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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鱼)完
(一)
「姐姐还记得吗?」
沈羡鱼努力想睁开眼睛,但始终像是被蒙上一层厚重的纱,她听到那个声音沙哑地说,「我想做您的面首。」
「那时候您说我太小。」说到这里,他低低地笑了,「如今我长大了。」
沈羡鱼清醒时,殿内昏暗,隐隐有烛光晃动。
「姐姐。」
楚珏端了餐盘进来,一身玄衣,头发散乱披下,墨色的,仿若融为一体。
看到帐中之人醒了,脚步微顿,还是进来了。
「你先吃一点东西。」楚珏捧了一碗粥到她面前,声音很轻,带着哄的意味,做足了低姿态。
「这是哪里?」
沈羡鱼撇过眼,没有看他,声音嘶哑,一字一句像是铁块磨在木头上,听不出原来的好听。
昨日的一切皆像一场荒诞无稽的噩梦,明明前一天她还是一国的天子,如今却被囚在这里,成了恶心的禁脔。
楚珏将碗凑近了些,很轻很低的嗓音,带着微不可察的讨好,「你先吃点。」
声音戛然而止。
那只碗被沈羡鱼一把甩了下去,碗只摔落,四分五裂。
清脆的破碎声打破所有安宁的表象,撕裂深层的脏污,只剩下不堪一击的现实。
「我问的是……」沈羡鱼喘着气,声线都在抖,「这里是什么地方?」
「没关系。」楚珏低头捡拾那些碎片,他不知道在看哪里,双目有些怔忪,裂口划破了手心,丝丝的血顺延流下,染红了一只白皙的手,他像是没有痛觉一般道,「陛下不喜欢这碗,我再换一碗。」
他自顾自捧着所有碎片出去,又捧回新的一碗回来。
「我也许该把太后也接过来,对吗?」楚珏轻轻舀了一勺喂她,抬眸对上她惊愕的目光,「别乱动啊姐姐。」
沈羡鱼蓦地扣住他的脖子,目眦欲裂,「你!」
药碗被稳稳抓在手里,楚珏这才笑了,黑眸中情绪翻涌,最终缓缓归于寂静。
笃定了她的选择。
沈羡鱼死咬着牙,松开手,闭着眼一口气咽下。
直到浓稠的药汁见底,楚珏又把被子给她裹上来点,「天冷。」
被子披到她身上,尚且带着余温,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冷。
「我当初怎么没有亲手掐死你。」
在殿门即将关上时,楚珏听到这句话。
……
十年前
「来人。」批完部分奏折,沈羡鱼揉了揉脑袋,昏昏胀胀的。
「陛下,要不要去御花园走走?」一婢女上前,扶着她。
剩余的奏折不是很多,沈羡鱼点了点头,「走吧。」
只是还没进去,就听到了嘈杂的哄闹声。
几个世家公子围着一个瘦弱的孩子拳打脚踢。旁边的太监婢女们,站在一旁,不敢插手,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揍得趴在地上。这几个公子的爹都是达官贵人,是他们惹不起的人,而这个孩子却是生面孔,如何取舍,他们自然分得清。
被打的人蜷缩抱头,不吭一声,像一个十足十的死人。
「哪来的下人,御花园也是你能踏足的吗?」
「给他点教训!」
「就是,揍死他!」
见他还是不发一言,拳打脚踢地愈发厉害。
「住手。」
沈羡鱼眉心突突地跳,本来就不佳的心情更加烦躁。
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这句话中潜藏的怒意。霎时,在场所有人立刻跪下,瑟瑟发抖。这位年轻的帝王,不苟言笑,从未发火,今日却是如此滔天的怒意。
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被打的人死死抱住头,一身衣服变得破烂。沈羡鱼皱了皱眉,「抬起头来。」
没有任何反应。
一旁的婢女不由得上前一步,想把他强行拉起来。
沈羡鱼摆了摆手,微微弯腰看他,破烂的衣服裸露出部分皮肤,满是伤痕,想来这段日子过得并不好。
她眯了眯眸,抬手捏住他的下巴。
出乎意料的,入眼的是一张白皙干净的脸,而且,很漂亮。
是的,漂亮。
这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难以想象得出长大后的风采。
像是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照,长长的睫毛不停地眨,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睛,然后那双眼眸一点点瞪圆,「陛下……」
那里面的惊喜和依恋太多,这让沈羡鱼愣了下。
这是她微服出访时捡到的孩子,那时他的脸颊被脏污覆盖,形容狼狈,而此时却是干净的,她一时间没认出来这是谁。
「我是……」他咬了咬牙,唇色变得更加殷红,「我是……楚珏。」
「楚珏。」沈羡鱼看着这张脸,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刚刚都是谁动的手?站出来。」
看着一步一步挪出来的公子们,太傅之子,尚书之子,还有几个官员之子,头垂着不敢抬高分毫。沈羡鱼冷笑道,「怎么?刚才不是很嚣张吗?现在一个个的都不说话了?太傅府的教养原来是这样的吗?是朕孤陋寡闻了。」
众人不发一言,默默承受着天子的怒火。
「来人,把这些下人都拖出去杖责五十!另外,送公子们回府,叫各位大人好生管教。」
「是!」
一批太监进来,把人都拖了出去。
园内只剩沈羡鱼跟楚珏。
「起来。」她的声音淡淡,透着上位者的威严。
看着向自己伸出的那只手,楚珏怔怔地抓住,身上被打的痛楚这时候更加清晰,一点一点模糊理智。
「你想成为上位者还是平庸地过一辈子?」沈羡鱼问他。
目光死死盯着脚尖,楚珏低头,沉默良久。
只是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身体一侧的布料,用力到指骨泛白。
沈羡鱼注意到这点,了然。
「被欺负就该知道还手。」见他站得稳当,她松了手,「可以选择忍,但这不代表让。」
这时婢女进来汇报,沈羡鱼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她能感觉得到背后的目光,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但没有理会。
(二)
「陛下,林将军在御书房等您。」这时一个婢女上前道。
沈羡鱼嗯了声,「想来是为了西北蛮荒之事。」
御书房里站着身穿黑色劲装的男人,听到动静回头。
「陛下。」
军阵图在桌案上摆开,他低头描述边疆战事。
这时屋门被敲了敲,是嬷嬷的声音。
沈羡鱼顿了顿,「进来。」
嬷嬷见到屋内之人,神色更加慌张,「陛下,那孩子出事了。」
描述的声音戛然而止,林将军不再说话,目光移向这边,沈羡鱼不由得皱眉,「出什么事了?」
「尚书府的公子今日进宫,看到了他,不知缘由地两人就打在一处了。」嬷嬷低头,就差跪了下来,「老奴一时没注意。」
尚书府公子……
想来是那日御花园的几人之一。
她赶到时,两人仍旧扭打在一处,一旁的宫人想拉都拉不开。
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一拳比一拳重。
但明显,楚珏占了上风,他眼里已经沾染上浓重的戾气。
「这就是陛下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淡淡的声音询问道,沈羡鱼这才发觉林将军跟在后面,她点了点头。
这时太监喊道,「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楚珏动作一僵,没能挡住朝着自己打过来的一拳,那尚书公子见打到人,神色更加兴奋,一旁的太监见天子的脸色不太好,连忙跑上去把人拖住。
两人脸上身上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此时骤然安静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楚珏抬头,正对上沈羡鱼看过来的目光,漆黑的眼里戾气尚未褪去,像只不服管教的兽,他愣住,慌乱地低下头。
「那孩子,戾气很重。」沈羡鱼平静道,给出一个最合适的评价。
林将军却是看得饶有兴趣,「末将倒是挺喜欢这个孩子。」他摸了摸下巴,「若是放在军营里,会是一个可塑之才。」
这是有把他招揽进军营的念头了。
嬷嬷拉着楚珏走过来,他仍旧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沈羡鱼伸手,看着他道,「跟朕来。」
楚珏跟在沈羡鱼右侧,乖乖由她牵着走到寝殿。
相握的双手契合,温热包裹,就好像触碰到了他的全世界。
林将军将两人的亲昵放在眼里,笑了笑,「那末将就告退了。」
明黄色龙袍褪下时,少了几分锐气,沈羡鱼眉眼柔和了几分。
桌案上摆着一摞奏折。
她坐下时,楚珏仍然站在一旁未动,「怎么?」
桌案旁边放了一个软垫,他迟疑地坐了下来,离得近了,能闻得到淡淡的龙涎香味。
沈羡鱼找出暗格里的药粉,细细解开楚珏胳膊上的布料,血肉已经凝固,粘在布料上,解下来时可以看得到深色的痕迹,楚珏却一声未吭,只嘴角微微的弧度可以看得出他的隐忍。
「你倒是将朕的话听进去了。」
她垂眸将药粉洒在伤口处,能听到对方轻微抽气的声音。
「不能被任由欺负,但也不能轻易受伤,因为得不偿失。」
伤口零零碎碎,沈羡鱼简单处理了下,把药瓶扔给他道,「剩下的自己擦上。」
楚珏安静地点头。
烛火轻轻地晃,沈羡鱼听到他低低地道,「陛下对我真好。」
小心翼翼的语气。
沈羡鱼嗯了声,「今日林将军在朕那边,你是如何知晓的?」她突然问。
白色的药粉细细洒在红色伤口上,辛辣的刺痛在此时也骤然冷却下来,凉得发慌,楚珏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
「朕呢,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沈羡鱼说,「毕竟你学会了宫中的生存之道。」
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放大,渐渐重合,像是极为亲昵的关系。
「但是,朕不喜被人利用。」
攥着的那只手骤然抖了下,沈羡鱼更加用力地抓住,阻止他乱动,继续帮他擦药,嗓音平静道,「你只要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毕竟是她把他带到了这里,放任不管终究是说不过去。
楚珏低垂的睫毛颤了颤,「我知晓了。」
(三)
开春时楚珏决定跟着林将军去军营,彼时沈羡鱼刚下朝回来,看着早已在寝宫中等候多时的人并无意外,从他利用那次机会出现在林将军面前起,她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她只问,「何时动身?」
龙袍繁复,她低头解着腰间的带子,听着他略微嘶哑的嗓音道,「明日一早。」
沈羡鱼顿住,倒是没料到如此着急。
这时腰间的带子被另一只手解开,然后细细抽离,楚珏不知什么时候靠近过来,沉默地帮她把不方便解开的衣带弄下来。
「陛下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他是问去军营一事。
「这是难能可贵的历练,于你有好处。」沈羡鱼说,「朕自是没意见的。」
楚珏不轻不重地嗯了声,却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
夜幕落下,寝宫中燃起几盏灯,沈羡鱼不明所以地看他,「还有事?」
他垂眸不语,安静地站在灯盏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里。
半晌,低低的声音道,「我……今日想宿在陛下这里。」
「宿在这里?」沈羡鱼愣了下,「时辰还早,你现在回去还是可以的。」
昏暗处的人影摇了摇头,连同一旁的烛火都在晃,「明日便去边疆,我……今日就在这里了。」
不是很明白他执着于待在这睡的原因,但终究只是个孩子。
沈羡鱼迟疑了一瞬,桌案处的软榻还在,留他一夜倒不是不可以。
于是吩咐婢女多拿了一床被褥,铺在那软榻上。
对方沉默地看着,直至婢女离开,寝宫中再次剩余两人,才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沈羡鱼说,「你睡这里。」
这时夜色已经转深,她也有了困意,眼底不经意地浮起些许雾气,楚珏抬眸看了她好一会儿,乖顺地躺了下去。
把他安顿好,沈羡鱼也走向自己的床榻,很快便睡了过去。
半夜,她是被惊醒的。
床榻同软榻相距不算远,隔着层层的纱幔,隐约听得到压抑的闷哼声。
是楚珏那边的动静。
沈羡鱼也不好继续睡下去,只得下床去看。
漆黑的夜里看不清他的脸色,沈羡鱼摸上软榻上人的额头,竟是满手的虚汗,「怎么了?」
「好疼……」
楚珏哑着嗓音,低低叫着,「我好疼......」
他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几个字。
残留着的睡意瞬间没了,沈羡鱼皱了皱眉,凑近他死死埋着的脑袋,「哪里疼?」
她已经在考虑把御医直接叫过来。
靠近后更加感觉得到对方浑身的颤抖。
沈羡鱼脑子空白了一瞬。
「我好疼……」楚珏脑袋在她怀里磨蹭着。
他十二岁之前,在宫外流离失所,在宫内的日子也不曾学过什么知识,此刻怕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阳穴突突发疼,沈羡鱼被摁着的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该不该收回。
这可真是比处理奏折更令人头疼的事。
「陛下……」模糊的声音里已经带了祈求。
沈羡鱼闭了闭眼,在少年不安地又问「我是不是病了?」的时候睁开,声音无奈,「没有。」顿了顿,她又道,「这是正常现象。」
「每个男子都会出现的正常现象。」
往日的诗书文献,满腹经纶都散得一干二净,她第一次觉得词穷,绞尽脑汁地解释。
楚珏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脑袋埋在被子里。
沈羡鱼轻呼一口气,「朕去给你找人。」
那只被抓住的手却不肯被松开,力道变得更大。
嘶哑的声音问她,「找什么人?」
沈羡鱼咬了咬牙,「帮你的人。」
说着就想起身,却不想楚珏这时用力一拽,她没防备,直接摔了下去,压到软榻边上。
「我不要。」对方吐息凌乱地道。
手腕被死死抓住,昭示主人的固执,沈羡鱼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下了决心。
等他缓了一会后,轻拍了下人的肩膀问道,「好了?」
楚珏自刚才起就是一直处于意识混沌的状态,这会才终于清醒了点,道了声嗯。
一盏灯火亮起,漆黑的寝宫中一抹微弱的光明明灭灭摇晃。
沈羡鱼坐起身,昏黄的烛火照在她脸上,温柔得不像话。
楚珏默默看着,突然觉得,他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五)
楚珏也坐起身,顿了顿,靠近她,手上接过布料,楚珏垂眸,「陛下。」
沈羡鱼由着他擦了手,「没什么事,正常现象罢了。」
楚珏擦得仔细,确保干干净净。
温热的气息蓦地凑近,沈羡鱼心底一悸,下意识偏头,下一刻,温软的触感落在唇角处。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你做什么?」
「陛下不喜欢这张脸吗?」楚珏笑开,只是那笑意很浅很浅,烛火的跳动中,眉眼更加漂亮,「我记得,您是喜欢的。」
那时她眼里一闪而逝的惊艳他看到了。
指尖轻轻碰触她的脖颈,他抬手攀上她的肩膀,「您不想吗?」
沈羡鱼连忙把人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压下升腾而起的怒意,沉声道,「你还是个孩子。」
「哦,太小了啊。」楚珏扯唇,「那便长大些就可以了。」
「谁教你的这些东西?」沈羡鱼气极反笑,「嗯?」
烛火不停地晃,楚珏垂下眼帘时,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没人教。」
这时候他的气息终于沉敛下来,却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有的。
寝宫中一时间陷入沉默。
沈羡鱼深深呼出一口气,「朕知道,你想在宫中生存。」她看着低头坐在软榻上的人,声音冷了下来,「但不是什么法子都可以用。」
「朕说过,不会有下一次。」
「我没有……」楚珏顿住,「我只是想待在您的身边。」
「想立身,你就必须强大。」沈羡鱼移开视线,「你告诉朕,假若你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事实上什么都做不了,他只会成为天子的依附,可他注定不甘成为这样的人。
也许是年纪小,很多事情都没能看透,沈羡鱼却剖析得清清楚楚。
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对上她,楚珏张了张口,哑然。
「你可以继续睡。」天子的声音很冷,冷到仿佛这几日所有的温情都变作泡沫,她说,「明日一早便离开。」
烛火熄灭,寝宫中再次陷入黑暗,交织成网覆盖而下。
楚珏歪头,隐隐可以看得到纱幔内人影的轮廓。
身体很热,整颗心却凉了个透彻,楚珏微微压下被子,完全露出脖颈,这才清凉了些。
床榻上的人应是睡了,想到烛火中温柔至极的那张脸,他的心跳不断加快。
眼神中的迷茫更多,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就想做出那般大逆不道的事情。
那人,可是天子。
是这个国都最尊贵的人。
睡不着就很容易胡思乱想,楚珏想了很多,都是关于沈羡鱼。
从最初被捡到,到后来的后来,陛下于他已经不自觉间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存在。
他缓缓站起身,掀起纱幔,此时这个人他触手可及。
均匀的呼吸声很轻,说明她睡得很好。
楚珏不由伸出手,小心翼翼摸上了人的下巴,魔怔般凑过脑袋在沈羡鱼下巴处落下轻轻一个吻。
这一次入军营,就不知道再回来会是多少年以后。
晨曦时分,大军就开始出发了。
沈羡鱼作为皇帝,送行是必然的。折腾了半夜,睡眠自然不足,强撑着睡意将自己从床榻上扒拉起来,楚珏早已经着装完毕,穿着的是军队特制的棉服盔甲。
送他到城门口,林将军率领大军浩浩荡荡站队,前面是百官。
沈羡鱼出来时,他第一声喊,「陛下!」旋即跪下。
「陛下!」
千千万万的声音接着一同响起,呼呼啦啦跪下,沈羡鱼想,这是登基时都没有见过的盛礼。
「陛下。」一路沉默的楚珏也出声了,他跪下来,拜了三拜,他道,「陛下珍重。」
「众卿平身。」沈羡鱼同时也扶起了楚珏,替他拍着盔甲上的尘土,终究说道,「照顾好自己。」
楚珏点头,墨色的眸子抬起看着她,那里面好似含了太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上马前,楚珏猝不及防地抱住沈羡鱼,瓮声瓮气道,「陛下再见。」
旋即分开就上了马。
大军出发,沈羡鱼怔了怔,「再见。」
马朝前迈着步子,楚珏不时回头。
彼时沈羡鱼已经上了城墙,高处的距离总是能看得更远,看得更清。
见到楚珏回头,沈羡鱼点了点头。
终究只是个孩子。
(六)
边疆战事结束已经是三年之后,林将军领兵回京,沈羡鱼让人着手准备了庆功宴。
皇宫举办的是晚宴,军队回京的时辰差不多就是这么晚了。
沈羡鱼坐在上座,两边一排排是朝臣的位置。
所有的朝臣已经落座,不时饮酒,一齐等候。
「林将军到!」
太监拉长了尖锐的嗓音,众人侧目看向门外。
一身劲装的男人走了进来,而后半跪,抱拳行礼,「参见陛下!」
沈羡鱼低头,也看到了他身旁跟着的少年。
「平身吧。」她抚慰着这位劳苦功高的将军,眼含笑意,「这些年辛苦将军了。」
对方起身,不卑不亢道,「为陛下效力,万死不辞!」
命人将两人带到座位上,沈羡鱼摇晃着杯子,不经意地就对上一双望过来的眼睛,漆黑深邃,直勾勾盯着她。
所有人都已经落座,没人注意这边。
沈羡鱼皱了皱眉,这个少年是谁,她自然是记得的。
三年的时光将他曾经秀美的相貌磨出些许锋利的棱角,五官更加深邃,周身已然有了属于战场的戾气,不知怎么,对上那双眼睛时她的心底猛地一跳,低头抿了一口酒,收回视线将头转了回去。
楚珏见状,眸色暗了暗,又克制地低头,握住桌上的酒杯,指骨泛白。
终于,回来了。
这场酒宴延续了两个时辰,沈羡鱼赏赐了一些金银珠宝到将军府。
宴席散去后,她正往寝宫走,半途经过假山时却是一个人影已经等在那。
影影绰绰的光线落在人身上,那人一步步靠近。
浓重的夜色下,远处的宫灯照亮一点方寸之地。
脚步声是沉稳的,一步步,朝着这里走近。
沈羡鱼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的容貌从模糊到真切。
身形颀长的少年穿着一身黑袍,几乎融进夜色里,步步靠近她,然后垂首,恭敬喊道,「陛下。」
竟是楚珏。
他会来这里等她,这是她料想不到的。
当初只及自己肩膀的少年,已然成长至跟她一般高,三年的时间后,沈羡鱼第一次真正平视他。
「瘦了,高了,也黑了。」
借着宫灯投下的光影,她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评价道。
楚珏低低嗯了声,错开一步跟在她身后走,「三年里,陛下可否安好?」
沈羡鱼点头,「宫中一切如常。」
他问了很多事情,大的小的,很细碎,却是再恭敬不过的语气,挑不出一丝错处。
这三年待在军营中,当真懂了很多。
到了寝宫门口,楚珏自觉停下脚步,「我换身衣服再来看望陛下。」
他此时仍然穿着战场下来的衣服,沈羡鱼顿了顿,点头。
沐浴过后,见人还没来,她便坐在桌案旁,手中执笔,批改剩余的奏折。
屋内烛火明亮,映出门外站着的影子,然后敲了敲门。
沈羡鱼头也不抬道,「进来。」
轻轻的吱呀声,屋门打开又关上,一股子凉风自门缝处灌入,而后很快消于温暖的寝宫中。
「林将军这次回京会待小半年,你呢?」沈羡鱼问他。
她低头批改奏折时,眼帘会蒙上烛火一层浅浅的光,眉眼温柔得不可思议。
楚珏眸色微动,「不确定。」
他反问,「陛下以为如今我在何处比较好?」
沈羡鱼没想到他反过来问自己了,有些无奈,「宫里如今还算安稳,你在宫里待着也好。」
「军营锻炼三年,也差不多了。」
楚珏点头,漆黑的眼眸微垂,「我听陛下的。」
他如今说话很有分寸,将问答都可以把控在可掌控的状态,沈羡鱼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朝中文武,你想做什么?」
却是没有得到回应,沈羡鱼回头时对方低低道,「暂时没有想好。」
她点了点头,他刚从军营中回来,对于朝堂之事一概不知,如今犹豫也是情理之中。
沐浴过的发丝尚且湿润,轻轻滴落水珠,沾湿了天子肩头的布料。
沈羡鱼没怎么注意,却感到头发被撩起来一点,抬眸是楚珏拿了一块方帕帮她细细地擦拭,那只手修长,指腹有薄薄一层茧,此刻却无比小心地做着擦头发的琐事。
她尚未开口,却听着对方恭敬道,「陛下帮过我很多,我想为您做点什么。」
有理有据。
沈羡鱼把婉拒的话咽了下去,低头继续看奏折,算是一种无声的应允。
深更露重,压下枝头一点,月上聊梢头,隐隐透露进月光。
烛火摇摇晃晃,两人的影子缠绕。
翌日林将军进宫,大致汇报了下三年间边疆的事务。
说到叛军时,神色凝重了些,「三年前那股势力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今都未查到。」
沈羡鱼沉吟,「戒备加强,只要他们再次出现,总归会露出马脚。」
林将军将一张地图摆在桌子上,「当年那股势力消失在西域,如今出现在北边。」
他指了指地图上几个国家,「三年里,我调查过很多,线索全部限制在这几个国家中。」
北鸢国国力强盛,历朝几年与其余几国鼎立,如今怕是有人要打破这平衡了。
日落黄昏时,大殿里铺满了金色,灼灼耀眼。
两人商量至此,半日的时辰,便也散了。
楚珏见到沈羡鱼时,仍然在殿里,没有坐在那个高位上,仅仅只是站着,微微抬头,阳光镀了一层金色,暖洋洋的,晃眼不似真人。
眼睑垂下时,遮挡了眸中纷繁复杂的情绪,楚珏绷着一张脸,站得安静。
「你怎么来了?」沈羡鱼看到他时愣了下。
楚珏说,「回宫后我的去处,我想好了。」他这样说,漆黑的眼眸深沉,「我想继续跟着林将军。」
这也算是意料之中,她应允了。
「还有何事?」见他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沈羡鱼问道。
「听闻陛下要纳面首了。」楚珏垂下眼帘,声音沉沉道。
沈羡鱼顿住,想到宫中近日蠢蠢欲动的官员,极力举荐自己的儿子,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确是……」
一直低着脑袋的少年瞬间抬头,眸子有一瞬间的血腥。
沈羡鱼皱着眉头,猝然顿住,「你……」
一闪而逝的猩红,在她重新看过去时,楚珏已经敛下。
「原来陛下是有这个念头了。」
他兀自笑了,唇角弧度缓缓勾起,俊美的少年精致得不像话。
漆黑的眸子像是在盯着桌子一角,又像是出神。
(七)
秋季狩猎是皇家每年的活动,王公贵胄都会参加。
沈羡鱼换了一身骑装,设宴在场地外。
入席时,已经坐满了人。
楚珏是随后到的,黑衣的少年俊美,身姿挺拔颀长,行了礼。
「抱歉,来迟一步。」
少年低眸行礼,态度挑不出一丝一毫差错。
自他进来时,众臣便纷纷侧目到他身上。
都知道林将军回宫时身边跟着一名少年,如今一见,确实非池中之物。
沈羡鱼招手让他坐下,楚珏漫不经心扫过一圈,旋即敛眸。
宴席结束便是狩猎的正式开始。
一片偌大的林子被皇家圈住,作为狩猎之地,满林的树木参天,只在外围便可闻窸窸窣窣树叶拂动的声音。除狩猎之日开放,平日里都是严密看守。
沈羡鱼在一行人的最前面,干练的劲装取代平日的宽松龙袍。
天子首当猎一只猎物,作为这场狩猎的彩头。彩头过后,便是个人自由狩猎时间。
猎场彻底被打开,沈羡鱼眼明手快拔了一支箭,远处一只兔子白色影子掠过,直接被射中。
一个太监将兔子拎了过来,已经没了生息。
沈羡鱼笑了笑,挥手道,「狩猎开始!」
众人骑在马上,一声令下时,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狩猎自由发挥余地很大,落日时分回营清点猎物。
沈羡鱼身后带着几人,只随意在这一片林子里转。这狩猎在皇家为的是图个好兆头,第一者可受赏赐。对于天子来说,若非喜爱,并无甚益处。
太阳尚且挂在正中央,直直照射林中光景。越是深入,周边声音便越低。
破空的声音并不清晰,擦过树叶,落下簌簌的声音,直朝自己的方向,沈羡鱼瞬间警觉。
一支箭矢笔直地朝着这边过来,被暗卫挡下。
「保护陛下!」
箭矢被劈下,碎裂成两半,惊动一地枝丫。
显然是针对这边的。
周边安静得不像话,沈羡鱼神色凝重,一刻不敢分神地观察深处的树林。
第二支箭矢出现时,瞬间被另一支拦腰截断,箭头笔直戳进树干,发出沉重的闷响。
「保护陛下!」
身后陆陆续续人马出现,有侍卫揪着黑衣人绑到沈羡鱼面前。
黑衣蒙面,显然是早有准备埋伏在林子里。只是,究竟如何突破层层防备进来,还需要拷问。
那人被拖了下去,狩猎场中所有人都被召回,一群人回到营地时,神色都不太好。
宫里出了奸细,这次的刺杀直接冲天子的命过来。
一个侍卫忽然上前禀报,沈羡鱼骤然变了脸色。
楚珏没回来,遍寻不到人。
指尖微颤,沈羡鱼看着那片无人了的林子,「继续找。」
「是!」
天子下令将朝臣都遣散了,营地被重重包围,站在林子外,直直看着里面。
林子内一直没有动静,派出去的侍卫一个接一个回来,皆是禀报没有找到人。
眉头越皱越深,沈羡鱼盯着那边,想到出现的那另一支箭,堪堪截断了朝她刺来的一箭。
是巧合还是……
她倚靠旁边一棵树站着,一双浅色眸子沉沉。
从正午时分到日暮西垂,火红色的火烧云大片大片燃烧在天际,林子被覆上一层朦胧的金色。
直到林子里逐渐有声音传出。
马蹄哒哒的声音,寂静的林子里由远及近。
霞光漫卷,渲染天边残阳似血,一步一步映入视线,是黑衣的少年。
直至看清少年的容貌,「楚珏?」
少年牵着马抬眸走近,对着沈羡鱼道,「陛下,这是我的猎物。」
马上赫然驮着巨大的皮毛,熊和鹿。
甚至是已经被处理过,血迹干涸。
马被牵到一旁,仰头嘶鸣一声,旋即安静低着脑袋吃草。
「可有受伤?」沈羡鱼问。
楚珏摇头,侧脸只一道浅浅的划痕,渗出点滴的血,他定定地看着她,眸色漆黑,「我可是头筹?」
他手里的猎物自是旁人无法比拟,头筹是毫无悬念之事。
对于现在才回来的解释是,因着追寻猎物,他一直深入到林子最深处,并没有听到声音。
沈羡鱼半晌无语,看着他带有血迹的侧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人既然已找到,便该回宫了。」
沈羡鱼下令回宫时,那只熊和鹿被侍卫带了回去,楚珏跟她同坐一辆马车。
楚珏出奇安静,垂下眸子时,黑衣少年隐约透露成熟。
沈羡鱼好整以暇盯着他瞧,侧脸的血迹微微凝固,不深不浅的一道,大抵是追赶猎物时树枝所划。
每逢狩猎总会备一些药以防受伤,她命人拿来了药膏,伤口不大,抹上便好。
瓷瓶递给他,「抹上。」
凉凉的触感碰到脸颊,楚珏回神,「好。」
几近是随意地抹了一层,楚珏并不在意,收回瓷瓶时,眼睑敛下看了眼,「陛下,这药能否送与我?」
不是很昂贵的药,沈羡鱼只当他放在身上防止受伤,随口道,「拿去便是。」
狩猎所得的猎物被全数分下,楚珏无疑是第一,即使没有中断狩猎,一头熊便已足够分量。
熊肉和鹿肉被特意交代送一些到天子那。
「你想要什么赏赐?」沈羡鱼问他。
楚珏神色微顿,而后摇头,「我并无所求。」
见他表情不似作假,沈羡鱼倒是愣了下,桌子上婢女已经布好了菜,其中就有他所猎来的肉,于是顺口道,「尝尝?」
对方顿住,点了点头。
「陛下要喝酒吗?」
少年换了一身衣服,宽松了很多,落座时比白日里少了几分戾气。
沈羡鱼摇头,「不喝了。」
她的酒量着实不好,平日里就不自找麻烦了。
楚珏嗯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碗里突兀出现一双筷子,沈羡鱼抬眸,是楚珏骨节分明的一只手,眼里似漆黑一点墨,只道,「陛下也尝尝。」
似乎自军营回来后,他便鲜少与人这般亲近了。
沈羡鱼收敛下心底的怪异,笑道,「好。」
肉质无疑是鲜美的,尝了一口,算是不枉费楚珏的心血,「不错。」
楚珏看着低头的人,眸色更深。
阴郁了半日的气息消散,又夹了几筷子到她碗里,自己不时吃一点。
暖黄色的烛光里,倒映两个人,微凉的屋子逐渐变暖。
一股子气血上升,楚珏蓦地停下了筷子,神色暗下,垂眸看着对面的人。
沈羡鱼热衷于熊肉,倒是鹿肉没挨几口,她不喜欢的便都进了楚珏肚腹。
鹿肉上火,楚珏一时间忘了,身体着火般灼热。全部汇聚到某一处,再开口,嗓音已经略微沙哑,「陛下……」
见他筷子已经放下,沈羡鱼问,「不吃了?」
「……嗯。」
来来回回简单啄了几口,算是晚膳。
她又道,「要喝点粥吗?」
楚珏耳尖已经红了,隐在烛火中,低眸盯着桌子,「不了。」
他站起身,声音很低,「陛下,我去睡了。」
「嗯。」沈羡鱼没在意,见他眉眼间确是倦意,点头放行了。
他的步子很慢,门扉被重重阖上,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
沈羡鱼不明所以。
夜色里脚步声凌乱,垂着的脸颊沁汗,楚珏歪头靠在自己屋子里的门内,呼吸逐渐加重。
「陛下……」
「姐姐……」
像是藏在地底最深处肮脏的东西一瞬间喷薄而出,他又想到了初见那人时的场景了。
奄奄一息时的彷徨,他模糊看着朝自己伸手的人,含糊喊「姐姐」。可那人虽是愣了下,分明还是应了。
梦醒,她是这一国的天子,尊贵至极。
「姐姐啊……」
哪是他这般人配喊的?
低低的呢喃很轻,最后只剩下了姐姐两个字的不停重复。
……
(八)
林将军是晨曦进宫的,神色冷峻。
「那个人自杀了。」
狩猎场的刺客被押解入牢,尚未审问便已自杀。
唯一的解释,便是死士。
层层搜寻下,线索直直指向梁王府。
「陛下,可以动手了。」
三年的时间局势凝固,如今梁王再次动手,已是穷途末路。
沈羡鱼沉吟片刻,而后道,「刺客是梁王府的人?」
「不是。」林将军摇头,「三年的时间微臣查访过周边数个国家,怕是与别国有关。」
「好。」
这时有宫人附耳道,楚珏不在寝宫内。
沈羡鱼挑眉,虽说他无所求,但该有的赏赐还是不能少的,如今人竟不在殿中。
「回陛下,楚公子去了武场。」
挥退宫人后,林将军微微抬头,看向这边,「怎么?」
「应当无事。」
沈羡鱼道,压下心底的怪异,拾了筷子。
想了想,又吩咐了下去,「他若是回来,立刻禀报到这里。」
「是!」
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梁王那边,行动应是最近几日。」
沈羡鱼蹙眉,「那便即日准备吧。」
树林里,叶子簌簌落下。两队黑衣人厮杀,剑影刀光间一队人马很快落于下风,尸横遍野。血液染红了地面,落叶埋藏。须臾,动静减弱,消失。
一人立于前方,绣着繁复花纹的玄色长袍彰显着他的尊贵。少年身形,墨色的发,看着眼前的厮杀,眸子里只有平静,仿佛只是在看一场无所谓的表演,幽暗深邃让人看不懂里面的情绪。
「殿下,已全数剿灭!」一黑衣人飞身而出,半跪在他面前,低头禀报。
楚珏垂眸,沉默片刻,似在思索。黑衣人只静静跪着,等待着指示。
「梁王这么快就坐不住了?」冰冷的语气不带一丝温度,「继续盯着。」
「是!」黑衣人旋即退下,很快消失。
楚珏回宫时得了宫人的话,沈羡鱼要见他。
踏进天子寝宫时才发现,安静得不像话。
「陛下?」
他唤了一声没人回,心下疑惑,直到靠近内室才看到一片蒸汽缭绕。
红木雕栏围了一处,后边是滴滴答答的水滴声。
「楚公子,陛下在沐浴。」里面伺候的婢女闻声出来,恭敬道,「请您在外面稍等片刻。」
楚珏站在雕栏外,停住,「我知晓了。」
沈羡鱼披了衣服出来时,黑衣的少年端端正正坐在外边凳子上,眼睛盯着桌子,神游在外。
「在想什么?」
头发还在滴水,沈羡鱼拿着帕子一边擦拭,坐下看他。
「没什么。」楚珏回神,「陛下找我?」
沈羡鱼侧头道,「金银珠宝往你殿中送去了,虽说你无所求,但该有的排场还是不能少的。」
楚珏颔首表示理解,「我明白的。」他站到沈羡鱼身后,帮着她捧起那一头青丝。
湿哒哒的,落在指尖罅隙,意外引着心底的悸动。
沈羡鱼没在意,继续道,「据说城西那块的林子出了问题。」
「嗯?」
唇角刚刚翘起的弧度微僵,楚珏眸色暗了下,「出了什么事?」
「附近有人听到了打斗的声音,之后报了官。」
将头发从对方手里拿出来,擦了个干净,沈羡鱼放下帕子,「现在都没回来,也不知道查到了什么。」
楚珏还未说话,外边便已经有人通传,那侍卫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我告退了。」楚珏低头,自觉退出了寝宫。
「西边?」
屋门合上,只能听得到模糊几个字。
深夜墙头,月色不明,压下枝头剪影一片,落了下面人一身的暗色。
楚珏声音沉沉,「今日是否被人看见了?」
半晌的时间,另一道声音定定道,「并无。」
「退下吧。」
那人叩首,行了一个武将的礼,月色隐隐落在他脸上,正是当初军营逃脱的人。
一息的时间,便消失了身形。
探过墙头便是天子的寝宫,屋子里灯火通明。
楚珏脚步转了个弯,翻身坐在墙头远远眺望那边的景色。
应该又是在处理那些折子了。
犹豫不到片刻,他直直朝着天子寝宫走近。
心下有了想法。
门被叩响时,沈羡鱼揉了揉太阳穴抬头,「进。」
「楚珏?」
他进来坐在桌案对面,道,「我看见陛下这里仍旧亮着灯火。」
沈羡鱼放下笔,不是很明白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状似无意般将话题引到催婚一事上,楚珏问,「陛下可还会纳妃?」
这算是许久未闻的风声了,沈羡鱼微怔,「朕暂时无心后宫便压下去了。」
楚珏又靠近了些,嗯了声。
随着距离的拉近,鼻息间是一种特殊的味道,淡淡的也算是好闻。
沈羡鱼看了眼黑衣的少年,衣袍外挂了个香囊。
「这是什么香?」
楚珏低眸,笑了笑,「不清楚……」他道,「听说好闻买着玩的。」
淡淡雅雅的,确实适合于男子的。
「闻着挺好。」沈羡鱼随口道。
唇角笑意更深了,楚珏一双眸子墨染般漆黑,盯着人时,格外深邃。
低低吐出一句话,带着微不可察的深意,「能得陛下的一句夸赞,很是不容易了。」
沈羡鱼原就是一只胳膊撑着桌案批奏折,渐渐地便有了睡意。
眼皮子止不住地往下坠,不由得改为了双手半趴着。
听不太清对面人说的话,眼前也是模糊开来。
脑袋磕下时,被一只手轻轻拖住,避免了直接撞向桌案。
沈羡鱼已经完全睡着。
「陛下还是不知道小心。」楚珏低低笑了声,托着人的脑袋将她搂到怀里,合上眸子的人睡得安心,全无防备。
手指拂过她的眼睑,楚珏低头吻了吻那双眼睛,「陛下的戒心还是太差了。」
他喃喃低语,像是对着昏睡的人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沈羡鱼睡得安稳,平平靠在他怀里,这是一种睡眠极深的姿态。楚珏一只手托着她的脑袋,一下一下摩挲着发丝。
将人打横抱到床榻上,楚珏深深看了床榻上的人一眼,转身离开。
(九)
沈羡鱼难得睡了一个好觉,醒来也没多想,只当是昨晚她睡着后楚珏便离开了。
丞相在早朝后到了御书房,桌上摆着一张军事布局图,他执笔勾画出几处重点。
「这里是宫里的禁卫军。」指尖停在勾画处,他徐徐道,「届时林将军会率兵会合。」
沈羡鱼看着,伸手指了一个地方道,「在这里围堵他。」
「梁王造反之事,各人心知肚明,这一战势在必行。」
这是唯一一个有突破口子的地方,但凡将人逼到这处,便是插翅难逃。
丞相点头默认,「皇宫外围交给林将军。」
他接着道,「微臣建议,斩立决,以绝后患。」
沈羡鱼对此并无异议。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丞相顿住,从袖口抽出一张纸放在桌面上。
「楚国二皇子?」
沈羡鱼瞳孔微缩,看着桌案上的信件。
白纸黑字都是梁王同楚国来往的秘密,被暗卫拦截下来呈到她面前。
「楚国八年前发生内乱,二皇子失踪。」傅丞相一字一句念道,「据传,姓楚,名珏。」
八年前,正是她捡到楚珏的时候……
信件里甚至有提到多次刺杀之事,楚国知情,甚至于提供了帮助。
他们的目的是找到当年的二皇子。
「陛下,两个国家的事情当多斟酌。」
手指下按着的是一张封了口的信,金色铝箔贴着,是楚国的来信。
内容很简单,放楚珏回楚国,梁王一事他们便不会再插手。
沈羡鱼揉了揉眉心,一时间疲惫得很。
为什么现在才有了这封信?怕是同样看出来这个国都不好攻下,便打消念头。
指尖微微捻着那薄薄一张纸,沈羡鱼敛眸,「朕知道了。」
宫变就在这几天,楚珏的身份忽地揭晓,如此猝不及防。
「麻烦丞相按原计划实施了。」
良久,手指放下那张纸,轻飘飘落在桌案上。
沈羡鱼眸色平静下来,下了决心。
「微臣遵旨。」
白色的纸最终被火苗吞噬,化为微不足道的灰烬,燃起淡淡一道青灰色的烟。
沈羡鱼收回手,盖了熏香。
……
「陛下要我出使楚国?」
楚珏眉眼紧绷了下,转瞬即逝,转头看向沈羡鱼,重复问道。
听不出语气。
看不出楚珏对于自己的身份知道多少。
心底无端地沉了沉,沈羡鱼敛眸,平静点头,「旁人眼里,你是朕的亲信,如今便成了最合适的人。」
合情合理,但偏偏是楚国。
楚珏颔首,「好。」
「但是陛下……」十七岁的少年翛然上前一步抱住了她,沈羡鱼下意识想退后,他搂得用力,一时间竟挣脱不开。
「这一去,又会是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声音沉闷。
身子僵硬着,沈羡鱼勉强忽略那一瞬的不适应,轻拍少年的背,「不会很长。」
是的,不会很长。
若是,他愿意。
楚珏知不知道身份已经不重要,沈羡鱼将他送回楚国才是最终目的。
伏在她肩头的少年一双眸子深喑,「不会很长吗?」
她继续点头。
紧贴着的脸颊感受得到对方笃定的动作,微微摩擦起一片的滚烫,灼烧到了心底。
良久,楚珏松手,说好。
沈羡鱼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少年指尖微微轻捻,最后缓缓松开。
(十)
出发的日子被直接定到第二日。
马上的少年微微低头,勾唇看着一旁站着的天子,状似玩笑道,「还以为陛下盼着我离开呢。」
沈羡鱼顿了下,如常的语气,「怎么会?」
几支车队在楚珏身后跟随,做好了表面功夫。
一身黑衣的楚珏五官锐利,那是少年人的英气。
想说的话,该说的话,在哒哒的马蹄声里终究咽下。
城墙下,士兵退守城内,一个影子站了许久。
楚珏回头,看到了那样的场景。
一如当年入军营,天子在那里静静观望。
他渐行渐远回首,看她站在原地不动。
朔风吹拂衣角烈烈,楚珏直视前方,墨染的眸一点点沾染凌厉。
楚国边境处,地上倒了一片昏迷的人。
楚珏倚靠一棵树,单手执剑,剑入鞘。
「殿下,全部解决。」
那名将领握拳道,命人捆绑带回去。
睁眼时,地上已经处理干净,楚珏远远看着远方国都的方向,眯了眯眸。
「准备如何?」
对方收了剑,「便是全身而退也不为过。」
楚国边境的地方,黄沙弥漫,不间断迷乱人的眼。
直通向之地,会是繁花似锦的路途。
最后的几日了。
楚珏腰间吊坠不起眼的小瓷瓶,他捻起放到眼前,眸底微凉,低头亲吻的动作却是温柔。
「很快了……」
宫里一片混乱,宫变猝不及防。
按着计划,丞相带人包围了整个皇城,接下来便是引梁王自投罗网。
沈羡鱼待在大殿里,却是心神不宁。
明明一切都在朝着计划行驶,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大,仿佛黑暗中有张悄无声息的网编织而成,随时反扑。
殿外是为以防万一守着的暗卫,保护她的安危。
时辰一分一秒过去,殿里很安静,只她一个人,隐隐听得见远处的喧嚣,那是战斗的地方,此时此刻,这里竟成为最平和的一处。
龙椅在上位熠熠生辉,代表着帝王无上的地位。
殿门大开,沈羡鱼支着额头看向远处,唯一可以用以慰藉那丝不安的硝烟漫漫。
偌大的殿里不知何时生起了淡淡的异香,因着空旷的空间,并不浓郁,难以察觉。
眼皮子愈加沉重,她摇了摇头,无济于事。
玄虚门,两军对峙。
梁王身后的军队已见衰势,军力大减。
环顾一周的伤残,他扔了手里的剑,忽地笑了。
「好一个局势已定!」他喊得大声。
尊贵一生的男人年近中年,此时披散着发,身上盔甲残破。
他抬头,「千算万算抓到我又能怎么样?」他神色癫狂,「你们不会以为今日只有我打着天子的主意吧?」
林将军沉下眼睛,「什么意思?」
「哈哈哈!」
梁王大笑,报复般肆意舒爽。
「拿下他。」
心底的不安忽然涌起,如潮水般犯得恶心。
风飒飒吹过脸颊,疾速前行中墨发被撕扯凌乱。
大殿外分外安静,林将军深喘着气,薄薄雾气打在周身空气,却在看到宫中空无一人时骤然皲裂。
楚珏带着已经迷晕的沈羡鱼直接离开皇宫。
怀里的人安静阖眸,楚珏抱着她上了马。
以防万一,他又喂了沈羡鱼一颗迷药。
他怕,这位天子在颠簸中醒后,会不顾一切回城。
楚珏抱着她走出殿,一众士兵都低了头。
「撤!」
皇宫被人清理出一条路,一行人策马直直冲向西边。
途经闹市,因为这次的战争,百姓全数躲进了家里没有外出。
沈羡鱼被面向着楚珏搂在怀里,扯下黑色披风遮挡了一张脸,没有人看的清她的模样。
楚国皇宫,楚珏将人直接带到自己殿里。
楚国皇帝病弱,只两个皇子,大皇子楚曦,二皇子楚珏。
八年前楚珏流落民间,下落不明,不为人所知。如今找到他,楚国皇帝一心弥补,倒也没有计较他的事。
脑子昏昏沉沉,沈羡鱼睁眼时眼前一片模糊。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得到周围层层的帐幔。
记忆只停留在她在大殿里静等的时刻,沈羡鱼撑起身子,脸色一变。
这里,不是她的寝宫……
透过那模糊的帐幔,所有的装饰都是不熟悉的。
吱呀一声后,一缕微弱的暖黄色光线照进漆黑的殿内,有人影走进,逆着光,叫人看不清模样。
颀长身形被光影无限拉长,渐渐靠近。最终止步于床榻边,那人垂眸,一双眸子盯着她,在昏暗中讳莫如深。
(十一)
「阁下是?」
沈羡鱼本能地升起一股子警惕,层层纱幔外只能看得到对方隐约的轮廓身形。
那人不说话,却一直站在那,雕塑一般静立。
直到她忍不住靠近,抬手想要掀起那些纱幔。
「陛下。」
那人突然开口,熟悉的声线。
沈羡鱼欲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楚珏?」
有一瞬间,她是松了一口气的,忽略了所有掩埋在心底徐徐升起的古怪。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她问,「这才是第二日。」
楚珏没回答。
既然才第二日,宫变的事情也应是正巧赶上了,「其他人呢?我记得……」
「陛下。」
楚珏忽地出声打断,呼吸凌乱了些,含着不明的情绪。
沈羡鱼不明所以,看着他一点点掀去朦胧眼前的纱幔。
已然十八岁的少年,颀长挺拔的身形高过她一点,垂眸看她时,竟有了居高临下的意味。穿了一身玄色描金长袍,气息不稳,甚至仍然带着血腥的戾气。
手腕被握住,沈羡鱼怔怔看着他的眼,墨染一般地沾了层层雾霭,教人真正看不清神色。
脚步不稳,竟直接被拉到对方怀里,脑袋嗡嗡地响。忽地,沈羡鱼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逃离。
这种感觉,实在不对劲。
「陛下。」楚珏垂下眸子重复着,单手摩挲她的下巴,缓慢而轻。
一直到轻柔的力道渐重,下巴被扣住,被迫抬头。
呼吸相缠,咫尺之距。
后知后觉的危机感猛然升起,沈羡鱼瞳孔骤缩,映入少年放大的脸。
唇瓣相贴时,她脑子轰的一声炸了般,久久不能反应。
整个人被禁锢在对方怀里,下巴被攥紧,根本无力挣脱,沈羡鱼第一次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力气差距如此之大。
她用力推开他,恨恨看着对面的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对方的目光却是死死粘在她的唇上,眸光炽热。
什么都想不到了,沈羡鱼满腔的愤怒,狠狠擦拭自己的唇。
楚珏看着她的动作,目光陡然变深,压抑自己的语气,声音低哑,「陛下,我心悦你。」
回答他的只一个滚字。
沈羡鱼扯唇冷笑,「滚!」
许是刚刚的深吻,许是气急了,她的声音嘶哑到无声。
「陛下,我……」楚珏安耐下性子,脚步靠近,想要安抚,「我真的心悦你。」
「滚!」
无论他如何说,回答他的只有这一个字,沈羡鱼直直后退到床榻处,退无可退。
一股子火生生燃烧神智,楚珏强压下,看着躲避的人,一遍遍解释。
可是,没用。
如何都没用。
火气积攒到极致总会爆发,楚珏径直打横抱起了人,解下腰带缠住她的手,狠狠压到头顶。
沈羡鱼全身被压制,紧紧贴着自己的这具身躯滚烫,仿若想要将人融化一般燃烧。
「陛下还记得吗?」他咬她的耳朵,「我想做您的面首。」
「那时候您说我太小。」说到这里,他低低地笑了,「如今我长大了。」
衣裳被一点点扯了下来,以不容反抗的力度,楚珏低头,一个瓷瓶从楚珏衣衫里滑落,叮当的一声落在床榻上,一双眼已经迷蒙,沈羡鱼看不清。
深夜里,楚珏没有睡,怀里抱着的是心心念念了多年的人,他伸手擦拭沈羡鱼额角的汗,沾湿了整片的头发和枕头。
沈羡鱼呼吸很浅,闭眸的样子眉头都是皱着的,楚珏盯着人,一遍遍描摹她的轮廓。
「陛下……」
「姐姐……」
为什么会那么失控呢?
原本只是想与她好好相与的,心头那股子火却是控制不住上涨。
初回宫时,楚国大皇子,他的所谓皇兄给了他一杯酒,里面加了料,抵到唇边时,他已经察觉了,但还是无所顾忌地喝了下去。
药性本可以忍过去,偏偏这人说了那么多惹火的话,最后的强迫,可以说是怒火丛生,也可以说是顺势而为。
漆黑的夜幕下,隐隐月光透不入偌大的殿内,楚珏歪头看着熟睡的沈羡鱼,摸了摸她的脸,「会怪我的吧。」
「一定会的。」他知道。
什么能容忍,什么不能容忍,他的陛下他向来了解,如今偏偏做了她不能容忍的事情。
这段孽缘,从他被她捡到时便注定斩不断了。
(十二)
沈羡鱼清醒时,殿里已经大亮,刺目的光晃眼,身旁已经没有了人。
所有的记忆接踵而来,不堪的,耻辱的。
心口疼得厉害,那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象的,就在昨晚,全部落实。
门扉很轻地吱呀一声,她一眼未看。
「陛下。」
楚珏端了餐盘进来,仍是玄衣的模样,头发散乱披下,墨色的,仿若融为一体。
看到沈羡鱼醒了时,脚步微顿,还是进来了。
「你先吃一点东西……」楚珏捧了一碗粥到她面前,声音很轻,带着哄的意味,做足了低姿态。
「这是哪里?」
沈羡鱼撇过眼,没有看他,声音嘶哑不成声,一字一句像是铁块磨在木头上,听不出原来的好听。
楚珏将碗凑近了些,很轻很低的嗓音,带着微不可察的讨好,「你先吃点。」
声音戛然而止。
那只碗被沈羡鱼一把甩了下去,碗只摔落,四分五裂。
清脆的破碎声打破所有安宁的表象,撕裂深层的脏污,只剩下不堪一击的现实。
「我问的是……」沈羡鱼喘着气,声线都在抖,「这里是什么地方?」
「没关系。」楚珏低头捡拾那些碎片,他不知道在看哪里,双目有些怔忪,裂口划破了手心,丝丝的血顺延流下,染红了一只白皙的手,他像是没有痛觉一般道,「陛下不喜欢这碗,我再换一碗。」
他自顾自捧着所有碎片出去,又捧回新的一碗回来。
沈羡鱼盯着他,心下的不安愈发扩大。
碗甚至被送到了唇边,湿濡了一角的方寸,楚珏就那么捧着,直勾勾看她。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前所未有的怒气直冲心口,沈羡鱼看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只觉暴躁,声音不由得拔高。
从小到大,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怒火,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
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就这么难吗?
楚国的二皇子。
答案隐隐就在临界口,沈羡鱼隐忍不下,宫变的结果如何?北鸢国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她什么都不知道。
身为天子的职责根深蒂固,她早已将其视为自己一生需要守护的。
楚珏抿唇,手偏了下,最终妥协,「楚国。」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的宫殿。」
「……」
沈羡鱼不言不语了,眸色很冷。
见她无动于衷,楚珏看了一眼碗,热气已然消散了些,时间的长久蒸腾了温度。
「抱歉。」
他漆黑的眸子看向她,「我或许该将太后也接过来。」
下巴处被死死钳制,沈羡鱼浑身冷了下来,却又被扣着脑袋凑近几分。
楚珏低眸看她,哑着嗓子,「现在,陛下还需要帮忙吗?」
一针见血的威胁。
沈羡鱼夺过碗,闭着眼一口气咽下。
「不必。」
只着了一身单衣的沈羡鱼直直退到床榻角落,那只碗又被摔了。
楚珏没在意,提起被子想要裹住她。
「天冷。」
言简意赅。
关心有,愧疚有,唯独没有后悔。
沈羡鱼只觉一颗心摔到了悬崖下,随着那地上的碗四分五裂。
似是牵连到什么东西,有叮当的一声脆响。
一只细白的瓷瓶滚落出来,沈羡鱼看着,脑子轰的空白一片。
隐隐有昨晚的片段浮现,她皱眉,身子蜷缩到一处,很疼。
一只指骨修长的手捡起那瓷瓶,是楚珏,视若珍宝般收回自己口袋里,他抿唇道,「那是陛下送我的。」
是那次狩猎时随手送他的药膏。
若早知养了一匹狼,她便是当年任他冻死街头都不会多看一眼。
楚珏的手还在淌血,丝毫没有在意般看着她,视线不移一瞬。
沈羡鱼拽起被子蒙住整个身子,「滚。」
好一会儿的时间,楚珏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她便也不动。
细细碎碎有声音磕磕碰碰的,楚珏再一次空手握那些碎片,血流更深。
他看了一眼被子里的人,没有丝毫动静。抿了抿唇,一声不吭地清理了所有的残余。
最后,只剩下一声微乎其微的关门声。
被子里因空气稀少而渐渐变得窒息,沈羡鱼看着一片的漆黑,探出脑袋时,人已经走了。
赤着脚走到门边,隐约看得到门外守着的重重侍卫。
心下发凉,这是铁了心不让她走了。
沈羡鱼头疼得厉害,乱糟糟的一切堆积在一起,成团成麻。
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这次宫变最大的变数竟是他。
就这么将所有计划打乱,然后毁去她在北鸢的踪迹。
屋门外,楚珏握着那些碎片出去,唤了一个下人了过来,「把这些扔了。」
手心滴血,蜿蜒到指尖,楚珏低眸动了动手指,拿了纱布随意裹上。
副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跟前,见他的样子狼狈,恭敬地在一旁没说什么。
他说,「抓到几个北鸢国的人。」
楚珏没抬头,冷声道,「杀了就是。」
「那位林将军已经起了疑心,多次来打探。」
沈羡鱼是被谁劫走的,他们最是心知肚明。
楚珏顿了下,抬眸睨他,狭长的眸底寡淡,「应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
副将应声,而后道,「大皇子昨日进宫面圣,在里面待了一个下午。」
「无非是一些挑拨的话。」楚珏缠着纱布一圈圈绕,漫不经心道,「父皇哪怕有不满,也不会轻易发作。」
他失踪八年归来,本可以稳坐太子之位的楚曦自然生了危机感。
而这就是他如今最大的筹码,他可以利用父皇的愧疚做很多事。
「盯着边疆那边。」楚珏淡淡道,「林将军的人应该会回去。」
副将拱手,「是。」
(十三)
沈羡鱼睁眼时,殿内昏暗,隐隐有烛光晃动。
嘴里干涩,她咂了咂嘴,喉咙干得冒火。
想要抬手却发现手被压着动不了,床榻边趴坐着一个人,微微枕靠她的胳膊。
感觉到动静,楚珏第一时间掀起眼皮子,漆黑的眼眸看向她,「你醒了。」
他站起身倒了一杯水给她,「喝水。」
被子下的身子全裸,沈羡鱼歪头不看他,手抖得厉害,楚珏不语,沾湿了筷子涂抹她的唇。
干涩到泛白的唇沾水后一点点湿润,回了点殷红。
「滚。」
仅仅一个字,沈羡鱼说得有气无力。
楚珏眼眸微动,只当没听见,一遍遍湿润她的唇,烛光映照下影子晃动,两人都不说话。
直到筷子被放下,清脆的一声打破寂静。
而后是窸窸窣窣的衣衫摩擦声,并没有听到屋门被关上的声音。
直到后背一具温热的身躯贴上来,沈羡鱼骤然全身僵硬。
隔了一张被子,她被楚珏抱住。
挣扎不动,沈羡鱼受惊地提高了声音,「滚!」
「姐姐。」
他这样喊她,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温柔缱绻。
脖颈处的肌肤露在外面,被身后的少年轻蹭,楚珏声音很低,陈述一个事实,「这是我的房间。」
「……」
一个皇子,若是想多一个房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他无非是不肯退让。
「放心,我不会碰你。」
楚珏抱着人道,眼眸盯着她的脖颈后面,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沈羡鱼身子有多僵硬,便是隔了一层被子都忽视不了。
一个晚上的时间,沈羡鱼没有回头一次。
这屋子里睡着了几个人,不得而知。
翌日,楚珏被召入宫。
疾病缠身的皇帝垂垂老矣,沉默地看向他失而复得的皇子。
「曦儿说,你前几日侵入了北鸢国。」
楚珏低头行礼,垂眸敛去神色,「是。」
皇帝忽地咳嗽了几声,苍老的声音嘶哑,「为什么又无故错过那个机会?」
「父皇说过不会干涉我的决定。」
楚珏很平静,远远离了皇帝一段距离。
疏离冷漠。
皇帝沉默,良久,仿若叹一口气,「切莫一意孤行。」
「儿臣明白。」
「……」
楚珏出了寝宫时,楚曦站在台阶下,相似的两张脸,一个凉薄,一个笑意虚伪。
「皇弟入宫心情貌似好得很。」
擦肩而过时,楚曦突然开口,笑意盈盈。
楚珏掀起眼皮子看向他,「皇兄知道得比我这当事人都多。」
他的声音寡淡,携带初秋的凉意,「不知父皇若是知道,会作何感想。」
楚曦脸色一僵,这是含沙射影指他在皇帝寝宫里安插眼线。
「我倒是不知,皇弟竟是如此伶牙俐齿。」
脚步继续迈出,楚珏绕过他向外走,「不敢。」
楚曦冷冷看着黑衣少年的背影,眸色阴冷,「去,查一下他寝宫里的人。」
「是。」
暗处一道黑影消失。
已是初秋,殿外几棵树叶子开始簌簌落下,肆无忌惮铺满整个院落,平添几分萧瑟,几个宫人弯腰扫地,零零落落不多。
沈羡鱼安静站在树下,枝丫剪影覆盖发丝,有些出神。
暗处里那些监视她的人只多不少,见她没什么异样便无人阻止。
楚珏尚未踏入便看到那一角白衣,三千青丝披散,只穿了一件单薄衣服,低垂着的眉目看不清情绪。
心忽地一悸,脚步加快了几分,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想要给人披上,「天凉……」
尚未碰及衣角一寸,沈羡鱼径直后退一步,抬眸看他,眸色很冷,像是瞬间覆了一层冰。
楚珏僵着手,像是被那样陌生的眼神烫了下,指尖生疼。衣服落空,在两人对峙的距离间掉下,安静的,惊起片刻尘埃。
沈羡鱼垂眸似是看了眼,转身离开。关门的声音不大,声声敲在楚珏心口处。
有几片落叶掉在衣服上,枯黄色的映在黑色里,楚珏唇瓣抿成一条直线,弯腰拾起,攥着衣服的指尖收紧。
(十四)
沈羡鱼起夜算早,推门时,尚且蒙蒙亮。
雪白的单衣,鸦色青丝顺从垂下,她就站在门边,微微愣神。
在这里,她什么都不是。
「姑娘。」
那宫人忽地见到门口的人,心脏跳了跳,低眉唤了一声,「需要奴婢服侍吗?」
沈羡鱼敛眉,灰蓝色的光线里,眼底似是蒙了同样的颜色,「不必。」
手指搭上门把,终是关了门。
宫人得了回应,安分站在门外候着。
九月初一,是宫里重视的日子,死寂的殿里,难得多了几分活气。
有宫人摆了装饰,鲜艳的红。
沈羡鱼静静看着,不言,不问。
那宫人上前小心问了句,「姑娘可有想要的东西?」
采买物件的都是各殿管事之人,沈羡鱼当了几年皇帝,也是知晓的,见到这宫人忽地问自己,愣了下,摇头,「并无。」
宫人低低应声,识趣退下。
采买宫人由管家分配出宫,各自担着不同分类的任务。
沈羡鱼盯着那些东西,失神了一瞬,若是能逃得出去……
午时,有宫人端了餐盘送饭,半晌却没有人出现,她将餐盘放到桌子上,「姑娘?」
没有人应声。
忽地脖颈处一道重击,她未来得及喊出的话卡在喉咙里,闭上了眼睛。
沈羡鱼放下手里的棍子,探身查看昏迷人的呼吸,有微微温热的气息扑洒在手心,松了口气。
四四方方的棍子没有声响地被安放,沈羡鱼想了想,推到了桌子下面。
看着昏迷的人,重重叹了口气,手指伸到衣服盘扣上,「冒犯了。」
若不是被逼无奈,她也不至如此。
看着地上的人,宫女装已经被扒下,想了想,她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殿外守卫很严,沈羡鱼穿了宫女衣服推门时,尚且守着两名侍卫,她低头端着餐盘出来,那两人只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这个宫人恰巧是出宫采买的一个,沈羡鱼低头领了管家手里的牌子,便挎着一个篮子顺利出宫。
宫女出宫采买并不受限制,她只隐隐感觉到身后有人跟随,料想是那些负责看守宫人的侍卫。
故意寻了人群熙攘的地方,一头扎了进去。
再出来时,身后已经没有了人。
偌大的楚国,她没有容身之地,沈羡鱼扔了手里的篮子,毫无目的地走。
没有办法跟北鸢取得联系,她这样,最多算是逃脱了楚珏身边。
但是,那样的地方,真的太压抑。
沈羡鱼闭了闭眼,她宁愿赌这一把。
临走时,她带走了些碎银,周边有卖包子的商贩,沈羡鱼买了几个。
那商贩见是宫里人的装扮,毕恭毕敬将几个包子打包呈上。
城门已关,她只得寻一个客栈歇息一晚。
不大的地方,床榻是硌人的,宫女的衣服她甚至没有脱下,唯一担心的便是忽然有人冒出来抓她。
外边的第一个夜晚,沈羡鱼睡不着,屋子隔音并不是很好,隐隐有声响不断,烛火偶尔晃动,发出呲呲的声音,昏黄色印在一面墙上,平添微凉。
楚珏发现她不见了只是迟早的事,只能赌一把明日城门一开把消息传出去。
翌日,有人敲门时,沈羡鱼一夜未睡,还有些恍惚。直到敲门声再一次响起。
「姑娘,您的早饭。」客栈小厮的声音响起。
沈羡鱼起身,奇怪于客栈里服务这般周到。
压下心底的疑惑,她开门,确是一个拿了餐盘的小厮。
不对,神情不对……
小厮见她开门,松了口气,端着餐盘的手甚至微微发抖。
沈羡鱼立刻转头,手指还没搭上门面,有四个黑衣人从周围突然冒出来。
「姑娘,请跟我们回去。」
领头一个说着,手里的剑晃眼。
沈羡鱼:「……」
尽管知道自己跑不掉,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退后一步,她盯着那些人,谨慎道,「若是我不回去呢?」
包抄圈缩小,小厮站在圈外看着,浑身瑟瑟发抖,对上沈羡鱼的视线,目光闪烁地移开。
领头一人道,「很抱歉,这不是姑娘决定的。」
他忽地上前一步,沈羡鱼尚未反应过来,穴位瞬间被封住。
身子僵直了般动弹不得。
一个人靠近道,「冒犯了。」
沈羡鱼被对方推进一顶轿子中,剩余三个人便跟着离开了。
直到被带回熟悉的殿内,她猛地被人一推,撞到一个炙热的怀里。
身体僵直着动不了,甚至不能抬头看对方。
楚珏垂眸看她,环着对方的手臂收紧。
头顶的视线灼热,沈羡鱼头皮发麻地想要推拒。
殿里只剩下两个人,初晨的光芒淡淡,在两人身后拖下不长的剪影,仿若重叠在一起。
「陛下。」
头发被轻挑起一缕,楚珏的声音淡淡,他这时这般叫她更像一种羞辱。
沈羡鱼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想要逃?」
楚珏问,语气自始至终地平静,听不出他此时的情绪。
空旷的殿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像是自问自答般,语气笃定。
「哦,忘了,陛下不能说话。」楚珏忽然道,点了几处穴道。
「咳咳……」
沈羡鱼咳嗽着,想要退开。
脚步却像是钉在原地一般,瞳孔缩了缩,「你……」
楚珏望着她,淡淡笑了笑,「只是解了哑穴而已。」
修长手指抚上她的侧脸,指腹微凉,他凑近吻了吻对方的额头,「陛下以为如何?」
身体被制住,甚至被对方紧紧地搂在怀里,沈羡鱼眸色一瞬间冷下,「放开。」
楚珏不为所动,低低笑了,「为什么要放开?」
「我以为我妥协一点,陛下早晚会接受我。」他掰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一双眸子泼墨般深到极致,唇角弧度略微,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凉凉的嗓音听在耳朵里,冻得人胆颤,「现在才知道,原来无论我怎么做,结局都是一样的。」
他歪了歪头,掐着下巴处的手指用力,深深陷下印记,「所以,我为何要忍?」
沈羡鱼被迫对着他的方向,心底一点点沉了下去。
在楚珏低头吻下时,她脑子里的一根弦忽地就断了,一张脸僵硬成何种不自然的样子,她自己都不知道。
沈羡鱼动弹不了,被他一双手收紧,轻而易举拖曳着往床榻的方向去。
「陛下,你逃不掉的。」
纱幔垂了下来,沈羡鱼在晕过去前只听得一声叹息。
「姐姐啊……」
(十四)
沈羡鱼被彻底软禁在殿里,守卫加重,每时每刻都有侍卫的脚步声,来回巡逻。
楚珏唇线抿成冰冷的弧度,偏殿的东西全数移到主殿。
清脆的碎裂声响彻整个殿里,碎片四溅,楚珏站在门口,脸上被划过一道痕迹,血迹慢慢流下,从脸颊到下巴,形成一道蜿蜒的曲线。
所有的宫人跪下,偌大的殿里,鸦雀无声。
楚珏漫不经心地抹掉脸上的血迹,「收拾了。」
「是……是……」
有宫人哆嗦着上前,将一地的碎片收拾掉。
沈羡鱼跟楚珏,隔了莫大的距离两相对峙。
目光交汇,甚至看不清楚珏眼底的神色,他盯着对面的人,却是对一众的宫人吩咐,「继续搬。」
他才是这个殿的主人。
不多的东西,偏偏泾渭分明。
桌案被一分为二,一半沈羡鱼平日的书,一半楚珏的公务。
安静下来时,全数的宫人被屏退,留下的两个人相顾无言。
曾经什么时候,提笔的是沈羡鱼,看着的是楚珏,如今,位置却已然颠倒。
楚珏低头,墨发安静垂落在脸颊两侧,批阅一些东西,沈羡鱼坐在对面,做什么都不是。
烛火微微跳动,任由情绪发酵,影子一点点拖长,延伸到墙壁上,交汇又远离。
空气安静得听得到两人呼吸的声音,直到重物落下,清脆一响,楚珏将笔放在桌子上,忽地抬眸看向沈羡鱼的方向。
漆黑的眸里倒映亮光,她怔了下,下意识起身。
一步步靠近,楚珏踏了一地黑影走向沈羡鱼,「姐姐……」他道,「该就寝了。」
手已经伸出来,直接攥住了对方的手腕,楚珏态度不容拒绝,带着她往床榻上拖。
所有的东西都被搬回殿里,床榻,自然也是要共享的。
沈羡鱼力道不及对方,又惊又怒,「你自己睡!」
脚步止不住地被迫跟着楚珏的脚步拖行,以至于不时抽气。
痛得手腕上脚腕都疼。
前面的人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她,楚珏缓缓勾唇,带有审视的意味,「我自己睡?」
他不明意味地笑了笑,「可以。」空余的一只手指向床榻边上,「姐姐的意思是,你想睡在地上?」
床褥只有一副,这话的含义不言而喻。
沈羡鱼睡地上,只能是真正意义上的睡地上。
秋里的风已是微凉,偌大的殿内,两人说话间,也是有丝丝缕缕风穿过。
「好。」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沈羡鱼点头,一身素白单衣直接坐在地上,背靠床榻的木栏。
指尖攥紧又松开,楚珏冷笑了声。
有宫人询问暖炉放哪里,楚珏这才想起了前几日的担心,无声嗤笑自己的自作多情,「扔了。」
低低的话里冰冷,含了迁怒的情绪,宫人愣了下,很快低头将暖炉带走。
两人都睡不着,沈羡鱼半靠坚硬的木栏,强硬闭眸。
仅仅些微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楚珏听在耳朵里,脑袋侧向床榻内侧,心底糟乱一片。
忍无可忍将人拽了上来,直接按到床榻一旁。
一股蛮力生拉硬拽,沈羡鱼有一瞬间以为手腕要脱臼,身体接触到床榻的柔软,她抿了抿唇,「用不着。」
翻身想要下去。
楚珏按着她的手腕,压在她身上,沈羡鱼抬腿想要踢人,又被对方一双腿压制,双手高举,一通挣扎下来,两人吐息加重。
用力抱住身边的人,楚珏低头闷在她胸口处,手臂不断加紧,像是想要勒她入骨血。
某一瞬间,沈羡鱼觉得,周身被一种悲伤绝望的情绪缭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姐姐,能不能听我一次。」
少年问,尾音甚至轻颤。许是被闷的,许是沙哑了嗓子。
蓦然安静。
床榻忽地掀翻,只在一瞬间,嘎吱的声音突兀,床面倾斜,两人直接被甩下床榻。
楚珏当即抱住沈羡鱼翻身,接触空气的耳畔风声凛冽,两人位置颠倒,楚珏生生以自己的身体护住她。
胳膊被掐到深处,沈羡鱼一声不吭,抱着她的人恍然睁眼,第一眼是看她,看她有没有受伤。
两人双双起身时,脚底踩了一地的狼藉,楚珏皱眉,「怎么回事?」
宫里的床榻按理不可能如此不堪。
沈羡鱼盯着那方向,半晌扯了扯嘴角,「是我弄的。」
喉咙滚了滚,她继续道,「我出宫时,为了打晕那宫人……」顿了几秒,「卸了床榻的一脚边角。」
「……」
楚珏盯着那明显塌陷的一处,表情一言难尽。
宫人进来收拾狼藉时,对着那倒下的床榻难掩吃惊,又连忙闭嘴低头。
沈羡鱼注意到,没有上次那个被他打晕的宫人。
「上次那个宫人呢?」
楚珏侧眸,垂下眼睑,冷淡道,「被送出宫了。」
脚底踩了碎屑,沈羡鱼退后几步避开,听着这回答,顿时抬头,「为什么?」
「姐姐怎么会这么问?」楚珏笑了,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转头看她,「她失了职我当然不能留她。」
他掐了掐沈羡鱼的下巴,「还是说,你想再逃一次?」
这话的讽刺意味极重,现如今的她,只不过是个楚国抓来的傀儡皇帝。
少年眼底的恶意浓郁,直直对视时,触角勾勒弧度。
沈羡鱼唇线抿直,拍开他的手,好一会儿道,「没有。」
愈是接触,她愈发了解到楚珏骨子里的恶劣性,明明以往从未发觉。
不知道该说楚珏他掩饰太好,还是沈羡鱼从未了解过他真正的样子。
(十五)
二皇子殿里,挂起了深红的灯笼。
沈羡鱼乍看一眼,「怎么?」
「姑娘与殿下的喜事已经开始准备了。」一个宫人喜气洋洋地道。
喜事……心底骤然沉了下去,沈羡鱼握紧杯子,楚珏竟瞒着她。
布置完毕后,寝宫中宫人陆续退了出去。
「姑娘多少吃点东西吧。」
屋门关上前,其中一名宫人低头说了声,「莫要伤了您的身子。」
最后一道光线随着屋门合上而消失,沈羡鱼视线落在刚刚那宫人放下的餐盘之上。
心跳如擂鼓。
她几乎是抖着手一个个掰开那些精致的糕点。
直到一张字条出现,落款单字林。
沈羡鱼迅速扫完内容便将字条扔进烛台燃了。
看着桌上散落成七零八落的糕点,她抬手捂住眼睛,多日压在心头的沉闷终是散开一些。
楚珏回来时天色已晚,她转头,看到了一席红衣的人。
鲜艳的颜色,衬得少年真真眉目如画,多了几分往日黑衣所没有的明媚。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可惜。
楚珏靠近床榻边,她就看着,被他牵着手摸上衣摆,是上等的丝绸材质。
「姐姐,好看吗?」
见她盯着衣服视线不移,楚珏撩起衣摆送到她手边,弯了弯眸,「好看吗?」
沈羡鱼没有抓,丝绸滑过手指罅隙,柔柔顺顺落下,眼里映衬出他欣喜的模样,最终缓缓勾出一个笑,「好看。」
但也仅此而已了。
带子分散在身侧两边,楚珏捻了捻,下意识想沈羡鱼帮他系,却是想到什么,伸出去的手来不及碰到对面的人,握紧了带子,埋头安安分分系上。
眼底的神色波动快,消失也快,沈羡鱼敛下眸光,垂头看他。
衣服真正穿好是不合适的,肉眼可见。
腰线处本该熨帖的纹路紧绷,楚珏动作有点僵硬,同手同脚的样子,显得小心翼翼。
她看不下去了,指着那衣服道,「尺寸改改。」
「嗯。」楚珏立刻应声,没看那衣服,抬眸看对面的人,「陛下喜欢吗?」
「你自己喜欢就好。」沈羡鱼下床,略过后面捣鼓的人。
楚珏声线颤了颤,她听着,甚至听不出其中的意味,是开心亦或是不悦?
……
楚国二皇子的婚礼极尽奢华,被天子昭告天下,人人称道殿下对皇妃的深情。
此前沈羡鱼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当中人。
宽大的红袍拖曳而下,其上勾勒了精致的纹路。
她醒后身上已经换了,想来是楚珏做的。
「姑娘。」
有几个宫人进来,忐忑道,「奴婢为您描妆。」
铜镜在一旁摆着,镜子里的人身形瘦削了些,样貌较之曾经的意气风发也多了苍白之色。
沈羡鱼看了眼便移开视线,「不需要。」
那个宫人还想说什么,被身后一个人阻止,默默退了下去。
日暮时宫外逐渐有了动静,火红色染遍了整个行宫。
沈羡鱼披散着头发坐着,直到屋门由外打开。
楚珏一身红衣,背着身后漫天的红霞,脸颊柔和了曲线,靠近几步,笑了笑,「姐姐真的好看。」
自然,没有人应声。
他没在意,顿了会,桌上摆着的茶壶在昏暗的光线里镀了浅浅红色的光,楚珏倒了一杯,自顾喝了,嗓音似乎刚刚是哑了,良久,才道,「一切都会好的。」
不知道在对谁说,他默默咽下茶水,重新放回去只惊起一点波澜,稍后平静。
沈羡鱼扯了扯头发,微微地刺痛,透过红纱看着门口的方向呆愣了会,直到最后一道光线消失,屋子里完全陷入黑暗,才恍若惊醒一般,伸手向枕头下摸去。
有微弱的寒光冷厉,稍纵即逝。
火红颜色的榻上摆放着精致木棍,楚珏拿在手里,心跳一声声加快,随着盖头揭下,露出沈羡鱼的脸,静静看着他,因着宫人简单的描妆而多了鲜活的气色,这是他许久未见的模样。
直到那只手用力,他顺着力道过去,靠近沈羡鱼,挨得很近,他低头手指蜷缩着,近到闻得到彼此的呼吸。
「姐姐。」他喊了声,眼里闪着光,拿了酒杯过来,「合卺酒。」
沈羡鱼沉默地接过,顺从地喝了。
楚珏眼中光芒更亮,抓着衣服的手用力。
那只莹白的手这时松开,缩回身子两侧,楚珏怔怔看着,屋子里烛火跳动,床榻上坐着的人眼里倒映金色的烛光,他喉咙微不可察地滚了滚,犹豫地伸手,「姐姐?」
这两个字,不知道独自一个人喊了多久,楚珏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耳边清晰听到回应。
「嗯。」
很轻的一个字,却足以叫两个人听到。
楚珏欢喜地勾唇,若是梦,永远不醒也罢了。
指尖近乎颤抖地摸上对面人的脸,沈羡鱼没有躲,像是默认了这种行为,脸微微侧过,不见厌恶情绪。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顺理成章,她顺从地不像话,楚珏呼吸微紧,将人带着倒在床榻上,低眸看着她的眉眼,一颗心激烈地跳动。
这几乎是梦都梦不到的。
(十六)
「......姐姐?」
楚珏蓦地停住了身子,胸口处鲜红的液体沾湿了红色的喜袍,深深的红色漂亮也刺眼。
簪子尚在胸口埋着,低眸对上沈羡鱼漠然的双眼,像是凝了无尽的寒凉,再找不到以往的半分温情。
唇角溢了血,楚珏全身失了力气,倒在床榻一边。
「咳咳......」他扯唇,有点想笑,嘴里吐的血止不住,「原来是这样。」楚珏费力地抬头,看着她侧坐起身子,那只紧握簪子的手松了,沾了衣襟处一块血,沈羡鱼拿了盖头擦拭,眉头蹙起。
「这儿呢,这儿也有。」楚珏撑着身子就着袖子擦过她的脖颈,他笑着,唇角的血还在流,「是挺脏的。」
沈羡鱼蓦地站起身,晃动的烛火里,楚珏看不清居高临下的人眼里的情绪,盖头扔到地上,那一块深红色彻底看不见。
屋门忽地被打开,萧瑟的风吹进来,烛火晃动得厉害,楚珏眯眼看向门口,一身黑色的人影显现出来,背对着身后浓重的夜色。
他低低地笑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鼻息间的血腥味忽视不了,林将军看着床榻上的场景愣了下,事实上他也没想到开门会是这个样子。
「走吧。」
沈羡鱼看向门外,只说了句。
林将军顿了顿,颔首道,「已经安排好了。」
「姐姐。」一只脚踏出去时,楚珏微弱的声音响起,他试着坐起来,胸口处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索性便任由自己瘫着身子,侧头看着那边已经看不真切的人,闭了闭眼睛,眼角涩然,轻松的语气开口,「我还是很欢喜的。」
他道:「姐姐该是恨透了我。」胸口的簪子闪着寒光,楚珏抬手碰了碰,喘着气皱眉,最后释然,「算了。」
「离开这里。」
半晌,接着一声粗重的喘息,楚珏盯着那把簪子,「他们都不会发现的。」
「以后还能再见吗?」
屋门咯吱了声,只有关门的声音断了所有念想。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再回头看过他一眼。
「陛下。」
披风披在身上,遮了夜里的寒风,林将军放下帘子,马车已经顺利出了楚国,「休息会吧。」
沈羡鱼攥着披风,半张脸埋进去,良久后嗯了声。
一路的颠簸,帘子偶然掀起看得到外面变换的夜色。
终于,离开了。
(十七)
沈羡鱼大病了一场,痊愈已经是半个月后。
桌案上堆了不少折子,摆在最上面的却是一纸和书。
「楚国的?」
她愣住,看着那上面的内容,沉默下去。
「一切都会好的。」
突然就想起成婚那天一地鲜红的血泊中,楚珏的妥协。
合卺酒前,他低声的呢喃。
在那时,他已经在谋划这件事了?
沈羡鱼按了按眉心,抛去那些画面,两国和盟,势必要举行一场正式的宴会。她吩咐了下去,坐在桌案前却是不自觉看着那纸和书。
心绪繁杂。
宴会安排在三日后,陆陆续续有使臣入座,沈羡鱼百无聊赖地看着,时不时对着下面举杯致意的人点头,酒杯虚虚握在手里,象征性地抿一口。
「听闻陛下病愈不久,如今恰逢生辰,真是可喜可贺。」有人道了声,沈羡鱼看过去,是陈国使臣的位置,面上大致是谄媚的意味,陈国属于小国,攀附于其余大国之下有了一席之地,似乎每年的宴会都会有这般一番开场白,沈羡鱼心下了然,微笑着颔首,「托百姓的福。」
「是是。」
开头一句打出,场面便有了几分热闹,陆续有别的几国说了几句,沈羡鱼一边应着,看了眼全场唯一空缺的位置,又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
楚国……
「陛下病愈,普天同庆,只是……」有人举着酒杯起身,笑了声,「实在好奇,陛下此番害了什么病症,竟是半点口风都未曾流传,如若不是病愈后通知,臣下们竟是半点不知,实在惭愧。」语气是愧疚的,可那目光却是毫无避讳地盯着上位,似要将那位置上的人戳出一个洞来,「莫不是……冒犯了什么神灵?」
语落,全场死寂。
若说天子最为忌讳什么,便是神明一说,但凡被判定冒犯神明,便是失了威严。
天子,天定之子。
但若不是天定呢?
沈羡鱼似笑非笑地盯着那人,看得到对方眼底的挑衅。
清莱国的人,同北鸢国势均力敌已久,吞并北鸢的预谋亦非一日,同样的,清莱国于北鸢的意义也一样。
三个大国,北鸢,清莱,楚国,相当于鼎立的状态,只是这延续了百年的平衡如今已是岌岌可危。
「清莱使臣,可是对朕有何意见?」沈羡鱼微微眯眼,晃了晃酒杯,「朕的事,何时轮到别国相讨。」
「臣下不敢。」那使臣敬了一杯酒,「好奇罢了,想必陛下不会同臣下计较。」
「敬陛下一杯酒,为臣下刚刚的无意冒犯道歉。」
沈羡鱼看着他自导自演,笑眯眯地端着酒杯不动。
「清莱使臣,不知朕之事,何时需得向你汇报了?莫不是想要揣测什么不得了的事?」
「说得对,北鸢天子岂容他国揣测。」
低低沉沉的声音蓦地插入,沈羡鱼虚虚握着酒杯的手一抖,洒出半桌子的酒液。
楚珏一身黑衣,已然看不出受伤的痕迹,坦然落座。若不是有人见过他的脸,甚至不会有人认出这就是现今楚国风头无二的二殿下。
一身的杀伐之气,在入座之时,片刻间消散。
众人面面相觑,摸不准现今的状况,便都没有贸然开口。
沈羡鱼攥着杯子的手收紧,吩咐一旁的宫人清理桌子,满手的粘腻让她心头的烦躁更甚。
楚珏自进来,目光便落在上座的天子身上,却从未对视过一眼,他顿了下,「楚国来晚了,实在抱歉。」
「三杯酒赔罪。」眼皮子眨也未眨,连续喝了三杯下肚,空着的杯子被举起,滴酒未落地,的确是喝净了。
周遭再次陷入死寂,这场无声的赔罪,着实叫人捉摸不透。
插曲告一段落,众人逐渐将注意力转向了歌舞升平,心怀鬼胎的人再没了作怪的机会。
宴会结束后有宫人安排将几国使臣带去休息的居所。
他们将会在北鸢待三日,后启程回去。
恰逢第二日是北鸢秋季狩猎的日子,不同于上次,沈羡鱼已经没了亲自进场的心情,她只待在猎场外围的棚子下,其余也有表示想观摩的使臣以及皇室贵胄带来的女眷。
不方便入场的,便都在这边歇着。
大好的天气,阳光刺得眼睛微眯,沈羡鱼刚想吩咐宫人拿扇子挡一挡,头顶却是在那一刻覆盖而下大片的阴影,看清楚来人后,她眼底的一丝懒散彻底消散,「你怎的坐这?」
「竟不是去猎点东西。」
逆光里,沈羡鱼抬头只能看得到楚珏微微紧绷的下颌,他开口,嗓音竟沙哑了些,「因为姐姐在这。」
「别这么叫朕!」
沈羡鱼眼底漠然,心底不受控制地骤然升腾起一股怒意,又强压下去,「你有什么资格?」
楚国的事她不是忘了,从她捅了他起,就已经连同过去的那些情谊一并埋葬。
刺目的光线不知不觉间少了很多,沈羡鱼看了眼楚珏微微侧过的肩头,重新闭上眼。
心口的伤又开始疼了,密密麻麻深入骨髓,痛意流经四肢百骸,最后却是汇入心脏,他甚至分不清哪处更疼。
楚珏怔怔望着眼前这张脸,她已经连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十八)
变故产生在一瞬间,棚子坍塌时,楚珏下意识扑到沈羡鱼身旁,想将人带出去。
两人刚刚跑出来,棚子终于不堪重负倒下,冲天的尘土飞扬里,楚珏抱紧沈羡鱼,如果没有听错,他刚刚听到了刀刃划出鞘的声音。
视线被模糊,声音便成了唯一辨别危险的信号,沈羡鱼已经昏迷了过去,他不敢有半点轻敌。
剑刃蓦地朝胸口刺来,楚珏险险躲过,耳边声音嘈杂,他喘着粗气,一颗心提起来听着那剑声的痕迹。
胳膊被划破一道口子,楚珏闷哼着紧了紧怀里的人,透过遮眼的沙尘寻着突破口。
马的嘶鸣声划破喧嚣,这场动乱也惊动了停靠在马棚的马,楚珏抱着沈羡鱼拼力往那边赶。
腿上也被划了一道口子,他踉跄着差点将怀里的人丢了出去,又死死圈住。
上马后便是一刻不停歇地跑,楚珏听得到身后有人追了上来,狠戾地掏出匕首扎进马的屁股。
凄厉的嘶鸣声里,马一路加速,跌跌撞撞地将人甩开。
能在这种场合里刺杀的,究竟是什么人?
楚珏不确定,这拨人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姐姐。
被刺伤的马速度自然快,却也毫无理智。
不远处是斜坡,楚珏咬牙抱着沈羡鱼跳下马,顺着斜坡一路滚下去。
沈羡鱼醒的时机不太好,睁眼就发现自己身体悬空,颠簸地翻滚。
楚珏一手按着她的腰,眼睛认真观察着下面的地形,斜坡边上都是细碎的杂草,划过皮肤留下轻微的刺痛,沈羡鱼还好,楚珏侧脸沾了不少泥土跟杂草,少见的狼狈。
还真是,每次遇到这人,总是没好事的。
着地是楚珏垫底的,整个人算是当了人肉垫子,沈羡鱼滚下来被他接住,只听见他闷哼了声,她连忙爬起来,抬手是满手的血。
「你醒了。」
楚珏没料到她现在醒了,干巴巴地缩手,想着怎么解释现下这情况。
「我们被暗算了。」楚珏道,「我……擅自出此下策。」
「你也知道是下策。」
楚珏看过去,对上沈羡鱼冷着的眼睛,「你不是能耐吗?」
一身黑衣糟蹋得不成样,那上面粘腻着的不知是土还是血,沈羡鱼看着,「为什么每次见你,都没有好事。」
「……」
天幕渐渐落下,他们滚落的斜坡下是一个不算大的峡谷,月色笼罩而下,两人刚好看得到对方的脸。
楚珏低头,「我找些柴火。」
沈羡鱼没吭声,看着他走出去时一只腿微不可察地在发抖。
腿上跟胳膊上被划过的伤口在翻滚中糊了泥,所幸身上带了药,楚珏没当回事,拿了柴火点燃后,才翻开衣衫看伤口。
一浅一深的两道,浅止表皮,深至骨髓。
篝火熏得人脸通红,沈羡鱼看着火堆对面的人,沉默地处理自己的伤口,火光照耀下划烂的皮肉显得狰狞。
胳膊和腿上的处理后,楚珏顿了下,掀开胸前的衣襟,原是白色纱布包裹着的地方重新被鲜红浸染,沈羡鱼认得清楚,那是她当初捅的位置。
现如今看来,果真是深的。
距离她回来已一月有余,那伤竟是丝毫未好,现在怕是因着刚刚的翻滚再次撕裂。
「姐姐。」
中间的火烧得劈里啪啦,沈羡鱼听到对面低头的人忽然唤了声。
「不要这么叫朕。」
「那怎么叫?」楚珏抿唇,手里攥着刚刚撕扯下来的纱布,「你自己说。」
火光又亮了几分,蓦地升腾青灰的烟,楚珏把纱布面无表情地扔进火里,「你疼吗?」
他像是没有等待沈羡鱼回答的打算,兀自接着道,「我也疼。」
有很长的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
疼吗?
当然疼。
刻进骨子里的疼。
胸口的伤楚珏简单包扎了下,扯了比较干净的衣衫裹上,刺目的红被掩盖,他摸了摸眼睛,「我去找点吃的。」
「有必要吗?」沈羡鱼挑着火堆旁的树枝,「失踪的一个是一国天子一个是一国皇子,他们不敢怠慢。」
怕是一夜不到便会寻过来。
楚珏垂眸,敛下一闪而逝的情绪,没有应声,仍是去不远处找。
林子多的地方,不缺的只有果子。他在军营待过那么些年,陪着出征是常事,什么果子能吃,什么药草能用,他再清楚不过。
手里抱了几个果子,青红的颜色,味道应该不错。
沈羡鱼还在火堆旁坐着,很安静。
「给。」
楚珏绕过火堆,坐到她身旁,「他们什么时候寻到都不知道。」
果子被塞进手里,沈羡鱼下意识甩开他的手,果子掉到地上,滚进火堆里。
楚珏平静地看着,顿了顿,「可惜了。」
「吃这个吧。」另一个果子被递过来,楚珏这次只放到了她手边,沈羡鱼看着他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味道还不错。」
「如今你倒是瞧得上这野果子。」沈羡鱼知道自己的话定是难听的,只是她一看到这张脸,就总是忍不住心底的冷意。
楚珏又咬了口,没有半点勉强的模样,「边境的那些时日,习惯了。」
空气一时间沉寂下去。
「你何时接触的楚国人?」她突然问。
楚珏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半晌答,「狩猎那时。」
想到那只被横空截断的箭,大抵也是他的作为。
沈羡鱼默然,火堆下的影子里,楚珏脑袋忽地凑近,她一时不察,偏头时温热的触感落在唇角。
「你想干什么!」
一把推开他时,沈羡鱼皱眉擦拭嘴唇。
楚珏没怎么挣扎地被推到一旁地上,落叶铺就的地面扎人,像是扎进了眼睛里,他抬头一瞬间便看清了她眼底的厌恶,仿若看到了什么极度肮脏的东西。
心口真的好疼啊……
可他甚至已经没有资格喊出来。
「姐姐……」
他咳了声,拨开身上的叶子,就那么坐在那,两人之间隔了足以容纳两个人的空位。
「说了别那么叫朕。」
「嗯。」楚珏点头,「大概是最后一次了。」他低低地笑,「就当我怀念一下。」
沈羡鱼只觉得他不可理喻。
「陛下!」
「陛下!」
当火光彻底照亮夜空时,密密麻麻的人站在峡谷上面,拿了火把寻着里面的人。
林将军将一件披风给了沈羡鱼,视线从刚刚升起不久的火堆移到楚珏漠然的脸上,「殿下,您的人在后面。」
楚珏嗯了声,凝视着沈羡鱼转身离开的背影,站了很久。
手里吃了一半的果子终究是扔了。
(十九)
楚珏连夜赶回了楚国。
只留下同盟的两份文书,楚珏已经盖了章,沈羡鱼看了好一会儿,在那个红印子后面也盖了北鸢国的印章。
「将这份文书送到楚国。」
「是。」
之后的调查结果不出所料,刺杀是清莱国做的,沈羡鱼失踪的三年里,清莱便一点点安插了奸细在宫里,
这次生日宴上楚珏不明的态度终于让他们坐不住,开始主动出击。
三国鼎立的局面岌岌可危,如若楚国偏向北鸢,那么最后被灭国的,只有他们清莱。
初秋,楚珏毫无预兆地继承了皇位,消息传到北鸢时,楚国天子的加冕仪式已经结束。
一场历时三天三夜的宫变悄无声息销匿,在此期间竟一点风声都没有泄露。
再一年,楚国跟清莱毫无预兆开战,沈羡鱼不知道楚珏回去后干了什么,下一次收到边关消息便是这突如其来的战火。
「楚国那边似乎已经筹备已久。」有朝臣斟酌道,「清莱边疆有一支队突然被策反,烧了清莱的粮草,等军队发现不对时,楚国已经大军压境。」
「他到底想干什么?」
大殿里一片唏嘘,朝臣面面相觑,显然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陛下,楚国的信。」
下朝之时,有侍卫急匆匆赶过来,沈羡鱼打开那封信,有些错愕。
偌大的空白纸张中间,只有两个字。
——安心。
是楚珏的笔迹,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
沈羡鱼看着,心底有块石头始终放不下,派了探子打探消息还没回来。
「陛下。」林将军进来时她正在皱眉,「何事?」
信封递过去,被默然扫过,「楚国实力较清莱强劲。」
「之前定的两国联盟,如今却是毫无预兆地他们先开了战。」沈羡鱼揉了揉太阳穴,「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楚王的谋略不浅,他如此决定该是有自己的道理。」林将军收了信放在桌案上,「微臣建议,北鸢暂且观望。」
「既是同盟国,北鸢旁观岂不是……」
「陛下。」
沈羡鱼的话蓦地被打断,林将军抬眸,冷静道,「既是同盟国,楚国并未提前通知北鸢。」
「战火刚刚点燃,陛下何至如此着急。」
一字一句,一针见血。
沈羡鱼哑然。
的确,是这样。
观望了一个月后,沈羡鱼再次收到了楚国的信,真正说明了战略布置。
北鸢停止观望,林将军带了十万人去支援,只等着定时的汇报。
边疆捷报连连,沈羡鱼脸上真正带了点笑意,好似一切都在变好。
来年春时,战事到了末尾,朝中事务轻松下来。
有宫人见沈羡鱼站在那不动,以为什么布置错了,连忙询问道,「陛下,可是什么出了错?」
沈羡鱼摇头,「没有。」顿了顿,「玉珏殿可是打扫了?」
那是从前楚珏的住所,自他离开后,她便再未看过。
那宫人愣了下,「未曾,奴婢这便吩咐下去。」
「按着别余殿一同布置了罢。」
「是。」
走到殿门口,沈羡鱼看着紧闭的门,伸出去的手还是缩了回来。
算了。
眼看着一切朝着理想的方向发展,信纸打开时,骤然看到里面的内容,手忽地抖了下。
楚珏受伤突然,原是逼到节节败退的清莱,不知为何,竟是设了埋伏反咬了一口,信上写道楚王受了伤,伤情不明。
只是清莱国还是灭了,那反咬的一口似是巧合亦或是报复,只针对楚珏一个人的。
「陛下,我国军队部分已经入驻清莱边境。」林将军道,「我们胜了。」
「嗯。」沈羡鱼回神,「楚国呢?」
「楚国军队以同样的人马入驻,目前暂无事端。」
「他怎么说?」
「楚王已经回宫,听闻是宫内出了奸细。」
楚王的伤势被瞒得很好,沈羡鱼收到楚珏自己的信才知道,还是两个字。
——无碍。
她拿着信封瞪了好一会儿,完全没看出来当时到底什么情况。
上元节时,沈羡鱼寻了空出宫,原只是想放松,便没有带多余的人,只加派了暗中护卫的人手。
除去楚国那三年里唯一逃出来的一次,她已经是许久没有看过宫外的景色。
沿途的灯笼星星点点,沈羡鱼缓步看着两旁的摊子,偶尔见着一些新鲜的小玩意也买了些。
「糖葫芦!」
「好吃的糖葫芦!」
鼻息间是甜腻的糖味,小贩的吆喝声钻入耳朵,她迟疑地看了眼,小贩见状眼睛亮了亮,眼前这人单看衣着便知是富裕人家。
「这位姑娘,尝一串吗?」
「我……」
「来一串。」
低低沉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羡鱼听到这人低低地笑,「好久不见。」
楚珏将银钱递过去,小贩连忙应了声,摘下糖葫芦给他。
沈羡鱼顿了顿,「是,好久不见。」
快两年了吧。
彼时两人并肩往前逛,难得的没有针锋相对。
「怎么突然来了北鸢?」
楚珏举了举手里的糖葫芦,「想它了。」
沈羡鱼站定,「楚国也有。」
「我想的是小时候你送我的。」他声音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你大抵不记得了。」
沈羡鱼哑然。
的确,时间太久,那时她该是不怎么上心的,现如今只能想起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清莱国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周遭的吆喝声逐渐远去,沈羡鱼提出这个话题转头,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子,楚珏抿唇,「今晚不聊公事,可以吗?」
她侧头,不再开口。
像是打开了沉默的开关,并没有什么可聊的东西,两人度过了很长一段路的安静。
灯火寂寥,楚珏手里的糖葫芦闪烁着微亮的色泽。
「吃吗?」他问。
糖葫芦几乎凑到了嘴边,沈羡鱼下意识摇头。楚珏嗯了声,自己慢慢咬下一个。
直到一串糖葫芦吃完,楚珏将竹签扔了,听到沈羡鱼说,「我该回宫了。」
半晌没听到回应,她转身,楚珏却是跟在了身后,他盯着她垂眸道,「我送你。」
被拦腰抱起实在猝不及防,沈羡鱼差点尖叫,「你干什么?」
楚珏嗯了声说,「送你。」
「那也别抱我。」沈羡鱼皱眉,「放我下来。」
衣料摩擦声细微,是被放下来了,她还没喘一口气,就见这人忽地弯下腰,截住她的双腿将她背了起来。
「这次没抱你。」
低低的声音通过宽大的背传到耳边,带着胸腔微微的震颤,屁股也被往上拖了拖,旋即松手,像是无心之举,沈羡鱼脸色通红,被气的,「放我下来。」
「不放。」
这次楚珏没有妥协,一步一步地走,「还记得我生辰那年吗?」
清寂的道路上,只剩下他沉重的脚步声,沈羡鱼被迫趴在他背上,听着他缓缓地,缓缓地,将当年的事一点点叙述。
那些她早已经记不清的往事,一点点说了出来。
像是在无限经历后的细致咀嚼,楚珏看着地上两人交叠的影子,「那是你唯一一次背我。」顿了下,「即便是因为被误伤。」
这件事,沈羡鱼记得。梁王那边的刺客没得手,因为楚珏恰巧去她寝宫。
一身是血的少年死死抓住她的袖子,直到昏迷也没松开。
「我那时只是想着以后一定要换我背你。不过现在做到了。」楚珏道,「你一定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在此后便成了我的执念。」
沈羡鱼趴在他背上,张了张口,还是道,「如今背过了,执念也该清了。」
宽大的背灼热,很久以后,她听到他的声音,「是,该清了。」
楚珏送她到城门口停下,「回去吧。」
城门巨大的阴影里站着的人渐渐走远,沈羡鱼回头看了眼,三年以来第一次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二十)
清莱国最终被划作一国一半,沈羡鱼看着送来的文书,盖了章。
战火正式宣告结束,与其同时,楚国同北鸢的同盟国身份也没了存在的必要。
仅剩的强盛两国,维持了几年的平和。
百姓私底下猜测过这平和究竟是表面还是实质,实在是太平静了。
沈羡鱼时不时收到探子的消息,楚国整顿,内斗云云。
当初的奸细被查到,竟是跟楚国曦王有关。
楚国的三年里,沈羡鱼也只见过几面这个曦王,印象不算好,探子汇报道,楚珏不动声色压下了朝内争斗。
而曦王,在那次内乱后,不知所终。
也许是逃了,也许是被楚珏处理了。
沈羡鱼也开始自身难保,清莱国一事彻底结束时,便开始有大臣递折子,想她纳面首。
「陛下,龙嗣的事情切不可大意呀!」
朝堂下一波又一波的劝说,沈羡鱼克制道,「朕不急。」
「陛下已是二十有余,该到纳面首进宫的时日了。」
「先前陛下生病,如今大病痊愈,又灭了清莱国,若是招些人进后宫岂不是喜上添喜。」
「这个容后再论。」沈羡鱼皱眉,「除去此事,众卿可还有事启奏?」
穿着朝服的臣子面面相觑,他们也不是看不出此时天子的不悦,但龙嗣是大事,实在不能拖延。
其中一人站出来弯腰行礼,「陛下,不是老臣们心急,只是……这时候纳面首确是很迟了。」
他身后跟着一群人都跪下,朝堂下一时间浩浩荡荡跪倒一大片。
沈羡鱼头疼欲裂,「既是很迟了,那就不差这一会儿。」她语气已经没了耐心,便带有了冰冷的意味,「众卿可是听懂了?」
「……」
「这……」朝堂里低低喃喃地讨论着,也没人再敢说话。
面首一事最终还是被暂时压了下来,一拖便又是三年光景。
树荫笼罩了大片阴凉,林将军到时沈羡鱼正捧着一叠奏折看。
「楚国今年动作频繁。」
沈羡鱼抬头,「将军坐。」
「嗯,先后几国都归降了楚国。」她将奏折推到前面,「北鸢边疆加派了人手,只是看如今的形势,倒像是较了劲。」
「陛下如何想?」
「几年的战争不断,士气已经开始低迷。」沈羡鱼皱眉,「朕在想,是否该御驾亲征。」
「不可。」
话刚刚说完,林将军便绝了她的想法,「陛下并非习武之人,战场太过于危险。」
「但若是士气继续低迷下去,也不是办法。」沈羡鱼头疼地道,「朕也知晓,但似乎也并无他法。」
半晌,叹气道,「朕便先在战场后方观望。」
「不会亲自上场。」她摊手,「朕也知道,若是自己上场怕是去送死。」
林将军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默认了。
这大抵是沈羡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战场的厮杀,陈尸遍野,血流成河。
胃里不断翻滚,呕吐的感觉着实不好受,沈羡鱼脸色白了几分,但尚可忍受。
「第一次来这里的人,大多会这样。」林将军看着远处的厮杀道。
飒飒的风吹起战旗,楚国军队也参与这次战火,沈羡鱼见到了一身戎装的楚珏,领着身后将士奋勇杀敌。
无论是数十年的军营生活亦或是后来皇权的争斗,楚珏终究不再是当初的少年人。
一场战斗落幕时,楚珏来了一趟,大抵是跟林将军商量战术。
只是没想到会看到意料之外的人。
「姐……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沈羡鱼顿了顿,没说话,林将军开口直接转移了话题,「下一步我们打算这么做?」
他将地图上勾勾画画的地方指出来给楚珏看,「你们的军队绕到他们后面包抄。」
楚珏看了眼沈羡鱼的方向,「嗯。」
一年的时间,战火终于平息。
除去清莱后,其余的小国便构不成威胁,北鸢跟楚国皆吞并了一些,这期间竟是没有打起来。
一山不容二虎这个道理,古往今来通用,自从三个国家制衡的局面被打破,便意味着早晚有统一的一天。
正当两国百姓惴惴不安地猜测什么时候会有那场大战,楚国的军队却是浩浩荡荡来了北鸢,城门大开将他们迎接了进来。
彼时沈羡鱼刚刚下朝,见平时一亲近的宫人急匆匆跑来拦下他,「陛下,大殿外,大殿外……」
「发生了何事?」
见他支吾了半天都不曾说出重点,言语间却是激动万分的,沈羡鱼不明所以,转头却是远远看见阶梯尽头背身而立的影子,墨色盔甲折射冷硬的寒光。
面前直铺而下的数十层台阶外,军列整肃,在飒飒的风里静立。
楚国的军队,占据了整个场地。
楚珏转身,望着台阶上方的人看了很久,在北鸢议政的大殿外,在所有北鸢朝臣和楚国将士的见证下,屈膝俯身,半跪而下。
「楚国楚珏,自愿归降于北鸢,自此效忠北鸢沈氏,千代万代!」
铿锵有力的声音穿云,隔了重重的距离砸在沈羡鱼心头,他的身后,万千将士齐齐拜倒,代表着楚国彻底的臣服。
「楚珏。」沈羡鱼喃喃地出声,定定看着眼前的人,一瞬间哑然。
几年里的抢夺,她以为的明争暗斗,在此刻终于落下帷幕。
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结局,那些曾经的提心吊胆,满心戒备,在此刻倒像是一场虚无的幻想,她躲了数年的人,甘愿站在她的脚下。
沈羡鱼一步步拾级而下,目光撞入那双墨染般纯黑的眸子里,楚珏仍是半跪着,抬头凝视着她。
再开口,嗓音干涩,「你筹备了多久?」
楚珏握住递到眼前的那只手,攥紧,站起了身,沉声道,「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了,或许是两国联盟的时候,或许是形同陌路的时候,又或者,是他初回到楚国时,也许更早。
他的一切,总该是给她的。
所有的战场厮杀,也许从那时被这个人捡到起,就注定了他今后的俯首称臣。
家国天下,他选择了成全她的天下。
簌簌的风雪里,朝他伸出的那只手,以及那人干净的眉眼,往后余生,便印刻在他的心里,再忘不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