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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邯郸酒话
□中国的国酒是黄酒。黄酒的故乡在邯郸
□后人把最初的酒叫黄酒。那是粟米的颜色，土地的颜色，也是中华民族肌肤的颜色
□邯郸酒是酒中贵族□邯郸是中国文人与酒结缘之地，邯郸是中国酒文化最发达之地
人类总是试图在理性和直觉之间来去自如。幸好有酒。
一中国的国酒是黄酒。黄酒的故乡在邯郸。
酿酒的起源的认定，需具备两个条件：谷物和酒器。文字记载皆为后人为之，如仪狄或杜康造酒，都是夏人。夏的中心在豫西。如果因此断定河南是酒的起源地，邯郸人大概不太同意。目前考古界认为中国北方最早出现谷物栽培在邯郸的磁山，距今约10000年。窖穴中储藏谷子有五万公斤之多，出土的小口双系陶壶就极有可能是酿酒器具，比夏朝早了6000年。如果对此酒器尚有争议的话，邯郸市区西南郊渚河北岸发现的北羊井遗址，被考古界确定为先商文化的原始形态，而先商是与夏并行存在的，各有其源。同一时期邯郸的龟台，磁县的槐树屯、下七垣，永年的何庄出土的陶斝、陶爵等酒器，证明了先商时酿酒的广泛存在，其子孙更是嗜酒如命。但无论文字记载还是器物的考证，都不是起源的充分证明，而类似于身份证上的籍贯，指近几代的居住地。更遥远的始祖居住地或称祖籍才是源头滥觞之地；因为酒的发现一定不是科学论证或者实验室研究的成果，而是人类初民在粮食自然发酵后发现了它的奇妙。那么最早种植谷物的地方应该就是酒被人类发现之处。以目前的考古成果，同时具备谷物栽培和酒器制造这两个必要条件的，只有邯郸的磁山文化。
后人把最初的酒叫黄酒。那是粟米的颜色，土地的颜色，也是中华民族肌肤的颜色。
直到大约7000年以后，法国的先人们才第一次见到了葡萄。比法国人再晚600年，汉武帝知道了茅台酱酒。至于风靡海内的五粮液，是又过了1300年后的元代，晋人传蒸馏术与川人。这些后辈们总是爱自诩为这个酒都那个酒都。也许有人不记得在战国时邯郸就以产美酒而名扬列国。咱也不想争，咱也不敢问。毕竟史册上因邯郸酒而引发两国交战的惨痛教训还让人惊魂未定。
二磁山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中出土的小口长颈双系壶是【世界上目前发现的最早的陶质酒壶】
酒与中国文人的初恋也在邯郸。酒之于文人，如草木之于花，裸体之于衣裙。
山水之间的磁山先民给邯郸人留下的并不只是一个遥远的足迹。酿酒、饮酒的习俗附着在岁月里代代相传，直到有一天在邯郸东边的邺城遇见曹氏三杰和建安七子。从那时，诗为酒注入了精神的张力，酒为诗酿出了建安风骨。酒，是液体的浪漫，流动的诗赋。
那是中国文人迷茫的时代，觉醒的时代。邺下文人们借着酒酣耳热第一次向世人表达他们独立的精神存在，吟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登上历史舞台，诗、酒、舞、乐共同奏响了中国酒文化的第一部雄沉慷慨的协奏曲。竹林七贤是其肆意酣畅的变奏，至唐宋，则是万籁齐鸣的交响。
下七垣先商遗址出土的青铜爵
下七垣先商遗址出土的青铜鼎
下七垣先商遗址出土的【启】字铭青铜鼎
在邺下文人的乐谱里，酒不再是寂寞的安慰，而是精神的铺排，才华的仪式，是艺术，也是哲学。欢饮之境自是不能苟且。“春饮宜郊，夏饮宜庭，秋饮宜舟，冬饮宜室，夜饮宜月。”饮宴之友岂能等闲？“坐上客恒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昔日游处，行则连與，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饮酒焉能无诗、乐、舞以佐？“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
建安旗手曹操，不仅善饮，善诗，还善酿。以《奏上九酝酒法》呈给汉献帝，其率真放达如此。“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其豪迈横绝古今。其时酒风太盛，危及经济，曹操便颁布禁酒令。人们只好私下偷着饮酒，但讳言酒字，就用“贤人”作为浊酒的隐语，“圣人”作为清酒的隐语。“清圣浊贤”就演变成一个典故流传后世。禁酒还如此文雅，可见魏晋风流入骨之深！不知何故，此典故未收入邯郸成语典故中。
应该说，对中国文学和酒文化产生深刻、广泛影响的邺下文人群体的出现，既有那个历史背景下的必然性，也离不开其发生之所——燕赵大地慷慨悲歌古风的浸润和陶冶。建安风骨孕育在江南是不可想象的。
以建安发端，历代文人雅客对邯郸美酒和赵地歌舞念念不忘，诗赋不绝。“把酒顾美人，请歌邯郸词。清筝何缭绕，度曲绿云垂。”
三邯郸太过古老，以至于那些湮没的历史遗迹不能满足现代人的观赏把玩。好在文化的传承还有一种途径叫做精神延续。它以民俗的姿态深潜于百姓人家，寻常巷陌，绵延至今。尽管在岁月的河流里洗尽铅华，却依然保留着慷慨悲歌的灵魂和乐观旷达的集体人格。在这一文化脉络上，我们可以在酒还没打开之前说句清醒话：邯郸的酒文化天下第一。并且不接受质疑——如果你没来过的话。
酒文化是邯郸古老文化的活化石。
它是一个区域气候、地理、物产、人种、历史等诸多要素长期酝酿而滋生出来的精神存在，化作观念、习俗、性格而浸润在人们的骨子里，比物理存在更持久，更鲜活，更能彰显人的价值。是岁月的酵母用漫长酿出的深厚，所有文化的肌理都打着时间的印迹。是的，文化不承认速成，就像美食不接受快餐。
酒文化之于邯郸人，是把历史反复咀嚼后滋养出来的生命体验。那貌似清冽澈透实则气象万千的神秘液体，装甁里是人生，倒出来便是欢乐，是打开邯郸人心灵的钥匙和集体人格的物化，是对大地慷慨惠赐的感恩，更是生命力的自然迸放。
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人出一方酒。川贵之酒，得气候温润，江水甘腴、土地丰饶之惠，醇和而柔濡，如南方美妇竹下抚琴，柔眸顾盼。茅台多一点矜持，川酒留三分娇媚。晋系清酒有寒山瘦水之格调，简厚奇崛之意蕴，如苍松老叟，临壑沉吟。至于邯郸酒，淳淳然似沃土之厚，悠悠然开平畴之阔，微苦若茅屋夜雪，细酸则秋水故人。其辣雄浑，横槊赋诗之气，其甘幽婉，洛神长赋之情。浅尝之，摇曳潆回，依稀踮屣赵姬之舞，微酣际，登高仗剑，自有慷慨赵侠之风。善酿，更善饮。在邯郸，饮酒不为果腹，无关买醉，而是恣意欢乐的一整套剧目，叫做“酒场”。一个“场”字，便把开阔，热闹，有序的样子勾勒出来。北京人喜欢称“酒局”，格局顿时就低下去了。“局”，不仅小，局促，还透着阴谋的意味。我一直认为，邯郸的酒店应该被划归娱乐业。邯郸夜生活市场不大与此有直接关系——酒桌上已经乐够了。人们对于酒桌从来都抱着认真欢乐、严肃喝好的态度。不论正餐小聚，无关官方民间，聚餐必须有酒，有酒便不肯辜负。他们也以此诠释一个真理：最珍贵的东西不是用金钱买来的，譬如阳光，譬如快乐。
邯郸好酒之风，古来如此，于今尤盛，盛到竟可以推动社会的进步。女子不仅上桌，而且常是主角。她们绝不是摆样子的花瓶，而是提枪跃马的花木兰，单刀直入的孙庆梅。民间谚语云“有三种人在酒场不可轻视：带药片儿的，红脸蛋儿的，梳小辫儿的”，恐女症可见一斑。好在男人们心里虽怵，并不排斥。年轻人聚饮，主人不叫几个能喝能看能说的女孩作陪都不好意思约人。女孩呢，如果没有白酒一瓶啤酒一箱的量，直接说不会喝。有朋友宴请外地人，佳人陪坐。席间该佳人悄悄且神情严肃地对主人说：“哥，能换成高度的不？这个喝了光撑，不蒙。”
仪式感在邯郸酒桌是绝不能含糊的。宾主入座，无须谦让，每个人都非常清楚自己的位置，长幼宾主，各依其序。主人照例要言明酒宴主旨，哪怕就仨人也不肯省略。提议以三杯酒为序，并从古训的献、酢、酬而演化为同举三杯，每杯皆有祝词，以尽宾主之礼。礼毕，举箸品肴，且浅尝辄止，不可狼吞虎咽。品毕，从主人开始，逐个对饮，三杯为限，或猜拳，或猜骰子，或其他无数斗法，曰“闯关”，应是延袭赵人尚武的遗风。比较传统的规矩，主人要给客人端三杯，敬三杯，碰三杯。此传统遭到外地客人强烈抗议，甚至谈邯郸色变。为了社会和谐和客人身体健康的大局，邯郸人忍痛切断了传统，改革为只碰三杯。此项改革的难度，不亚于战国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劝酒传统可以改革，但饮酒态度不可儿戏。
斟酒者右手执壶，左手抚盖，躬身徐斟。生客满至八成，曰“二八盅”，熟客或斗酒时则满至高出杯面，曰“电灯泡”。饮酒的姿态更要讲究，曰：举酒望星空——挺胸仰首；饮酒鸟叫声——不仅饮尽，而且要发出悦耳如鸟鸣的声响；空杯探照灯——侧杯示众，滴酒不剩。有身怀绝技者，或三杯错落以指夹起而饮，叫“楼上楼”；或泼杯成注，飞泉入口，叫“泼酒”。诸关闯罢，如关云长之过关斩将，众人为之贺关。贺关也有文武之别，武贺为共同举杯，酒贺。文贺则以肴为贺。贺关有对闯关者尊敬之意，兹事体大，不可懈怠。上世纪七十年代，永年城关几个干部对饮，最后闯关的治保主任没人贺关，大怒，揪住支书，半夜告到公社书记家里。书记高度重视，当即郑重责令支书明天再摆一桌，让治保主任先闯，多贺一会儿关，众人方悻悻而散，一时传为美谈。贺关的严肃性可见一斑。如此每人闯关罢了，善饮者意兴初浓，量小者则语滞人酣。外地客人坚持到此，判断酒宴将要结束，错了，这只是序幕，主戏刚刚开始。至于接下来以什么为令，可选择的实在太多。直接让外地人怀疑人生。酒文化离不开酒令。邯郸的酒令既有古老的传统——《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述邯郸“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此风千年不绝。又不断演化出各种新奇的与当代接轨的新游戏，以显示江山有代，血脉纯正。猜拳是一种古老的流行于许多区域的酒令，在邯郸称作“划枚”。邯郸人划枚断不肯“泯然众人矣”，以其登峰造极的表演而独步天下。
一是速度快。如急雨敲窗，乱石坠地。仿佛不需要呼吸，手、眼、耳、脑，甚至表情在一瞬间高速集中于五指。奔泻而下，其势如江水出峽，其速则电光火石。我一直认为，当年蔺相如完璧归赵就是拿这架势把秦王给弄蒙的；二是变化多。一旦入戏，左右出拳，如白鹤亮翅；上下翻腾，似蛟龙出水。眼小的看客都眶不住其舞动范围。更让人赞叹的是手指的变化。为了增强出枚的隐蔽性、突然性，也为了提高可观赏性，邯郸酒客可以匪夷所思地让任何几个手指组合而伸缩自如，完全无视手指在生理上的诸多不便。曾经有人表演过瞬间将拇指和无名指充分伸展，其他手指紧攥的独家绝活，羡煞众人；三是令语混杂，各领风骚。下辖各县语言不同，拳名各异，自成风格，但绝不影响划枚，更不会强迫对方服从自己的语调。声到高处，隔壁都能听出是哪两个县的人在划枚。这大约是文化交流与融合的典范，更是对彼此文化的尊重。
还有划枚的音乐性。毕竟这里是文艺滥觞之地。赵鼓为列国最大，赵瑟是战国名琴，更兼名满天下的踮屣之舞，后人岂是等闲之辈？邯郸的方言，除北宋陪都大名外，大多声调顿挫促迫，如夯砸地，自成韵律，不出说唱歌手可惜了。一入酒桌，邯郸人个个都是人生表演艺术家，撸袖出手就练。始以拇指见礼，声调滞重短促，沉稳不失自信，内敛自带杀气。继而声调缓缓上扬，节奏型逐渐舒展，不疾不徐，或抑或扬。表情轻松，面带一丝复杂的微笑，像友好，也像蔑视。忽然，一人高喊：“你一手！”气氛急转直下，枚声顿时高亢激越而充满攻击性，配合手臂四下腾挪而渐入高潮。时放声如战马嘶鸣，凛凛然，威威然；时低沉似促膝私语，切切然，谆谆然。偶听声线拉长，依稀登高放歌；转瞬又铿锵逼促，仿佛壮夫角力。那边调门渐弱，乃关羽拖刀；这里抢声冷射，是花荣放箭。节奏急徐默契而不紊乱，高低随意而成旋律。旁观者屏气不言，目不暇接；斗枚者七情上面，浑然忘我。直杀得风停云落，灯暗人呆。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边摆出张飞当阳桥头的姿态大喝一声“你嘞！”银甁乍裂，空谷雷鸣。左男右女悄无言，惟见杯中秋月白。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邯郸学者郝良真一行去青岛出差，晚间于酒馆喝酒划枚，惊煞旁人，移坐围观，并纷纷送酒留客，以饱眼福。郝先生问：“青岛人不猜拳吗？”答：“也有，不如你们好听，带劲！”
后来，也许是划枚的音响效果有碍于安静、私密的现代文明而渐渐式微。年轻人已不谙此道。偶有耳闻，必是些白发酒客。音量也调到很小，各种艺术效果也远逊当时。不过瘾，只是怀旧罢了。
四如果你认为邯郸酒令会从此绝迹就太低估这里的年轻人了。一鲸落而万物生，邯郸的后人在此展示了极其强大的创造力和继承发扬传统文化的决心。他们从酒文化的内核中让新酒令如雨后春笋般迫不及待地涌现。数量之多，品类之广，让人眼花缭乱。赵人荀子曰：“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说得真准。
骰子游戏在开放初期出现在南方夜场。1997年正式登陆邯郸，民间举办了首届骰王大赛，随即迅速流传开来，成为酒桌必不可少的游戏之一，并给它起了个很邯郸的称谓叫“唬爆”。一时间，大到堂皇酒店，小到路边地摊，桌桌骰盅作响，人人乐此不疲。很快，唬爆秘籍也被民间高手归纳总结出来。与南方夜场不同的是，邯郸人唬爆绝不仅仅是简单的竞猜游戏，而是融入了表情误导、话聊探底，辅以语速和细微动作变化的设计，顿时就弥
漫着大型国际谍报现场的味道。老一辈无缝对接，新一代高手如云。如果只带耳朵来，外地人绝对会惊掉下巴：邯郸博彩业这么发达吗？曾经有个朋友去北京夜场，被邀玩儿骰子。他初作迟疑，复装懵懂，见旁人有轻蔑之色，顿时兴起，杀得一圈人瞠目结舌，问：“你们也玩儿骰子？”答：“你们是偶尔玩儿，俺是当日子过嘞。”
以骰相搏虽乐趣无穷，依然满足不了邯郸人对酒文化的贪婪和追求，扑克牌的酒令化便应运而生。有多少种玩儿法？确切的数据不好统计，应该不少于几百种吧，因为它一直是个动态数据，总会有新的玩儿法破茧而出，迅速推广。外地客人如果看到一圈邯郸酒客脑门儿上都贴着扑克，千万别以为是在作什么法事。听见他们喊着“悟空”，“如来”，也不是在探讨古典名著，那只证明他们是邯郸人罢了。邯郸人孜孜不倦地试图把所有的游戏引上酒桌，成效斐然，并且一直在路上。
在邯郸，还有一些饮者延袭着些许魏晋的酒风。或拈题分韵，即兴作诗，或抚琴击鼓，低吟浅唱。虽溪浅只堪浮觞，期流远渐可游龙。
五毫无疑问，酒是文化载体，具有鲜明的文化特质，同时也是一种商品。但当资本逻辑统治一切领域的时候，酒就异化为彻底的大众商品。它追求的不再是个性和自我超越，把利润作为几乎是唯一的价值标准。尤其是在现代交通、传播和全球市场扁平化的加持下，技术理性和资本逻辑彻底驯服了酒品的文化属性，甚至驯服了消费者。饮酒不再是个性化的文化体验，而是功利化的道具。道具化才可以标准化，可惜道具没有鉴赏价值。因此，商业的成功并不必然代表文化的卓越，川贵酒在市场上横扫六合也不能否认其他历史名酒的独特的文化价值。更不要说川贵酒背后其他非文化也非商业要素的强力支撑。
邯郸酒是酒中贵族，我们有底气这样说。
好在越来越多的消费者正在觉醒，对个性化的追求渐渐成为时尚。只有当人们开始关注酒的文化品格时，才能从消费者回归传统的身份——饮者。
邯郸有善酿者赵兄，以新品荀公酒赠我。细品之，如遇巴蜀美妇，偶逢晋中林叟，忽对慷慨赵侠。名虽不彰，味绝天下。乃请教造酒的秘籍，赵兄搬出一摞荀子书籍，说：“给，都在这留（里头）嘞。”
邯郸造酒的都去研究荀子了，行！
□王维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