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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爻辞怎么得来的(周易爻辞)

周易爻辞怎么得来的(周易爻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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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 阅读摘要三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李白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在另外的版本里,这首诗还有一个题目,叫作《陪侍御叔华登楼歌》。到底孰是孰非,我更倾向于前者,但这里就不深究了。

1. 狂放风格的极致:李白

和李白做朋友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幸好我们只是隔着一千多年的时间仰慕他。

李白虽然乍看上去仗义疏财,一掷千金,为朋友两肋插刀,但他只是努力想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在本质上,他是高度以自我为中心的。高度的以自我为中心和彻底的不以自我为中心,都可以成就天才的诗人。李白是前者的代表,莎士比亚是后者的代表。在遥远的时空之外我们更容易欣赏李白,因为社会习俗的约束力量往往在他面前无计可施。一个人做人做得这样天马行空,写起诗来就更加天马行空了。

古人在送行的宴会上总要写诗来表达离情别意,诸如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出自《渭城曲》)、高适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出自《别董大·其一》),这都是千古名句,也是赠别诗歌的经典写法:有劝酒,有叮咛,有宽慰,都会把对方放在中心位置。但李白心里没有这些规矩,几杯酒一下肚,情绪往哪个方向上引,诗就往哪个方向上写,至于远行的人到底能在他的诗里占多大的位置,全凭运气。李白的这首送别名作《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把狂放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致,虽然写的确实是送行的场景,但情绪的重点其实全在他自己身上。

先来解释一下这首诗的题目。宣州,旧称宣城,在今天安徽省南部。谢朓是南北朝时期的南齐诗人,曾经做过宣城的地方官;任职期间依山建的楼,人称谢朓楼。“朓”是古代天文学的一个术语,表示晦日的时候月亮出现在西方天空。谢朓字玄晖,玄晖的意思是幽暗的光,晦日恰恰就是月光最幽暗的时候。古人名和字的含义相关,你可以借这个小技巧解决古汉语里的很多小问题。

诗题中的饯别,就是告别聚餐。校书,是校书郎的简称。校书郎是一个官职,隶属秘书省。唐朝实行三省六部制,但秘书省不在三省之内。所谓省,本义是皇宫,后来演变为官署,所以唐朝称为省的官署都在皇宫一带。读唐诗看到“省”的时候,记得要往中央官署的方向去理解。而今天的省的概念,比如安徽省、浙江省,是元朝和明朝确立下来的。

秘书省主管皇家的图书档案工作,这是东汉开始的传统。那时候的图书档案全靠手抄,很多都被皇家收藏,外人看不到,所以称为“图书秘记”,简称秘书。现代汉语里的“秘书”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在秘书省里负责编辑、校对的官职,叫作校书郎,品级在正九品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九品芝麻官。但是这个职位经常用来安置那些刚刚通过科举考试的人,离皇帝和权力中心都不远,前途好,而且做的事情不是政务性质的所谓俗务,所以很受读书人的青睐。李白同族当中有一位叔父,叫作李云,当时正在担任校书郎,这就是李白诗题当中的“校书叔云”。

2. 披头散发的象征意义

整首诗都很口语化,感觉是情绪积压了太久,突然有了一个发泄的出口,就一发而不可收。而且诗里好几处典故和词语很容易被人误解。在“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一句中,东汉学者们把东观,也就是皇家图书档案馆比作蓬莱仙山;“文章”并不是指写文章的文章,而是指美丽的花纹,引申为华彩、绚烂。为什么要这样理解呢?因为“蓬莱文章”的“文章”对应的是“建安骨”的“骨”。“蓬莱文章”说的是汉朝文学的璀璨风格,“建安骨”说的是曹魏年间建安文学的刚劲风格。后者被称为建安风骨,代表人物是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如果李白写的是四言诗,“蓬莱文章建安骨”就应该写成“蓬莱文章,建安风骨”。接下来这位“小谢”是谁呢?既可能是谢朓,也可能是谢惠连,而且后者的可能性更高。南北朝时期,南朝的谢家,也就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里说的那个谢家,先后出了谢灵运、谢朓、谢惠连三位文学家,谢灵运被称为“大谢”,谢朓和谢惠连都被称为“小谢”。

现在你应该发现一个疑点了:“蓬莱文章”说的是汉朝,“建安骨”说的是东汉末年到曹魏初年,而两位小谢都是南北朝时期的南朝人。也就是说,小谢无论指的是谢朓还是谢惠连,所处时代都在“蓬莱文章建安骨”之后,但李白为什么说“中间小谢又清发”呢?既然是“中间”,那么“小谢”所处的时代就应该在“蓬莱文章”和“建安骨”的中间才对,但这明显违背事实啊。

其实,这是因为“中间”有一个很特殊的意思——“然后”。“中间小谢又清发”实际应该是“然后小谢又清发”。所谓“清发”,大意是清新、焕发,有生机蓬勃的感觉。

诗句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些古人呢?这是有传统套路的。“蓬莱文章建安骨”是夸李云,“中间小谢又清发”是夸自己。李云是校书郎,这正好是汉朝人眼里蓬莱仙山上的职位;校书郎在秘书省上班,是皇帝、皇子身边的文人,这又切合了曹氏父子时期的建安七子。李白自己是两位小谢的仰慕者,这里拿小谢自比,既切合了饯别所在地谢朓楼,又切合了自己是李云的晚辈。很难想象这样一首信马由缰的诗,用典可以用得这么妥帖。

接下来“俱怀逸兴壮思飞”的,既可以理解成“蓬莱文章建安骨”和“小谢”这些古人,也可以理解成李云和自己,还可以理解成古人、李云和自己,仿佛古人和今人融为一体。诗句里的“壮思”很容易被误解成雄心壮志,其实它是才情饱满、才思敏捷的意思。和谢朓同时代的钟嵘写过一部文学史上的名著《诗品》,评价谢朓和谢惠连的诗时都用到一个“锐”字,就是指才气高,思路快。而这两个人的诗都是华丽、婉转的风格,走的并不是雄浑激昂的路线。

在“明朝散发弄扁舟”一句中,“散发”,顾名思义,就是把头发披散下来恢复自然状态。和“散发”相反的意象是“束发”,即把头发扎好,这是礼数的要求。男孩子大约从十五岁开始束发,把自己打扮得规规矩矩、端端正正的。你也许想到了王维那句“松风吹解带”,是的,散发和束发的关系,就是解带和束带的关系。诗人忍受不了现实生活的压力,想要放飞自我的时候,就会散发,就会解带,而与散发和解带对应的生活,就是前边讲过的渔樵耕读。“扁舟”的意象对应的恰恰就是渔樵耕读当中的“渔”。这些都是套路,古诗读得多了,你就会发现,哪怕再天才的诗人,也离不开各种套路。

将进酒

李白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如果说《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是“李白式离别”——用送别亲友的故事,抒发与亲友完全无关的壮心与愁绪,那么《将进酒》就是标准的“李白式相聚”——金樽玉杯、挚友亲朋、寻欢作乐,再加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失意,一切人与物都是证明李白不爱功名爱潇洒的道具。但李白与潇洒真有很大的关系吗?翻开史书可以看到,他想走上人生巅峰,想到骨子里。诗中的李白和现实中的李白,要多矛盾就有多矛盾。终其一生,李白都在现实中苦苦追寻名利,又在诗中呐喊“我不在乎”,假惺惺。然而,谁又不是这样呢?李白的别扭,也是大多数人的别扭。

1. 劝酒歌

如果你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整天把怀才不遇挂在嘴边,稍微遭受一点挫折就开始怨天尤人,仿佛全世界都对不起他。他会找你喝酒,边喝边骂,含血噀天,控诉万恶的社会,连带着把古往今来的风云人物狠狠贬低一通,一会儿吹牛吹上天,一会儿又开始自暴自弃。你想劝他别再喝了,酒钱不够了,但没用,因为他不但很有钱,而且挥霍成性。他认为,凡是了不起的人物(包括贵族和游侠)都该有这样的消费观,而凡是斤斤计较、盘算性价比、有投资储蓄意识的,都是小市民嘴脸,让人看不起。这样一个负能量爆棚的人,你愿意和他做朋友,陪他喝酒,听他倾诉吗?

如果你知道他是李白,我相信你一定愿意。李白的人生也和我们普通人一样有起起落落,但问题在于,在他的人生有一点点起色的时候,他马上就会发飘甚至很势利,时常夸耀有多少大人物主动来找自己攀交情。所以李白在正能量爆棚的时候,写出来的诗往往让人不太舒服。我们隔着一千多年,尚且能够产生这样的感觉,就别提当时和李白真正打过交道的人了。相比之下,李白那些借酒浇愁、倾诉怨气的诗反而顺眼得多。他是一个格外敏感的人,心里好像天生有一个高倍放大镜,随便扔进一点什么情绪都能放大几十倍显现出来,尤其是怨气。

普通人的气话和醉话都不讲理,很多人平时不善言辞,吵架的时候却可以出口成章,思路格外敏捷,如果再喝下几杯酒,简直可以翻云覆雨,指点江山。李白的气话和醉话尤其不讲理,而这种特质恰恰适合诗歌。诗本来就是不讲理的,越讲理就越写不出好诗。在李白的名作里,《将进酒》就是气话、醉话的典范,讲得昏天黑地,只因为他太有文学天才的潜质,才把满腹牢骚倾诉成了巅峰级的语言艺术。

《将进酒》原本是汉朝乐府的劝酒歌。“将”的意思是请、愿,“将进酒”就是“请多喝一点吧”。李白写这首诗的时候,大约是在刚刚被唐玄宗赐金放还之后。唐玄宗对他很厚道了,虽然恭请李白离职,但礼数周到,还开出了天价的遣散费。但在李白看来,这简直就是晴空霹雳。本来以自己的盖世才华,该被皇帝请出来做国师才对,做御用文人就够委屈了,结果连御用文人都不让做了,实在太不尊重人才了。这样的宫廷、这样的国家,已经不可救药了。受了委屈当然要找朋友喝酒,就这样,李白和岑勋、元丹丘两位隐士一起纵酒狂歌,这才有了《将进酒》这篇名作。

2. 分段与换韵

这首诗特别适合朗读,虽然内容只是喝酒泄愤,但读起来感觉比岳飞的《满江红》还要慷慨激昂,壮怀激烈。诗的语言相当随意,或者说相当口语化,并不需要太多解释,但是读起来应该怎么分段,很多人都搞不清楚。

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韵一:来、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韵二:发、雪、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韵三:来、杯]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韵四:生、停、听、醒、名]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韵五:乐、谑、酌]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韵六:裘、愁]分段是从换韵来的。你读这首诗时,首先要注意换韵。把换韵搞清楚之后,一路读下来才特别有酣畅淋漓、气脉贯通的体会,而这正是李白负能量诗歌的一大艺术特色。但是,换韵在这首诗里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两句押一个韵。“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两句换了一个韵,“发”和“雪”在唐朝人的读音里是押韵的。接下来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继续押“发”和“雪”的韵。“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两句又做了一次换韵。

你如果对古诗有一定了解的话,在这里就会发现疑点:从规矩上讲,一首长诗,每到换韵的时候,换韵部分的第一句一定和第二句押韵,也就是说,“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用”字应该是韵脚字,和“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来”字押韵,否则读起来就不流畅。为什么今天的很多初学者感觉不到这种不流畅呢?这是因为用现代汉语的读音来读唐诗,很多本该押韵的地方都已经不押韵了,大家见怪不怪了。既然很多句子都不押韵了,单独一两处的不押韵也就显不出来了。

如果较一下真,“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不押韵,是因为李白写诗纵横驰骋,完全没有规则意识吗?这倒也符合他的性格。但问题是,李白写诗有一气呵成的气势,如果这一句不押韵,气势就贯通不上了。这么别扭的写法,不是李白的风格。唐朝人留下的手抄本给我们提供了答案:这一句写作“天生吾徒有俊材”,于是就顺顺当当地接上“千金散尽还复来”了,这才应该是李白《将进酒》的原貌。

接下来“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又换了一组韵脚,一直到“惟有饮者留其名”。这一段里的“但愿长醉不愿醒”,“醒”在唐朝是平声字,你如果想读出更好的音律感,可以读xīng。

后面的“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又是一组韵脚,乐、谑、酌,三个字都是入声字。现代汉语里边已经没有入声了,所以你会觉得这几句完全不押韵。今天你读这首诗时也没法硬让这几句押韵了,但你该知道这几句是相对独立的一段。另外,经常有人把平乐(lè)读成平乐(yuè),让它和下一句的“斗酒十千恣欢谑”押韵,这是不对的。在唐朝人那里,乐(yuè)反而和“谑”不押韵,同样也没法和下一个韵脚里的“酌”字押韵。而且从语义上讲,平乐指的是汉朝的平乐观(guàn),取的是“和平安乐”的意思,不能读成平乐(yuè)。

这一段结束之后,从“五花马”到“万古愁”又换了一组韵脚,成为全诗的最后一个段落。

这首诗用到的典故,只有“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一处。陈王是指曹植,曹植有一首诗叫作《名都篇》,描写大都会豪门子弟的奢华生活。“名”是“大”的意思,而不是“著名”的意思。比如“名山大川”,意思是大山大河。在繁华的大都会里,豪门子弟白天去打猎,晚上办宴会。“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出自《名都篇》),宴会的规格太高,一斗酒就价值十千。数字当然不必拘泥,你也不必考证当时的物价,总之酒很贵,排场很大。曹植是在炫耀这样的生活吗?显然不是,因为诗的最后说:“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这是隐隐的批评,说做人不该这样虚度时光。

李白用这段典故的时候却不管这么多,只取自己想要的内容。这是诗人特有的任性,只因为仕途受了挫折,经世济民的抱负没法实现,索性就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李白难道不知道古来圣贤有很多都不寂寞吗?难道不知道曹植并不是因为“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才在青史留名的吗?他当然知道,但激愤之下就是口不择言,甚至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拉这些古人给自己背书,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愁怨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愁怨,而是古往今来所有圣贤的愁怨,所以“会须一饮三百杯”也不是自己一个人借酒浇愁,而是用这些酒来浇“万古愁”。

如果从事实上看,这些话简直虚假、夸张到极致了。但正是事实上极致的假,却道出了情感上极致的真。所以你读李白的诗,不妨跟着他一起迷狂,冷静才是李白诗歌的最大天敌

送友人

李白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唐代科举取士,每年都有全国各地的考生云集长安、洛阳,这两座大城市还吸引着全世界的商人和艺人。唐代大都市已进化成了陌生人的社会,嗒嗒的马蹄声带来的通常都不是亲朋故友,而是美丽的过客。频繁发生的相聚与别离,造就了大量以聚散为主题的动人诗词。《送友人》这首诗同样出自李白,但你会发现,这个李白跟“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李白截然不同。这首诗中传递的送别情绪,大概更能引发你的共鸣。

1. 浮云与落日

《将进酒》写朋友的相聚,《送友人》写朋友的离别。

在《人性,太人性的》一书当中,哲学家尼采给“奴隶”下了个判断标准:“谁不把一天的三分之二留给自己,谁就是奴隶,无论他想成为怎样的人,成为政治家、商人也好,成为官员、学者也罢,只要这样就都是奴隶。”以这个标准来看,李白身上毫无奴性,因为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与注意力都留给了自己,前面讲的两首诗《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将进酒》就是明证。自私如李白,在挥别友人之际也有突然的温柔时刻。

《送友人》是一首五言律诗。五言律诗在结构上讲究起承转合,音律讲究平仄协调,中间四句还要构成两组对仗。总而言之,章法森严,不是李白这种狂人会喜欢的写法。李白也确实很少写格律诗,但不爱写不等于写不出。这首诗就写得合节合拍,挑不出一点毛病,可以说是写出了第一流的水准。看完《将进酒》后再看这首诗,你很难相信它们是同一个人写的。《送友人》里没有半点狂态,只是用自然晓畅的意象,在苍茫辽阔的时空里融进淡淡的忧伤。

开头两句交代送别的地点:没有用到宣城、谢朓楼这类实景,只是泛泛地点出青山、北郭、白水、东城,让人感觉这不是一时一地的一场离别,而是普天之下的所有离别。再联系题目《送友人》,也不知道这位友人究竟是谁。这显然会激起学者们的考据癖,他们对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做过非常详细的考证,但这真的不是很有必要。你只需要知道,在城外的青山白水之地,发生了“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孤蓬”是诗歌里边很常用的意象,是把孤身在外的人比喻成一根随风飘荡的蓬草,被命运摆布,不由自主。“征”的意思是远行,和打仗没有关系。杜甫有一首诗叫《北征》,还有一首诗叫《南征》,在今天很容易被误解为南征北战的“征”,其实这只是形容自己向北走和向南走。那么,向北方或南方用兵打仗该怎么说呢?也叫北征或南征。所以对字义的理解,总要联系上下文才好。

你有没有注意到,“此地一为别”和“孤蓬万里征”构成了一组对仗呢?这组对仗貌似并不工整,在宋朝人眼里还要算一种毛病。但这种对仗完全可以原谅,因为李白写得既很巧妙,又很流畅。以“一”对“万”,字面上是对仗,其实意思却对不上。这就好比说我“一”和你分别,你就要踏上“万”里征程。这里的“一”不是数量词,而是副词。用副词的“一”去对数量词的“万”,这是很另类的一种对仗,它还专门有个名称,叫作“无情对”。顾名思义,对得很没道理,但字面上偏偏说得过去。这两句除了构成无情对之外,还构成了流水对。通常的对仗,上联和下联各是一句完整的话,彼此都能独立存在。比如“春蚕到死丝方尽”是一句完整的话,“蜡炬成灰泪始干”也是一句完整的话,两句完整的话构成一组对仗。而流水对刚好相反,上联和下联各是半句话,连在一起才是一句整话。诗里用流水对,流畅感就会更强。

下面的一组对仗是这首诗里的名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这种写法,叫作“即景抒情”。浮云和落日都是眼前的景物,诗人因为自己正纠结在离愁别绪之中,所以才会对身边那些貌似也有离愁别绪的景物格外敏感。落日即将离去,浮云似乎正在围着落日缠绵缱绻,做最后的挽留,又或者落日正在用尽最后的余晖,试图留住行将飘远的浮云。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一句不是很好理解。挥一挥手,终于要分别了,马儿在这一刻萧萧长鸣。“萧萧班马鸣”出自《诗经·小雅·车攻》里的“萧萧马鸣”,难点就在多了一个“班”字。如果李白写的是四言诗,我相信他会直接援引“萧萧马鸣”,含义完全不变。但既然是五言诗,就必须添一个字才行,于是马就变成了班马。“班马”这个词在《左传》里出现过,联系上下文来看,意思应该是离群的马,马因为在夜晚离了群,以嘶鸣来呼唤同伴。但李白送别友人,自己骑一匹马,朋友骑一匹马,根本就不存在马群,离群的意思显然就说不通了。

当我们抛弃了这个传统的解释,从训诂角度来看,有两种解读可以同时成立。第一种是,“班”的本义是把一块玉剖成两半,引申出“分别”的意思,那么“班马”就是分别的马。第二种是,“班马”的出处不是《左传》的“班马”,而是《周易》里的爻辞——“乘马班如”,意思是马车不往前走,只是在原地盘桓,这里的“班”是“般”字的同音通假。无论哪一种解释,在语法和语意上都讲得通,但第二种解释更美一些。两个人不得不分别,但他们骑的两匹马依依不舍,嘶鸣着呼唤彼此——我更愿意相信这才是李白想要表达的意思。

2. 意气与俗气

读《送友人》,会让你感觉这一对朋友虽然人隔两地,但心在一处,并不曾真的分开,但世上更常见的人际关系刚好相反——人在一处,但心隔两地。盛唐诗人,恰好也是李白的朋友张谓,有一首小诗《题长安壁主人》,说的就是这回事,很适合拿来和李白的《送友人》做个对比。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

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

从题目来看,这是一首题壁诗,是写在墙上的。地点在长安,这面墙是张谓房东家的。张谓大概和房东闹得很不愉快,也许是经历了秦琼卖马之类的事情,所以在房东的墙上写下了这首诗。

诗很浅白,大概故意要气气房东,生怕他看不懂。张谓抛出了一个很惊悚的命题:人际关系是靠金钱维系的,交情的深浅和金钱的多少成正比。就算有谁嘴上承诺了什么,心里也不会当真,永远都是一副路人心态。诗里需要解释的词只有一个“然诺”,简单讲就是承诺、答应。古汉语里,表示答应的词主要有三个,分别是唯、然、诺。对长辈和领导的吩咐,要快速轻声回答“唯”;平辈之间可以大声回答“诺”;“然”介于两者之间。如果一个人只会点头称是,从不会质疑和反驳,那就是“唯唯诺诺”。

房东看到这首诗,会不会感到羞愧呢?很可能不会。站在房东的角度,付高价的人住上房,付低价的人住下房。对房客的合理要求当然应该满足,要什么就答应什么,这就是“然诺暂相许”。但房客退房之后,彼此当然就是路人关系,如果不怀着“悠悠行路心”,难道从此还要肝胆相照不成?

问题出在哪儿呢?我认为就出在教科书价值观和现实价值观的错位。唐代科举取士,每年都有全国各地的考生云集长安、洛阳,这两座大城市还吸引着全世界的商人和艺人,所以长安、洛阳和今天的大城市一样表现出两个特点:外来人口多和人员流动性强。这样一来,熟人社会的人际关系法则在这里就会失灵,而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的儒家经典可都是在讲熟人社会里的价值规范。在熟人社会里,你如果处处助人为乐,先公后私,就会赢得很好的声誉;你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会得到各种人的各种回报。而在一个流动性很强的大社会里,被你帮助过的人、对你心存感激的人,很可能第二天就远走天涯,你们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你的各种热心,往往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当你办事的时候,你面对的不是熟人社会里的父一辈子一辈的邻里,而是彻底的陌生人。在一个大规模的、流动性强的、陌生人云集的社会里,物竞天择的结果注定会让单纯的经济关系占据人际关系的主导地位。一个租房住店的人,不要幻想和房东能摩擦出什么火花,在该有“悠悠行路心”的时候责怪人家不肯付出真情。

正是在这样一个错位的社会里,诗人才会越发缅怀古老的道义之交和意气之交,所以侯嬴向信陵君推荐朱亥的故事被反复歌颂,谢尚赏识袁宏的故事被格外珍视。酒化身为先秦贵族的精神信使,诗人看重的是“相逢意气为君饮”(出自王维《少年行》)。因为情谊重于性命,所以才会有“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出自虞世南《结客少年场行》)的胆色。因为每一场别离都有可能面对“西出阳关无故人”(出自王维《渭城曲》)的孤独,所以才会有“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的依依不舍。在一个发达的经济社会里,这样的感情和这样的诗句,比任何奢侈品都要贵重。

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柳宗元

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

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有一种相聚很像别离,两个人明明可以会面,却偏要隔开一些距离;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只能词不达意地说几句空话,然后匆匆分手。你如果也有过这种难堪的感受,就会容易理解柳宗元的《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1. 一默如雷

绝句是中国最短小的诗歌体裁,越是短小,就越是以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取胜。写怎样的内容才最容易达到这样的效果呢?我的答案是:写那些没有内容的内容。用禅宗的话讲,这就叫一默如雷,虽然沉默,什么都没说,但会心的人如同听到雷鸣。

所谓没有内容的内容,当然不是真的没有内容,而是内容太敏感,所以百转千回,欲说还休。这样的情感,也被称为隐痛。《诗经·邶风·柏舟》早就讲过:“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在唐朝的绝句里边,最能体现这种味道的,莫过于柳宗元的《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隽永的语言,在貌似没有内容的内容里,给读者留下了深深的回味。

在诗的题目中,“酬”的意思是“酬答”,一定是曹侍御先写了一首诗给柳宗元,礼尚往来,柳宗元才写了这首诗作为酬答。“曹侍御”,一位姓曹的侍御,到底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职务“侍御”,这是对监察官的简称。唐代的监察机关叫作御史台,大约相当于今天的纪委。御史台每年会派出专门的官员,通常是监察御史,巡查地方州县,审核地方官的政绩和品行。“曹侍御”很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位监察御史。

既然监察御史要做监察工作,既然监察的对象就是地方官,那么可想而知,他们应该和地方官保持足够的距离,摆出高冷的姿态,做好避嫌的工作。而被监察的地方官,当然也生怕被监察御史抓到什么痛脚,害了自己的前程,所以在接待工作上往往诚惶诚恐,不敢有半分大意。明白了唐朝官制上的这些事情,你就会知道“酬曹侍御”和“酬曹刺史”“酬曹丞相”的意义截然不同。

象县是今天广西壮族自治区中部的象州县,西邻柳州市。柳宗元写这首诗的时候,正在担任柳州刺史,象县就是柳州下辖的一座县城。曹侍御“过象县”并不是从象县经过的意思,而是到象县办事。古汉语的“过”有“拜访”的意思,所以唐诗里常说“过某处”,意思是“到某处”,比如“过酒家”意思是“到酒家”,“过旧宅”意思是“到旧宅”。如果要表示“路过”,一般用的字是“经”。

现在题目的意思就明确了:曹侍御抵达象县,寄给柳宗元一首诗,柳宗元写了这首诗作为答复。题目里暗示出三个信息:第一,曹侍御和柳宗元应该有过旧交;第二,曹侍御到象县应该有公务要办;第三,曹侍御是中央派来的监察官,象县是柳州的下辖县,柳宗元是当时的柳州市长。还有第四点是题目里没有交代却至关重要的:柳宗元是因为在政治斗争当中落败,才被贬谪到柳州这个蛮荒之地来的。

全诗的字面意思大约是这样的:碧绿的河水在破额山前流过,那位诗人遥遥地停住了船。美好的春风仿佛是我们之间深厚的情谊。我想采摘水中的蘋花送给你,却无法这样去做。

一旦把诗歌这样直白地翻译出来,你一定觉得莫名其妙,不明白柳宗元到底要说什么。所以,你必须先去领会这首诗里的一系列南方意象。首先是“骚人”,因为屈原的《离骚》,人们称诗人为骚人。“木兰舟”是南方传说中用木兰雕刻的小船,后来用作船的雅称。“潇湘”是湖南境内的水系,唐朝人常常用潇湘代指湖南一带。今天我们不觉得湖南是个偏远的地方,而在古代,湖南属于楚文化的核心区,和中原的华夏文明几乎是泾渭分明的。唐朝的中原人如果被贬到湖南做官,那种感受或多或少会像出国。如果再向南,到广西柳州这种地方,那就是万里投荒了。“潇湘”作为诗歌意象,通常有“相思”和“死别”两种含义。传说大舜南巡,死在苍梧之野。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闻讯之后南下奔丧,走到湘水的时候,因为忍不住悲伤,跳进湘水自尽。李白有一首《远别离》说:“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讲的就是这个传说。

再看“蘋花”,这是一种水生植物,有点像四叶草。南北朝时期,柳恽写过一首著名的《江南曲》,采蘋、潇湘、故人、相思这几个意象的关联就是由这首诗奠定下来的:

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

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

再回到诗句,柳宗元有感于“春风无限潇湘意”,于是“欲采花”向故人曹侍御表达心意,但欲采而未采,因为“不自由”。为什么不自由呢?柳宗元没有说,读者可以想象的空间就很大了。简单来想的话,曹侍御是监察官,柳宗元是地方官,曹侍御“遥驻木兰舟”的象县就是柳宗元的辖区。所以两个人必须小心避嫌,被监察的官员不该和负责监察的官员“眉来眼去,私相授受”,否则再清白也会百口莫辩。往复杂一点来想,柳宗元属于政治斗争当中刚刚被打倒的一个派系,而且败得很惨,看来再不会有翻身的机会,任何人对他都避之唯恐不及。他自己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虽然有千言万语,有“无限潇湘意”想对故人倾诉,但生怕一不小心就连累了对方,也会把自己置于更加险恶的境地。所以,不如就让故人“遥驻木兰舟”,远远地和自己保持距离,多少话欲说还休,索性也就不说了。两个人就这样貌似重逢,却并没有真的相逢;貌似离别,却看不到彼此“挥手自兹去”。这样的聚散,才是最煎熬的。

2. “不自由”的不同向度

你也许还记得初中语文课里学过鲁迅的《为了忘却的记念》,文章里有一段很著名的意味深长的话:“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鲁迅这样的心态,还有他那句“吟罢低眉无写处”的诗,不正是对“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的再现吗?

你也许会问:柳宗元如此充满隐痛的诗难道不会被政敌抓到口实吗?就算字面上什么都没说,但这份态度分明已经道出了一切。如果这样的问题真的问到了柳宗元头上,其实他还大有辩解的余地。他应该会说:“你完全理解错了。‘欲采蘋花不自由’,是说我情不自禁地想要采蘋花来献给曹侍御啊。”

这样的辩解完全可以成立,因为在唐朝人那里,“不自由”的意思既可以是自由被限制,也可以是“不由自”,也就是情不自禁的意思。表示前一种意思的诗,比如白居易的“莫嫌山木无人用,大胜笼禽不自由”(出自《感所见》);表示后一种意思的诗,比如杜牧的“百感中来不自由,角声孤起夕阳楼”(出自《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现代汉语里的“自由”只剩下第一种意思,它是从佛教来的。佛教认为人生百态都是由业力牵引的结果,并不是自由意志自由选择的结果,所以人才会永远陷在六道轮回的苦海里出不来,只有涅槃才能得到解脱,获得绝对的自由。今天人们谈起自由,常说的一句话是“没有绝对的自由”,而“自由”这个词在佛教里出现的时候,指的还真的就是“绝对的自由”。和“绝对的自由”相伴随的还有“绝对的自在”,也就是说,你的存在仅仅因为你的存在而存在,而不依赖于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环境。“自由自在”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

“不自由”的两种含义在这首小诗里可以同时成立,这既是诗的麻烦,也是诗的魅力。如果取第二种含义的话,正因为“春风无限潇湘意”,情谊太深太重,诗人才会情不自禁地非要去采蘋花不可,一首刚刚还饱含着隐痛的诗一下子就变得春光明媚了。

碧城三首·其一

李商隐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这一节和接下来的三节都是关于《碧城三首》的解读,此节主要与诗歌背景和第一首诗的第一个意象有关。

1. 女道士的长发和元始天尊的碧城

在中国历史上有这样一个现象:虽然佛教比道教赢得了更多的信徒,佛教的寺庙也远远多于道教的宫观,但是尼姑的人数偏偏比道姑少。道理其实不难想象:女人出家,如果修佛,必须剃光头发;如果修道,就可以继续保留一头长发,只是头上要戴一顶道冠,所以女道士被称为女冠。爱美毕竟是女人的天性,除非真的大彻大悟,或者实在迫不得已,否则谁会愿意剃成光头呢?

唐代以道教为国教,常有出家修道的公主。大人物的一举一动总会牵动千千万万人的命运,既然公主出家,宫女们当然也要以女冠的身份追随左右。诗人卢纶有一次经过玉真公主生前修道的道观,将所见所闻写成一首小诗《过玉真公主影殿》:

夕照临窗起暗尘,青松绕殿不知春。

君看白发诵经者,半是宫中歌舞人。

那些美丽的少女,就这样在清修的世界里消磨掉大好的青春,最后熬成了白发诵经的老妇人。这会让人想起王阳明“岩中花树”的命题:那些在僻静山岩里盛开的花朵,如果没有人看到它们,它们真的开放过吗?或者换一种表达:那些不曾被欣赏过、爱慕过的美丽青春,真的存在过吗?

这种问题确实很容易让人伤感,但是,这些“白发诵经者”当初未必没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唐朝是一个很开放的时代,道观的高墙也许挡得住风雨,却挡不住插着翅膀的爱情。是的,在这样的清修净地里,男道士和女道士虽然分观而居,大约像是今天大学里分开的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但大家总有切磋学业的机会。

李商隐是在年轻的时候上玉阳山修道的。他并不是真的舍弃世俗出家修仙,而是一边修仙,一边借这里的清静之地温习儒家经典,准备参加科举。当时的读书人往往如此,这几乎算是一种风气了。所以对于禁地之恋,他们既是目击者,往往也是当事人。我们不知道年轻的李商隐在玉阳山上是否经历过什么——貌似有很多蛛丝马迹,却没有一个决定性的证据。他的诗也总是写得不清不楚的,而《碧城三首》堪称描写禁地之恋的典范之作,用各种华美的意象给我们留下一个不完整的拼图。

所谓碧城,道教经典里有记载说,元始天尊以碧霞为城,居紫云之阙,所以碧城可以借指仙境,再进一步借指道观。李商隐用“碧城”这个题目写了三首诗,这三首既可以单独成诗,也可以成为一组。如果当作组诗来看的话,你会发现它们在内容上是从宏观到细节,从萌芽到成熟的。

2. 天之大数

看完《碧城三首·其一》,你可能完全没懂,这很正常。先不说诗人是不是存心不说明白,单看诗里的这些意象,就已经不是我们熟悉的诸如登楼、流水、浮云、太阳了。正是这一大波冷门意象,营造出一个不同于人间的碧城世界。所以要理解这首诗,有必要先把这些意象搞清。

“碧城十二曲阑干”,乍看上去只是形容碧城里边回廊曲折,但是,为什么阑干是“十二曲”呢?通常形容曲折难道不是“九曲”吗,比如“九曲黄河”?是因为字数的限制吗?当然不是,因为这对诗人来说太好处理了,比如写成“碧城九曲玉阑干”。所以合理的答案是,“十二”是所谓的“天之大数”,没有比它更大的数字了。

你可能会问:“十三难道不比十二大吗?”还真不是,因为十三意味着“天数”运转一轮之后重新开始,也就是十二之后的“一”。古人用岁星纪年,岁星每十二年环绕天空一周,每一年经过的天区称为一“次”,这就派生出了今天人们还很常用的“次序”“依次”这些词汇。十二“次”构成一周天,所以“十二”才被称为天之大数。周代礼制有规定,礼仪上用到的数字以十二作为上限,超过十二就算“非礼”。春秋年间,暴发户吴国向老贵族鲁国索要贡品,牛、羊、猪各一百头,严重超过“十二”的标准,所以鲁国不干了,说吴国“非礼”自己。吴国当然无所谓,反正天下已经礼崩乐坏了。但是,儒家第一经典《春秋》偏偏记载十二代君主的历史;司马迁写《史记》,本纪部分是十二篇;《红楼梦》里有金陵十二钗,这都不是巧合。

秦汉以后,数字的政治意义发生变化,“十二”的高级感逐渐去到神仙世界,人间最尊贵的数字变成了“九”,比如皇帝是九五之尊,这是从《周易》来的。你再读诗词的时候就可以留心一下这些数字的秘密:凡是讲到建筑物之类可以体现礼制的东西,用“九”的主要和皇家有关,比如“九天阊阖开宫殿”(出自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用“十二”的主要和仙家有关,比如“十二城中锁彩蟾”(出自李商隐《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

碧城三首·其二

李商隐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

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

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

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人们常说“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请你想想,婚姻的本质是什么,爱情的本质又是什么,两者在哪些地方合拍,又在哪些地方不合拍。

1. 对影闻声的咫尺天涯

《碧城三首·其一》是从旁观者的视角写出来的,第二首忽然换成当事人的视角。你即使读不懂诗句里的意象,至少也可以朦胧地感觉到爱慕、思念、忌妒、疯狂、纠结这些热恋中的人都曾有过的心情。你如果读得懂诗句里的意象,就会发现这首诗并不像第一首那样遮遮掩掩。它就像一封男人写给女人的炽热的情书,因为爱得太露骨,连修辞也隐晦不起来了。

开篇“对影闻声”,是说“望着你的身影,听着你的声音”,有一种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的意思。“可怜”是“可爱”的意思,和现代汉语完全不同。“田田”是形容荷叶茂盛的样子。“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的意思是,望着你的身影,听着你的声音,虽然不方便接近,但已经爱得不可自拔,池塘里的荷叶长得正盛。这里忽然提到荷叶,并不仅仅是写景,而是要让你联想到一首非常著名的乐府诗《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乐府诗大约是来自江南的民歌,古人都说它好,但说不出它为什么好,也许是诗句里自然淳朴的感觉让文人们想学却没法入手吧。莲叶就是荷叶,“鱼戏莲叶间”是对求爱的隐喻。民歌里还很喜欢用谐音,“莲”谐音“怜”。再没有哪种植物比“莲”有更多的和“爱”相关的谐音了。莲能生藕,在藕断丝连的时候,“藕”谐音“偶”,“丝”谐音“思”。李商隐的爱情诗里经常运用这些谐音,这次是从“对影闻声已可怜”的“怜”字谐音到“莲叶”的“莲”,然后顺理成章地引出“玉池荷叶正田田”,让人们产生“鱼戏莲叶间”的爱情想象。

“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写的是男人心里的小小忌妒。萧史和洪崖都是传说中的神仙人物,诗句里以萧史指代自己,以洪崖指代别的男人。这个热恋中的男人,似乎在小心地叮嘱他的恋人,又或者在心里这样期待:你可不要随便和别的男子结识啊。“萧史”在这里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传说萧史是春秋年间一个善于吹箫的俊美青年,秦穆公的女儿弄玉爱上了他,两人结为夫妇,一同修仙,有一天终于乘鸾引凤飞离人间。萧史和弄玉既然是一对神仙眷侣,当然很适合拿来比喻道观里的男女道士。所以这两句诗又仿佛是在对道观里的弄玉说:“萧史才是你命中那个对的人,你可不要把心思放在别人身上啊。”

“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最让注释家头痛,这里到底用了什么生僻的典故?紫凤、楚佩、赤鳞、湘弦,如果真的去找出处,不是找不到,而是很难确定到底哪个出处才是对的。索性放弃这条路,只从诗句里体会诗人的意思,你会感觉这分明是在描写一场热恋。前后两句分别是女人与男人的心理和动作,一对恋人彼此掀起对方心中的波澜,在近乎癫狂的放纵里爱着,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世界。你如果熟悉李商隐的诗,就会知道这种特殊的写法就是他会用的,也只有他才会用得如此酣畅淋漓。他是一个超越时代的诗人,离现代很近,离唐朝很远。

诗的结尾两句终于可以让人长吁一口气,因为终于用到了常见的典故,终于让诗意变得明确。“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鄂君”是年轻俊美的楚国贵族鄂君子皙,传说他有一次在江南泛舟,听到为他摇船的越国女子唱着一首动听的歌。鄂君子皙听不懂越国方言,便找随从翻译成楚国话,翻译出来的歌词是一首美丽的爱情诗《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歌词非常大胆,说自己有幸和王子同船,忍不住爱上了他,既羞涩又纠结,任凭自己一往情深,王子却懵然不知。歌词里边有一处谐音:“山有木兮木有枝”中的“枝”谐音“知”。山上有树木,树木尚且有枝(知),“心说君兮君不知”,我心里偷偷喜欢你,你却不知道。

鄂君子皙听懂了这位越国女子的心意,马上就和她亲近起来,“举绣被而覆之”(出自《说苑·善说》),在临时围合起来的二人小天地里尽情欢好去了。

这是南国文化里的爱情故事,鄂君子皙是楚国人,摇船唱歌的女子是越国人,华夏文化把他们当成不知礼义的蛮夷。但也正是因为蛮夷的背景,他们的感情表现得更加原始,更加天然。喜欢就喜欢了,大胆追求,也不要求诸如婚姻、财产等任何恋爱之外的附加条款。这样的故事会让孔子紧锁眉头,但会让庄子欢天喜地。那么,道观里的生活和哪种文化更接近呢?

唐朝因为崇奉道教,把庄子追尊为南华真人,把《庄子》这部书改称为《南华真经》,将其从子书升格为经书。但唐朝的社会不可能真的奉行庄子哲学。是的,哪能让来之不易的文明退回到质朴蒙昧的状态呢?人们还是遵循着儒家教导,不但要在尊卑长幼之间设置防线,更要在男女之间挖出鸿沟。婚姻才是两性关系的正当出路,还必须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行。但是,道观里是不可能有缔结婚姻的生活的,更不可能生儿育女,使私人财产有人继承。这样的一个小世界,倒更像是鄂君子皙的那只船。当爱慕发生的时候,除了爱的回报之外,彼此并没有也不可能有更多的要求。

于是在鄂君子皙的那只船上,发生了“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的热恋。而这样的关系终归不能长久,在分别之后,“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绣被里只有鄂君子皙一个人,在失眠的夜晚,怅然回想着曾经发生过的亲昵。

2. 还俗,离爱情更远

李商隐还有一首《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时蔡京在坐京曾为僧徒故有第五句》,特别适合拿来参照。这首诗的艺术水平和格调都不算高,但可以让我们看到女道士走出“碧城”之后的一种生活:

罢执霓旌上醮坛,慢妆娇树水晶盘。

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

白足禅僧思败道,青袍御史拟休官。

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子细看。

这是一场盛大的宴会,有一位妖娆的舞女为官员们起舞助兴,李商隐用诗歌记录了这个场面。第一句诗特别耐人寻味:“罢执霓旌上醮坛”,这位舞女竟然曾是“执霓旌上醮坛”的道士,如今还俗做了舞女,甚至有可能做了主人的姬妾。“慢妆娇树水晶盘”,这是用赵飞燕在水晶盘上舞蹈的典故,形容舞女身姿曼妙。“慢妆”就是淡妆。化妆毕竟是女人的天性,即便在道观里,一些爱美的女道士也是要化妆的,何况还了俗,更可以尽情地打扮自己了。

接下来的两句“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形容舞女的神态、衣着和冷艳的容貌。因为人太美,舞也太美,所以“白足禅僧思败道,青袍御史拟休官”,就连得道高僧也忍不住动了凡心,御史大人也恨不得辞官不做。当然,这是玩笑话。至于为什么“青袍御史拟休官”,前边讲过柳宗元的《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侍御是监察官,必须和其他官员保持距离才行,所以像这种宴会一般是不能列席的。但为了欣赏绝代舞姿,宁可辞官不做也要列席这场宴会。

最后两句“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子细看”,诗人说自己虽然和在座的各位官员同样列席宴会,却不敢大模大样地仔细欣赏这位舞女。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这里很巧妙地用到一则典故:三国年间,魏文帝曹丕在东宫设宴,喝酒喝到畅快的时候,让甄妃(也就是传说中曹植为她写出《洛神赋》的那位美女)出来见客。在场的所有宾客都在努力克制自己,低头不敢正视,只有刘桢很失礼,直愣愣地看着甄妃,结果被问了罪。李商隐用这个典故暗示这位舞女已经成为主人的姬妾了,所以自己才会“不敢公然子细看”。

对于年轻的女道士而言,如果生命里边只能有三种选择,要么在“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里寂寞终老;要么趁着青春“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不计名誉与后果;要么“罢执霓旌上醮坛,慢妆娇树水晶盘”,在另一个金丝笼里过一点稍有人间烟火气的生活,你觉得哪一种更可取呢?

碧城三首·其三

李商隐

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

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

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

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碧城三首》的最后一首是内容最迷离,甚至还有点惊悚的一首。在这首诗里,爱情马上要面对强大的现实压力,一对秘密恋人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1. 洞房与萌芽

《碧城三首》中的第二首描写恋爱中的男方,第三首把重点放在了女方身上。“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从字面上很好理解,两个人提前约好在七夕相会,但七夕早已经过去了,洞房的帘幕依然没有打开,等候的人始终没来。

既然说到洞房,貌似这一对情侣有了婚约,毕竟在现代人的印象里,只有结婚才谈得上“入洞房”这回事。但洞房的本义是幽深的房间,今天我们住酒店,如果住的是套房,最里面的那一间就可以说是洞房。有人在洞房里边痴心等待,有人在洞房外边迟迟不来,这是当时的任何一个大户人家里都可能发生的场景。而李商隐作为第一流的诗人,他的修辞一定有更高明的地方。

回头再读一下“七夕来时先有期”,你也许能想到这可不是单纯的叙事,而是用到一则神仙典故。正是这些或明或暗的神仙典故,才营造出碧城这样一处既虚无缥缈又真真切切的世界。典故出自道教经典《汉武帝内传》,从今天的视角来看,这部书应该是一部魏晋年间的神仙小说,文字很华丽,细节很逼真,描写汉武帝求仙的事迹。书里说到,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四月戊辰日,一个很具体的日期,汉武帝正在承华殿休息,东方朔和董仲舒陪在身边。这时忽然出现了一名美丽的青衣女子,说自己是墉宫玉女王子登,受西王母的差遣从昆仑山来。西王母听说汉武帝诚心求仙,所以会在七月七日那天过来做客,要汉武帝做好准备工作,斋戒一百天,斋戒期间不得过问世事。汉武帝当然一切照办,到了七月七日的晚上,果然有祥云从西南方的天空飘来,西王母带足了仪仗和鼓乐,声势浩大地降临人间。

汉武帝和西王母就这样开始了愉快的会晤,而在李商隐的诗句里,事情竟然反过来了——要等的人始终不来。也许可以等待下一个见面的日子,但时间似乎很紧迫,因为“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读者很难从这两句诗的美丽意象里读出一个严酷的现实:女方已经有了身孕。

“玉轮顾兔”出自屈原的名作《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月亮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竟然可以缺而复圆?月亮上面的黑影是什么?月亮的肚子里是不是有一只小兔子?

《天问》和《楚辞》里的篇章一样,很难对所有字句都找出确切的解释,不过这不重要,你只要知道唐朝人的常规理解就可以了。月亮缺而复圆,死而复生,肚子里的小兔子“初生魄”。“初生魄”是古代的天文学术语,大意是新月刚刚出现微光的时候。

“铁网珊瑚未有枝”一句用到了一个更加生僻的典故:海边的人们为了采摘珊瑚,会先做一张铁网,把它沉到海底的岩石上。珊瑚会在岩石上缓慢生长,等珊瑚的枝条透过网眼的时候,就可以收回铁网,把成熟的珊瑚捕捞上来。宋代诗僧释云岫有一首《题宣侍者行卷》,说“曾携铁网入沧海,裹得珊瑚树一株”。

当珊瑚还“未有枝”的时候,也就是刚刚生长,还没有长出枝条的时候,铁网自然还网不出它。古人并不知道珊瑚是由无数珊瑚虫的石灰质骨骼缓慢堆积起来的,如果只凭肉眼观察,真会觉得珊瑚是一种能够生长发育的活物。

仔细体会这两句诗,所有的意象都暗示出萌芽、新生、孕育。

2. 萌芽之后

这一对小情侣想来有点手足无措,该怎么办呢?“检与神方教驻景”,“检”的意思是“封缄”,就是把信封封上口。“神方”是指神仙之方,也就是修仙的秘籍。“驻景”的意思是留住时光,引申义是长生不老。这一句从字面上看还是来自《汉武帝内传》:汉武帝恳求西王母和上元夫人赐给自己修仙秘籍,上元夫人终于同意了,传给他“六甲左右灵飞致神之方十二事”,即全套的修仙秘籍。这套东西很珍贵,所以被华丽精美的“八色玉笈,凤文之蕴”仔细包装着。

如果联系道观里的真实世界,诗人应该在暗示男人托人送来了某个药方、药品或者补品,希望怀孕的情人保重身体。而那位情人收到驻景神方,反而买椟还珠似的“收将凤纸写相思”,把“凤文之蕴”(也就是画着凤凰纹样的包装纸)翻过来写一封回信,倾诉相思之苦。

但这样的秘密恋情终究是要曝光的,那时候他们还能怎么办呢?“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诗的最后两句点明了“武皇内传”,也就是《汉武帝内传》。从字面上看,是说汉武帝那些隐秘的事情虽然不曾记载在《史记》《汉书》这样的正史里,却随着《汉武帝内传》的流传而广为人知。由此你不难想到它的引申义:碧城禁地里的爱情故事当然不会成为公开讨论的话题,但注定也会流传出去,被碧城以外的人们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诗人没有告诉我们。隐瞒到底又如何?诗人也没有告诉我们。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运用道教典籍里的美丽意象,处处设伏,留下或明或暗的密码和线索,用一张半透明的帷幕挡住我们的视线,把一段被禁止的爱情展现在我们面前。在那个时代里,这样的写法是前所未有的。能写出这样的诗的李商隐到底算不算成功呢?也许过于成功了,以至这三首诗的含义被历代的注释家和研究者们开辟出了好几条解读路径,每一条路似乎都可以自圆其说,又似乎都有几分牵强附会。

有人认为李商隐是在讽刺唐武宗修道求仙。也有人认为这是在李商隐自己身上发生过的故事。最离奇的一种看法是:《碧城三首》应该叫作《杨贵妃密码》,通篇都在影射杨贵妃的真实下落。貌似所有的线索都在指向这个惊人的结论,比如《汉武帝内传》并不真的是《汉武帝内传》,这是唐朝人以汉喻唐的惯例,借汉朝的事来说唐朝的事,借汉武帝来指唐玄宗。《汉武帝内传》暗示的是一部《唐玄宗内传》,书里记载着马嵬坡事变背后不为人知的真相:杨贵妃并没有死,她悄悄服用了皇宫里珍藏的神秘药物,制造出死亡的假象,这就是“检与神方教驻景”的含义。她在成功骗过御林军之后,被唐玄宗秘密送进了一座与世隔绝的道观,以女道士的身份继续生活着。当安史之乱平定之后,唐玄宗继续和杨贵妃幽会,当然他们必须避开所有人的耳目。但真的可以避开吗?“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真相被一部《唐玄宗内传》记录在案,悄悄地流传开了。

古人的解读或多或少都有索隐派的味道,总想给不确定的内容找到一个确定的指向。人的心理就是这样,永远忍受不了不确定性,忍受不了被悬置的答案和矛盾的线索,所以宗教才有强悍的号召力,所以说书先生总能用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牢牢抓住他的听众,所以年轻的爸爸妈妈要用各种老生常谈的谎话和童话来回答孩子们的终极追问。

当然,我给出的解读也一样有着追寻确定性的倾向,那么,我对《碧城三首》的解读一定比前辈们高明吗?我并不敢下这个断语,因为每隔几年再想起这几首诗时,我都会有一点不同的感受,说不定哪天我又会推翻现在的说法呢。但这不是坏事,因为李商隐的作品,最出色的就是这一类朦朦胧胧甚至可以说是不知所云的诗。

无题四首·其一

李商隐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你如果还记得《巴黎圣母院》的情节,不妨假想一下:假如钟楼怪人卡西莫多掌握了诗人的技艺,他会给艾丝美拉达写出怎样的诗呢?我想,一定是吞吞吐吐、语焉不详的。卡西莫多当然不会写诗,但《巴黎圣母院》的结尾写得像诗一样美。

概述一下《巴黎圣母院》最后的故事情节:艾丝美拉达被处以绞刑,尸体被送进一座墓穴,主教大人被推下钟楼摔死,就在同一天里,卡西莫多神秘失踪了。两年以后,人们进入墓穴,看到两具奇怪的骸骨,一具把另一具抱得很紧。被抱住的骸骨是女人的;紧抱那具女人骸骨的另一具骸骨是男人的,脊柱佝偻着,一根腿骨比另一根短些。接下来,雨果这样写道:“他的颈骨上没有一点伤痕,可见他并不是被绞死的。那个男子一定是自己去到那里,而且就死在那里了。人们想把他同他抱着的那具尸骨分开,他就倒下去,化成了尘土。”

说到李商隐的诗,人们都会背诵“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卡西莫多真的爱到了死,也化成了灰。在化成灰之前他也明白艾丝美拉达并不爱他,爱的是那个既英俊又浪荡的卫队长福波斯。

雨果在书的最后也没忘记交代一下福波斯的结局:“他也得到了一个悲剧的收场——他结婚了。”

1. 诗歌的实与虚

前边讲过,唐诗的题目一般很务实,到了正文再来务虚。这样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务实的题目会给务虚的正文框定出一个合适的解读范围。比如题目里说这首诗是写给某位同僚的,那么你在读到正文里美人香草之类的意象,甚至“相思”之类的字眼时,就不会往爱情的方向理解。

诗人们为了把诗歌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让读者不至于误解,有时候会把题目写得很长。比如白居易的一首诗,题目是《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於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邽弟妹》,整整五十个字,而诗歌正文也才五十六个字;还有一首《览卢子蒙侍御旧诗,多与微之唱和,感今伤昔,因赠子蒙,题于卷后》,就像写记叙文一样,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一概交代清楚。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诗歌在古代是有社交属性的,甚至可以说大部分的诗歌都是社交工具,是为了社交而写的,承载着丰富的社交任务。所以这样的诗,本质上是一种公共语言,而公共语言必须满足一个前提,那就是便于理解,便于沟通。

唐诗从盛唐发展到晚唐,从李白、杜甫发展到李贺、李商隐,在无声无息当中发生了一场脱胎换骨的改变,从社交化转向私人化,从朋友圈里的你来我往变成了关起门来的文学创作,从明明白白、每一个文化人都可以看懂到遮遮掩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李商隐最出名的诗歌就是《无题》。他写过各种无题诗,彻底走到了务实主义标题传统的反面。就连前边的《碧城三首》,其实也可以算是无题诗,因为题目“碧城”仅仅是把诗歌第一句开头的两个字截取下来而已。这是先秦时代的著述传统,《论语》的篇章标题就是这样。就算诗歌第一句的前两个字构不成一个完整的短语,李商隐也无所谓。比如《为有》这首诗的题目就是从第一句“为有云屏无限娇”截取来的,在唐人诗集里显得格外别扭,倒是现代诗中有一些用“如果”“因为”当题目的。

李商隐还有一些无题诗连截取第一句前两个字都不做了,索性就叫《有感》,表明诗歌是自己有感而发的。但问题是太多的诗歌或多或少都是有感而发的,难道除了题目标明“有感”的作品之外,其他的诗歌都是无病呻吟不成?

认真读过李商隐《有感二首》的人就会发现,换成其他诗人恐怕也取不出更合适的题目。因为诗歌描写的内容过于敏感了,正是当时最激烈的、人头滚滚的政治斗争。估计当时李商隐悄悄写下自己的感触,不敢拿给人看,还要小心万一真的被人看到,也不能一下子就让人看明白。

政治环境的险恶造就出噤若寒蝉的诗歌,但是在李商隐的各种无题诗里,最有美感的莫过于那些朦胧的情歌。这些情歌到底是在遵循“别有寄托”的传统,用美人香草的意象来表达挚诚君子的拳拳之心呢,还是真的藏着什么隐秘而不可告人的情愫呢?

人们不但无法从诗句上判断,更无法从诗歌的题目上寻求线索。只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理解,这些诗都很美,你无论懂或不懂都会被它们打动。

2. 寤寐思服

李商隐的《无题四首》看上去并不像一组诗,因为四首诗竟然用到三种体裁:前两首是七言律诗,第三首是五言律诗,第四首是七言古诗。它们是否在写同一个主题?李商隐的无题诗实在很难确定主题。唯一能确定的是,它们写于同一个时期,貌似和同一件事、同一个人或同一份情感有关。

《无题四首·其一》在文字上并不难懂,通篇都在倾诉对恋人的思念。“来是空言去绝踪”,你说好要来,却一直没来,一别之后再也没了音讯。此时此刻,“月斜楼上五更钟”,已经五更天了,月亮就要消隐,黎明就要来临,我思绪万千,没法再入睡了。“梦为远别啼难唤”,刚刚在梦里,梦到我们分别,天各一方,我忍不住哭泣,但泪水无法留住你的脚步。回味着梦境,我匆忙起身给你写信,“书被催成墨未浓”,我的心太急,连墨都没有磨好。“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此刻的房间里,灯罩上的金色翠鸟被烛光照亮,熏香燃烧的烟气淡淡地透过了帷帐。在朦胧的月色、朦胧的烛光和同样朦胧的熏香烟雾里,“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我不禁想起汉武帝刘彻对仙境的渴望,蓬莱仙山对他来说是那样山遥海远,而你我之间的阻隔,又何止这一点距离呢?

如果按照传统的理解,这首诗一定别有寄托,用男女恋情隐喻知识分子对君王的感情。这在今天看来可能有点变态,但在古代并不奇怪,因为知识分子和君王的关系实在像极了男女关系。在一夫多妻的男权社会里,一个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君王的后宫可以有三千佳丽,女人一辈子却只能忠于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往往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而是命运推给自己的。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既然生在这个国家,就只能效忠于当今皇帝,再没有别的选择;除了读书、考试、做官,加入皇帝的“宠幸阵营”之外,同样没有别的选择。一旦皇帝在“三千佳丽”当中宠幸了自己,那种感觉就像热恋一样;而一旦被皇帝冷落,就会生出失恋一般的痛苦。

所以诗人特别喜欢描写宫怨主题,对古往今来被皇帝冷落过的女人寄予不可思议的深刻同情。被皇帝冷落的知识分子,就像被冷落的痴情的前女友,一夜夜、一天天在千山万水之外哀悼曾经的爱情,在彻夜的失眠当中辗转反侧,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个人一定还会回头。半里路的物理距离,会变成千山万水的心理距离。

所以,考证李商隐的生平经历,在诗句的蛛丝马迹里寻找弦外之音,这是很正常的解读方式,不去找弦外之音才不正常。但是,在李商隐之前的诗人们,写这种别有寄托的爱情诗句,可以写得苦大仇深,却写不出这样的缠绵悱恻。

换句话说,当诗句缠绵悱恻到这种程度,当相思的细节——“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这样生动而逼真,就实在太像一场真正的恋爱了。换个角度来看,李商隐如果真的别有寄托,反而不该用“无题”来做诗歌的标题,因为“别有寄托”向来都是,也应该是被大声张扬出来的。而刻意隐瞒之下的寄托,只怕真的是一场隐秘的恋爱,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就在《无题四首》的第二首里,诗人巧妙地运用典故,给出更进一步的线索。

无题二首·其一

李商隐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无题二首·其二

李商隐

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

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每个人都背得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句子,也同样向往过这种灵魂相通的爱情。如果请你讲讲哪一对灵魂伴侣给你的印象最深刻,你会举出哪些楷模呢?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首先是好莱坞银幕上的《邦妮与克莱德》,一对年轻而稚嫩的雌雄大盗纵横在没有尽头的公路上,抢银行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天真和羞涩。有人说他们是强盗界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个比喻很不恰当,因为后者的爱情不过是青春期荷尔蒙的爆发,而克莱德被巧妙地塑造成一个性无能的男人,他和邦妮是,也只能是一对灵魂伴侣。

《呼啸山庄》里的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也是一对著名的灵魂伴侣,当凯瑟琳想要接受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的时候,她在理智上无比清楚自己的未婚夫埃德加·林敦是一个完美的男人——年轻、俊美、活泼、富有,而且知书达理,还深深地爱着自己。所以凯瑟琳也爱林敦,因为她知道没有哪个女人不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但是,她一只手拍着额头,一只手拍着胸口,她相信在她灵魂居住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她错了。她爱的是身份低贱、被她的哥哥作践成一个下人的希斯克利夫。凯瑟琳对奶妈倾诉说:“我爱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比我更是我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他和我的灵魂都是同一种材料。而林敦和我们不同,就像月光和闪电的不同,就像霜雪和烈火的不同。”

如果用中国的语言来讲,这就是“心有灵犀”了。

1. 众目睽睽之下的隐秘爱情

李商隐的很多诗虽然都叫《无题》,但可以分成不同的系列。前边的是《无题四首》,这里的是《无题二首》。

《无题二首》的第一首前两句交代时间和地点。时间是“昨夜星辰昨夜风”,其实只知道“昨夜”,但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地点是“画楼西畔桂堂东”,但不知道是哪里的画楼,哪里的桂堂。用星辰和风来形容昨夜,只是说明那是美好的一夜;用画楼和桂堂来形容昨夜活动过的场所,只是说明那是一处华美的场所,仅此而已。没有任何信息可以让人们联系到真人真事,否则题目也就不用叫《无题》了。

昨夜到底发生过什么?诗人先不讲,先把最记挂的事情讲出来,那就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昨夜他遇到了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但彼此无法接近,或者能接近却无法交谈。他们彼此的背上也生不出翅膀,没法飞到对方身边,更没法双双飞走。但这没有关系,只要心有灵犀,随便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甚至没有眼神也没有手势,彼此都能够感知对方的心意,灵魂的沟通不受一切现实事物的限制。

灵犀到底是什么,其实很难说清,只是古人相信犀牛角具有某种灵异的功能,虽然它是一味昂贵的药材,但仅仅入药治病实在糟蹋了这样的通灵宝物。心有灵犀当然只是一种比喻,但是,一见钟情之后的心灵感应难道不比通灵还要神奇吗?更何况这种心灵感应是在嘈杂的场合里发生的,那时候“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送钩”和“射覆”都是古代的游戏,人越多玩起来就越开心。人多了就要组队,这就是“隔座”和“分曹”。昨夜在“画楼西畔桂堂东”,一定有一场喧闹的宴会。因为酒酣耳热,游戏的兴致很高,所以春酒显得格外暖,烛光显得格外明亮。但是就在这样一个喧闹的场合,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发生了一场心照不宣的恋爱。

宴会持续了一夜,无言的恋爱也持续了一夜,忽然传来远处的鼓声,这是报晓的鼓声,提醒诗人要回秘书省(也就是兰台)签到值班了。“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这两句如果简单翻译过来,是在说:可叹我听到鼓声,必须上班去了,我这样的小职员在秘书省进进出出,就像随风飘荡的枯草一样身不由己。

要理解这两句诗,必须得知道一点唐代长安城的市政管理方式。这些事情不仅现代人陌生,连宋朝人都很陌生。陆游是宋朝人,他曾在《老学庵笔记》里说:京都的街鼓制度如今已经荒废了,人们读唐朝的诗歌、文章,读到和街鼓有关的内容往往一脸茫然,莫名其妙。

唐朝的长安城里主要靠鼓声报时,一夜分为五更,一更又分为五点,如果你问别人“现在几点了”,得到的回答就会是“五更二点”“五更三点”这一类的。今天人们说的“几点钟”,源头就在这里。所谓五更二点,基本就是破晓的时候了。每天五更二点,宫城里边开始击鼓,这是一个信号。然后每条街上都会有鼓声响起,商家准备开门营业,官员也要各找各的衙门上班。古代计时,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分别用十二地支来标记。五更二点落在卯时,李商隐听到鼓声之后要去自己上班的秘书省打卡签到。因为签到的时间在卯时,所以员工签到和领导点名也叫“点卯”,这个词直到今天还在用着。

2. 可望而不可即

在“嗟余听鼓应官去”之后,心有灵犀的一对精神恋人又见过面吗?如果见了面,会发生什么呢?这一切我们都不得而知,《无题二首》的第二首并不交代后续内容,只是隐约地给了人们一点和恋人身份相关的线索。

“阊门”是苏州城的城门。“萼绿华”是传说中的仙女,这里代指那个和自己心有灵犀的女子。“闻道”两个字说明诗人曾经听说过她的名声,但是“昔年相望抵天涯”,一直可望而不可即。没想到就在昨夜,在“昨夜星辰昨夜风”的时间,在“画楼西畔桂堂东”的地点,在“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的场合,近距离地见到了她。“岂知一夜秦楼客”,李商隐以“秦楼客”自比,“一夜”说的就是“昨夜”。“偷看吴王苑内花”,暗示着这名女子已经名花有主,自己只能“偷看”。“吴王苑内”恰好切合第一句的“阊门”,阊门所在的苏州原本就是春秋时代的吴国都城。

你也许会对诗句里的一处细节感到奇怪:李商隐为什么自比“秦楼客”呢?秦楼楚馆难道不是风月场所吗?这就要怪词语含义的演变了。唐朝的时候,“秦楼”还是一个风雅的意象。前边我在《碧城三首》里讲过萧史和弄玉的典故,弄玉是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萧史在楼上吹箫引凤,他们住的这座楼就被称为秦楼,也叫凤楼。所以李商隐用到这个典故,其实是自比萧史,只是他眼中的弄玉公主已经是“吴王苑内花”了。彼此之间除了“心有灵犀一点通”之外,再也不能发生什么。

时间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时间是一种客观存在吗?或者仅仅是人们的主观感受?严格来说,人们感受不到时间,只能感受到运动,然后把运动的过程命名为时间。太阳每天东升西落,一个轮回称之为一天;在一天又一天的延续里,人们看到春去秋来,看到生老病死。人们相信日月的轮转同步于生命的轮转,相信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几乎每个人的每一种努力,都是想为自己赢得更多的时间。

生命是一场关于时间的博弈,每个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和别人交换着时间。不得已而为之的工作,是把自己的时间卖给别人。而当你掌握了更多的资源,也可以役使更多人,你的时间就完全为你自己所有,可以消耗在你最感兴趣的事情上,让千百万人为你去完成你自己几万年也无法完成的事情。所以,人在争夺资源的时候,本质上就是在追求长生。

吊诡的是,属于自己的时间越多,时间反而越过得飞快。每天在血汗工厂的流水线上苦苦挣扎的工人才会度日如年,才上半年班就能有长生不老的感觉。而只有在丰富多彩的人生里,才会觉得十分钟年华便老去,才会在意樱花飘落的速度是秒速五厘米。

春江花月夜(节选)

张若虚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1. 诗歌的万花筒

《春江花月夜》虽然篇幅比较长,但几乎不需要讲解,既没有生僻的字词,也没有冷门的典故,从头到尾自然流畅,明白如话。诗人张若虚只有两首诗流传下来,却因为这一首《春江花月夜》无可争议地成为第一流的诗人。

诗的题目几乎涵盖了全诗的所有要素:春、江、花、月、夜。诗人对这五个要素进行了各种排列组合,每一种组合都呈现出一种新的景观,景观的不断变换伴随着韵脚的不断变换,使整首诗的阅读体验就像小孩子匀速转动着万花筒一样。而万花筒的旋转,其实就是时间的流转。

诗句是从春天的江水开始写起的,写江面上涌起的潮水,仿佛和大海连成了一片。而在江潮涌动的时候,明月也从海上升起,千里万里的江面在月光的映照下粼粼波动。这当然是诗人想象中的场面,从一个人的视野所及想到广袤空间里的相同场景。

接下来继续描写江水和月光,把月光比作落在花丛中的霜雪。这倒算不得多么了不起的比喻,但马上诗人就问出了了不起的问题:“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到底是月亮的历史更长,还是人类的历史更久?

如果是前者,那么历史上的第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如果是后者,那么月亮刚刚诞生的那一刻,或者刚刚出现在人类头顶的那一刻,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问题可以从这里不断追问下去,追问到底的时候,问题就变成了宇宙从何而来,人类从何而来。对于古人来说,这样的终极问题实在太折磨人了,也太有诗意了。

2. 哲学问题的诗歌解

人只有在产生了强烈的生命意识时,才会深入思考这样的问题。当人意识到自己在衰老,在走向死亡,亲朋好友先后离自己而去,他就会对那些貌似永恒不变的事物产生强烈的好奇。看到江水时而暴涨,时而暴落,但永远奔流不息;看到月亮时而饱满,时而残缺,但永远东升西落,为什么偏偏人就不一样呢?从暴涨到低迷,从圆满到残缺,似乎是一个线性的进程。而四季轮回,又一个春天来临,又一番春江花月夜的景象呈现在眼前的时候,人忽然意识到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是纯粹的线性进程。自己不会有第二个青春,不会返老还童,不会走进下一个轮回。这种感受,很容易触动那些敏感的心。所以诗人会感叹“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人的轮回不是个体的青春与衰老的轮回,而是一代代人的生死相续。所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出自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月亮会不会也和人类一样呢?也许每天的月亮都是新的,正如每一刻的江水都是新的。

实在找不到答案,那么不妨换一个思路来想:人活着总有各种各样的目的,各种快乐与悲伤都来源于各种目的的达成或达不成,月亮会不会也和我们一样呢?如果它的存在毫无目的,那它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呢?“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也许它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人,但人们永远不得而知。

以上引用的这几句是全诗的诗眼,其他的句子都在围绕这几句的主题打转。从月光写到离别,从离别想到思念,“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淡淡的忧伤像月光一样无处不在又挥之不去。而人们对离别与思念的看重,还不都是因为人类的生命无法像月亮和江水那样永恒吗?

但是,永恒与短暂,往往只取决于我们的关注度。初唐还有几首诗和《春江花月夜》齐名,其中有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里面的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看上去和“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如出一辙,但因为拿来和人类参照的不是遥远的月亮,而是身边的花儿,倒让人们更能看清其中的道理:如果采取花儿的视角,一定会把这两句诗反过来讲,说成“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其实花的生命比人的生命更脆弱,只不过因为我们是人,关注的是人,更关注的是自己。哪怕在镜子里看到新添了一根白发或一道皱纹,也会感慨万千,完全注意不到院子里的花儿已经凋零了几朵,又被风吹落了几朵。月亮是不是真的永恒?如果换一个视角来看,也无非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出自苏轼《水调歌头》)

无论拿《春江花月夜》和《代悲白头翁》比较,还是和苏轼的《水调歌头》比较,甚至和所有的同类诗歌比较,都会发现这首诗虽然从头到尾都弥漫着忧伤的气息,但忧伤很浅、很淡,并且夹杂着同样很浅、很淡的喜悦。诗人自己最大限度地在诗句当中隐身,没有浓烈的喜怒哀乐,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乘月归去一样。这样的心境,在诗人当中格外难得,所以这样的诗也会显得格外难得。

锦瑟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往事”有一种奇怪的魅力,无论它是甜蜜的还是悲伤的,在敏感的人看来,同样是不堪回首的。悲伤的往事自不必说,而甜蜜的往事,因为被时光抛弃了,没办法重新经历一回,所以也让人不堪回首了。李商隐的《锦瑟》就是这样一首感叹流年、追忆往事的诗,传达出了复杂而难以言表的情绪。

1. 艺术有没有高低之分

在历代所有的诗歌中,《锦瑟》即便算不上最让人捉摸不透的一首,至少也是其中之一,并且,在所有让人捉摸不透的诗歌当中,它是当之无愧最能激发人们解读兴趣的一首。在进入正题之前,请你先考虑两个问题。第一,艺术形式到底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比如音乐、诗歌、绘画,哪一种更高级?第二,当你郁积了很多情绪想要释放或者渴望共鸣,你觉得哪一种艺术形式才是最贴心的呢?或者说,你最容易被哪一种艺术形式打动?

在美学的范畴里,这个问题还真有答案,那就是:音乐是最高级的艺术形式,其他艺术形式如果想做出高级感来,就有必要向音乐靠拢。这个道理可以有很朴素的解释:艺术能打动的是人们的情绪,而情绪是没有内容的纯形式;同样,音乐也是没有内容的纯形式。彼此高度相似的纯形式最容易产生共鸣。人们听音乐的时候,常常兴起茫茫百感、千头万绪,而到底感受到了什么却说不清楚,这些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情绪远远超出了语言和图像的承载能力,既丰富又微妙。

我们用语言来表述情绪,粗略可以划分出喜、怒、忧、思、悲、恐、惊,这就是七情六欲当中的七情。如果细分下去,比如喜可以分为狂喜、欣喜,还可以和“惊”合成为惊喜。每一个细分的类别还可以继续细分,以至无穷。而人们很少会对同一件事只产生单一的情绪,或者说,人们的每一种情绪都是无数种细小情绪的混杂,并且还会不断变动。那么,怎样用有限的语言把无穷而复杂的情绪表达出来,这就需要让语言超越表意的层面,不但要像绘画一样营造形象的场景,还要像音乐一样用毫无意义的音符拨动心弦。在唐代诗人当中,乃至在历代诗人当中,在这条路上走得最远的人就是李商隐。李商隐是一个远远超越了时代的诗人,又因为其他诗人(包括宋、元、明、清的很多诗人)都没能超越李商隐所超越的时代,所以他们才会对李商隐的诗歌绞尽脑汁,却始终抓不到要领,也才有了“一篇《锦瑟》解人难”(出自王士禛《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这样的局面。

2. 《锦瑟》是无题诗吗

《锦瑟》是一首好诗,这是公认的事实,但到底好在哪里,就众说纷纭了。如果要问这首诗到底讲出了什么意思,该怎么归纳它的中心思想,那就彻底让人抓狂了。但你可以这样去想: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有什么中心思想呢?当你知道它也叫《命运交响曲》的时候,你也许会说它在表现人对命运的抗争。但假如作曲家不给你标题,只叫它《第五交响曲》的话,你还会这样总结吗?想通了这个道理,你很容易就能接受这首《锦瑟》乃至李商隐的各种同类诗歌了。

诗题里的锦瑟是古代的一种弹拨乐器,瑟是它的本名,之所以称为锦瑟,是为了形容它的做工精美。由此可以推断《锦瑟》是一首咏物诗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如果说它不是,理由很简单,这首诗的题目就像李商隐的一贯做派一样,只是截取了第一句诗的前两个字,本质上等同于无题。如果说它是,从全诗上下文倒也能解释得通。北宋诗人黄庭坚是一个学识渊博的学者,就连他也看不懂《锦瑟》的含义,于是虚心去向苏轼请教。苏轼下结论说,这就是一首咏物诗,因为古书上说过,瑟这种乐器有四个调子,分别是适、怨、清、和,这不正是《锦瑟》这首诗讲的内容吗?

如果取这种解读路径,那么前两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便是描述有五十根弦的瑟的形制,接下来的四句诗分别表现适、怨、清、和这四种调性。这种解释当然也能成立,但即便李商隐本人真是这么构思的,这首诗的实际魅力也已经大大超越了作者的意图。

3. 不落实处的写法

这首诗从一个毫无道理的问题写起:锦瑟为什么有五十根弦呢?为什么不是三十根弦或者六十根弦呢?平时不会有人去问这种问题,凡是相沿成习的事物,大家都会日用而不知,根本察觉不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而人一旦闲下来,开始胡思乱想,就会发现很多不言而喻的东西都很没有道理。比如人为什么要活着,时间为什么会流逝。“无端”是个很特别的词,它意味着突如其来的反思,反思起“一弦一柱思华年”,每一根琴弦、每一根弦柱都让人想到逝去的年华,想到自己为什么不知不觉就活到了这个年纪,想到了曾经岁月里的一点一滴。

情绪因此变得紊乱,每一点每一滴都掀起了滔天巨浪。锦瑟的一弦一柱一定勾起了诗人太多回忆,但在万千往事涌上心头的时候,也一定无从讲起。被勾起的情绪波澜起伏,悲欣交集,如果非要去描述的话,那就让四幅画面交织起来好了。“庄生晓梦迷蝴蝶”是《庄子》的典故,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之后,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自己,一切亦真亦幻,恍惚难辨。记忆里的旧事或者因为留恋,或者因为生怕碰到古老的伤疤,于是发生了各种扭曲,但一切的一切,“望帝春心托杜鹃”,那种一往情深、不死不休的情愫总是最真切的。这里又用到了一个典故:望帝是传说中古蜀国的国君,名叫杜宇,因为国破身死,他的魂魄化成了鸟儿,永远发出悲鸣,在悲鸣中吐出鲜血。人们称这种鸟儿为杜宇,也叫杜鹃。但李商隐并没有什么国仇家恨,他倾诉的只有“春心”。你应该还记得前边提过“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诗句,诗人一定有过深爱和诀别的经历,这种恨意,并不比国仇家恨更浅。

“沧海月明珠有泪”,这一句里的沧海、月亮、珍珠、眼泪四个意象相互之间都有瓜葛:传说海里的珍珠会和天上的月亮产生神秘的呼应,所以人们采珍珠要选在月圆之夜,这时候采到的珍珠才是最饱满的。珍珠从何而来呢?传说它们是南海鲛人的眼泪凝结成的。

“蓝田日暖玉生烟”,蓝田是盛产美玉的地方。玉之所以会生烟,是因为古人相信天地间最珍贵的宝物和盖世英雄都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气场。虽然普通人看不到,但天资高或者修为深厚的人就可以看到云蒸霞蔚一样的“气”,只要发现了“气”,也就发现了宝物或者英雄。“珠光宝气”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恰好“沧海月明珠有泪”讲的是珠光,“蓝田日暖玉生烟”讲的是宝气。

《锦瑟》传递出来的珠光宝气没有半点华贵的感觉,只是很美,很朦胧。清冷月光下的大海,泪水凝结成珍珠;温暖阳光下的玉山,氤氲中孕育着宝石。这样的意象,很像是那些值得缅怀的岁月,像庄周梦蝶一样亦真亦幻,又像杜鹃啼血一样悲伤入骨,不知不觉凝结成了几行诗句。

你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放弃一切理解,直接感受这几句诗里的神秘意象和动人的音色。你会发现“庄周”两句是近景,是细节,是局部,而到了“沧海”两句,好像镜头一摇,忽然推向远景和广角。在这个时候一定唤醒了诗人很多具体的回忆,但他连一件事都没有告诉人们,只是把回忆时产生的复杂而难以言表的情绪几乎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人们了。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概括这些情绪的话,那就是“惘然”。“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可待”就是“何待”,或者“不可待”,这是古汉语的特殊用法,意思是说,如今追忆往事倍感惘然,但这种惘然的感觉并不是如今才有的,早在那段感情发生的当时就已经生出惘然之感了。

行路难·其一

李白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行路难》是乐府旧题,顾名思义,感叹道路难行,引申义就是人生多艰,处处碰壁。

按说李白的人生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有行路难的感觉,他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家大业大,有数不清的钱财供他挥霍,而他为了活成仗义疏财的大侠模样,也确实很能挥霍。

李白不缺钱,只缺成就感。他虽然诗名满天下,人脉也算遍及朝野,但目标太高,要做姜太公、诸葛亮。用今天的话说,这就叫个人能力和个人目标发生了严重的错位。李白偏偏性格天真,完全认识不到症结所在,像传统的知识分子那样,把个人奋斗当中遇到的各种阻碍,都解读为命运的捉弄和奸人的阻挠。他这样的性格当然不会讨喜,所以不要说奸人,就算是好人,也难免成为他的阻力。阻力大了,路自然难行,心里自然也充满了忧愤。在“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的时候,他也自然会提起酒壶,握起诗笔,把自己和自己的诗一同灌醉。

1. 李白拔剑要干什么

《行路难·其一》是唐诗选本里最常收录的一首。诗的开篇先炫富,这也是李白觉得最无所谓的事情:“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酒是价值万金的美酒,饭菜是价值万金的饭菜。但面对这种超高规格的筵席,诗人“停杯投箸不能食”,放下酒杯,扔掉筷子,什么都吃不下去,心中的郁闷无处排遣。怎么办呢?“拔剑四顾心茫然”。

李白未必真的在酒桌上拔剑四顾,那就没人敢和他一起喝酒了。“拔剑”在这里算个典故,因为在李白之前,南北朝时期的大诗人鲍照写过一系列的《拟行路难》,其中有一首说“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这里“案”是几案,简单讲就是小饭桌。鲍照对着饭桌吃不下饭,拔出剑来,去砍房间里的柱子,一边乱砍,一边叹气。人在气急败坏的时候天然地就喜欢搞破坏。

“拔剑”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要给自己找个用武之地。但李白拔剑四顾,既没去乱砍柱子泄愤,当然也找不到可以砍的坏人,这份感觉恰恰就是自己忧愤的原因:空有一身本领,却找不到用武之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心茫然”。

2. 从郁闷到开朗,只要一瞬间

想想今后的出路,渡过黄河好不好呢?“欲渡黄河冰塞川”,不行,渡不过去,因为河面结冰了。较真的人会问:“河面结冰,不是正好可以走过去吗?”这种问题当然不是诗人会考虑的。去登太行山好不好呢?“将登太行雪满山”,也不行,刚刚下雪了,山路没法走。当然,李白并不真想渡河或者爬山,只是借这些雄伟的意象,表达一种走投无路的悲愤感。既然条条大路都走不通,那就索性“闲来垂钓碧溪上”吧,自得其乐,不去想什么宏图大业了。但正这样想着,“忽复乘舟梦日边”,忽然睡着了,梦见自己乘着船来到了太阳的近旁。这可不是普通的梦,传说大圣人伊尹做过这个梦,之后很快就被圣王商汤礼聘去了,然后辅佐商汤王奠定了商朝的伟大基业。李白最大的梦想就是这样,不屑参加科举考试,只想做个世外高人,等着皇帝亲自礼聘,从此成为帝王师,谈笑之间安定天下。在天下安定之后,一定还要功成身退,再做回世外高人,这样的人生才算圆满,才有境界。这样的心态就是李白全部人生的一条基准线,你只要抓住这条线,理解他的诗就会轻松很多。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一句还可以这样理解:就算自己放弃理想,去过自得其乐的小日子,理想也不肯放弃自己,自己心里始终牵挂宏图大业。

这就难办了,一方面是条条大路都走不通,一方面是走不通还非得走下去。所以诗中才会有反复的叹息:“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天真的人也有天真的好处,李白就很典型,当忧愤的情绪到达极致,发现自己实在无计可施,不可救药了,突然把心一横,豪放的乐观主义激情就燃烧起来了,于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总有一天会长风破浪的,到那时候,黄河、太行山都不值一提,自己会乘着超大的海船,扬起像云彩那么大的风帆,在无垠的大海上自在航行。

这话是不是很熟悉呢?在《将进酒》里,就有过“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已经有哲学家解决问题的高度了:只要想得开,一切难事都不是事。至于“长风破浪会有时”的“时”到底是何时,不知道,也不去想;怎么才能“直挂云帆济沧海”,也不知道,也不去想。反正自己才华盖世,注定会有成功的那一天。在成功之前,最有必要去想清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功成之后到底应该怎样身退。

是的,这看起来很荒唐,但正是绝顶的荒唐,才成就了绝顶的诗人。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那是成功学的道理;而艺术顶峰的学问和文章,要的恰恰是世事不洞明,人情不练达,就像李白这样。幸好我不是李白的朋友,才可以远距离地欣赏他的诗,否则的话,恐怕连我这么温和的人也会受不了他的脾气,忍不住想要害他。

行路难·其二

李白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彗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人在倒霉的时候总会产生一种错觉,相信全世界都在针对自己,身边的一花一草、一人一事都是天罗地网当中的锁扣,无不怀着深深的恶意。别人的成功要么是运气太好,要么是关系太硬,要么是人太无耻,总之都是靠不正当的手段赢来的。那些美好的人际关系,只能从书本上和传说中去找。一旦找到了,现实世界相形之下会显得更加丑恶,让人举步维艰。除非有神兵利器外加铁甲战衣,否则谁都蹚不出那条光荣的荆棘路。人性的这种特点,在李白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行路难》第二首所展现的心路历程相信很多人都曾有过。

1. 被全世界辜负

这首诗才一开篇,就展现了宏大的格局:“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路明明很宽,像天一样宽,但自己偏偏就走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反思一下原因,原来错不在我,全怪别人不好。别人都是谁呢?李白一个个地指给你看。“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最可恨的就是这些“长安社中儿”,什么都不会,只会斗鸡赌输赢。这里需要多交代一点社会背景:斗鸡可以说是唐代上流社会最流行的消遣,上到皇帝,下到王公贵族,都狂热地迷恋斗鸡运动。流风所及,斗鸡运动在民间同样如火如荼,堪称唐代排在第一位的国家级体育项目。斗鸡场内,是鸡和鸡的生死搏杀;斗鸡场外,是人和人的倾情豪赌。竞技体育配合赌博,人类对此是毫无免疫力的。

既然斗鸡成为“国术”,精通斗鸡的人自然会名利双收。就在李白所处的时代里,有一个名叫贾昌的斗鸡神童大受唐玄宗的宠幸,以至民间流传着一支歌谣说:“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英华代不如。”显然通过斗鸡获得的好处比读书大很多,学斗鸡的成本又比读书小很多,这就为全社会树立了一个读书无用论的榜样:读书不如学斗鸡。但是说酸话容易,大家并没有意识到,任何一个处在名利场顶端的行业,竞争一定空前激烈,成功的概率一定微乎其微。这就像今天的演艺圈,既没有演技又没有才艺的偶像明星可以拿到天价片酬,这貌似很容易,但如果真的这么容易,为什么许许多多既有演技又有才艺,相貌不差还特别努力敬业的人就是做不到呢?

李白当然更想不到这么深,反正他就是看不惯贾昌之流的“长安社中儿”。言下之意是,正是这些小人用雕虫小技俘获了皇帝的心,皇帝才注意不到自己。李白说这话其实有点亏心,因为他在另一首诗里分明说过:“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出自《叙旧赠江阳宰陆调》)那时候他自己也是斗鸡场上的豪客,甚至有可能是斗鸡赌局的组织者,为此还开罪了北门禁军,被抓进军营。大概在李白的感受里,斗鸡走马本身是豪侠生活里该有的情趣,但是靠斗鸡走马博取荣华富贵,这就可耻了;而那些不仅靠斗鸡走马博取荣华富贵,还挡了自己的路,让自己感到行路难的人,就不仅可耻,而且可恨了。

控诉完了斗鸡小儿,李白马上拿战国时代的冯谖来做对比,把自己代入冯谖的角色,开启自伤自怜的模式:“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冯谖做孟尝君的门客不被重视,于是弹剑作歌,一边发牢骚,一边提要求。后来的事实证明,冯谖是孟尝君所有门客当中最有本事,也最靠得住的一个。但问题是,如果当代的孟尝君一直都不重视当代的冯谖,冯谖也就只能无所事事以待终老了。

那么,当代冯谖为什么一直不被重视呢?李白给出的答案是:“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韩信在没有发迹的时候,被市井小儿欺负得不成样子,受胯下之辱。贾谊年轻有为,却被元老大臣们忌恨,生怕被他夺权。李白实际是在通过这两句诗进行控诉:当代的人啊,要么像“淮阴市井”一样看不出我的本领,尽欺负我;要么像“汉朝公卿”一样,知道我有本事,所以忌妒我,排挤我。大家欺负我也好,排挤我也好,其实也无所谓,只要皇帝能欣赏我就好。但是,皇帝受了“淮阴市井”和“汉朝公卿”的愚弄,这能怎么办呢?

思来想去,还要怪皇帝不地道。看看古代的明君圣主都是怎样礼遇贤人的吧:“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彗折节无嫌猜。”燕昭王高筑黄金台诚心延揽天下人才,为了取信于人,先将郭槐尊为老师,亲自抱着扫把给老师扫地。君臣之间心心相印,毫无猜忌,这才赢得“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剧辛、乐毅这样的外国人才纷纷赶来燕国,真心实意报效燕昭王,为燕昭王成就了复国大业。燕昭王是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们最爱缅怀的古代明君,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也是用同样的心境来缅怀燕昭王的。

但现在呢?“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再没有像燕昭王一样的明君圣主了。剧辛、乐毅那样的人才虽然从来不缺(比如我李白),却始终不被重视,反而是贾昌那样的斗鸡小儿成为皇帝眼前的大红人,这让人情何以堪呢?

思前想后,总也想不通;左顾右盼,总也找不到出路。没办法,只能感叹一声“行路难,归去来”,无论如何都奔不出前途,不如像陶渊明一样回家种地好了。在这一句诗里,“归去来”的“去”和“来”都是语助词,实际表意的只有一个“归”字。

在李白的理想里,“归去来”是人生的终极目标,追求的就是这份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的潇洒。但是必须先有“功成”,然后才能“身退”,否则和普通的隐士有什么区别呢?没等功成就先身退,这是彻底失败的人生,也是彻底不能甘心的人生。正因为有这份不甘心,所以才会咬牙切齿,说出“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这样极度夸张的气话。

2. 时代的变局

李白的一生是渴望燕昭王的一生,但很不幸,他偏偏生在太平盛世,这个时代还偏偏是最著名的开元盛世。盛世不需要人才,需要的是合理的体制按部就班地平稳运转。在这样的体制里,某个岗位上有人才并不会好很多,有蠢材也并不会坏很多,因为每个人都被制度的惯性裹挟着,可以自由施展的空间其实很小。朝廷以科举取士,无论是考诗赋,还是考策论,哪怕是考斗鸡的本领,都无所谓。杰出的诗人未必就比斗鸡小儿更会做官,更懂政治。李白看不懂时代的变局,一生都沉浸在对古代君臣风云际会的憧憬里,说得难听一点,这就叫食古不化。

不过,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情,那就是后来安史之乱爆发,真的需要盖世英雄出手挽狂澜于既倒,朝廷也真的摆出了燕昭王高筑黄金台的谦恭态度,李白终于等来了英雄用武之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不陌生:他在政治上毅然决然地站错了队,铿锵有力地说错了话,最后落到“世人皆欲杀”(出自杜甫《不见》)的境地,被流放到偏远的夜郎。流放路上,途经白帝城的时候,他侥幸得到赦免,乐观主义的激情再次爆发,忙不迭地“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出自李白《早发白帝城》)去了。昔日那个一掷千金、豪情万丈的年轻人忽然变成了一个落拓无依的老者,眼看着被理想主义燃烧了一世的生命,即将在冷火断云里寂寞收场。他死在安徽当涂,传说他是在水边饮酒赏月时,为了捞取水中的月亮而不慎溺死的。这真是一个富于隐喻色彩的冷笑话,却比信史记载更多了几分诗性上的真实。

行路难·其三

李白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有一首古老的哥萨克民歌,唱的是三个青年来酒店喝酒。喝完酒以后,普鲁士青年付银圆;波兰青年付金币;哥萨克青年不但不给钱,反而调戏老板娘说:“跟我回家吧,我们的日子不像你们这样,我们不用种,不用收,不用织也不用纺,只管逍遥浪荡。”

你也许会喜欢这个哥萨克青年,但你一定会做普鲁士或波兰青年那样的人。

到底是用自律换来的成功、光鲜更好,还是在美酒美食里放飞自我,不介意碌碌无为的日子更好呢?这是一个经典的两难问题。每个人都渴望成功,这是人类的天性。谁也不愿意做一个人生输家,于是成功学就像保健品一样大行其道,见不见效也像保健品一样,至少九成取决于信仰。

成功学是一门很不精致的学问,成功学的成功只是因为存在强大的需求,而不是因为它真的可靠。不过,在成功学不到一成的可靠性里,至少有一条规律是成立的,那就是成功需要仰赖强悍的自律,而自律往往意味着强人所难。

你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健身和健康饮食吗?你也许可以因此健健康康,长命百岁。但你也许会质疑说:“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品质可言呢?每天和活受罪有什么区别呢?”李白《行路难》的第三首直面了这个经典难题,他要你思考:“生前一杯酒”和“身后千载名”哪一个更重要?

我相信,你一定能够猜到李白的答案。你也一定知道,他给出的答案全是气话。

1. 反面教员

《行路难》第三首较之前两首又换了一种腔调,列举了很多古代名人的事例,证明名声都是虚的,功业也是虚的,只有酒才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诗的第一句“有耳莫洗颍川水”,讲的是许由的故事:圣人尧帝听说许由是个贤人,亲自去请他出山,要把天子之位让给他。许由很生气,觉得圣人尧帝把这种脏事派给自己,简直是侮辱人,于是跑到颍水岸边,用颍水来洗耳朵。李白对许由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嫌他装模作样,用行为艺术来博取虚名。这倒也很合理,除非为了沽名钓誉,否则哪有人真会做出洗耳朵这种荒唐事呢?

诗的第二句“有口莫食首阳蕨”,讲的是伯夷、叔齐兄弟俩的故事。他们都是贤达的人,认为武王伐纣是以下犯上的不义之举。周武王打下江山之后,他们不肯吃周朝的粮食,一起躲到首阳山上,靠挖野菜过日子,最后活活饿死了。在李白看来,这种行为未免太过,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极端呢?

许由、伯夷、叔齐都是清高的典范,在历朝历代都被歌颂。但李白因为行路难,情绪不好,偏要和大家唱反调,说耳朵不该洗,野菜不该挖。因为“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也就是说,这几位隐士如果真心想隐居的话,哪会有这些光辉事迹流传下来呢?真正清高的隐士,一定不为世人所知。所以,许由也好,伯夷、叔齐也好,都不是人生的好榜样。

还有不少比他们更糟糕的榜样——“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就是那些功成不退、不肯隐居的人。“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伍子胥辅佐吴王称霸,结果被谗言诬陷,只能自杀;屈原本来是既有才干又被重用的人,结果被小人排挤,投江而死。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再看“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陆机有雄才大略,却被昏主和奸人硬架在一个必败的岗位上,论罪被杀,死前哀叹了一句名言:“欲闻华亭鹤唳,可复闻乎?”意思是说:家乡华亭的鹤鸣声再也听不到了。这话除了真切地表达了对家乡美好而平凡的生活的怀念之外,鹤鸣在传统文化里也是一个特殊的语码。《诗经》有一篇《鹤鸣》,在古代的主流解释里,它是一篇招隐诗,呼唤在野的贤人出来做官。所以陆机那句话很有反讽、自嘲的色彩。和陆机一道被点名的是秦朝丞相李斯,他既是秦始皇平定天下的大功臣,也是帮助秦二世登基的最大推手之一。在最后的权力倾轧当中,李斯败给了赵高,在咸阳被腰斩,连累全家都跟着陪葬。临刑之前,李斯对儿子说过一句话,后来成为名言,原话是:“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说完这话,父子二人都哭了起来。李斯是在怀念做官之前在老家的生活:他是上蔡人,那时候会牵着猎犬,带着儿子一道出城打兔子,难道这种快乐真的比不上在官场上钩心斗角、不断攀爬的快乐吗?也许比得上,但临死才有这种反思,无论如何都已经晚了。

以上种种,从许由到李斯,无论是隐居了的还是没隐居的,在李白眼里都是反面教员。那么,正面的典范有谁呢?有一个人:“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这真有点烘云托月的感觉,前面历数每一位历史名人的不对,最后捧出来的榜样只有一个,可见这个人的分量有多重。

2. 张翰的达生

李白诗中的这位张翰,字季鹰,吴中人(按今天的地理来说是苏州人),生活在西晋年间。张翰最受人称道的一点是“达生”,简单讲,就是对生活特别看得开。“达生”这个词出自《庄子》,《庄子》中专门有一篇叫作《达生》,其中提纲挈领的两句话很有名:“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命之所无奈何。”大意是说,一个理解了生命本质的人,既不去追求生命所不需要的东西,也不去和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事情死杠。那么,生命所不需要的东西都是哪些呢?这倒可以借助苏格拉底的一个故事来讲:传说苏格拉底去了一趟市场,回来以后显得很兴奋。按照常理来想,逛街时兴奋一点也正常,但苏格拉底兴奋的理由是:“简直太好了,竟然有那么多东西都是我不需要的!”

你只要站在苏格拉底的角度,就不难发现很多人“想要”的东西真的是自己并不“需要”的。尤其对于生命本身来说,“需要”的其实很少,但“想要”的却无穷无尽。更难堪的问题是:“想要”的东西真的对生命有好处吗?看看陆机和李斯的下场吧,追名逐利反而害了自己,显然没懂“不务生之所无以为”的道理。再看看屈原,为什么非要去螳臂当车,和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事情死磕到底呢?为什么就不能“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呢?显然没懂“不务命之所无奈何”的道理。

张翰不一样,他就是达生的化身,活得很随性。随性到什么程度呢?有一天,一个叫贺循的人要去洛阳办公,坐船走水路,停泊在苏州阊门。贺循在船里弹琴休息,张翰恰好路过,听到琴声便上船拜访。两人一见如故,越聊越投机。张翰听说贺循要去洛阳,就说自己正好也要去洛阳办事,直接和贺循同船出发了,根本就没想过通知家里人一声。

在齐王司马冏主政的时期,政坛上危机四伏。有一天张翰吹着秋风,忽然想到这正是家乡吃莼羹和鲈鱼脍的季节,便说出了一句名言:“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意思是说人生应该活得舒心,何必为了名利受苦受累,跑到几千里外来做官呢?张翰想到就做到,马上就辞官回家,高高兴兴地享受家乡的美食去了。历史上用奇葩理由辞职的,张翰堪称第一人。

普通人当然看不惯张翰的做派,有人这样问他:“您这辈子倒是活得豁达,但您就没考虑过死后的名声吗?”张翰又说出一句名言:“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意思是说,什么身后名啊,还不如眼前的一杯酒来得重要。什么叫“活在当下”,张翰就是典范。李白诗里的最后两句“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就是化用了张翰的这句名言。张翰的故事告诉我们:每天开开心心,有自己的一点小确幸,这就是最好的生活。让那些自律的人,让那些因为相信“梅花香自苦寒来”,所以每天辛苦忍受苦寒的人通通受罪去吧。

当然,这只是酸葡萄心理的升级版。当遭遇失败的时候,李白也像千千万万的俗人一样,巧妙地说服自己:即便赢了也毫无价值。

贫女

秦韬玉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偏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今天很多在职场上打拼的人,都有过这样一种感受:自己埋头做事付出了很多,结果领功的是别人,自己最多只分到小小一杯羹。怪自己能力不强吗?不是,不然也获得不了这些成果。但为什么年年努力,年年都在为人做嫁衣呢?

没办法,社会的运转自有一套规律,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而在人们的天性里,存在着一种公平基因,天然认为同等的付出就要换来同等的回报。比如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现象:你花一百元买了一件商品,它到底值不值,既不取决于价格本身,也不取决于这件商品给你带来的效用本身,更不取决于这件商品的成本,而仅仅取决于别人是花多少钱买到同款的。

我认为,经济学里最有意思的一个原理就是“价值是主观的”。它之所以最有意思,是因为主观感受可以千变万化,既可以表现为“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也可以表现为“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在万变当中的不变,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公平意识。这种意识不仅人类身上有,就连猴子身上也有。猴子如果看到同伴得到的食物比自己的更多更好,哪怕自己得到的已经绰绰有余,可以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了,依然会暴跳如雷,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种天性,会使很多在外人看来并不失败的人产生严重的挫折感。他们如果刚好会写诗,就会用诗歌来倾诉忧愤。不难想见,这样的诗放在任何时代都不会缺少共鸣。秦韬玉的《贫女》就是这类诗歌当中首屈一指的名作。

1. 时世妆

贫女,顾名思义,诗人是写一个贫寒的女人,但这是一个凭空塑造出来的形象,借此形象做自我影射。

“蓬门未识绮罗香”,开篇首先交代主人公的出身。“蓬门”就是指穷家小户,这位贫女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一直过着贫穷的日子,从没穿过高级的衣服。转眼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该怎么把自己嫁出去呢?“拟托良媒益自伤”,想要找一个靠谱的媒人,但问题是就算有这样的媒人来给自己做媒,自己真就嫁得出去吗?贫女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担忧,是因为自己长得丑吗?或者因为品行不好,工作能力不强?都不是,她在这三点上都是无可挑剔的。问题在于“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怜”在这里是“爱”的意思。贫女在说:我的打扮格调虽然高,但过时了,现在流行的都是时世妆,谁能欣赏我的美呢?她很清楚虽然自己有各种出色的品质,但这些品质都不是这个社会所看重的。

这两句诗经常被人误解,所以需要特别解释一下。“风流”既不是今天人们常用的意思,也不是古人常用的意思,而是一个古人不太常用的意思,指女人的一种装扮风格。为什么这么说呢?七言律诗有个特点,中间四句分别构成两组对仗,而在对仗的规则里,同样位置的字词一定性质相同。具体在这两句诗里,“风流”对应的是“时世”。你也许还看不出什么名堂,但白居易的诗里写过“风流薄梳洗,时世宽妆束”(出自《和梦游春诗一百韵》),还有“风流夸堕髻,时世斗啼眉”(出自《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都是用“风流”和“时世”对仗。这也是你读诗时应该掌握的一个小技巧。

“时世俭梳妆”是指唐代女子著名的时世妆,也叫俭妆,但这个“俭”不是“俭朴”的意思,而是和“惊险”的“险”通假,形容奇装异服。时世妆就是指奇装异服,还包括稀奇古怪的化妆方式。白居易有一首诗《时世妆·儆戎也》就详细描写了这种妆容的特点。

时世妆,时世妆,出自城中传四方。

时世流行无远近,腮不施朱面无粉。

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

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

圆鬟无鬓堆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

昔闻被发伊川中,辛有见之知有戎。

元和妆梳君记取,髻堆面赭非华风。

诗的大意是说时世妆非常流行,女人们一改传统扮相,嘴唇涂成泥土一样的颜色,两个眉毛描成八字形,也就是外眉梢向下垂,总之全部装扮完毕就是一副哭丧脸。白居易特地叮嘱大家说:这不是中华文明的传统,而是胡人的扮相,如果这种歪风邪气不赶紧刹住,恐怕中华将会成为胡人的天下。这倒不算小题大做,因为古人相信衣着打扮的流行时尚是天下兴亡的一种预兆。

今天的影视作品拍唐朝的故事,没有哪个导演会真让演员复原时世妆,因为拍出来一定没有市场。你可以在唐朝的仕女图和敦煌壁画上看到时世妆的样子,比如周昉的《挥扇仕女图》,仕女们发面饼一样的大脸上拧着愁眉。那么“风流高格调”会不会符合现代人的审美呢?这很难考证,但大概率上说,你可能也会看不惯。敦煌壁画里到处是吓人的装扮,虽然施朱傅粉,但充满诡异,尤其是脸颊上还会点着好几个红点。我虽然也在电视上见过有专家对着这些仕女图发出热情洋溢的赞美,但总是不敢相信他们讲这些话时是认真的。

无论如何,在贫女的心里,自己的“风流高格调”是好的,是曲高和寡的;流行的“时世俭梳妆”是庸俗的,是自己既消费不起,也不屑于去装扮的。了解过这些背景,你就很容易理解贫女“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的含义了。

这其实是对怀才不遇的一种解释:个人能力是个人范畴里的事,成功是社会范畴里的事,两件事既可以搭界,也可以不搭界。比如你是写古典诗歌的天才,比李白、杜甫还厉害,但你生活在今天,不流行古典诗歌了,大家不接受你,你能有什么办法呢?中老年养生保健的公众号很受欢迎,你愿意拉下脸去做吗?就算你愿意,你做得来吗?

2. “衣裳”该怎么读

“敢将十指夸偏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这组对仗说得更心酸,“敢”的意思是“岂敢”或者“不敢”,这是诗歌语言里经常用到的“反训”修辞。这两句诗是说自己明明有资格夸耀一双善于缝纫的巧手,但出于女人应有的矜持,“不敢”去夸耀。自己的双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并不会为了迎合时尚而描眉画眼。这里其实有一处小错误。诗人秦韬玉毕竟是男人,搞不清女人描眉的样式。其实在时世妆里,短眉才是流行样式,所以“不把双眉斗画长”应该是“不把双眉斗画短”才对。但不必吹毛求疵,只要明白诗人的意图就好。

这两句诗说出了贫女心底的自负:论女红,自己有资格“十指夸偏巧”;论相貌,自己不加修饰的样子就已经足够美了,才不屑于为了迎合当下的审美风向就改变自己的天然本色。但这样的自负、这样的矜持、这样的坚持,究竟换来了什么呢?很不幸,换来的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如果你不向社会妥协,社会是永远也不会向你妥协的。

“衣裳”的读音需要交代一下。古人穿衣讲究上衣下裳,也就是说,上半截的叫衣,下半截的叫裳。“裳”也可以泛指衣裳。无论取哪个意思,古代“裳”字都只有cháng这一个读音,直到清朝灭亡、古代社会结束都是这样,没有例外。你在诗词里凡是看到“裳”字,不用多想,都读cháng就对了。现代汉语里作为“衣裳”的“裳”(shang),这个轻声读音,是进入现代才有的。

读完这首诗,你一定以为诗人秦韬玉处处受人欺负。其实从外人的角度来看,秦韬玉不但没吃过什么亏,反而占尽了便宜。他出身于禁军家庭,很会巴结专权的宦官,所以不但升迁很快,而且没经过考试就取得了进士头衔。但即便有这样的人生,也会生出《贫女》的感叹。这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中隐(节选)

白居易

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

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

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

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

我相信绝大多数人对工作都有共同的向往:事情少,环境好,薪水高,社会地位也高,人际关系简单,一言以蔽之,被供养起来做一个富贵闲人。你也许觉得这是痴人说梦,这种好差事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但事实上,它不仅存在,而且遍布全世界。

只要是成熟且庞大的组织结构,或多或少都会安排这样的岗位。

你如果赢得了这样的岗位,也许觉得事少钱多,于心有愧,很想多做一点事,但这种想法大错特错,因为人家给你这样好的待遇,不是要你做事的,而是要你不做事的。所以,隐居不一定要归五湖,不一定要上首阳山挖野菜,不一定要离群索居,大可在繁华的大都会里谋一个这样的职位,住高档社区,出门乘高车驷马,回家吃鸡鸭鱼肉。白居易的晚年就是这样度过的,他用一首叫作《中隐》的诗,给我们创造了“中隐”这个崭新的概念。

1. 小隐、大隐和中隐

晋朝名士王康琚写过一首《反招隐诗》,提出了一个非常著名的命题:“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意思是说,归五湖那种隐居属于小隐;还有一种大隐,你看他们表面上在朝廷做官,在闹市生活,其实他们是隐士。

道理当然可以这样讲,但问题是,这个道理很难指导实际人生。比如伯夷、叔齐是小隐的典范,但他们既然打定主意隐居,为什么不去大隐呢?让自己的格局更高一点,到周朝做官,这样的话,隐居的目的达到了,而且还不至于在山上饿死。他们在周朝做官,比罗隐要在唐朝做官容易得多,只要他们点点头,周武王巴不得给他们封土授爵呢。

那么,他们为什么舍易求难呢?问题反过来问就能知道其中缘由:如果他们真的“大隐”去了,大家还会觉得他们是隐士吗,还会佩服他们的高风亮节吗?对于那些真心想要隐居的知识分子来说,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退一步说,就算不考虑高风亮节,一旦做了官,就进入了一个庞大的管理体系,每天都要被这架大机器裹挟度日。像陶渊明做彭泽县令那样,小字辈的督查官要来巡查,他就必须穿戴整齐,恭恭敬敬去拜见,这种感觉相当屈辱。所以大隐貌似境界很高,其实太不现实。小隐才是真正的隐居,但那种清苦的日子,一般人真受不了。那就不如折中一下,既不要大,也不要小,中隐刚刚好。白居易这首《中隐》虽然算不上多好的诗,但立意很出奇,影响很深远。

这首诗直接针对王康琚的《反招隐诗》,开头的“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就脱胎自《反招隐诗》里的“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之所以要变动几个字,是为了配合新的韵脚。白居易先抛出了王康琚的旧命题,然后提出反对意见:荒郊野岭太清冷,不宜居;朝廷和市井又太喧闹,也不宜居。也就是说,大隐和小隐各有各的缺点,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折中一下,不大不小,中隐,“隐在留司官”。

2. 明哲保身的日子

所谓留司官,指的是当时洛阳的一套政府班底。唐朝的都城,大体可以称为两都制,长安是名实兼备的首都,但皇帝也常常跑到洛阳办公,所以洛阳也有一套官署。从地理位置上说,长安称为西都,洛阳称为东都。在安史之乱以后,洛阳残破得很严重,权力中心基本就固定在长安了。但洛阳的官署和建制并没有因此废除,所以就变成了一个安置闲杂人等的理想去处。有些人是不得已被安置过去的,心里还总想着东山再起;还有些人,本着明哲保身的原则,不想陷入权力的旋涡,所以会主动申请调到洛阳。

白居易是哪一种人呢?本来他做杭州刺史任满之后被调到长安做太子左庶子,这是太子身边的职位,品级不低,实权不高,但相传白居易积极申请,说自己愿意接受这个新职位,但希望到洛阳去做太子左庶子。

这话听上去很奇怪,因为太子在长安,太子身边的左庶子怎么可能设在洛阳呢?但这就是官僚机构的特点,运行的时间越长,荒唐的地方就越多,而荒唐的地方越多,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白居易最终如愿以偿,到洛阳这个没有太子的地方就任太子左庶子,品级高,薪水也高。他买了一套高档“二手房”,这是独栋别墅级别的大宅院,不但占据着黄金地段,院子里还有配套的竹林、池塘,景观优美。左邻右舍尽是闲散的高官,平时大家可以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写写诗,至于工作内容,约等于零。更重要的是,这里山高皇帝远,没人管着,只要不生事,长安权力场上的争权夺利的人谁也不会搭理他们。

这种神仙日子,称得上“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说是做官,其实和隐居没两样;说是隐居,其实还做着官。貌似有公务要忙,其实做与不做都无所谓;貌似吃白食,但说起来又还有一点正经事做。既不劳心,也不劳力,常年无所事事,但薪水每个月都不少。人活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就连娱乐项目都很充足:如果你爱登山,城南不远就有山可以登;如果你爱游园,城东就有花园可以逛;如果你嫌一个人待着太闷,那更简单,洛阳有的是君子,高品质的社交活动很多,你时常就可以参加第一流知识分子的座谈宴会,而且说话不必有什么顾忌。

“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当你想一个人静静的时候,只要把门一关,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不会有人因为紧急公务突然敲门。

中隐的好处说了这么多,白居易最后要发几句议论,从“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开始,大意是说,人生有一个大规律,就是顾此则失彼,凡事都不能两全。如果你身份低、收入少,就免不了挨饿受冻;如果你身份高、不缺钱,就免不了各种操心和忧虑。不过,凡事总有例外,中隐不就是例外吗?既不用操心,也不会受穷,逍遥自在,幸福美满。

看着这样的人生,很多人可能会在羡慕之余质疑一句:“这样白拿朝廷的俸禄,坐吃民脂民膏,难道就不亏心吗?”

亏心确实是有的,白居易在《知足吟》一诗里承认过这一点,但他也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辩解,诸如为朝廷奉献了一辈子,老来享享清福不算罪过;或者说现在的政坛太黑暗,不想去蹚浑水;或者说先前付出了那么多反而被冤枉,被排挤,现在想开了……但对于白居易这样有抱负的人来说,真正折磨人的,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中隐的生活再好,那也只是市井小民的理想,不是理想主义者的理想。对白居易来说,中隐洛阳的积极意义,就是在避开风口浪尖的同时,又能和战友们保持密切的来往。这样的话,只要长安那边风声有变,自己就能有最快的反应速度。强者的隐居,无论小隐、大隐还是中隐,永远都为复出做着准备,否则再优越的生活,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座黄金铸就的监牢。

本书写到这里就要结束了。我从今人跟古人相通的生活场景和情绪开始,逐渐带着你进入一个斑斓迷人的文学世界。希望你能在诗歌中找到安慰,也找到自由

答人

太上隐者

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1. 太上隐者

太上隐者到底姓甚名谁,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做什么职业,靠什么为生,一概都不知道。大约生活在晚唐,勉强算是称号的名字——太上隐者,一首小诗《答人》,是你能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显然,这才是真正的隐士。

为什么会有这首小诗流传下来呢?据说是有好事者见到了他,追问着不放,他才吟出这首小诗来做回答。全诗二十个字,答复的是“我是谁”这个问题。

小诗的意思明白如话,很好理解,大体上给自己画了一幅传神的速写,说自己过着自由自在、漫无目的的生活,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觉。这不刚刚犯了困,正好走到一棵松树底下,就在树下随便睡了。睡觉需要枕头,怎么办?很简单,随手找一块石头枕着就好。“高枕”两个字很特别,写出了高枕无忧的意味。没有烦心事,睡得格外香甜。但怎么防止蚊虫叮咬呢?这可是在野外睡觉时必须面对的难题。但太上隐者好像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也许天生对蚊虫免疫,也许有什么祖传秘方,反正他没讲。他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浑浑噩噩地度过,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什么事都无所谓。

既然生活没有目标,自然不用制订计划,不订计划自然也就不需要日历。今年到底是哪一年,今天到底是几月几号,这些对我们俗人至关重要的问题,在他那里变得毫无意义。人只有活成这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然天真,无拘无束,全然顺应天性。庄子推崇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你一定会问:“如果山上断水了,塌方了,或者太上隐者生病甚至残疾了,该怎么办呢?”如果太上隐者有机会回答你的话,我相信他会本着庄子的精神这样说:“你之所以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你的心已经套上了文明的枷锁,被扭曲而不自知。断水了又怎么样?大不了渴死。塌方了又怎么样?大不了把我砸死。生病或者残疾了又怎么样?无非是形体发生了变化而已。可你看看万事万物,难道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吗?如果我缺了一条胳膊,它也许变成了虫子的口粮,又变成了虫子身上的细胞,又变成了尘土。而我自己也在不停地变化着,你所畏惧的死亡无非是变化当中的一环,又有什么值得上心的呢?”

2. 寒山

在有据可查的诗人里,真有一个很像这位太上隐者,他就是著名的寒山。

寒山既不是在有生之年就著名,也不是后来的诗人发现了他的价值,他主要是在国外很有名气,日本人格外喜欢寒山的诗。到了当代,美国嬉皮士运动的时候,寒山又成了嬉皮士的偶像。那时候在美国提起中国的古代诗人,知道寒山的人多,知道李白、杜甫的人少。这不奇怪,因为寒山的诗高度口语化,既缺乏形式美,也没有不着痕迹式的所谓神韵,翻译成外语很容易。

你即便没听说过寒山,也从没读过他的诗,也应该见过他的形象。因为他和他的好朋友——国清寺的僧人拾得一起,被描绘成了和合二仙,象征着家庭和睦、恩爱美满,他们的形象经常出现在农村的婚礼上、厅堂上。他们几乎能算是中国版的爱神,通常求姻缘都要拜一下和合二仙,虽然这二仙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很受妻子嫌弃的隐士。

寒山原先是个儒生,虽然文武兼修,但总也考不到功名。眼看着穷愁潦倒,日子过不下去了,亲戚看不惯他,老婆也嫌弃他,怎么办呢?这时候再想当农民,已经学不来农活儿了。人落到这种境地,最好的办法就是独处。因为基本生存总是容易满足的,人的苦恼主要来自攀比心,有了攀比心才会欲求不满。一个远离尘嚣、离群索居的人再也不用去看别人的眼光。寒山隐居在天台山的最深处,那里即便在夏天也有不化的积雪,所以他才给自己取了寒山这个名字。他的本名是什么,从来没人知道。

寒山的诗通通没有题目,都是随手写在树上、墙上、石头上,被好事者抄下来的,总共三百多首,用编号来区分。先来看一下第289号:

我住在村乡,无爷亦无娘。

无名无姓第,人唤作张王。

并无人教我,贫贱也寻常。

自怜心的实,坚固等金刚。

整首诗都是大白话,说自己无爹无娘,无名无姓,无知无识,更没有钱。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才有一颗值得骄傲的坚定的心。不过诗写成这样,考不上科举真不能怪考官眼拙,更不能怪社会黑暗。至于他的隐逸生活,第292号诗很有诗意地描写道:

寒山唯白云,寂寂绝埃尘。

草座山家有,孤灯明月轮。

石床临碧沼,虎鹿每为邻。

自羡幽居乐,长为象外人。

山居的日子只有白云做伴,睡的是石头床,坐的是草垫子,照明全靠月亮,邻居都是野兽。这样的生活真是太好了,太让人羡慕了啊!

九日齐山登高

杜牧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杜牧的名作《九日齐山登高》是一首七律,短短八句诗,后面六句都是名句,逐步从勉强来的旷达写到真实的旷达。而真实的旷达,写出了诗人难能可贵的旁观者视角。今天的我们,会在感动和美丽之外得到额外的益处。

1. 诗人的身份可以超越社会地位

唐武宗会昌五年(845年),平民张祜漫游江南来到池州,在重阳节那天,和池州刺史(相当于今天的池州市长)杜牧一起登上齐山把酒吟诗。

在今天看来,这一定是件怪事。一个平头百姓,既没有钱,也没带着任何项目,跑去找市长大人攀交情,后者竟然还很给面子,两个人像至交好友一样一起过节。但是,这样的事情在唐朝并不罕见,因为抛开社会地位,张祜和杜牧有一个共同的头衔——诗人。这就是说,虽然平民很难混到官员的社交圈子里去,但写诗的平民和写诗的官员可以混同一个诗歌圈子。我们如果想得庸俗一点,就该明白能写一手好诗在唐朝究竟有多么重要。

今天我们都熟悉杜牧,知道他和李商隐齐名,合称“小李杜”,但知道张祜的人并不太多。张祜在唐朝很有诗名,还是一个多产作家。你也许记得这样两句诗:“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就是张祜的诗,描写杨贵妃的三姐虢国夫人天生丽质,素面朝天。

你也许很难理解,在那样一个诗赋取士的时代,张祜这样的杰出诗人怎么没能做官呢?

最主要的原因大概有以下几点:一是性格太张狂,很容易得罪人;二是在人生的关键点上偏偏不大走运,被人刁难。我们可以参考一下他在晚年写下的《到广陵》,那几乎是一篇诗体自传:

一年江海恣狂游,夜宿倡家晓上楼。

嗜酒几曾群众小,为文多是讽诸侯。

逢人说剑三攘臂,对镜吟诗一掉头。

今日更来憔悴意,不堪风月满扬州。

诗的大意是说,自己一生走南闯北,流连在风月场中,饮酒无度,和底层人民打成一片,写出来的作品却多是劝谏封疆大吏的。自己很有侠骨丹心,剑法不亚于诗才,今日重来扬州,老境颓唐,触绪伤怀。

我们可以从这首诗里总结一下张祜的特点:他很狂,很风流,虽然是文人,但也喜欢武道。

所有这些特点,在比他小二十岁左右的杜牧身上一应俱全。最有意思的是,两个人都对美丽而浪漫的扬州格外迷恋。张祜写过“人生只合扬州死”的名句。杜牧写扬州的诗更出名,今天很多人还背得出“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对于张祜和杜牧这样的才子来说,如果还没有机会指点江山,那么诗歌、美酒、美人、宝剑就会填满他们的生活。所以,这两个人能玩得来,能彼此欣赏,并不令人意外。而且两人之间还有一条更加牢固的纽带,那就是同病相怜。

杜牧虽然有个貌似耀眼的市长头衔,但其实是被排挤到池州来的。人的挫折感并不取决于境遇本身,而取决于境遇和自我期待之间的落差。杜牧和张祜一样,都有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宏图大志,所以小小一座池州在杜牧眼里无异于一间美丽的牢房。

2. 逐层递进的旷达

在这一年的重阳,杜牧不再是市长大人,张祜也不再是平民百姓。他们只是一对酒朋诗友,带着酒壶,一同登上附近的齐山。杜牧这首名作《九日齐山登高》就是在这时写成的。

登高远眺,风景宜人,大雁的倒影在江面上滑过,虽然已是秋天,山色依然青翠。在“与客携壶上翠微”这一句里,“客”就是张祜。日子是重阳佳节,天气是秋高气爽,风景是山青水碧,貌似一切都是可喜的。

人生总是苦多乐少,所以才说“尘世难逢开口笑”。此时此刻的欢乐显得格外难得,而既然难得,索性玩得尽兴,在头上插满菊花,否则就不要下山。但是,这份快乐是真实的吗?两位诗人在登高的时候,难道就没有看到王之涣眼里的“白日依山尽”吗?难道就没有生出陈子昂那样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悲怆吗?

是的,快乐并不真实,杜牧和张祜无非是一对仕途失意而强作欢颜的人。像他们这样心高气傲的才子,怎么可能仅仅因为美丽的风景、真诚的友谊、难得的佳酿和普天同庆的节日就开心起来呢?除非给他们合适的位置,让他们尽展才华,让天下人仰慕他们的成就,他们才会真正开口一笑。但这样的机会也许永远不会有了,尤其对于张祜来说,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前几十年搏不到的,难道后几十年的时间可以争取到不成?这一天从登山开始,登到山顶,喝酒聊天,乱折菊花,转眼就是夕阳西下。“白日依山尽”的景象近在眼前,茫茫百感在这时油然而生。

杜牧当然了解朋友的心事,就像他同样了解自己的心事一样,所以诗里才有这样劝慰的话:“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既然对着良辰美景,只管喝酒就是,必须喝到酩酊大醉,才算没有辜负这美好的一天。也不必站在山头,望着西下的夕阳徒添伤感。一个“但将”,一个“不用”,说得旷达、洒脱,但除了故作旷达和洒脱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办法?

谁也无法逆转夕阳西下的事实,谁也无法让青春重来,谁也无法重新把握过去做错的选择和失去的机会。失去的已经无可挽回,想要的大约再没有机会得到。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既然哭和笑都不能改变什么,又为什么不能让心态释然呢?人生有赢家也有输家,赢家大可以赢得光彩,至于输家,倒也不必输到穷形尽相,不妨体面地转身退场,不失一名诗人的高贵。更何况就算是那些赢家,也一样要面对夕阳西下,一辈子努力赢来的一切也都将拱手送人。这就是赢家和输家共同的命运,是“古往今来只如此”的,又何必一个人黯然神伤呢?

诗的最后一句用到先秦时代的一则典故:齐景公登上牛山眺望国都,忽然想到人生短促,死亡不可避免,不禁在无限的眷恋和无奈中落泪。齐景公为之落泪沾衣的,是全人类共有的命运、共同的悲剧。既然是古往今来的一切人都要承担的,那么无论是齐景公也好,张祜也好,都没必要独自去承受这份悲哀,更没必要认为这份悲哀仅仅发生在自己身上。

诗写到最后这两句,才体现出真正的旷达。这是因为杜牧跳脱出自己的小人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自己、朋友和生活。常人很难站到这样的角度,我们实在太容易把自己和自己的遭遇看成是独一无二的。往往你觉得天塌地陷,非要马上倾诉给所有朋友的大事件,在旁人听来只有不胜其烦。因为同类的遭遇,他们已经从无数人那里听说过无数次了。如果能变换一下角度,让自己变成旁人,置身事外地旁观你的悲欢离合,你就会从“古往今来只如此”的领悟里释怀几分,明白“牛山何必独沾衣”了。

这样的人生貌似有一点精神分裂,你会同时以两个身份生活:一个是正在生活的你,一个是旁观着你的生活的你。有哲学趣味的人最容易有这样的双重身份或者说双重视角,他们一方面会像我们的同伴一样和我们打着各种柴米油盐的交道;一方面会像人类学家深入土著部落一样,旁观周遭世界发生的悲与喜。所以有些时候,他们甚至会显得冷漠。杜牧就有这样的潜质,他的一些诗句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会在感动和美丽之外带来额外的教益。

那么,张祜作为当事人,有没有因为杜牧的宽慰而释怀呢?当然没有,就像我们身边的无数例证告诉我们的一样。不过张祜也有自己的麻醉剂,他在一首《京城寓怀》里这样追忆从前:

三十年持一钓竿,偶随书荐入长安。

由来不是求名者,唯待春风看牡丹。

他在回忆自己三十岁那年,当时因为有高官的举荐,来长安谋求仕途。那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也很想抓住这次机会,但既然失败了,回忆时的解读方式也就随之不同了。诗句里的“钓竿”自然不是真的钓竿,而只是一个符号,标榜自己是一名高洁的隐士。至于来长安求发展,只是“偶随书荐”,碰巧有人推荐自己,自己就随便走一趟而已。至于能不能当上官,一点都不重要,去长安最主要的目的是欣赏牡丹花。

为什么长久以来,没有人发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为什么是陈子昂说出这两句诗?唐代在历史上就是一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时代,其实这里面又有好大的哀伤与孤独。立于历史的高峰之上,陈子昂立刻就把时代的声音传达出来,我甚至觉得这已经不仅仅是专业领域里的文学。我曾经好几次在戏台上看到一个老生出场,袖子一摆,口中念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陈子昂是在讲苍凉,讲历史上的苍凉时刻,里面充满了自负、骄傲,同时又充满孤独感。

李白也是如此。李白骄傲到极点,可是同时又有好大的自怜与孤单。“对影成三人”说的是和自己影子相对的孤单感觉。唐朝很多诗人都有这种特征,就是巨大的自负与巨大的孤独,这当然也是时代的特征。陶渊明写过“斗酒聚比邻”,有一斗酒就把邻居都叫来一起喝,可是盛唐的时候你看不到这种情景。当时的诗人自负到不是在人间喝酒的感觉,他们不断地往大山的高峰上走,把自己放在最孤独的巅峰上。那个时候诗人感到荒凉与孤单,因为这是他们和宇宙之间的对话。宗白华的《美学散步》里面有一篇文章,谈到了唐初的宇宙意识,闻一多也谈过唐诗的宇宙意识,分析了初唐的诗人有一种把自己放在宇宙里面去讨论的格局。

这种格局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还没有形成。魏晋南北朝后期,“宫体诗”盛行。这是一种在宫廷中形成的文体,非常华丽,讲究辞藻的堆砌。可到了唐朝,格局变大了。诗人总是在和月亮、太阳、山川对话,整个生命意识都被放大到巨大的空间之中,就会感觉到骄傲、悲壮,就会有宇宙意识,同时又感觉到如此辽阔的生命并不多,所以就出现了巨大的苍凉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是把自己置放在时间的洪流当中,看不到前面的人,也看不到后面的人。他讲的不仅是人,更是自己视觉、知觉上的辽阔。只有在辽阔当中,才会感觉到自己的生命状态与平常不同。如果在城市当中,在人群拥挤的环境里,你会碰到很多是非,会纠缠在是非当中。如果你把自己放到一个荒漠当中,又会怎么样?我们平常很少有这种经验。我曾经去过戈壁——从乌兰巴托往南走到戈壁,前后大概有四天时间,在荒漠当中完全看不到人为的建筑,所有的风景几乎是一种停滞的状态,那个时候就会感觉到唐诗里的苍茫与辽阔。

唐代产生了大量的“边塞诗”,也就是“边疆塞外诗”。因为唐代在开国的时候很大一部分是在北方用兵,而唐代又是从山西这个地方发展起来的,按照黄仁宇的“大历史观”,这里刚好是农业区与游牧区的分界线。大唐帝国会不断让知识分子跟着开疆扩土的军队到塞外,所以有很多诗都是描写塞上、出塞。文人和军队一起出去,是因为要负责很多书记的工作,比如王维的《使至塞上》写的就是他作为一个使节到了塞外。盛唐时,诗人的视觉与生命经验来自辽阔的土地。南朝的时候,中国文人的梦想是回到田园,比如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回到田园也就是回到农业社区,农业社区有温暖、有人情,可同时这种人情温暖让诗人缺乏了面对宇宙时的孤独感。唐代文学不是与南朝文学一脉相承,而是来自北方。当时的诗人把真正的生命经验带到了荒漠当中,荒漠当中的生命是用另外一种宇宙观去看待生命的状态的。我们今天很难写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视觉体验。“大漠孤烟”描述的是看到辽阔的地平线上一缕烟升起来,唐诗给我们最大的感觉就是空间和时间的扩大。

空间和时间的扩大,使原本定位在稳定的农业田园文化的汉文学忽然被放置到与游牧民族关系较为密切的流浪文化当中。我们从李白身上看到很大的流浪感,不止是李白,唐代诗人最大的特征几乎就是流浪。在流浪的过程中,生命的状态与家、农业家族的牵连被切断了,孤独感有一部分就来源于不再和亲属直接联系在一起的状态。杜甫则又重新回到了田园。

在安史之乱以前,李白与王维都有很大的孤独感,都在面对绝对的自我。在整个汉语文学史上,面对自我的机会非常少,因为我们从小到大的环境,要面对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太太、孩子,其实是生活在一个充满人的情感联系的状态里。我们不要忘记人情越丰富,自我就越少。我们读唐诗时,能感受到那种快乐,是因为这一次自我真正跑了出来。李白是彻头彻尾地面对自我,在他的诗里面读不到孩子、太太,甚至连朋友都很少。他描述自己和宇宙的对话:“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的诗里一直讲他在找“仙”,“仙”是什么?其实非常抽象,我觉得这个“仙”是他心目中完美的自我。只有走到山里去,他才比较接近那个完美的自我。到最后他也没有找到,依旧茫然,可是他不要再回到人间。因为回到人间,他觉得离他想要寻找的完美自我更遥远。他宁可是孤独的,因为在孤独里他还有自负;如果他回来,他没有了孤独,他的自负也就会消失。李白一直在天上和人间之间游离。他是从人间出走的一个角色,先是感受到巨大的孤独感,然后去寻找一种属于“仙人”的完美性,可是他并没有说他找到了,大部分时候他有一种茫然。

初唐时期就是在为李白这种诗人的出现做着准备。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边塞诗的发展。

边塞诗非常重要。中国文人很少有机会到塞外去,很少有机会把生命放到旷野上去冒险,去试探自己生命的极限。宋朝以后,文人写诗都是在书房里。我觉得唐诗当中有一个精神是出走和流浪,是以个人去面对自己的孤独感。当时的诗人到塞外是非常特殊的经验,因为有很多危险,可是在危险当中,诗人们同时也激发出自己生命的巨大潜能。今天也是一样。一个在温室般的环境中长大,一直受到很好保护的孩子,与一个不断被带到高山上去行走的孩子,写出来的诗绝对不一样。初唐诗的内在本质,很大一部分是诗人与边塞之间的精神关系。唐朝开国的李家有鲜卑血统,他们通过婚姻促使汉族与游牧民族不断融合,产生了与农业社会不同的生命情调。

农业社会是将种子放到土里,等着它发芽。只要是农业的个性,一定是稳定的个性,稳定同时可能是保守,也可能是封闭,会使人有很多东西无法割除。在农村,人们的道德观念一般是很保守的,因为必须稳定,所以对新事物的接受非常难。只有开始冒险,才能打破农业的固定性与封闭性。唐代很有趣的一点是开国的皇族有意识地去接纳外族,尤其是游牧民族,皇族的母系当中就有少数民族血统。大家回顾一下唐代美术作品中的女性造型,肉体那么饱满,可以暴露出来,放到其他朝代都令人侧目。在汉族的文化伦理占主导地位的时候,大概从来没有那样大胆的服装。武则天、杨贵妃,她们身体的饱满性根本就是“胡风”。

在《长干行》中,李白以一个男性诗人的身份做第一人称的女性书写,其中的转换与书写其实非常困难。可开篇第一个字就是“妾”,是女性的谦称。“妾发初覆额”,五个字就生动地呈现出一个小女孩的画面。头发刚刚盖住额头,大概就是十岁左右的一个小女孩,李白用描写头发来表示年龄,比直接说这个小女孩多少岁要活泼很多,因为这中间有个形式化的过程。这种语言模式后来延续了下来。在我童年的时候,看到隔壁邻居家的小女孩剪刘海,就知道她大概开始成熟了,一般在十岁到十二岁之间。“覆额”这两个字非常形象。“折花门前剧”,她在家门前折了一枝花做游戏,“剧”是游戏的意思。语言模式非常自由,创作者身份的转换也非常自由。

现在很少看到男性诗人在写诗的时候会转换成女性第一人称,在唐诗中这种情况却非常多,而且作者常常假设自己是一个幽怨的妇人,情感非常细腻。比如“长相思,在长安”,很典型的闺怨诗。唐诗中很多闺怨诗都是男性写的,如果用今天的社会习惯来看,会觉得有点怪异。这是文学非常有趣的一点,就是在文学中角色可以改换。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一会儿是林黛玉,一会儿是薛宝钗,一会儿是薛蟠,一会儿又是贾瑞。作为小说的创作者,他的角色一直在改换。如果他的角色不改换,就不可能把那些角色写好。当他在写林黛玉的娇弱、幽怨的时候,他绝对就是林黛玉。文学与艺术有趣的一点是使单一角色变成多样角色,从而使生命获得宽容度,对人有更多的了解。

写《将进酒》的李白豪迈粗犷,写《长干行》的李白却成为一个哀怨的女子。角色越能够多样转换,社会心理就越健康。当一个时代封闭、狭窄的时候,个人在社会上的定位是不能改换的。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父亲就是父亲,孩子就是孩子。如果角色可以设身处地地转换,社会中的对话会相对丰富。

唐代是一个非常豁达、非常活泼,充满生命力的时代。在唐太宗或者武则天身上,都可以看到时代文化的多重性。武则天从一个才人成为一个帝王,角色转换了很多次。她每一次都扮演得百分之百正确。写《长干行》的李白也在演一出戏,他变成了一个刚刚剪了刘海的小女孩。“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这不是第三人称的客观书写,而是第一人称的直接书写。第一个字是“妾”,其实就是“我”,之后他的叙述就跟着这个“妾”在走。李白已经将自己的角色转换成拿着一朵花在那里游戏的小女孩。

文学与艺术,或者说美的世界,对人生最大的贡献,是把我们带到一个不功利的状态。所谓“功利”,就是每个人囿于自身的角色定位,无法去理解他人。文学与艺术会使人转换,从他者的立场与角度来观察生命现象。设身处地是最合适的爱的基础,只有设身处地才会产生爱。那些攻击、对立,都是因为没有设身处地。因为只有一个自身的立场,所以对方都是错的。

《行路难》可以看作李白内心的表白,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诗。

金尊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蜀道难》与《行路难》可以放在一起读,两首诗写的都是李白所体验到的生命的荒凉与茫然。这首诗是很典型的贵游文学:“金尊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金尊”是黄金的酒杯,喝着清酒,一喝就上斗,多么豪华,多么奢侈,又是多么挥霍。“玉盘珍羞”,用玉做的盘子,盛放着最珍贵的食物。“羞”有时候写作食字边的“馐”。

刚经历过贵族的华丽,忽然就变成荒凉——“停杯投箸不能食”,忽然把杯子停下来,把筷子丢下,不想吃了。最豪华的菜放在面前,可是不想吃了,因为心里有一种哀伤。“拔剑四顾心茫然”,把墙上挂着的剑拔出来,四面看了一看,心里很茫然。我们不知道李白的悲哀是什么,要对抗的是什么,好像就是心里的一种荒凉。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偶然有这样的心情,面对着最豪华的物质,有种很大的孤独感,你觉得生命没有意义或者虚无。李白的贵游文学与一般的贵游文学非常不同,更有深度。

李白的贵游文学不俗气,因为他有种“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荒凉感,会在拥有人世间最大的繁华时选择出走。李白会令我们想到悉达多太子,拥有最华丽的宫殿与最美丽的妃子,还是会出走。

“欲渡黄河冰塞川”,讲的是生命的茫然。拔剑四顾,要到哪里去呢?往北走吧,往北走想渡过黄河,可是黄河已经结冰。那么往西走吧,“将登太行雪满山”,想爬过太行山,可是满山都是大雪,似乎生命当中都是阻碍,都是困顿。李白会怎么面对呢?他用调侃的方式给了自己一个解放,“闲来垂钓碧溪上”,不要这么悲壮,把生命看得悠闲一点吧,不要去做什么伟大的事业,就拿着钓鱼钩,在小溪边钓鱼吧。“忽复乘舟梦日边”,钓着钓着累了,睡着了,梦到自己坐着船到了太阳的旁边。这是李白的浪漫。在无法解决现实中的阻碍与困顿时,他会做梦,用梦来把自己带到最美丽的世界。

人活着,现实的人生如此艰难,每一步走下去都是歧路,每一步走下去都是困顿,每一步走下去都是挫折。李白觉得他唯一的快乐是在酒中与梦中,一回到现实人生,就觉得到处都是陷阱。即使身处繁华,他心里面也是荒凉。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但他很少悲哀到底,他会给生命一个巨大的希望,这是李白内在世界里的向往。“会有时”是说要有一个机遇。李白的诗里有种豪迈之气,因为他一直没有放弃对大空间的向往。对海洋的向往,对破浪的向往,对太阳的向往,是他生命的主调。但在现实中,他时常陷入困顿,想出走又无处可去,似乎走到哪里都是这样困顿的人生,只好回来寻找心灵的悠闲。

唐朝格式最严格的诗叫作“律诗”。什么是“律”?当然是纪律、规则。《登金陵凤凰台》是李白很有代表性的律诗。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读完《蜀道难》,也许会觉得李白是一个不懂规则的人,因为他那么叛逆地去破坏规则。其实,真正懂得叛逆的人是懂得规则的人,不懂规则的叛逆叫作胡闹。在美学上,叛逆可以被理解为创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一开始气势就好大。在南京,传说山上来了三只凤凰,凤凰飞走以后,那个地方就被命名为凤凰台。在这十四个字当中,李白的一贯规则已经出来了。凤凰是华丽的,是贵族的象征,全身的羽毛都是彩色的。“凤凰台上凤凰游”,重复两次“凤凰”,华丽性更高了。第二句开始出现他的茫然与悲哀——“凤去台空”,长江兀自流去。

律诗的第三到第六句最为严格。“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完全对仗的两句。这是李白的厉害,他完全懂规则,只是有时候不用这个规则,这个规则只能讲一种话,可是他想讲很多种话,于是他就创造新规则。曾经建都在南京的吴,华丽的宫廷、花草已经埋在了荒凉的幽径底下,李白一直在把华丽与悲哀这两个元素做着对比。“晋代衣冠”,东晋郭璞的衣冠冢在这里,已经成为了古丘。这里有一种缅怀,灿烂的吴代、晋代、繁花、一代精英,今天都是幽径与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是最明显的律诗结构,三与二对,山与水对,一个字扣一个字,简直没有一个字是意外。李白运用文字精准到如此程度。“三山半落”是远远看到三座山在天之外,然后“二水中分”,全部是对仗,上面是青天,下面是白鹭。这是讲李白在南京看到长江中有一个沙洲,水被分成两条过去。把主词调一下,就是青天外面半落着三座山,白鹭洲分开了两条水。文字构成了一个画面。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最后两句再把意思收回来。律诗起头必须很大气,收尾必须收得有余韵,中间要讲规则,最体现功力的地方,就在三、四、五、六这四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