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第663课:“眯”,指的是有艸(草)入眼
接着我们的《说文解字》课程,本课讲“目”部的两个汉字:“眯”和“眺”。“眯”是现代汉语常用汉字,收录在1988年国家语委颁布的《现代汉语常用字表》中,“眺”是现代汉语通用汉字,收录在1988年国家语委颁布的《现代汉语通用字表》中,因此,两个字都较为重要。两个字的详情如下:
1、眯。读音有四个:
(一)mǐ。这是中华书局注音版《说文解字》标注的读音,给出的解释是:“眯,艸入目中也。从目,米声。”形声字。本义是艸入眼中(模糊视线)。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引《字林》:“眯,物入眼为病,然则非独艸也。”《篇海类编`身体类·天运》:“眯,物入目中,蔽而不明。”这个“米”声,其实声中有义,意指象米粒一样细小的糠秕、灰尘、叶屑、飞虫等其他秽物进入眼中,从而导致视线模糊,这其实就是“眯”的本义。平常口语里说的“眯了眼”,就是这个“眯”。
(异物入眼)
《庄子·天运》:“夫播穅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成玄英疏:“夫播穅眯目,目暗,故不能辨东西。”飞扬的糠屑进入眼睛,也会颠倒天地四方。《淮南子·说林》:“蒙尘而眯,固其理也。”
(二)mì。读音出自《集韵》。同“[㝱中‘夕’换‘米’]”。梦魇。《广雅·释言》:“[㝱中‘夕’换‘米’],厌也。”王念孙《广雅疏证》:“《说文》:‘[㝱中‘夕’换‘米’],寐而厌也。’字亦作眯。”
《庄子·天运》:“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成玄英疏:“眯,魇也。”即使它不做恶梦,也会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梦魇似的压抑。《山海经·西山经》:“冉遗之鱼……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水里有很多冉遗鱼……人如果吃了它的肉睡觉就不做恶梦,也可以辟凶邪之气。
(梦魇)
(三)mí。读音出自《集韵》。同“[目弥]”。眇目。《集韵·支韵》:“[目弥],眇目也。或作眯。”
(四)mī。同“瞇”。目微合貌。《正字通·目部》:“眯,俗作瞇。”茅盾《子夜》第十一:“尚仲礼也眯细了老眼,望着刘玉英摇头。”
(眯起了眼)
眯的小篆写法如图:
(眯的小篆写法)
2、眺。读tiào。《说文解字》给出的解释是:“眺,目不正也。从目,兆声。”形声字。本义是视不正。
《集韵·笑韵》:“眺,视不正。”潘岳《射雉赋》:“亦有目不步体,邪眺旁剔。”李善注引徐爰曰:“邪眺旁剔,视瞻不正,常惊惕也。”
(目不正)
本义之外,眺的用法还有:
(1)远望。这是现代汉语最常用的用法。《玉篇·目部》:“眺,眺望也。”《集韵·筱韵》:“眺,远视。”《礼记·月令》:“是月也,毋用火南方,可以居高明,可以远眺望。”这个月,不可在南方用火。可以住在高明之处,可以从高处向远处眺望。
(眺望长城)
(2)视。《广韵·啸韵》:“眺,视也。”《国语·齐语》:“而重为之皮币,以骤聘眺于诸侯,以安四邻。”韦昭注:“眺,视也。”还要多多赠给邻国礼物,派出使者经常到周边邻国作亲善探视,以此使它们感到安定。
(3)察。唐玄应《一切经音义》:卷七:“眺,察也。”
(4)眼睛。清佚名《亡国恨·歼仇》:“这须发倒翻,双眺凶晘。”
(5)避。《广雅·释诂三》:“眺,避也。”
(6)用同“跳”。明代朱有燉《清河县继母大贤》第二折:“大的孩儿王谦到莒城去看王义去了。老身这两日耳熟眼眺,好不放心也啊!
眺的小篆写法如图:
(眺的小篆写法)
(【说文解字】之663,部分图片源自网络,版权归原版权方所有)
黄海兮:生字录
我爸打来电话说,隔壁毛五的儿子从南方回来建了一处大宅院。房子的前头,以前是耕牛喝水的水坑,有条小溪流过那里。建好房子后,毛五在那个水坑挖了一块不大的水塘。
他对我目前的状况有些悲观,每次打电话叹气说,你什么时候寄钱回来建新房呢?
那条规划好的公路听说要经过毛五的房子,这样的话,房子拆迁会赔给毛五不少钱。
我参加工作不久,工资不高,没什么存款,没有多余的钱用来建房。再说盖栋漂亮的房子空在那里,不出几年又成了旧房。但我爸有自己的想法,因为章镇工业园区越来越逼近毛村了。
他说:“你把钱寄回来,我帮你盖也行。”
可是建房得花不少钱。我爸又说:“你准备一些,我再帮你凑一点。”
我同意先寄些钱回去,把宅基地搞了。
“也行。”尽管他的语气有些无奈,但建房的事总算有了开头。
过了一段时间,我爸又来电话,宅基地的水泥和石料都准备好了。言下之意是我的钱还没有寄到。所在公司的效益每况愈下,我做好了离开的准备。那段时间,我拿着简历到处找事做,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保险公司的推销员工作。我爸又不时催我建房的事,我只好骗他,说换了一份新的工作,收入也高了。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有 一天,我爸打电话告诉我,家里养的几条牛也卖了……建房还差一点,你再想点办法吧。他说话的语气同样无奈。
他想把房子建在一座山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说可以在山里养牛,可是现在牛也卖了。
毛村的人都觉得我家有钱没处使。我爸的想法真是怪异,这是为我建房子吗?我不喜欢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总之,我们为建房的事,在电话里吵了很多次。我爸的固执最终占了上风,他把房子建在了山间。当我回到毛村时,大伙都围着问我,毛村什么时候搞开发?我一脸愕然,从来没有听我爸说过。不久前,村子果真来了几个外乡人,毛五带他们到处转了转。——毛村是不是要拆迁了?我哪知道啊。
毛少球是毛村的五保户,他提着两瓶白酒来我家看我。这个毛村的光棍突然出现在我家,又会引来了一波猜测。毛少球说,毛细回来啦,我是你的少球叔,还记得吗?
我从未喊过他毛叔,我叫他“毛少球”。他不喜欢别人叫他“毛少球”,但毛村的人都这么叫他。毛少球放牛时被牛角顶坏了一只睾丸。
他头发浓密,他瘦高的身材略显驼背。他的到来,令我妈不高兴。
我爸催着我妈去炒几个菜,他要和毛少球喝一杯。我妈看不惯他,因为他穷,到处蹭吃蹭喝,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我爸呢,他倒不讨厌这个人,有时毛少球还能帮他放牛,不就是一顿饭吗,这样的免费劳动力在毛村哪里找呢。
“毛少球,在哪里做事呢?”我故意问。
“叫我毛叔。”他露出几颗黄牙笑着说。
“毛叔,在哪里做事呢?”我又问。
他抿了一口酒,摆摆手说:“罢了,罢了。”
我疑惑不解的是他的疖子头怎么长了一头的黑发。
“毛叔,秋花婶还好吧。”
他又摆摆手说:“罢了,罢了。”
六年前,我离开毛村去省城读书,他也在我家喝酒,那时的毛少球跟寡妇秋花好上了。他不想说,我也猜到结果。
毛少球说:“你来陪叔喝一杯吧。”
我学他语气摆摆手说:“罢了,罢了。”
他笑了说:“叔的话学不得,会犯上的。”
我爸说:“你毛叔已经是章镇有名的方士。”
他什么时候做的道士?他看我一脸诧异,忙解释说:“记名,记名的。”
难道这是他和秋花之间不再联系的原因吗?我说:“难怪毛叔越来越懂养生了,气色真好。”我忽然明白毛叔来我家是给建房看吉日的。
于是,我问他:“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建房好吗?”
他笑了笑,那笑里露出一种农民的狡黠。
几年前,我爸承包了香炉山,那片石头山,到处是狗儿刺。他想养牛。确实,我爸养了五头牛,在那片石头山里特别显眼,牛也经常跑到山下来吃草,有时还吃别人的庄稼,被邻村的人找上门,赔礼和赔偿,一样都没少。我爸卖牛,不只是为了建房。
毛少球说:“香炉山适合养猪养鸡。”
我爸也想过,养猪的成本太高,养鸡销路又不畅。我这次回来,我爸想听听我的想法。
我爸有看报的习惯,《石城日报》差不多也是一个月之前的旧报了。他是毛村的村民组长,他去村委会开会时顺便把旧报纸带了回来。
毛少球闲的时候,跟着我爸打零工,去章镇的工业园区挖地下管网。他去外地做法事也叫上我爸去敲锣打鼓。所以,毛少球,今天又来我家喝酒了。这次他带来的是一只大公鸡。
我妈问:“哪来的大公鸡?”
“镇上买的。”
“不会是偷的吧?”
“我有钱了。把它杀了,做喝酒菜。”
我爸说:“你还是带回去吧。”
我说:“做鸡公煲一定味道不错的。”
我爸瞪了我一眼,被毛少球看到,我似乎明白毛少球的这只公鸡来路不明。毛少球低着头说:“这公鸡配出的种蛋,孵化率高,我还要留它做种鸡呢。”原来这只鸡是他在邻村做法事时用的,他顺手把它捉回家了。这是一只“护丧鸡”,在章镇,谁家死了老人,都要抓一只公鸡,放在棺木上,等棺木入土时,再把公鸡放生。
这个缺德的毛少球,竟然要用一只“护丧鸡”做下酒菜。
他见我爸不待见,他提着那只鸡悻悻离开。
我送毛少球出门,他跟我煞有介事地说了一件事,毛村的香炉山上,要建一片公墓。他说:“你爸真有眼光。”
我爸当时承包了那片石头山,没遇什么阻力,毛村的人不看好它。他的话靠不住。石头上连草都不长,怎么开挖呢。
毛少球说:“一个骨灰盒能占多少地方?”
但这捕风捉影的事,无疑会在毛村引起大家的猜忌和嫉妒。
我说:“毛叔,此事不可乱说。”
他嘿嘿一笑。
回到家,我把毛少球所说的事告诉我妈。我妈说:“他净是瞎掰。那些话靠得住?他家的那片荒山条件好,机会更好。”
我爸听说后有些得意,晚上自己独饮了几杯。
第二天,我爸要带我去香炉山转转。天气很好,高远的天空有淡淡的云彩,我爸的心情很好,一路上不停地跟我讲他的想法。这里的狗儿刺是珍贵的城市绿化树,一棵有好几十元呢;这满山的石头要是开发的话,多好。
乡村有了房子,才留得住乡愁。他几年前也是这么说的,当时我正离乡而去,他再三叮嘱我,走得再远,你的根还在毛村。他一边驱使我离开乡土,到异乡去,一边又担心我不再回乡了。
他感慨说:“真是好山好水。”
他走惯了那些山路,已经把我抛在了身后。说是山,其实不高,东一堆,西一堆的。房子建在山脚下,小时候去章镇也是绕着这些七拐八拐的山路。后来,修了水泥路,把每个村子连在一起,方便了很多。如果不是村村通公路,我爸不会把房子建在山里。
大约十来分钟,我们来到了山间的一处开阔地,一处宅基隐在树林里,与我想的大不相同。我爸却饶有兴趣地给我介绍起来,他说,这里的地形虽然平坦,但到处是岩石,好不容易整理出一块适合建房的地方,却只能建几间不大面积的房子,东一处西一处的,分散着。
为什么要在此建呢?他解释说:“你将来可以围院,成一个整体,院子很大,错落有致,很好看的。”
我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他所说的样子,便说:“挺好的。”
他很开心,带我去房子四周看看,一条小溪在房子左边流过,房子前面还有一个小水塘,积满了清澈的水。屋后栽些竹子,院子里栽几棵果树,柿子树和板栗树,春天闻香,夏天遮阴,秋天挂果。
院子栽什么树,对我来说不太重要。
我问他:“什么时候建呢?”
“等待毛道士看好日子。”
其实,他是缺钱。这次回来,所带的钱并不多,我爸还感受不到我此刻的心情,他在我面前谈及了自己建房遇到的困难。
我想起毛少球那半边倒塌的旧房,我问:“毛叔的房子重建了吗?”
“他建什么房啊,一个人吃饱就行。”言外之意是他现在没跟秋花一起。
“你相信毛村拆迁的事吗?”
“毛五家的新房拆迁了,毛村也快了。”
我们坐在一块石头上,虽如此接近,却像两个陌生人,没有更多的交流。
说些什么呢。我对毛村有些熟悉的陌生,自从我去石城读书之后,很少回到这里。这些年来无非是婚娶、生老病死和谁家建房的事。无疑,他还是对谁家建房的事感兴趣。
“如果这是一条水泥路就好了。”我指了指房子右侧的那条土路说。
“会有一条公路经过这里的。”他语气坚定。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嘴角微微一翘,说:“报纸上讲的。”
“哦,这么说村干部都是知道的。”
“谁会在意一条规划路呢。”
也许这是一个愿景,猴年马月的事,这样的事不少了。我不想打消他的兴致,万一有一天真的实现了呢。
回去的时候,我们沿着那条新开的土路下山。这条土路是用来拉建房材料的,它要绕过两座小山才跟机耕路相连。这样会比原先多出半小时的路程。路上碰到了熟人毛五,他的房子拆迁后,不住毛村了,他搬到了章镇。
毛五跟我同辈,他背着手,像退休的章镇老干部。我爸低着头,我们越来越近。
我知道他以前是个渔夫,在大冶湖边捕鱼为业。那时,他到我家喝酒总是要捎上一条鱼过来。他拆迁后有了钱,走路的姿态也不一样。
寒暄了几句。毛五说:“好久没去你家喝酒了。”
“有空来吧。”
“我现在早已不捕鱼了。”
“我知道,你改行做了屠夫。”
毛五在章镇贩卖猪肉,一条街上的肉店生意都跟他有关。
“我弄点猪下水到你家喝酒去。”
我爸喜笑颜开,说:“猪下水,卤着吃下酒。”
我爸有了酒喝,什么不愉快的事都抛到脑后。我爸好那几口酒,我妈很烦他喝酒,所以毛五不来我家是有原因的。毛五笑了笑,说:“你们商量好,商量好,我再来。”
毛五的出现,令我爸感到不安,因为不远处的山上,陆续来了好多人。
“毛五,那些人在山上干嘛呢?”
“哦,他们在立墓碑。”
“搞那么多假墓碑干嘛?”
“以后迁坟可以赔偿。”
我爸问:“你投资的?”
“我是小股东。”
我爸若有所思说:“有机会带我一起发财。”
临别时,我爸诚恳邀请毛五去家里喝酒,他那点小心事已被毛五看透。毛五说:“你那片石头山也是个好地方。”
我爸心里乐滋滋。
看来,毛少球的话没错,所谓新建的公墓,其实是有人投资做的假坟。
有一天,毛五还煞有介事地请了毛少球给这片假坟做了法事。我爸带着几个人在后头敲锣打鼓,毛少球走在前头振振有词地唱着些谁也听不懂的经。这个鬼把戏是毛五做给别人看的,他想假戏真做。
我爸让我去请毛壮来家喝酒。他是毛村村委会主任,也是我初中同学,他为我家建房的事帮了不少忙。
毛壮知道我回来了,责怪我不早来看他,一副圆滑的腔调说出客套话,让我很不自在。我给毛壮递了一根烟,并点上火,说明来意。
“这不算个事,改天我请你。”毛壮婉转拒绝了我。
我本来想跟他多拉话,套些近乎。毛主任接电话说:“村上开会,我得忙去了。”
我爸想在香炉山承包的那片石头山上造一些假坟,想问问毛主任的意见。
想起我们读书时,他追着我玩,抄我作业,这个跟屁虫没少被我欺负。人嘛,此一时,彼一时。
我改口喊他毛主任,他却走远了。
回到毛村,我碰上毛少球。我不想见他,欲绕进一个巷子,他却叫住了我。
“你见了毛主任啦。”他的消息真灵。
我只好点头。
“毛壮是什么态度?”
我一脸懵圈,我不知他指的什么事。
“立碑的事呀。”他又说。
他大概是知道的,我找过毛壮,但我没有跟毛主任提过,本来是要说的,可是到嘴的话却没说出来。
“我们没有谈及此事。”
“可以找毛五帮忙嘛,你家有那片荒山,他有社会关系。”
但我不屑像他那么干,并不眼红他赚快钱。我说:“这才是犯上的事情。”
“做这种事,鬼都拿他没办法。”他狡黠一笑。
“你怎么看?”
“他消息多嘛。”
“毛村真要开发吗?”
“一定会的。”
“你家的房子可以重建一下。”我提醒他。
“宅基地卖给秋花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情忽然不好了。毛少球的魂丢在了秋花这个狐狸精身上。
接下来,我一直听他说和秋花之间的事,我一句话也不想接。令我感到吃惊的是毛五竟然和秋花现在好上了。
他叹息说:“我跟秋花不合适,生辰八字不合。”
自从他学了一点八卦五行,神神叨叨,又唯唯诺诺。
“毛五的心大呢。”他说。
“你为什么不生气?”
“由他吧。”
我的肺快被他气炸了,他却跟没事似的。好吧,我也会没事的,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回到家后,我爸问我:“毛主任答应了吗?”
“他正忙着开会。”
他责怪我办事不力,寻毛壮的人早踏破了他家的门槛。
傍晚时分,我爸正为毛五在山里立碑的事坐卧难安,毛五却提着猪肝和肥肠来我家喝酒了。他亲切地喊我爸毛叔,以前从不这样,他只喊我爸的大名毛爱国。此刻我爸喜出望外,他拿出珍藏好多年的烧酒款待这个他平时不正眼相看的人。
我妈在厨房里做菜,爆炒猪肝和爆炒肥肠,加上干红辣椒,这下酒菜真是劲道。他们喝到尽兴时,我爸和毛五都说了自己的想法。
毛五说:“我出钱把连接你新房的那条路硬化了。”
“这条土路走的人少。”我爸显然不想毛五插手我家的事,这条土路是他从承包的石头山挖出来的。
“我只要路面硬化的赔偿收益。”
我爸听说他要好处,更不同意了。
毛五说:“我们也可以一起搞,包括在你的那片石头山建些坟茔。”
我爸正好也想赚钱,听毛五说谈合作,立马来了兴致。他问:“你说说怎么个搞法?”
“我来投资,一起收益。”
“怎么分成?”
“我七你三。”
“真的不用我出钱?”我爸也没钱。
毛五举杯先干了一杯,说:“当然是真的。”
接着,他们谈了具体的细节问题,我爸觉得这事能做,并且越快越好。
接下来几天,我爸请人把院子的围墙建了起来。毛少球这几天也过来帮忙,像我爸的一条尾巴一样形影不离。我妈依旧像过去那样没有好脸色对他,但他并不介意。我问他:“毛叔,毛五靠得住吗?”
他说:“不用出钱出力的事,还担心他跑路吗?”
“毛五是先修路还是先造坟?”我问。
“先修路。”
“为什么?”
“等着看吧。”他故作神秘,不说出原因。
我爸觉得这件事不像喝酒时说的那么简单,他认为不出钱,心里不踏实,虽说有协议在手,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找上门呢。
毛少球认为要再等等,看毛五下一步做什么。这个跟屁虫今天算是说了一句在理的话。
我爸打算出一万元共同投资这条土路。他还想拉上毛少球一起,他觉得毛少球至少比他手头宽裕,因为他卖了宅基地。
他觉得毛少球跟我有话说,让我去跟他吹吹风。
“这事恐怕不好说吧。”我说。
“先答应他的条件。”在我爸看来,毛少球比毛五可靠。
此后那段时间,毛五有事没事总来我家喝酒。有一天下午,他给我爸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那条公路已经开始动工,将从香炉山脚下经过,也就是说,离我家的新房不远。毛五夸我爸有眼光,这么好的地方,被我家独享。他眼睛放亮,满是对我爸的赞美。
“以后出门方便了。”我爸说。
“这里将变得热闹。”毛五说。
“漫山的墓碑,谁敢住呀?”
“路修了,矮山都要推平。”
“这赔偿不少呀。”
毛五使劲地喝了一杯,故意把嘴巴发出的声音拖长。我爸心里不可能不嫉妒毛五,毛五现在又打起了我家的主意,我爸也想赚钱,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我爸说:“我想拉毛少球入伙。”
毛五想也没想便一口答应说:“好啊,有钱一起赚。”
毛五其实也不知道那条路究竟从哪里经过。
我爸并不在乎那条路经过哪里,即便是从山脚经过,只要把土路跟新修的公路连接起来,我家的出行一下子方便多了。
毛五说:“如果从你家经过呢?”也就是说我家可能被拆迁,就得赔偿,我爸巴不得这样呢。
“我也能像你一样住到镇上。”他开怀大笑,他的酒意仿佛忽然醒了,似乎这一天真的来临。
他马上摇了摇头,说:“住到镇上有什么好呢?”
毛五说:“镇上卖菜的女人都长着鹅蛋一样的脸……”
“还有什么好?”
“胸大腰细屁股大。”
“你喝多了,幻觉吧。”
“毛村也就秋花赶得上她们。”毛五聊到秋花时,眼睛大得像牛眼,又痛快地喝完一杯。
“你喝多了,喝多了。”
“没有,我还能喝。”
毛五出门时,傍晚的清风吹来,几片樟树叶落在他的肩上,接着一泡鸟屎也落在他的衣服上,还好没有落在他稀疏的头发上。如果落在头上,最近可能会倒霉的。我爸捡起一块土疙瘩朝树上扔去,鸟抖落更多的树叶。
我来到毛村宗祠门前的小广场上,那里早已坐下夏夜乘凉的人,忙了一天的人们,来到这里闲嗑。这是我回到毛村后第一次来,孩子们不认得我,以为我是谁家的亲戚。他们打量着我,胆大的孩子问我:“你是谁呀?”我笑着说:“毛细呀。”他们摇摇头,说:“你也是我们毛村的吗?”
我跟毛村的人一一打了招呼,他们其中有人认得我:“你是毛爱国的儿子吧。”
“毛爱国啊,有眼光,儿子也有眼光。”
“毛爱国的儿子呀,回乡创业吗?”
他们七嘴八舌,我很快逃脱了他们的话题,站在一处灯光照不见的地方,回想我回来后发生的事情,我的思绪还是乱的。用我爸的话说,我对毛村很是陌生了,原因归结起来是我太不懂人情世故。
想想毛五和毛少球,他们在毛村都是对我爸有影响的人。我作为毛村走出去的大学生,重新回到毛村却少有人记得我。
“嗨,毛细。”毛少球拍了拍我的肩膀。
“毛叔,吃了吧。”我礼貌地回了话。
“到我家坐坐吧。”
他的几间旧房子已经倒塌,宅基地卖给了秋花,我是知道的。
“你住哪里呢?”我问。
“祠堂的厢房。”
毛家祠堂有六间厢房,是两进式的结构,进门是办事厅,出厅后是院子,两边各有三间厢房,天井在院子中间。毛少球住在左边的第一间厢房,房间被他的杂物堆满,一张木床上也堆放了衣服。他吃住都在房子里,复杂的气味弥漫着。
他给我递了一支烟,帮我点燃。
他的表情在火光中忽然被点亮,他露出满嘴的黄牙说:“我不想入伙修路。”
没想到毛五这么快把我爸的想法告诉了他。
“毛五又想骗我的钱。”他吸了一口烟,停顿了一会说。
“这不关毛五的想法,是我爸要求毛五的。”
“你爸不了解毛五。”
我一时无语。想大概是毛五从他手中夺爱,他对毛五有恨。毛少球做得对,一个人该爱该恨,没必要隐藏。
“因为秋花吗?”我问。
毛少球眯着眼睛,吞吐烟圈,然后摇摇头说:“你们也要小心。”
即便毛少球给我爸说了他的想法,他是听不进去的。也许他觉得毛少球根本不想投钱修路。
关于我爸和毛五之间的话题,我马马虎虎地应付他。
而毛少球却只顾说他的话。
出门时,天色彻底黑了。
我这些年第一次走夜路,挨家挨户的灯很少亮着。我走到一家门前,一条狗使劲地凶我,叫声惊醒了住户,开门的是一位穿着红色短裙的女人,她的卷发像一棵花菜一样蓬松。
她问:“谁?”
“这条狗太凶了。”我说。
“你找谁?”
“我经过这里。”
“你要去谁家?”她不认识我。
“我是毛细。”
“毛细?”她想不起来我是谁?
“我是毛爱国的儿子。”
“毛细,我想起来了……”
她是秋花,我也想起来了,秋花婶,她是毛村最漂亮的媳妇……这仿佛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她拿起扫帚把那条狗狠狠地打了一下,那条狗嗷嗷大叫跑远了。她搬来凳子让我坐,我不好意思不坐,更不好意思坐。
“坐呀。”她说。
我坐下来不知说什么。都是她在问,我在答。无关毛村,是我在省城期间的见闻。
那些失败的经历,着实没什么可谈的。
天空越来越黑,我要回去了。毛村的巷道里不时走出几个人来,他们喊着孩子的乳名,某某某,死到哪里了?
狗的叫声,响彻毛村的夜。
回到家,我爸我妈正在吵架,我已习惯了他们的争吵。我妈向我哭诉她的委屈,原来我爸答应了给毛氏祠堂捐钱修葺,原来我爸从未跟我妈商量过此事。
我妈像哭又像唱:我的命呀真的苦,摊上这号人呀像头猪,做牛做马不可怜,最怕遇上狼心肺,狼心肺,狼心肺,你的心被狗吃,被狗吃……
她哭累了,唱累了,自己回屋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我爸没吃早饭便出门了,我妈让我去找他。
我在路上没有碰见他,去新房子也没寻见他。他去哪里了呢?我对着山坡喊了几声,山坡上没有一棵大树,我只好沿着机耕路往回走。夏天的露水很重,不一会儿打湿了我的裤管和胶鞋。
路上见到毛少球,他往村委会的方向去。
我问:“毛叔,你见我爸了吗?”
他说:“你爸去村委会了。”
“我爸一大早去村委会干什么呢?”
毛少球说:“听说是土地房屋征收动员大会。”
我半信半疑,毛少球的话我不能信。这事要是真成了,这片石头山就值钱了。因为修路需要石头嘛。
毛少球得意说:“毛五的算盘打错了。”他的意思是这满山的假坟茔假墓碑,修错了地方,毛五的损失不少。
回到家,我把我遇见毛少球的事跟我妈说了,她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
“毛少球的话能信吗?”我说。
我妈并不担心消息的真假。
上午我在毛村转了转,看见一只公鸡压在母鸡的身上,使劲地啄母鸡颈上的羽毛。一地鸡毛过后,孩子们追着公鸡跑。毛村冷冷清清,我从一条巷子走到另一条巷子,一些老巷,勾起我少时的记忆,少时光脚的夏天,绊倒在地上,手掌蹭破皮,渗出血,痛得嗷嗷叫,回家也不会告诉大人。
兴许是此刻的那条土狗的叫声,也可能是那只猫在屋檐的走动,毛村在我的内心忽然有了生气。
“毛细,你爸回来了吗?”毛少球又出现在我跟前。
“没有。”
“会结束了。”
“你也是去开会的吗?”
“不,我是去找毛主任的。”
他找毛主任是为了收回他的宅基地,他现在反悔了,但秋花不会同意的。那么他想重新申请一块宅基地建房,但是拆迁征收导致了宅基地申请已经停滞。
毛少球说:“你爸很可能和毛五在一起,我们去章镇吧。”
我想很有可能他们去了章镇喝酒。
毛少球走在章镇街上,美甲店出来一个人跟他打招呼,原来是秋花,她刚美甲完。“毛少球,你是什么意思嘛。”
他故意低下头,装着没看见,向前走去。
“我没逼你卖我宅基地。”
毛少球不想跟她扯这件事,再争吵下去,他还是要不回来的。
“因为要拆迁了,你后悔了,你这个人还要脸吗?”她开始对他恶语相向。
毛少球气不过,朝她“呸”吐了一口痰。秋花追过来扯着他,并质问他:“我们相好的时候,你怎么跟我说的?你睡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天底下的好事都是你的。”
毛少球不说话,任凭她撕扯衣服。
看热闹的人围了上来,阻塞了交通,汽车喇叭按个不停,秋花才松开手。这时,毛少球从人群中溜了。他站在不远处对着秋花喊:“我是一个废人,我是一个废人……”他的一只睾丸被牛角顶破了,这众所周知的秘密提醒了围观的人,他们哈哈大笑,秋花钻进了美甲店。
章镇不远处的田地建起了工厂,它的轰鸣声在毛村也能隐约听见。毛村有人在那里上班,也有人嫌弃那里拿不了多少钱。原来在章镇附近的村庄拆迁了,他们有的人迁到离市区不远的迁建楼,算是住进了城里吧。其实,那里是章镇。
“拆迁有什么好!”毛少球放肆地大声说。
我们并未找到我爸和毛五。毛少球说:“毛五比秋花更烂,简直烂透了。”
毛村的人觉得毛五是个精明的贩子。比如他在毛村经常搞一些小商品促销活动,前不久他成功地把价格昂贵的饮水机推销到了各家各户。他有自己的营生门道。
他的想法多,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毛少球说:“毛五迟早会吃亏的。”
我笑了笑,说:“对,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毛少球问:“你真的这么看?”
我点了点头,也算安慰他吧,我们对视后哈哈大笑。
我们经过章镇广场时,看到了毛主任,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径直走了。毛少球给我使了眼色,我们跟了上去,一路小跑到毛主任跟前。
“毛主任,你见我爸了吗?”我问。
其实我找他也没什么事。
他说:“你爸等着你回家商量事呢。”
毛少球说:“毛主任,秋花那个泼妇今天找上我了。”
毛主任说:“你的事,我再想办法。”
毛少球说:“好吧,我再等等,等等……”
初秋的几棵柿子树也迎来了灰喜鹊的光临,今天我爸出门,它们在枝丫上喳喳叫。
我爸神清气爽,告诉我准备转让香炉山上那片石头山的承包权。这意味着除了房子周围,其他地方以后都将易主。
“爸,你们真的决定了?”
“决定了,因为毛村要整体拆迁了。”
上次的动员大会上,毛主任激情四射的讲话告诉我们,毛村人都住上楼房,以后不会再泥腿子走路,出门坐公交,完全过上城市生活……
我妈被说动了,答应签订拆迁赔偿合同。她想早点离开这里,因为还被承诺奖励了两万元钱。毛主任夸我爸觉悟高,毛队长开了好头。
我妈恨不得香炉山那个新建的房子也一起被征收,可是那条规划的公路修到毛村附近便停工了。这片石头山还是转让给毛五,因为只有他能够拿出来钱。但我妈担心毛五不履行合同,像上次修路一样至今也没有动工。
一个月后,毛村才完成六户人家的房屋拆迁征收。
我们搬到了石头山那个新房住。毛村的人觉得我家的运气真好,建了新房拆旧房,狠赚了一笔。他们说:“也许要那条路再拐一个弯经过他家。”
毛五后来又来过我家几趟,他摇身一变成了村委会土地和房屋征收办主任。我爸从此对他毕恭毕敬,喊他毛五主任,为的是跟毛壮主任的区别。
“毛五主任,剩下的钱,何时方便给呢?”
毛五笑了笑说:“快了,快了。”
房屋征收谈判的那天,我爸准备了好烟好茶,毛五却没来,来的是其他村委会的干部,我爸有些失望。先看了文件上的赔偿标准。每平米建筑面积的最高标准和最低标准相差好几百呢。第一次的谈判没有任何结果,毛村其他拆迁人家都在观望,互相打听对方的情况。
经过几轮的谈判,毛五终于出现,他向我爸解释说他最近抽调到章镇工作。我爸不大相信他。我想他迟迟不出现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手里没钱。
我爸说:“毛五主任,我的要求是每平米再增加三百元。”
“你要求不高,但政策文件有规定,不能违反。”他有模有样,表情为难说。
“毛五主任,你为我想点办法。”
他停顿一会,说:“剩下的钱,你再等等,等等。”
我爸说:“不急,不急,等你忙完毛村房屋征收吧。”
我妈从屋里给他拿了一条烟,毛五也没客气,欣然接受,他揣在怀里离开了。
我爸鄙夷地朝门外吐了一口痰。
相对于我爸的愤懑,我倒平静不少。在我看来,毛五自然也没什么权力为我家谋取什么,他是在利用我爸的心理。他求的是心理安慰,毛五帮不了他。
我问我爸:“毛村有多少人签了拆迁协议?”
我爸说:“都在互相观望吧。”
第三天也是星期四的那天,我记得那天下着大雨,泥泞的土路上突然多了铲车和挖掘机,路边站着很多城管,这架势像是来拆屋的。村头的那房子是秋花家的,她没有出现在现场。毛村的人都站在那里看热闹,这事似乎与他们没什么关系。我爸也在现场,他没有表情地看着这坍塌后的一片狼藉。
这明摆着是给毛村的还没有签字的拆迁户看的。
“秋花早已拿到赔偿了,毛五能少她的钱吗?”
“杀鸡给猴看,我不会妥协的。”
“毛五那个王八蛋……”
毛村的人七嘴八舌地,毛五当然不会出现在现场。
为什么要骂毛五呢?但接下来几天,又有拆迁户在拆迁合同上签了字,这意味着他们像我一样与毛村的关系彻底结束。
“宗祠还在,我们毛村还在。”我爸的话很悲壮。
“我们还有香炉山的新房子。”我说。
雨一连下了很多天,拆迁办只给了我们几户半个月的时间搬迁,但我妈只用了三天把旧家具和牲口挪到了香炉山的房子。
“房子现在派上用场了。”我妈说。
接下来几天,他们都在议论谁家的赔偿最多,谁家比自己家多。仿佛自己是毛村最吃亏的拆迁户。
“秋花的房子征收赔偿款有一百五十万。”我爸说。
“不止一百五十万,有两百多万。”我妈说。
“谁叫秋花是毛五主任的姘头呢。”她的话很难听。
“咦……”
我家的老房子因为面积小,只有一层,赔了不到七十万元,这样的心理落差让他们难受。
我妈整天哭丧着脸,没有一个人好受。
这个鬼天气,雨下个不停,香炉山上的雨声淹没了一切的喧哗。
他们又开始一句一句地奚落彼此。
我真不愿意呆在家里。毛村拆迁也许对他们说是一件好事,以后不用再回毛村了。这些沉积几十年的事,翻出来都是矛盾,只要这片土地在,他们的争吵不会减少。换个环境,未必是坏事。
“你们想想毛少球吧,他有赔偿款吗?”我爸对我妈说。
毛少球最终没有拿到宅基地和宅基地那两间已经倒塌房子的征收款。他被安排到了养老院,这么年轻的他,终于不用为生活操心。
的确好久没见他,我心里有一种落空感。
我妈说:“毛五那么有钱,还抽几块钱一包的白沙烟,那个生了茶锈的玻璃杯早该换了吧。”
“毛五的钱花给了秋花,毛五以后照样把秋花甩了。”我爸说。
“毛五是什么东西,快成糟老头了,秋花才三十几岁,等着吃亏吧。”
“毛五比你靠谱,他愿意花钱在自己女人身上。”
“我不信毛五真的有钱。”
“没钱的毛五也比你靠谱,连一个蛋的毛少球也比你靠谱。”
她这句话激怒了我爸的自尊,我爸愤怒地摔碎了桌上茶杯。
“你本事大了,有钱了,可以随便了。”
我爸打伞出门,屋里才安静下来。
“你赶快把毛五欠的钱要回来。”我妈想起毛五还欠着我家的钱没还。
“我这就去找毛五。”我爸借机去章镇喝酒去了。
“毛细,你跟你爸一起去。”
空空荡荡的毛村,只有流浪猫的叫声还在,大部分人同意拆迁搬走了,剩下的几户不同意拆迁的,也没人住了,他们也搬到了镇上。我们一前一后走着,像两个陌生人。
“爸,你真去找毛五吗?”
“嗯。”
“毛五的钱能要来吗?”我隐约感到毛五投资的那些假坟,没有获得收益。
我们到了章镇,毛五没有接电话,我爸知道毛五躲着他。我想他不想给钱,协议也不必遵守。但他投资在石头山的那些假坟,血本无归。
我爸摇摇头。
“他的心太大了,什么钱都想要。”我说。
中午之后,雨停了,天空放晴,我和我爸分开后,我想去章镇养老院看看毛少球,他过得还好吧。毛少球在电话里说他去江北做了一场法事,刚回到章镇,准备在德福楼吃饭。
看来我的担心有些多余。
街上我却碰到了毛五和秋花在一起。毛五比起以前更有精神,他这身打扮是要去哪里呢,灰色的西服笔挺笔挺的,皮鞋擦得乌亮乌亮的。
“毛五哥,你是要去哪呢?”
他看到我,神情先是有点意外,然后笑眯眯地说:“毛细也是去城里吗?”
“你们去城里呀。我要去养老院。”
秋花说:“毛细,还认得我吧。”
我故意装着不知道她是谁,盯着她看,她的模样果然有几分好看。
“我们上回见过,那条狗追着你叫。记得吧。”
“记得,毛五哥在我家喝酒时提到你,秋花嫂。”我点头说。
秋花笑着说:“你们没少说我坏话吧。”
“他狠劲地夸你呢。”
毛五招手叫停了一辆中巴车。他们一刻也不想跟我在一起,毛五担心我跟他提钱的事,而秋花不想我提到毛少球。
毛少球穿着一身道士袍在德福楼早候着了,他瘦了,四十几岁的年龄,稀疏的头发也有白发生出来,眼眶发青,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可能是这几天休息不好。
毛少球说:“一起吃饭吧。”
他点了菜,三菜一汤,油渣炒茭白、豆豉蒸鲫鱼和豆渣炒青菜。都是章镇当地人爱吃的菜。
我说:“你还好吧?”
他点点头。
我又说:“住在养老院习惯吗?”
“偶尔住住,已经习惯了。”
“有什么打算?”
“就这么过吧。”他很平静,不再纠结以前的是是非非。
我还跟他聊起毛五欠钱的事,他说大略知道这些情况。从他口中得知,毛村拆迁之后,毛壮要调去章镇工作,毛五想竞选村委会主任。
毛少球呷了一口白酒,表情夸张,喉管里发出啧啧的响声。他看着我,说:“毛村的选票对毛五来说很重要。”
“我不关心他。”
“他关心你。”
“他欠钱还没还。”
毛少球笑了笑说:“他已经找到接盘的下家。”
我半信半疑。但想起他这几年交往的人多,道听途说的事也多,我没有继续问下去。
“你是毛村的读书人,毛五会找你搭档的。”
我这趟回来,毛村也拆了,毛村的人分散到各处,好多人,我不认识他们,我并无群众基础。我摇了摇头。
“你等着瞧吧。”
我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我是失业后才回到毛村的。想起自己的过往,心中很是郁闷。
我们喝了很多酒,他醉意明显,话自然说得多。
毛少球不看好毛五竞选村委会主任的事,他说:“他屁股上的屎还在……”
我想,毛壮当年不照样选上了吗?谁当选对我来说不重要,毛村已经没了。我说:“我对此没有兴趣。”
“那也未必。”
回到家,我没有跟我爸说起见过毛五和毛少球的事。
下午的阳光暖和地照在香炉山的南坡,我家的房子在北坡上。房子的背后,被毛五种了很多水泥墓碑,和满山的石头一个颜色,走近看,有些瘆人可怕。
我妈说:“这个鬼地方,真冷。”
我爸用余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我妈却准确捕捉到了他这个对她不满的眼神,她说:“我的命还不如秋花那个寡妇……”
他们又吵了起来,空寂的山洼里,回荡着他们的吵骂声。
又过了几天,毛五果然来我家喝酒,那天我刚好去了省城。
我妈听说理财产品收益比银行定期存款利息高,让我去省城了解一下情况。我的前同事,有些转行做金融产品服务的,他们从保险公司离开后,去了担保公司搞集资。
“城里的骗子真多。”我妈说。
“骗人的不一定是城里人,也可能是从乡下去的人。”
“你以前骗过人吗?”
我在保险公司做业务员时,每次开新产品阐述会,我的客户大都是退休的老人,他们把钱投进来,有的到死也没有领回本金。
“我合法地做了我该做的。”
我妈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
“你还是留在家里找个事做吧。”我妈说。
以前,她不是这么看的,如果回到章镇,我的人生起点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在毛村的人看来,我不过是去城里转了一圈。
“毛村已经没了,不用在乎他们怎么说。”我爸说。
我并不在乎他们怎么说。这次,我妈没有反驳我爸的话,我很意外。
“你该去找找毛壮。”我妈说。
又过了几天,我去了村委会一趟,毛壮坐在皮沙发上翘着腿,办公室还有另一个人,他把我打发到毛五的办公室坐。毛五一见我,眼睛发出了亮光。
“盼星星,盼月亮,把你盼来了。”他脸上的肉挤在一起,又胖了,即便是不笑时,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
他慢悠悠地吹了吹茶杯里滚烫的开水,不急不忙说:“毛主任找你的事,听说了吧?”
我摇了摇头。
他说:“有好事了。”
他所说的好事莫非是毛少球跟我讲的?
过了好一会,毛壮才进来。他问起我这些年在省城的工作和生活情况。毛壮问:“你有何打算?”
这条路已经修到了毛村。目睹和经历了一些事情,我本无任何计划,只是回来看看。
我说:“边走边看吧。”
毛壮说:“城镇化还在推进,路伸向哪里,城镇建到哪里,就业的机会越来越多。”
毛五说:“我们可以一起共事。”
我苦笑说:“我能做什么呢。”
毛少球果然说得没错,毛五这次要竞选村主任,我来接替他的拆迁办主任的工作。我一下子犯难了。回想起毛村的拆迁,我心里毛骨悚然,借口自己不熟悉毛村的情况婉转拒绝了他们的邀请。
回家的路上,我又遇见了秋花,她笑面相迎,说:“毛细呀,你这是要去哪里呀?”她的语调令我起鸡皮疙瘩。
“刚去了村委会办事。”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问:“毛五在吗?”
“在。”
“你什么时候去村委会上班呢?”
不知从哪来的小道消息,毛村从不缺少嗅觉灵敏的人,从我回来的那刻起,有关我的一举一动,随时被他们掌握。
我只能摇头苦笑,不想解释。
回到家,并不清静,我爸我妈跟我吵起来。他们在我去不去村委会工作的事上,表现出惊人一致的意见。
我说:“我干毛五这事,毛村的狗都不会见我。”
拆迁办主任这个差事,在他们眼里不全是坏事。
无论他们怎么说,我是不会去的。他们担心的是毛五欠的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上。
我决定在章镇找一份工作做。
不久,我在章镇镇政府谋到一份差事,日常负责联络各村的村委会,传送文件,说白了就是一个跑腿的,把上级政策文件和镇上开会纪要下达各村委。
毛五还是村委会拆迁办主任。
毛村还剩一户钉子户,住着一个老人。这条路已经修到了毛村,毛五工作受到了上级领导的批评。毛五立下军令状,一周拔掉这颗钉子。
那天,毛村围满了人,城管、村干部和看客,还有毛少球。毛少球来看热闹,他站在那片废墟上,像一棵枯树,不动,我喊他,他不过来。
毛五说:“那里挺危险的,你快下来。”
毛少球干脆蹲下来,像在拉屎。一条土狗出现那里,它可能饿了,以为毛少球要拉屎。毛五上前去驱赶他。他似乎是被那条土狗咬了,惨叫了一声。
几天来,当城管在毛村发狂地追捕时,这条土狗却神秘地失踪了。
不几天,这条土狗又神秘地出现在毛村,它是一条不叫的土狗。毛五不认得这条土狗,他住在毛村时,没见过这条土狗,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被遗弃在毛村。
毛五说:“真他娘的倒霉,屁股被咬了。”
狗是怎么咬到他的屁股的?传言他蹲在毛村的废墟拉屎,被狗咬的。那条狗吃屎时,咬了他的屁股。也有人作证,那条狗本来是咬毛少球屁股的,被毛五挡了下来,于是被咬了屁股。还有人说,被咬的人是毛少球,毛五是故意装的。
随着那声巨响和户主撕心裂肺的哭喊,毛村唯一的“钉子户”被挖掘机推掉了。
但我爸说:“只要祠堂还在,毛村不会消失。”
我信。
我回新房时要经过毛村,我爸叮嘱我小心那条土狗。
我妈说:“毛五被咬真是报应。”
我爸说:“谁叫他欠钱不还。”
我妈说:“活该。”
我爸说:“活该!”
至少毛村的拆迁户都觉得毛五被咬大快人心。万一我被土狗咬了,他们会说什么,真不敢想。我小的时候,被狗咬过,我妈责备我为什么不跑,我说跑了,狗追着我咬。我妈又责备我为什么要跑,我说我没跑。到底跑了还是没跑,我忘了。
毛村是我回家路过的必经之地,自从毛五被咬之后,我的脑海里不停浮现那条从未见过的土狗的样子。那是怎样的一条狗呢,一条威武的土狗,还是一条夹着尾巴的土狗?想来真是好笑,那条土狗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有一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经过毛村,毛少球的突然出现让我感到诧异,他不是在养老院住吗?他微驼背,灰白的头发比之前又多了。
“毛细,我正找你呢。”
“毛叔,你在毛村干嘛呢?”
“我又搬回来了。”他又搬回了毛家祠堂,他以前住在这里。
看着他一脸土色,我问他:“你怎么啦?”
“我病了。”他在不停咳嗽,用手捂住嘴巴。
“要紧吗?”
“不要紧,我想在毛村住一段时间。”
我暗示他祠堂也要拆掉。
毛少球不免失望说:“能住几天就几天吧。”
他请我到他房子坐坐。房子没有电,依旧是以前的摆设,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他为何要搬回来住呢?
我问他:“你还去外面做法事吗?”
“不去了,身体不好。”
“需要我帮你什么?”
他摆手说:“有空请我去你家喝酒。”
“我爸也想你了。”
“真的吗?”他眼睛马上有了光。
我点头,说了违心的话。
毛五被狗咬了之后,再也没来村委会工作。他在毛村的工作暂时由我代替,接待拆迁的上访者,我说得口干舌燥也无济于事。
他们拍桌子扔凳子是常有的事,他们也知道我什么事情都解决不了。实际上我成了他们的出气筒。
不久,毛五去了章镇文化站,他彻底不来村委会上班了。
一天黄昏,我们在章镇街上遇见,毛五要请我吃饭,我觉得没那个必要。我跟他之间,真的没什么话题要说。
他却说:“欠你家的钱能还上了。”
“找到接盘的人了?”
“是合伙人,你们也是合伙人。”
“我爸同意了?”
“同意了。”
他是不会做亏本生意的,不想理他。在我转头要走时,他从肉铺里买了两刀五花肉,以此感谢我爸对他的理解和善意。我很反感他这么做。他一直追着我,直到我收下来。
好吧,我实在没法拒绝,提着那两刀肉走在那条快要建成的公路上。当我走到毛村时,看见一条土黄色的狗蹲坐在道路的中间,它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害怕地停下来。难道咬人的是我眼前的这条土狗?
万一它咬了我怎么办?
我躬身捡起石头时,它快速地跑开。但不一会,又出现在我身后。我的后背总觉得有一阵嗖嗖凉风吹过。我只好把毛五给我的一刀五花肉喂给那条土狗,才算甩掉它。
另一刀五花肉,我送给了毛少球,他不在祠堂,我把它挂在门上。
后来,我下班经过毛村,又有几次看到那条土狗,它看着我,偶尔摇着尾巴,没有丝毫恶意。它似乎认得我,有时还叫几声。这是不是城管要找的狗,我不知晓。
我爸我妈坐在门口聊天。
我爸说:“狗咬人,毒着哩。”
我妈说:“他是装病,装可怜。”
“毛五已经是山穷水尽了。”
“他把秋花养得白白胖胖的。”
“合伙的事,我们吃不了亏。”
“这账我们还能算得过毛五吗?”
“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们见我来了,不说了。
今天是村委会选举的日子,我爸我妈一早出门,选票前两天他们已经填好。
毛村的人大都要去村委会投票,我见到了毛五,他这次是监票人。毛壮和我是村委会主任的候选人。毛村有人拉横幅抗议。
“为什么不是毛五?”我想。
毛村拆迁的工作都是他组织完成的。
横幅被人扯下,但影响很坏。我不在乎自己的候选人身份,之前我答应过毛壮陪他参选。
我与毛村所有人无争,从未跟他们有过矛盾和冲突。毛壮一本正经地安慰我说:“组织相信你,多数群众相信你。”好像我真的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我无心做什么慷慨激情的言说,我的心情糟糕透了。
毛五说:“有人写匿名信举报我们,我已经截下了。”
“举报我?举报我们什么呀。”
“那些假墓的事。”
我哭笑不得,这是你毛五和我爸之间的事,况且是你不还钱,我爸入伙也是无奈之举。我没有参与,我信你个鬼。
我本来不打算参加竞选的,没想到惹出这些事来……
投票结束后,我赶忙离开。在返回的路上,我妈安慰我:“毛五有脸说这事,他应该撒泡尿照自己。”
“你们不该答应他。”
“身正不怕影子斜……”
可是光什么时候照在我的身上?别人怎么知道我家和毛五之间的协议内容?这事有可能是毛五给我挖的坑。
“毛五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说。
此刻毛五和秋花走在我的后面,离我不远。他故意干咳了几声,我知道他一定是听见了我们刚才的对话。
我妈见了他,头也没回。
毛五说:“这事真跟我没关系。”
我妈问:“那跟谁有关?”
“我没少被冤枉,也不差这事了。”他觉得自己很委屈。
我妈说:“你看见菩萨屙屎了吗(鬼话连篇)?”
我妈也不给他再解释的机会,她加快脚步,从另一条小路走了。
秋花带着讽刺的口吻说:“呀,还是婶婶菩萨胸怀(没有心肝)。”
我妈扭头还了她一句:“鸳鸯啄小鸡(不成双),呸!”
我的心情被她们一来二回搞得更糟了。
毛五站在那里抽烟,我问他:“你是不是真的被狗咬了?”
毛五说:“怎么啦?”
“我想听实话。”
“狗是无辜的,我的屁股磕在了瓦砾的钢筋上,渗出了血。”
“为什么要说被狗咬了?”
“我不想再干拆迁的事。”
“所以你甩锅给我了。”
“是毛主任提议的。”
“一切都会结束的。”
我不想在村委会再干下去。当我把想法告诉我爸时,他没做出任何表态。他告诉我,毛村的人都走了,他还要留下来。
祠堂也要拆了。可以异地重建,或者现金赔偿。
毛村的拆迁接近尾声,这意味着毛少球又要离开了毛村。
我应该去看看他。
我爸说:“你没必要去。”
“为什么?”我脑门忽然一沉。
“他好久不在那里了。”
“他去了哪里?”
我爸摇摇头,说:“这事也许毛五清楚吧。”
但我不放心,还是去了祠堂看看。祠堂在那片废墟中孤立着,周边的枯草好久没人踩踏,布满的蜘蛛网还在。我推门进去,麻雀从里面飞了出来,灰尘在光的映衬下,整个屋子,斑斑驳驳。毛少球住的房子的门竟然是开着的,里面杂乱,好久没有住人了。他的衣物还在,锅碗瓢盆还在,到处是老鼠屎。
我没听毛五说过毛少球的近况,他们两个人很少在一起。即便见了面,因为秋花,也不说话。
毛五真的知道毛少球在哪里吗?
过完年后,毛壮又一次当选了村委会主任。祠堂拆迁也被提上了议事日程。我向毛主任提出辞职,他没有立即批准我,辞职的事要等到毛村祠堂拆迁完后。
这段时间,我的主要工作是联系毛村所有人,约定时间在祠堂商议毛氏祠堂拆迁。
当我问到秋花时,她问起我有关毛少球的近况,我心想你和毛五蛇鼠一窝还能不知他的近况吗?我说:“毛五应该知道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我也是听人说的。”
“你这是听哪个王八蛋说的?”她立马生起气来。
“王八蛋知道。”我也回击了她。挂完电话,忽然有一种失落。我不该这样对待秋花,她毕竟是关心毛少球的。
不久后,毛村祠堂的外墙被人刷上宣传拆迁的标语,红色的横幅挂上。
他们不在乎你说了什么,他们只在乎满意的价钱。
毕竟这是一件家族大事,不能马虎,我尽量把工作做细,开商议会的那天,村委会请人在祠堂的厢房做了饭菜。毛壮也出席了这次商议会。
毛五却没来,这让我感到意外。
商议会开得很顺利,毛村的人对祠堂拆迁补偿款没有提出异议。但他们对补偿款的分配都有自己的看法,主要分成两派,一派是复建毛氏祠堂,另一派是把钱分给每家每户。
毛少球的突然出现,令他们安静下来。
他头发扎了起来,穿着深灰的西装,脸色苍白地站在厢房的门前。毛少球说:“我,我是来拿自己衣物的,拿完就走。”他还认真地给我们鞠了一躬。
他穿着举止引来了他人的哄笑。
“毛少球,你去哪里了?”有人站起来问。
毛少球说:“我在江北治病。”
“哦,你害了相思病吧。”
众人又笑。毛少球没有辩驳。
秋花扭着圆大的屁股,她走路的姿势跟以前也不一样,胖了。她走进毛少球的厢房,是去帮毛少球收拾东西吗?探头进去看了看,捂着鼻子,可能是房子的气味难闻。但接着她惊叫了一声,说:“毛少球晕倒了。”
毛少球倒在地上脸色如一张白纸,已不省人事。我掐住他的人中,过了一会,他才缓缓醒来,我扶起他靠墙坐了一会。我问:“你怎么啦?”
“我没事,是低血糖犯了。”他从口袋拿出一块巧克力糖塞进嘴里。
我给他递来一杯水,秋花帮他收拾打包了衣物。毛少球站起来说:“你们都忙去吧,我没事。”
他们散去后,毛少球对秋花说:“我有事想和你说。”
也许秋花也有事问他,要不然的话,她之前不会向我打听毛少球的近况。而且,今天发生的事,秋花救了他。
吃饭的时候,我去敲门,秋花哭了,哭声又引来大家的目光。他们以为是毛少球做了对不住秋花的事,欺负了秋花。
“你们没事吧?吃饭吧。”我说。
毛少球说:“不饿。”
秋花擦掉眼泪,说:“一起坐坐吧。”
毛少球不再坚持。他坐在我的边上,没有动筷,他说:“我现在是素食者。”
这也许是毛村的人一起吃的最后一次团圆饭,然后将各奔东西。
今天从外地回来了不少人,有些人面熟叫不出名字,他们见我也是这般,眼神互相躲避。今天似乎悲情的是我,毛村的人欢天喜地,反倒我此刻心情沉重。
这次毛少球没有谈及毛五,我很意外。
我去陪我爸喝了几杯酒,他有点不自在。我爸说:“人往高处走嘛,去城里住,好啊。”
最终商议的结果是在异地重建毛氏祠堂。
忙完毛村拆迁的事,我爸又陷入了之前的焦虑中。因为毛五捎来口信,香炉山上的那片假墓,有了转机。他找到了接手的投资人。
真假难辨的消息,是他故意放风的。
这段时间他去了儿子那里,他是为了躲债去的,毛村的人不信。因为他有拆迁赔偿款,他儿子在外做得不错,不缺钱。我想,他为什么不想还钱,是想再拉人下水吧。
我妈说:“见到了钱,我信。”
又过几天,他带来几个人在香炉山转悠,大讲他的计划宏图,我爸作为合伙人,附和着毛五。他说到兴起时,竟然指着我家的房子说:“以后这房子可以改造成放骨灰的砖塔。”我爸的脸色气得铁青。
“这满山的石头都是钱啊。”
我以前忽略了他的表演才华。毛五带着他们向山上走去。回到家后,我爸大骂这个没口德的毛五,没钱也要摆阔,无耻。我妈说:“毛五要是给到合适的价钱,房子可以卖他。”
我爸说:“你别做梦了,吃亏还少吗?”
我妈不想住这个鬼地方,毛村拆迁以后,这里更荒凉了。
“趁机卖个好价钱不好吗?”
“你真是叫不醒。”
他们又在吵架。
毛五他们从山上下来,在我家停留了一会。
那人问:“你真的愿意卖房子?”
我妈抢着说:“主要看价钱。”
那人说:“按毛村拆迁价格。”
我爸却在摇头。
毛五说:“价格再商量,再商量。”
我妈说:“我们再想想看。”
我爸说:“别想钱想疯了。”他这话不光是针对我妈,也是对毛五说的。
他们离开时,我妈恭敬地对毛五说:“毛五主任慢走。”
我爸气得把大门关上了。
一天,毛五来到我家,他带来消息,毛氏祠堂和周边几个族姓的祠堂都要集中到香炉山脚下重建。那么,阴森的气氛会始终笼罩在我家,这块去掉不了的阴影,像她曾经的肺病一样不停地扩散,停不下来。
我爸语气冷冷说:“又不是搬到我家隔壁。”
“你可以把香炉山的股份全部转让,套出钱。”毛五说。
我爸听后心情稍微平静,他说:“果真?”
“是的,价格比你入伙时高出很多。”
“那条路的钱,一起算吗?”我爸问。
“是的。”毛五也答应了。
他觉得划算,这件事他们商定下来。
几天后,毛五把修路的钱先给了我爸。他请来挖掘机,平整了那条土路,并水泥硬化了路面。我妈说:“他把事搞成了。”
我爸这次信了。
接着,我们搬空了房子的杂物,住到了章镇,毛五果然把全部房款交给了我妈。这事已经完结。我爸说:“像做梦一样。”
我妈说:“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爸说:“毛村没了,人心迟早会散的,趁早卖也好。”
我妈觉得自己做对了一生中最大的事情。毛五的声名在章镇人所皆知,他真是有钱,大家都信。毛五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他问我爸:“香炉山的股份还退股吗?”
我妈不想退股,想跟着毛五一起发财,我爸此时的想法也改变了。
“有钱一起赚吧。”我爸说。
毛五到我家和我爸一起喝酒。喝得高兴的时候,他主动聊起他和秋花的事。他去儿子家,是为了甩掉秋花。他说:“毛少球把秋花的肚子搞大了。”
我不信毛少球会做这种事,毛少球说过他少了一只睾丸,丧失了生育能力。
但我爸信,他说:“毛少球还有一只睾丸。”毛五苦笑。
毛五说:“秋花肚里的孩子不可能是我的。”
我爸说:“我信你。”
毛五说:“她想借此讹我钱。”
我爸说:“一定是这么计划的。”
我听不下去了,我说:“毛少球一直有病,他没在章镇。”
毛五说:“他在逃避。”
我想起那天秋花的身形体态,她可能真的怀孕了。她为什么对毛少球哭?她问过我毛少球的情况。我忽然觉得她在找一个替毛五背锅的人。这个人只能是毛少球,因为他们一起好过,因为毛五突然失踪了。
我出门去找秋花,她现在是唯一知晓毛少球下落的人。
秋花的肚子确实凸起,她见我来,懒得起身,她坐在藤椅上,晒着初春的暖阳。她说:“你是来找毛少球的吧?”
我点头。
“毛五知道他在哪里。”难道是毛五不想让毛少球见她?
我以前也是那么回答她的。我说:“我想见他。”
她摇头说:“我也想见他。”
“毛少球为什么不见你?”
“因为毛五回来了。”
我越来越听不懂她的意思。我问:“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跟毛少球办了结婚证。”
我不再问了,哪怕毛少球只是毛五的某个道具,我也不便问了。
自从我搬离香炉山的新家之后,没有回过毛村,那条穿过毛村的公路已经通车,从香炉山北坡经过。我几次想回去看看,因为住在章镇的毛村人说那里闹鬼,我更好奇了。
某天下午,我去毛村时,并没有看到传言中的事情。那片废墟上,长满着植物。放眼望去,一切是那么翠绿生机勃勃。
“怎么会呢。”我想。
我兴致很高,沿着公路走到香炉山北坡下。毛五所说的祠堂并未重建,我又来到从前的房子,大门并未上锁。推门进去时,发现一个人背对着我,一动不动躺在竹床上。我的到来没有惊醒他,我想这个人是毛五请来守山的。
我把门合上后,在四周看了看,也没什么异样。
从山上下来时,我仿佛听到过隐约的哭声,从哪里传来的,我不确定。哭声,时断时续,又好像不是哭声,像动物的叫声。暮色中更增加了恐怖的气氛。
我爸说:“有人在装神弄鬼。”
当我爸说出这话时,我还是不信。我说:“这不是没事吓自己么?”
我爸说:“他吓的是我们。”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毛少球死在了香炉山的房子。怎么死的?警方也给出调查结果:排除他杀。毛少球的死,毛五一度成了被怀疑的对象。依照乡俗,无嗣的毛少球死后不能埋在毛家的坟山上。下葬那天,秋花给毛少球烧掉的纸人,竟然少了一条腿。
我爸说:“在阴间,也需要门当户对。”
原刊于《文学港》2023年第9期
图片来源@钟华友
设计制作@一非
审核@李佳、晓一、小晴
作家简介
黄海兮,1977年生,现居西安。第二期“陕西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扶持计划”入选作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作家》《天涯》《十月》《小说界》《芳草》等报刊杂志。著有长诗《余哀》和中篇小说集《朝花》。有作品被翻译为英、德、西班牙、韩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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