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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词号称宋词压卷之作,它的作者有“词中之龙”美誉,可是800年来我们都读错了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
南宋嘉泰二年(1202)十二月,太傅韩侂胄加太师、封平原郡王。太师是皇帝嘉赏重臣的最高荣典,表示恩宠至极。韩侂胄虽位极人臣,但资历和素行尚不足以服人,要想巩固自己的地位,必须干出一番大事业才行。当时国家和民族的大事莫过于北伐抗金,收复失地,而这也正是即位不久的宋宁宗想要做的。于是,韩侂胄便开始起用被贬谪的主战派元老大臣,积极备战抗金。
嘉泰三年(1203)夏,六十四岁的辛弃疾,在铅(yán)山瓢泉(今江西省铅山县稼轩乡期思村瓜山下)闲退八年之后被起用,以朝请大夫、集贤殿修撰的身分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六月十一日到任。他发现浙东的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因缘为奸”,鱼肉百姓,便上了一道奏章:“奏‘州县害农之甚者六事,如输纳岁计有余,又为折变高估趣(通促)纳,其一也。往时有大吏为郡四年,多取斗面米六十万斛(一斛十斗)及钱百余万缗,别贮之仓库,以欺朝廷曰用此钱籴此米,还盗其钱而去。愿明诏内外台察劾无赦。’从之。”(元·马端临《文献通考·田赋考》卷五)。
“折变”就是把农民原来应纳税的谷物折合成钱帛收缴,在折合时又把谷物的价格估得很高,变相多收赋税。有位郡守四年向民户多收取“斗面米”六十万斛、钱百万余贯,私藏他处,然后谎称用一百多万贯钱购买了六十万斛粮食,把粮食运到官仓,钱便中饱私囊。辛弃疾希望通令言官和各路提点刑狱“察核无赦”,得到了皇帝的认可并下令实施。
另外,辛弃疾还遣人深入金国侦察,获取情报,不仅了解到金国政治、经济和军事方面的一些紊乱情况,而且弄清了金国的重要军事据点、山川形势、营寨分布和官衙仓库的位置、各处兵马的数目、将帅的姓名等情况。根据这些情报,辛弃疾在很小的一块绢上绘制了一幅金国军事布置总图,对金国的军力和动向了如指掌。
这年的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宋宁宗将辛弃疾召赴行在临安(今浙江省杭州市),商议抗金大计,这也等于请辛弃疾到当时的首都来过年。
嘉泰四年(1204)正月,辛弃疾抵达临安,受到宁宗的召见。辛弃疾为宁宗分析了金国内部的政局变化,认为“金国必亡,愿属大臣备兵,为仓卒应变之计”。建议宁宗将抗金恢复的大事交托给元老大臣,让他们积极从事武备,见机行事。辛弃疾还谈到了盐法等问题。韩侂胄闻之大喜,“用师之意益决矣”。(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二十二《北伐更盟》)辛弃疾所指的元老大臣,当然包括自己在内,同时也是暗示宁宗不要把抗金的重任交付给韩侂胄所引进的那些轻脱寡谋之辈。不久,辛弃疾被提升为“宝谟阁待制,提举祐神观,奉朝请”(《宋史》卷四百一《辛弃疾》),与朝中大臣一起朝见皇帝。不久,差知镇江府,并赐金带。
友人刘宰称辛弃疾是“奉上密旨,守国要冲”(《漫堂文集》卷十五《贺辛待制弃疾知镇江》)。其实未必,辛弃疾这次的起用和升任,包括前两次的被贬,都有韩侂胄的影子。辛弃疾赴任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临行之前,好友陆游在赠诗中就劝他:“深仇积恨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剑南诗稿》卷五十七《送辛幼安殿撰造朝》)
“灞亭夜”即灞陵亭夜,典出《史记·李将军列传》,灞陵本作霸陵,在今陕西省西安市东。汉代名将李广出雁门关攻打匈奴,因寡不敌众被匈奴生擒。单于素闻李广大名,下令一定要把李广活着送来。当时李广受了重伤,匈奴骑兵就把他放在两匹马中间的绳网里躺着。走了十多里路之后,李广假装死去,看守他的匈奴也放松了警惕。李广斜眼看到他旁边的一个匈奴少年骑着一匹好马,便突然纵身一跃,跳上匈奴少年的马,趁势把少年推下了去,同时夺了他的弓箭,打马飞驰而逃,并用弓箭射退了追击的匈奴。回到长安后,刑部判决李广损失伤亡严重,且他自己又被活捉,应该斩首。李广用钱物赎了死罪,削职为民,回家隐居,经常到蓝田南山(今陕西蓝田县东)射猎。
一天夜晚,李广带着一个随从出行,在别人家喝完酒回家路过霸陵亭时,被喝得醉醺醺的霸陵县尉呵止,不许通行。当时朝廷有宵禁的规定,禁止一般人员及车辆夜间通行。李广的随从对霸陵县尉说:“这是前任李将军。”县尉却说:“现任将军也不许夜间通行,何况前任将军了!”就把李广扣在霸陵亭下呆了一宿。不久,匈奴又入侵,杀了辽西太守,打败了韩安国将军。皇上便任命李广为右北平郡(治所在今内蒙古宁城县甸子镇)太守。李广奏请调霸陵县尉同去右北平,县尉一到军中,李广就把他斩了。
陆游说现在最大的仇敌是入侵北方的金人“逆胡”,不要再“追思灞亭夜”的前仇旧恨。以辛弃疾的性格,他虽然可以不计前嫌,但也绝不会迎合韩侂胄。而韩侂胄对辛弃疾也只不过是利用他名望造造声势舆论而已,加升了辛弃疾的空衔,却解除了浙东安抚使的实职,又外放为镇江知府。当然,朝廷也有堂皇的理由,辛弃疾毕竟年事已高,不便安排在抗金最前线,而镇江也是战略要地。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他安排在朝中参与军国要务的议定呢?
三月,辛弃疾一到任,马上就筹备北伐抗金。一是派遣谍报人员深入金国境内继续搜集情报,随时掌握金国的动向,因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二是沿边疆一带招募了一万“土丁”(当地壮丁)严格训练,并制作了一万领“红衲”(红色战袍)备用。因为打仗必须有精锐之师,他深知朝廷的军队早已是“厩马肥死弓断弦”,缺乏基本的训练,根本不是金兵的对手。他们只配“列屯江上,以壮国威。至若渡淮迎敌,左右应援,则非沿边土丁断不可用。目今镇江所造红衲万领,且欲先招万人,正为是也。盖沿边之人,幼则走马臂弓,长则骑河为盗,其视虏人,素所狎易。”而内地的农家子弟,“则手便犁,胆惊钲鼓”,“其可例以为边丁哉?”到真正要开战之前,还得再招募几万“土丁”,因为要在淮河东西两处屯兵,“每屯必得二万人乃能成军”。而且招募的这些“沿边土丁”,“又当各分其屯,无杂官军。盖一与之杂,则日渐月染,尽成弃甲之人,不幸有警,则彼此相持,莫肯先进;一有微功,则彼此交夺,反戈自戕,岂暇向敌哉?”辛弃疾甚至都做了排兵布阵等具体预案:“淮东则于山阳(今江苏淮安城南),淮西则于安丰(今安徽寿县),择依山或阻水之地而为之屯,令其老幼悉归其中,使无反顾之虑,然后新其将帅,严其校阅,使势合而气震,固将有不战而自屈者。”(宋·程珌《丙子轮对札子》二)真可谓万事俱备,只差皇封——就等着皇帝下诏重用了。
在当时看来,最有能力和资格做抗金主帅者,非辛弃疾莫属。友人刘宰就把辛弃疾比作张良和诸葛亮:“卷怀(怀藏)盖世之气,如圯下子房;剂量济时之策,若隆中诸葛。”(《漫堂文集》卷十五《贺辛待制弃疾知镇江》)而辛弃疾也颇有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自负:“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十二月己亥(初一),宁宗诏令明年正月初一改元为开禧元年(1205)。“开禧”,开创喜庆吉祥的新纪元,这是多么美好的年号啊!看来皇帝马上就要抗金北伐了。辛弃疾天天盼望着皇帝的委任诏书,可是,直到开禧元年春社后,仍然没有得到皇帝重用他的任何消息。辛弃疾想到四十三年前南归时看到的“烽火扬州路”,想到隆兴元年(1163)的“符离之败”,都是因为“置将不善”,卒致“一败涂地”。而目今朝廷的情况,正如当年诸葛亮骂王朗所言:“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丘墟,苍生涂炭。”(明·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九十三回《姜伯约归降孔明 武乡侯骂死王朗》)当轴韩侂胄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今上对他宠信有加,忠言难进。想到这里,他不免忧惧惆怅,心头忽然飘来一丝不祥的预感——难道这次抗金还要重蹈覆辙吗?
于是,辛弃疾再次登上北固山上的北固亭(去年一到任,他就曾登上此亭写了同样有名的《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眺望着千古险固的江山,抚今追昔,用诗词所特有的形象思维,抒发他那不能直说的心曲,写下了这首令后世读者八百年赞叹不已的《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后人对“词中之龙”的这首压卷之作,虽然推崇备至,但却误解多多。其主要原因就在于不能融通文史、契悟灵犀。
“风流”所指并非孙权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里的“风流”,很多权威注本和大中学教材都认为指的是孙权,或孙权的“风流余韵”、“雄风壮采”等。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谓孙仲谋英雄事业的风流余韵,现已无存。(夏承焘鉴赏,见贺新辉主编《宋词鉴赏辞典》,燕山出版社1987年3月第1版第834页,以下简称夏承焘鉴赏。“风流总被”是“句”不是“读”,不当用顿号)
风流:指孙权创业时的雄风壮采。(朱德才《辛弃疾词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7月第1版第220页,以下简称朱德才本;叶嘉莹主编《辛弃疾新释辑评》下,中国书店2006年1月第1版第1459页,以下简称叶嘉莹本)
这三句承前三句,说孙权当年繁盛风流的历史,都在风雨的吹打下无影无踪了。(辛更儒《辛弃疾词选》,中华书局2005年1月第1版第213页,以下简称辛更儒选本)
风流:前人的风流余韵,此处指孙权创业时的雄健风采。(《21世纪高校汉语言文学专业平台建设系列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中)》,总主编谢冕,主编刘松来,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2月第1版第433页。以下简称“21世纪教材”)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一句的意思是,孙权的风流余韵已经不复存在。“舞榭歌台”是承平气象的象征。孙权处在群雄纷争的时代,而吴国能出现承平气象,是因为他能确保自己的国土不受外敌侵犯。“风流”,指孙权的雄才大略及其建树,这里引申为孙权的遗迹。“风吹雨打”,指的是历史的风雨,自孙权以后,京口一带屡遭兵燹,到辛弃疾时已将近千年,当年孙权的风流余韵已荡然无存。(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著《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必修)语文第三册·教师教学用书》“名句赏析”,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第2版第102页)
本词开头三句刚说完“无处寻找英雄孙仲谋(那样的人物)了”(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著《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必修)语文第三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第2版第63页),后三句又说“孙权的风流余韵已经不复存在”,这不是明显的重复累赘吗?而且,这样解释还有浓烈的虚无颓废之感:即便是像孙权那样既有雄才大略又有建树的英雄人物,转瞬之间,其风流余韵已荡然无存——那干嘛还要做这样的英雄呢?不如及时行乐算了。如此重复累赘、虚无颓废的一首词,又如何能成为“词中之龙”的压卷篇?
其实,这里的“风流”与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风流人物”同义,都是指周瑜那样的风流人物。前面三句跟这三句具有假设的因果关系,逻辑非常严密。“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就是无处觅英雄孙仲谋,因为如果没有英雄孙仲谋那样的君主,即便是像周瑜那样的可以叱咤风云的风流人物,也只能在“舞榭歌台”中消遣虚度,最终都被历史的风雨吹打净尽,留不下半点痕迹。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啊!孔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第十五》)君子最担心死后自己的名字不为人们所称颂。人只有做到“三立”,即立德、立功、立言,才可以称名于后世。立德较为空泛,立言的价值大多体现在身后,犹如死人的防腐剂,最能体现当下价值的莫如立功。要想立功,就必须投靠有作为的明君,所谓“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是,如果无处寻觅像孙仲谋那样的“英雄”,那就成了“风流人物”的最大遗憾,这也是辛弃疾对自己怀才不遇的隐忧。只有这样解释,才能顺理成章。
“仓皇北顾”用人失察
国家兴衰,战争胜负,关键在于用人。三国时期吴国开国皇帝孙权,之所以能够在京口建立吴都,打败来犯的曹操军队,开疆拓土,造成三国鼎峙的局面,就是因为重用了周瑜那样的风流人物。而南朝宋文帝刘义隆北伐中原却大败亏输,就是因为任用了王玄谟那样的无能之辈。元嘉二十六年(449),刘裕的儿子宋文帝刘义隆想要北伐中原,众大臣争相献策,其中以王玄谟最为积极。王玄谟是先帝刘裕的近臣,说话自然入耳。宋文帝说:“闻王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南史》卷十六《王玄谟传》)听了王玄谟的话,让人有“封狼居胥”那种建功立业的想法。“封狼居胥”的典故出自《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汉武帝元狩四年(前119),霍去病远征匈奴,追击到狼居胥山(在今内蒙古自治区西北部),歼敌七万余,封山(筑土为坛以祭山神,纪念胜利)而还。
元嘉二十七年(450),宋文帝草率出师,命王玄谟为宁朔将军,随辅国将军萧斌北伐。王玄谟率领士气旺盛、武器精良的宋军主力围攻滑台(今河南滑县东南),滑台城里有很多茅草房,众士卒请求用火箭把这些茅草房烧掉。王玄谟却说:“那些茅草房是我们的财产,为什么马上烧了它们?”这就给滑台城里的北魏守军留下了喘息的机会,他们赶紧撤掉茅草房而挖掘洞穴住进去。当时,居住在黄河、洛水沿岸的老百姓都争先恐后地给刘宋军队送粮食和战马食用的草料,而且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人拿着武器赶来参战。可是王玄谟却不任用他们的原来的首领,而是把他们配备给自己关系密切的人使用。他发放给每家一匹布,却又命令每家交出八百个大梨,众人大失所望。王玄谟进攻滑台,几个月都没有攻下,听说北魏救援军队就要来到,众将士请求用马车作为营垒,王玄谟不听。魏主拓跋焘率兵来救滑台,王玄谟全军覆没,大败而回。“(皇)上以滑台战守弥时,遂至陷没,乃作诗曰:‘逆虏乱疆埸(yì),边将婴寇仇。坚城效贞节,攻战无暂休。覆沈(沉)不可拾,离机难复收。……惆怅惧迁逝,北顾涕交流。’”(《宋书•索虏传》)“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说的就是这段历史。
辛弃疾以古喻今,用“元嘉北伐”失利“故事”(历史旧事),来影射南宋北伐的“符离(今安徽宿县符离集)之败”。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宋孝宗赵昚(shèn)即位后锐意抗金,命张浚为江淮宣抚使,统领大军十三万准备举兵北伐,收复中原失地。十一月,金世宗完颜雍命右丞相仆散忠义为都元帅,率十万步骑进驻河南,准备攻打南宋。隆兴元年(1163)四月初八,宋孝宗召见张浚入朝商议北伐抗金事宜,但尚书右仆射、平章事兼枢密使史浩则不主张抗金,双方争执不下。宋孝宗采纳张浚的建策,决定先发制人,出师渡江。为了避免朝中主和派的干扰,孝宗没有通过三省和枢密院,直接部署出兵。五月十二日,张浚渡江视师。淮西招抚使李显忠击败金右翼军都统萧琦,收复灵壁(今安徽省灵壁县)。诸军都统制邵宏渊攻虹县(今安徽省泗县)受阻,李显忠率部自灵壁前往支援,利用降卒招降金守将大周仁等,收复虹县。而邵宏渊却耻于自己没有战功,自此与李显忠不睦。
史浩得知出兵消息后对宰相兼枢密使陈康伯说:“吾属俱兼右府,而出兵不预闻,焉用相为哉!不去何待!”因上表辞职,从而造成朝廷对皇帝决策的抵制。十四日,李显忠、邵宏渊合军攻符离城。李显忠击退出城迎战的金军后,于十六日攻克符离城。十八日,孝宗诏令邵宏渊受李显忠节制,邵宏渊竟然不服,孝宗又改命邵宏渊与李显忠分统所部,致使军无统帅,各自为战。二十一日,金兵反攻符离,邵宏渊不战而退,李显忠约邵宏渊出兵合力夹击,邵宏渊却按兵不动,并说:“当此盛夏,摇扇于清凉之下,且犹不堪,况烈日被(披)甲苦战乎?”致使军心动摇。当夜,建康中军统制周宏擂鼓大呼金兵至,随后与邵宏渊之子邵世雄等各率所部逃遁。其他将领见李显忠、邵宏渊不和,亦各自遁去。二十三日,金军乘势攻城,邵宏渊畏战欲逃,李显忠恐孤军难守,率部夜遁。这次北伐,本来是收复失地的极好机会,却因邵宏渊等人的袖手旁观不作为而彻底失败。
张浚乃西汉留侯张良、唐朝名相诗人张九龄之弟张九皋之后,但他“志大才疏”(明·谢肇淛《五杂俎·卷十三·事部一》),“素轻锐好名……士之好功名富贵者,无不趋其门……在朝显官,皆其门人,悉自诡为君子。稍有指其非者,则目之为小人。”(宋·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引《何氏备史》)“且劾李纲,杀曲端,疑岳飞,荐秦桧,虽为南渡名臣,无可纪之功。”(清•陈康祺《郎潜纪闻三笔》卷二引王崇简语)清代史学家、经学家王鸣盛也认为张浚:“无功可言而罪不胜书。”至于邵宏渊,简直就是偾军之将。任用这样的人为将帅,焉有不败之理?
“烽火扬州”微刺杨抗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四十三年,指作者于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从北方南来,到写这首词时的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已经过去四十三年。“烽火扬州路”,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教材第三册注释说:“〔烽火扬州路〕指整个扬州路都有金兵劫掠。路,宋代的行政区域名,相当于现代的‘省’。”后来的第四册教材注释改为:“〔烽火扬州路〕指当年扬州路上,到处是金兵南侵的战火烽烟。”辛弃疾从北方南来进入扬州路区域之后,只能选择某条道路去建康(今江苏南京),而不是在整个扬州路地区到处视察。因此,他只能看到沿途的一些情况,不可能看到“整个扬州路(地区)都有金兵劫掠”。把“整个扬州路”改为“扬州路上”,虽然避免了原来的逻辑错误,但又出现了新的错误:“扬州路上”的“路”成了道路的意思,不再是行政区域名。因此,第四册教材注释删去了原来关于“路”的注释。
其实,这里的“扬州路”就是淮南东路,因为治所在扬州,所以也称“扬州路”,它不是一条道路的名字。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历代州域形势七•宋上》:“熙宁以后,外患渐弭,纷更内启。定天下为二十三路:(先是天圣八年,改十五路为十八路,自是分合不常。元丰六年,定制为二十三路)……曰淮南东路(治扬州),曰淮南西路(治庐州。熙宁五年,始分淮南为两路)。”
另外,把“烽火”解作“战火烽烟”也不妥,因为辛弃疾从北方南来时,扬州路地区已经基本没有什么“战火烽烟”了。这次金兵南侵,金主完颜亮是打着到淮右(淮水以西)旷野校(jiào)猎的幌子开始的。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二月初十,完颜亮自中都(今北京)向南进发,沿途抢掠,地里刚成熟的小麦都被抢光。六月二十一日,完颜亮抵达南京(汴京,今河南开封)。八月十三日,住在南京的金国太后、完颜亮的嫡母徒单氏,劝他不要兴兵涉江淮伐宋,疲弊中国。完颜亮却大怒道:“非朕母也,乃南宋国王之小妻耳!”于是让点检大怀忠把她杀了,并“焚尸于宫中,弃其骨于水”(《金史》卷六十三《后妃上》)。
九月二十四日,金军攻打通化军(治所在光化县,今湖北老河口市西北);二十六日攻打信阳军(治所在信阳县,今河南信阳市);十月初二,自涡口(今安徽省怀远县东北)系桥渡淮;十月二十三日攻破扬州。这时,传来东京(辽阳)留守完颜雍(原名完颜褒)已于十月初七称帝的消息。完颜亮本想率兵北归围剿,但亲信李通则建议他先打过长江,消灭了南宋再回兵攻打完颜雍,可得双胜。完颜亮于是率兵在安徽地界的采石攻宋渡江,结果惨遭失败。
十一月二十六日,完颜亮在瓜洲(今江苏省扬州市最南端的瓜洲镇),一面分兵侵泰州,一面吩咐明日渡江。并下令说:“敢后者死”,“军士亡者杀其领队,部将亡者杀其主帅”。这就等于把金军将士逼上了绝路,因为长江南岸布满宋军,金军渡过江去就会被宋军俘虏,而渡不过去就会被完颜亮所杀。于是,金军浙西路都统耶律元宜便与骁骑都指挥使旺祥发动哗变,谎称接到密令,新天子已经在辽阳即位,“今当共行大事,然后举军北还”。
十一月二十七日凌晨,哗变的金兵趁卫军换岗时闯入完颜亮的中军大帐,乱箭射死完颜亮,并杀死其全部亲信。又派心腹潜往南京(汴京),刺杀太子光英,以绝后患。十一月三十日,金都督府遣人持檄到镇江军议和。此后,南侵的金兵陆续退去。
辛弃疾从北方南来之前,本是抗金起义军的领袖,后来他带领这支两千多人的队伍加入了耿京领导的另一支抗金起义军,做掌书记。完颜亮这次南侵时,辛弃疾劝说耿京归附南宋,共图恢复。耿京便派副将贾瑞等十人渡江与朝廷联系。贾瑞说自己不识字,到朝廷之后,如果宰相等人有所诘问,恐怕自己不能对答,希望有一位文士一同前往。耿京就派进士辛弃疾偕行。他们一行十一人先到楚州(治所在山阳县,即今江苏淮安市淮安区),拜见淮南转运副使杨抗,办理了去朝廷的相关手续。这时,宋高宗正在建康巡幸,他们便直接去了建康。(参见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四十九、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九十六)从楚州到建康两百多公里,即便道路迂曲,也不过三百公里左右,辛弃疾一行骑马(“锦襜突骑”)两天也就到了。他们是“乙酉”这天到建康的,“乙酉”是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十八日,距金兵持檄议和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这时的“扬州路”虽然可能还有一些局部的争战,但不会“到处是金兵南侵的战火烽烟”。
清朱彝尊《词综》卷十三将本词中的“烽火”改为“灯火”,或与此有关,改为“灯火”可以表示辛弃疾一行星夜赶路的情景。其实,“烽火”不误。《辞源》《辞海》《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词典》等权威辞书中,“烽火”的第一个义项都是古代边防报警的烟火信号,也称烽燧,白天放烟叫烽,夜间举火叫燧。一般是用土石建筑烽火台,在高台上点燃烽火报警。本词中的“烽火”,正是这个意思。据宋代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九十三记载:“淮南转运副使杨抗令州县乡村临驿路十里置一烽火台,其下积草数千束。又令乡民各置长枪,催督严切,人甚苦之。至是金入滁州界,方以乏马刍(饲草)为患,而所得积草甚众。又乡民皆弃枪而去,尽为金人所取……甚笑我之失计焉。”
词中的“烽火扬州路”,指的正是杨抗令扬州路各州县乡村临驿路设置的烽火台。四十三年前,辛弃疾一行从北方南来,进入扬州路境,从楚州到建康,当然也是走“驿路”,沿途正好可以看到临驿路设置的烽火台。有人认为“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指的仍然是“符离之败”,而不是指辛弃疾从北方南来所见。其实不然,因为隆兴元年(1163)北伐时,宋金争战是在灵璧、虹县、宿州和符离等地,而这一带属于南京路,不属于扬州路。符离溃败之后,张浚便在扬州附近的泗州、壕州、六合、高邮、淮阴等地布防,“大饬两淮守备”,从而阻遏了金人南下的兵锋,第二年便签订了隆兴和议。可见,符离之战的烽火,并没有延烧到扬州路,辛弃疾也绝不会把南京路的烽火说成是“烽火扬州路”。
不仅高中语文教材对这几句注释有误,而且很多注本和大学教材也都注错了:
这三句是说,我南渡已四十三年了,但在远望之中,仍然记得当年扬州一带战火遍地的情景。(郭预衡主编《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宋辽金部分》,湖南出版社1995年12月第1版第425页,以下简称郭预衡湖南本)
当时扬州路已经没有什么战事了,辛弃疾又如何“仍然记得当年扬州一带战火遍地的情景”?
烽火扬州路:自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以来,扬州一带烽火不断。
不仅把“烽火扬州路”误解为“扬州一带烽火不断”,而且辛弃疾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率众南归,他怎么会看到“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时“扬州一带烽火不断”?而且,这里的“以来”又是“来”到什么时候呢?从原句的表述来说,“以来”是“来”到写词的时候(1205),这就更其不妥了。
“四十三年”三句:意思是说亭上北望,还记得四十三年前正在扬州以北地区参加抗金战争。烽火,指战争。……南归前,他在扬州以北地区参加抗金战争。(李道英、刘孝严主编《高等师范院校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四册宋辽金,东北师大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第298页,以下简称李道英、刘孝严本)
不仅把这里的“烽火”误解为“战争”,而且又把“扬州路”误解为“扬州以北地区”。扬州路即淮南东路,北宋时包括扬州、楚州、真州、通州、泗州、海州、泰州、滁州、亳州、宿州。南宋绍兴议和以后,宋金以淮水为界,亳州、宿州、淮阳军、海州、泗州先后入金,淮南东路的剩余部分也做了调整,下辖扬州、泰州、通州、真州、楚州、滁州、高邮军、盱眙军。南宋后期,海州、泗州一度回归南宋,设立五河军、安东州等。辛弃疾南归之前是在山东、河北一带抗金,他在《进美芹十论札子》中说:“辛巳岁(1161),逆亮(完颜亮)南寇,中原之民屯聚蜂起,臣尝鸠(聚集)众二千隶耿京,为掌书记,与图恢复,共籍兵二十五万。”这里的“中原”指黄河流域。《宋史》本传云:“耿京聚兵山东,称天平节度使,节制山东、河北忠义军马,弃疾为掌书记,即劝京决策南向。”山东、河北绝不是扬州路,更不能称为“扬州以北地区”。
面对强敌完颜亮的大举南侵,而淮南转运副使杨抗却“令州县乡村临驿路十里置一烽火台,其下积草数千束。又令乡民各置长枪”。结果,“烽火台”没有任何作用,而“积草”反倒解决了金军战马的饲草匮乏问题。金兵一到,“乡民皆弃枪而去”,这些武器“尽为金人所取……甚笑我之失计焉”。词中的“烽火扬州路”,正是对南宋王朝的将帅杨抗愚昧不堪的绝妙讽刺!
“可堪回首”的是谁?
“可堪回首”所指的对象是什么呢?如果指的是上文,“可堪回首”后面就应该用句末标点;如果指的是下文,就应该用句中标点。目前所见到的大中学教材和名家注本,大多在“可堪回首”下用逗号,如:
著名词学家、文史学家、南京师范大学唐圭璋教授编的《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6月第1版第一九五四页)、《唐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7月新1版第一七六页)和主编的《唐宋词鉴赏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12月第1版929页,以下简称唐圭璋本),著名史学家、北京大学邓广铭教授笺注的《稼轩词编年笺注》(中华书局1962年10月新1版五二七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10月第1版五五三页),复旦大学陈允吉教授校点的《稼轩长短句》(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1月第1版五八页),俞平伯先生的《唐宋词选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10月第1版二〇九页),北京大学林庚教授和山东大学冯沅君教授主编的《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中国历代诗歌选》下编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11月第1版第744页),复旦大学朱东润教授主编的《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6月第1版第90页,以下简称朱东润本),吴熊和、蔡义江、路坚先生编著的《唐宋诗词探胜》(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9月第1版第474页,以下简称吴熊和本),胡云翼先生选注的《宋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新1版,1982年10月新2版三一〇页,以下简称胡云翼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的《唐宋词鉴赏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5月第1版第405页,本篇为陈祥耀先生鉴赏,以下简称陈祥耀鉴赏),周笃文先生选注的《宋百家词选》(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9月第1版第196页),陶尔夫先生的《宋词百首译释》(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3月第1版第256页),艾治平先生编著的《宋词的花朵——宋词名篇赏析》(北京出版社1985年11月第1版第313页,以下简称艾治平本),上海古籍出版社编的《唐宋词鉴赏辞典·南宋辽金卷》(1988年8月第1版第1608页,以下简称鉴赏辞典本),北京大学袁行霈教授主编的《历代名篇赏析集成》下(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12月第1版1767页,以下简称袁行霈本),浙江大学吴熊和教授主编的《唐宋诗词评析辞典》(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11月第1版第1412页,本篇为吴熊和先生评析,以下简称吴熊和评析),王洪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宝库唐宋词精华分卷》(朝华出版社1991年10月第1版第883页,本篇为南京师范大学钟振振教授译注,以下简称钟振振译注),俞朝刚、周航先生主编的《全宋词精华3》(辽宁古籍出版社1995年6月第1版第344页),华东师范大学徐中玉教授和南京师范大学金启华教授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上“诗词曲部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9月第1版第487页,以下简称徐中玉、金启华本),南京大学卞孝萱教授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 隋唐五代宋金元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8月第1版第479页,以下简称卞孝萱本),南京师范大学郁贤皓教授主编的《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国家级重点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四卷“宋辽金部分”(本卷主编为钟振振教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第189页,以下简称郁贤皓本),北京师范大学郭预衡教授主编的《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第188页以下简称郭预衡上海本),南开大学罗宗强和陈洪教授主编的《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国家级重点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3卷“宋辽金元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第53页),辛更儒选本(213页),叶嘉莹本(1458页),徐汉明先生的《辛弃疾全集校注》(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3月第1版第245页),山东大学袁世硕教授主编的《新编21世纪中国语言文学系列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简编》下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第1版第537页),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教材第三册和第四册,等等诸多版本莫不如此。
其实,这是颇可商榷的。“可堪回首”就是不堪回首的意思,指以往的事情令人感伤、痛心或悔恨,不忍回忆。可,通“何”,可堪,即何堪、哪堪、怎堪,亦即“哪能禁得住”、“怎能受得了”。回首,即回头,回忆过去的往事。从语气上说,“可堪回首”是反问,不是陈述,只能用问号(用叹号也勉强可以),但不能用逗号。辛更儒先生在《辛弃疾集编年笺注》中已经把《辛弃疾词选》“可堪回首”下的逗号改成问号了(中华书局2015年11月第1版一八一八页,以下简称辛更儒笺注)。
从语义上说,回首的对象必须是往事,而不能是当下事,因为当下事无须回首。“可堪回首”下如果用逗号,那“回首”的对象就不是上文的内容,而只能是下两句的内容了。一些注本也把“可堪回首”和“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三句合在一个注释中。如北京大学季镇淮、冯钟芸、陈贻焮、倪其心教授选注的《历代诗歌选》(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年3月第1版第884页,以下简称季镇淮本),山东大学刘乃昌教授评注的《宋词三百首》(中华书局2014年7月第1版第188页,以下简称刘乃昌本),都在注释中说“‘可堪’三句……”。中华书局的《辛弃疾词选》不仅把这三句放在一起注释,而且还把原词这三句排成一行(1979年5月第1版第158页)。
其实,“可堪回首”与“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并没有意义上的直接关系,不是一个语义单元。“回首”一定是往事,而“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并非往事,而是当下的事,回首当下之事,显系逻辑错误。因此,“回首”的对象只能是上文的符离之败和“烽火扬州路”这些往事:当年的符离之战,本来已经胜券在握,但由于用人不当,诸军都统制邵宏渊胆敢违抗诏令,非但不受淮西招抚使李显忠节制,而且惑乱军心作壁上观,遂致北伐功败垂成。而淮南转运副使杨抗愚昧无知,竟然“令州县乡村临驿路”每隔十里建一座“烽火台”,还让没有组织、未经训练的百姓自备刀枪抗击强悍的敌寇,无异于趋羔羊而入虎狼之群。这些往事,实在令人不堪回首!
作者在慨叹往事的同时,也有对宋高宗和朝廷用人不当的微词。言外之意是说,为什么不任用像自己这样既有报国丹心、又具文韬武略的人为将帅呢?
“佛狸祠下”“神鸦社鼓”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教材第三册注释说:“〔佛狸……社鼓〕(瓜步山上的)佛狸祠下,一片神鸭的叫声和社日的鼓声!”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教材第四册注释说:“〔佛狸祠〕元嘉年间宋文帝北伐军败,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帅兵追至长江北岸瓜步山(在今江苏六合),在那里筑了一座行宫,后改为祠庙,称佛狸祠。”上引各种大学教材和名家注本,也大都认为“佛狸祠”在长江北岸今江苏六合县的瓜步山上。如:
魏太武帝拓跋焘小名佛狸,打败王玄谟军以后,曾追击至长江北岸瓜步山(在今江苏省六合县东南二十里处),在山上建立行宫,即后的佛狸祠。(朱东润本91页;卞孝萱本481页)
魏太武帝拓跋焘率兵追击王玄谟。驻军在长江北岸瓜步山(今江苏省六合县东南),在山上修建了一座行宫,后称佛狸祠。(郭预衡上海本488页)
佛狸:北魏太武帝小名。他在打败王玄谟军队后,追至长江北岸,在瓜步山(今江苏省六合县东南)上修建立行宫,后称佛狸祠。(徐中玉、金启华本488页)
这些注释,均于史有稽。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十二月“庚午(十五日),魏主(佛狸拓跋焘)至瓜步,坏民庐舍,及伐苇为筏,声言欲渡江。”(《资治通鉴》卷一二五)“癸未(十二月二十八日),(魏主)车驾临江。起行宫于瓜步山。”(《南史》卷四下《世祖纪下》)“春,正月,丙戌朔(初一),魏主大会群臣于瓜步山上,班爵行赏有差。……丁亥(初二),魏掠居民,焚庐舍而去。”(《资治通鉴》卷一二五)
宋乾道五年(1169),陆游授夔州通判,次年闰六月十八日自山阴启行,十月二十七日抵夔州。因述其道路所经以为《入蜀记》,该书卷二对瓜步山上的魏太武庙亦有记载:
(七月)四日。风便,解缆挂帆,发真州。岸下舟相先后发者甚众,烟帆映山,缥缈如画。有顷,风愈厉,舟行甚疾。过瓜步山,山蜿蜓蟠伏,临江起小峰,颇巉峻。绝顶有元魏太武庙,庙前大木可三百年。一井已眢(yuān,枯竭),传以为太武所凿,不可知也。太武以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南侵至瓜步,建康戒严。太武凿瓜步出为蟠道,于其上设毡庐,大会羣臣,疑即此地。王文公诗所谓“丛祠瓜步认前朝”是也。
可是,从京口北固山上的北固亭到长江北岸瓜步山上的佛狸祠,直线距离也有五十多公里,辛弃疾怎么可能看到百里之外的“神鸦”?又怎么可能听到百里之外的“社鼓”呢?
据清阿克当阿等修、姚文田等纂《扬州府志》卷之二十五“祠祀志一”记载:“佛狸祠在瓜洲城。”但该志在按语中又说“佛狸祠在瓜洲城”的说法是相沿已久的讹误:“太武所驻,乃六合之瓜步山,并非瓜洲。沿讹已久。”即便是“沿讹已久”,也并不妨碍词人的写作。正如苏东坡在黄州的赤鼻矶(今湖北黄冈)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一样,其实,汉献帝建安三年(208)的那场对形成鼎足三分的政治形势具有决定性作用的赤壁之战,发生在湖北蒲圻(今湖北省赤壁市)而非黄州。
从现有的史料来看,瓜洲城内确有“佛狸祠”。宋杨万里《过瓜洲镇》诗云“佛狸马死无遗骨”(《诚斋集》卷二十七),宋张蕴斗《瓜州》诗亦云“佛狸竟死不能兵”(《野藳支卷》,见宋陈起编《江湖小集》卷八十九)。元代王恽在《秋澗集》卷二十的《佛狸祠》一诗中说得更为清楚:
佛狸祠在瓜洲城
江山照眼舒清眺,千古兴亡堕眼前。
瓜步市长连野戍,佛狸祠古惨荒烟。
柂(同“舵”)楼看取平吴日,父老空传饮马年。
此日不须开浊浪,好风都属往来船。
清代吴琦在《登江风山月亭》(《林蕙堂全集》卷十八)一诗中也有瓜洲城内的佛狸祠:
高亭百尺水之湄,尽日千帆过槛迟。
树色远遮司马渡,潮声直下佛狸祠。
江拦海国波涛壮,云入吴天变化奇。
闲看蛟龙争战罢,风来万里纳凉时。
元释大訢《蒲室集》卷六有《秋夜宿瓜洲江风山月亭》诗,由诗题可证“江风山月亭”在瓜洲城内。吴琦诗“树色远遮司马渡,潮声直下佛狸祠”,写的是诗人所见所闻。既然可以听见“直下佛狸祠”的“潮声”,可知“江风山月亭”与“佛狸祠”相距不远。也就是说,这个佛狸祠绝不是六合瓜步山上的佛狸祠,因为诗人在“江风山月亭”上无法听到百里之外的“潮声”。
瓜洲城与北固亭直线距离约七公里,“神鸦社鼓”都在视听范围之内。“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写的是词人在春社节期间的真实见闻,由此可以推知,瓜洲城的“佛狸祠”与瓜洲的社庙相邻。春社是立春之后的第五个戊日,春社节一般在戊日这天,有时也会提前或延后一两天。开禧元年(1205)的立春是正月初八丙寅这天,此后第五个戊日为戊申,即二月二十日。辛弃疾的这首词,即作于二十日或前后一两天。
那么,辛弃疾写“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呢?我们不妨来看看权威注本和大中学教材的解释:
佛狸祠二句:写敌酋庙宇里香火旺盛,暗示北方的土地人民已非我所有。(朱东润本91页)
佛狸祠二句:写敌酋庙宇里香火旺盛,言北方的土地人民沦入敌手已经有年,以致神道亦同化于敌。(卞孝萱本481页)
“佛狸”二句:意思是说可惜现在抗金景象全无,江北瓜步山上,敌酋庙宇里正香火旺盛。(李道英、刘孝严本298页)
佛狸两句意思是说:敌酋庙宇内香火旺盛(暗示北方土地人民久沦敌手)。(徐中玉、金启华本488页)
佛狸祠下两句——写敌占区的庙宇里香火很旺盛,表示土地人民已非我所有。(胡云翼本三一一页)
这里“一片神鸦社鼓”,是说明魏太武庙香火很盛。(袁行霈本1769页)
而今对岸沦陷区的庙宇里,竟然社鼓丁冬,供品满案,一派偃武休兵景象,居民的敌忾情绪日益淡薄。(刘乃昌本188)
拓跋焘是北方少数民族侵略军的首领,在历史上以残杀汉族人民而臭名昭著,如今其庙宇内却香火旺盛,足见自“兴隆和议”之后,朝廷的苟安政策已造成严重的后果,淡漠了人民的国家之仇。(郁贤皓本190)
这三句是借佛狸祠的香火,暗喻金占区的人们好象已经忘记了蒙受异族侵略的耻辱。(《辛弃疾词文选注》107页,“好象”今当作“好像”)
今天对岸佛狸祠下,竟然响起一片祭祀的鼓声。意谓人们苟安太平,抗金意志衰退。(朱德才本221页)
“可堪”三句:四十三年来的往事不堪回首,今天对岸佛狸祠下,竟然响起一片祭祀的鼓声。意谓人们苟安太平,抗金意志衰退。(叶嘉莹本1460页)
“神鸦社鼓”指升平热闹的气象,借以说人们忘了金兵曾南侵至此和中原尚沦于敌手的耻辱,不思复仇雪耻,却沉湎于眼前的苟安局面。(吴熊和本475页)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这个七百年前的鲜卑首领正享受着人们的香火祭祀。(吴熊和评析1413页)
拓跋焘(佛狸)本是外族入侵者,人们竟在他的祠庙前祭祀,鼓乐喧天,闹得不亦乐乎,说明在百姓心里民族意识已经模糊。这都是由于南宋统治集团苟且偷安,执行妥协投降政策造成的恶果。(唐圭璋本930页)
而今佛狸祠下却是神鸦社鼓,一片和平景象,全无战斗气氛。(鉴赏辞典本)
当地老百姓年年在佛狸祠下迎神赛会……江北(当作“淮水以北”)各地沦陷已久,不迅速谋求恢复的话,民俗安于异族的统治,忘记了自己是宋室的臣民。(夏承焘鉴赏834页)
拓跋焘是北方北方少数民族侵略者的首领,如今其祠庙内却香火旺盛,足见朝廷的苟安政策已造成了严重的恶果,淡漠了人们的家国之仇。(钟振振译注)
照理前线汉族人民,对此祠庙,应存仇恨之心,可是因受南宋统治者的投降政策的影响,民族意识逐渐模糊,人们竟在佛狸祠下,击鼓祭祀,引来一片啄食祭品的“神鸦”。(陈祥耀鉴赏408页)
佛狸祠下,神鸦飞舞,社鼓冬冬,祭神活动正热烈地进行,还有什么战争气氛!(艾治平本)
说明人们已忘却战败的历史,竟在佛狸祠前频繁地迎神赛社。(高中语文必修教材第四册)
词人借此表示:沦陷区的人民安于异族统治,不迅速谋求恢复,后果将不堪设想。(高中语文必修教材第三册教师教学用书)
这些注解有几个误区,一是认为“百姓心里民族意识已经模糊”,在春社节的时候是去佛狸祠中烧香,把侵略自己国土、杀戮自己人民的敌酋当成神来祭拜,而且香火旺盛,“鲜卑首领正享受着人们的香火祭祀”。其实,人们在春社节是去佛狸祠下的社庙祭祀土地神,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绝不是去佛狸祠给佛狸烧香,向敌酋祈祷。
二是认为佛狸祠在“沦陷区”、“敌占区”:“佛狸祠下两句——写敌占区的庙宇里香火很旺盛”;“对岸沦陷区的庙宇里,竟然社鼓丁冬,供品满案”;“沦陷区的人民安于异族统治”。实际上,无论是六合瓜步山上的佛狸祠,还是瓜洲镇的佛狸祠,都不在“沦陷区”、“敌占区”。绍兴十一年(1141)十一月,宋金达成《绍兴和议》,两国以淮水至大散关为界,佛狸祠就在长江北岸边,远在淮水之南,一直属于宋国的地盘,怎么会是“沦陷区”、“敌占区”呢?
三是认为这两句词写出了“一片和平景象,全无战斗气氛”。由于北方沦陷已久,民族意识已经淡漠,“抗金意志衰退”,以致“安于异族的统治,忘记了自己是宋室的臣民”。事实上恰恰相反,春社节的一片社鼓正是京口军民高涨抗金气势的表现。
辛弃疾从去年三月到任至今,已经将近一年了,他招募的一万“土丁”也训练得差不多了。春社节这天,军民便在佛狸祠下的社庙祭祀土地神,一则祈祷丰收,二则祈祷早日驱逐鞑虏、收复失地。而那“一片神鸦”却具有特殊的含义,据宋范成大《吴船录》卷下记载:“庙有驯鸦,客舟将来,则迓(送)于数里之外,或直至县下,船过亦送数里,人以饼饵掷空,鸦仰喙承取,不失一,土人谓之神鸦。”神鸦不仅在空中承接食物准确无误,而且人还不敢得罪它:“巴陵鸦甚多,土人谓之神鸦,无敢弋者。……神乌在岳州南三十里,群乌飞舞舟上。或撒以碎肉,或撒以豆粒;食荤者接肉,食素者接豆,无不巧中。如不投以食,则随舟数十里,众乌以翼沾泥水,污船而去,此其神也。”如果过往舟船不给它们扔食物,它们就会用翅膀沾上泥水弄脏你的船。你只得乖乖地给它扔食物,因此唐代诗人元稹有诗云:“饭来开口似神鸦。”(《放言五首》其二)
联系前面辛弃疾对“沿边土丁”和“官军”的比较论述:官军只配“列屯江上,以壮国威。至若渡淮迎敌,左右应援,则非沿边土丁断不可用。”而且两者不能混杂在一起,因为如果混杂一起,土丁就会沾染上官军的坏习气,“尽成弃甲之人,不幸有警,则彼此相持,莫肯先进;一有微功,则彼此交夺,反戈自戕。”而国家却要白白的养着这帮官军,没人敢得罪,这不是典型的“神鸦”吗?“神鸦社鼓”,既体现了古代诗歌“婉而多讽,哀而不伤”的韵境,又是词人满腹牢骚的“小放厥词”!
至于有些注者担心,北方长久沦陷之后,民族意识就会淡漠,甚至会忘记民族的伤痕,“安于异族的统治”,那是大可不必的。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南宋的爱国志士最担心的是:若不赶早恢复失地,沦陷的人民就要跟金人习而相安,忘掉了祖国。不过,对祖国的忆念是留在情感和灵魂里的,不比记生字、记数目、记事实等等偏于理智的记忆。后面的一种是死记忆,好比在石头上雕的字,随你凿得多么深,年代久了,总要模糊销灭;前面的一种是活记忆,好比在树上刻的字,那棵树愈长愈大,它身上的字迹也就愈长愈牢。”(《宋诗选注·序》)
自比廉颇警示国君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高中语文必修教材第三册注释说:“(现在)靠谁来问:廉颇老了,饭量还好吗?这是作者以廉颇自况,抒发感慨,说自己虽然老了,还不忘为国效力,恢复中原,可朝廷一味屈膝媚敌,早没有起用他的意思了。”这样解释似与实际不合,作者写这首词的时候,宁宗和韩侂胄都在积极准备抗金,不是“屈膝媚敌”,更不是“一味”。皇帝和朝廷是否会重用辛弃疾,虽然还不能确定,但从皇帝对他的信任来看,很有可能会重用他——至少辛弃疾自己是这样认为。他所担心的,只是自己会不会重蹈廉颇的覆辙,被“使者”谗毁。
据《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载,赵孝成王二十一年(前245),赵国名将廉颇带兵攻取魏地繁阳(今河南内黄县西北)。同年,赵孝成王驾崩,其子赵悼襄王继位后便解除了廉颇的军职,派乐乘代替廉颇。廉颇一怒之下把乐乘打跑了,自己也离开赵国投奔魏国大梁(在今河南省开封市)。魏王虽然收留了廉颇,但却并不信任和重用他。而赵国因为多次被秦军围困,赵王想再任用廉颇,就派遣使者带着一副名贵的盔甲和四匹快马到大梁去慰问廉颇,看廉颇是否还可用。廉颇的仇人郭开怕廉颇再得势,便暗中贿赂使者,让他诋毁廉颇。使者见到廉颇以后,廉颇为了表示自己仍然可用,便在使者面前一顿饭吃了一斗米,十斤肉,还披甲上马。但使者回来却向赵王报告说:“廉将军虽然老了,但饭量还很好,可是和我坐在一起,不大一会就拉了三次屎。”赵王认为廉颇老了,就没任用他。这个典故在于说明,外臣能否得到皇帝的重用,使者中人至关重要,所谓:“龙欲升天须浮云,人之仕进待中人。”(三国魏·曹植《当墙欲高行》)
辛弃疾在想,皇帝如果要重用自己会请谁做“使者”呢?会征求什么人的意见呢?因此用这个典故来表达自己的隐忧,同时也警示国君,在用人时一定要兼听而不偏信,不要被奸臣所惑。辛弃疾上次就是被谗罢官,他深恐宁宗再信谗言,自毁长城。俗语云:“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倘北伐不能得人,而任用韩侂胄等轻进无能之辈,必定重蹈“符离之败”的覆辙。
理解这几句词的关键在于“凭”字:“凭”前面的主语是谁?“凭”字如何解读?按照上面的解释,“凭谁问”的主语应该是皇帝,“凭”是“烦”“请”的,即“烦劳”“烦请”的意思。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五:“凭,亦犹‘烦’也,‘请’也。”《汉语大词典》“凭”也有“请求;烦劳”的义项。那么,“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整体的意思就是:“皇帝会烦请谁来过问我这廉颇一样的老将,看看是不是真的老了,是不是还像年轻时一样能吃能喝(饭量很大),仍然可用呢?”
高中语文必修教材第三册将“凭”解作“靠”,袁行霈本也说:“‘凭谁问’是凭借谁(靠谁)来问的意思。”(1770页)那主语就只能是“我”(辛弃疾自己),而“问”的宾语也是“我”,“凭谁问”就是“我靠谁来问我(自己)”,不成话了。
季镇淮本把“凭谁问”解作“有谁来过问呢?”(884页),国家出版规划重点项目《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宋词三百首全译》把“凭谁问”译作“有谁来寻问”(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第420页),这好像是把“凭”解释为“有”,但“凭”并没有“有”这个义项。
郭预衡湖南本注释说:“作者在这里以廉颇自比,大有觉得自己的遭遇比廉颇还不如,虽有报国之心,却连过问的人都没有。”(425页)这只是疏通大意,未能落实字词的训释。
辛更儒选本:“凭:请,烦劳的意思。凭谁问,即不知请谁来过问。”(216页)注得很对。可是辛更儒笺注又说:“凭,由也。”虽似勉强可通,但“凭”却没有“由”这个义项,如果找不到训诂的根据,便不免望文生训之嫌。
实践证明,辛弃疾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三月二日,辛弃疾被“降两官”,原因是他举荐的一个人犯了罪,按照当时的律法,举荐者对被举荐者负有责任。六月十九日改知兴隆府,辛弃疾北伐恢复的愿望彻底破灭了。
开禧二年(1206)春,北伐开始。辛弃疾先后又被差知绍兴府、两浙东路安抚使,进龙图阁待制、知镇江府,试兵部侍郎等,均辞而未就。开禧三年(1207)九月初六,韩侂胄“复有意用兵,遂除弃疾枢密院都承旨,急速赴行在奏事。”可惜已经晚了,九月初十(公历10月3日),辛弃疾就病逝了。
开禧三年(1207)十一月,韩侂胄在上朝途中被杀,首级送往金国示众,以此作为请求议和的条件。嘉定元年(1208),开禧北伐以签订屈辱的“嘉定和议”而告终,南宋从此一蹶不振。
岳飞之孙岳珂在《桯(tīng)史》卷三《稼轩论词》中,认为辛弃疾的这首词“微觉用事多耳”,而且说自己的意见也被辛弃疾所认可:“‘君实中予痼。’乃咏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但该词的各种版本都没有改动的异文,如果岳珂所言不虚,则辛弃疾的认可不过是自谦而已。
用典并不是评价诗词好坏的标准,关键要看是否需要,是否恰切。譬如辛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再如《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这些生活小词都没有用典,又怎么能说“君实中予痼”呢?怀古诗词如果不用典,那几乎就无法“怀古”了。
本词题为《京口北固亭怀古》,表面上字字怀古忆昔,实际上句句关涉当下,既切己身,又言国是。遗憾的是,这首写给南宋王朝的预警词,未能引起当时最高统治者的高度重视,又被后世读者误解了八百年!辛弃疾不愧词中之龙,他不仅对国家的政治前途高瞻远瞩,而且对自己的作品被后人误解似亦有先见之明:“知我者,二三子!”
栏目主编:王多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苏唯
是福还是祸,八字躲不过!
俗话讲,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而这一祸一福,是相伏相倚之态势。那么,究竟是选择趋福还是避祸,孰轻孰重?其实现实生活中不难发现,往往好事来临之后紧随其来的就是坏事,而坏事发生之后接二连三的还会发生坏事,这到底对我们有着怎样的启示呢?其实就是那句耳熟能详的话,即“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自古以来讲究“君子问祸不问福”,毕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几乎所有的求测者都是心中有了忧虑之事才求算的,因此先看灾祸更为重要。首先得看人家是否有死伤病害之灾祸,哪怕人家只算婚姻或其它一项内容,最好也要先看看其是否有死伤病害之灾祸,否则人家一旦灾生不测,就是把其婚姻算得再准验,人家也会说你算的不准的。更别说,有些人故意拿死人八字来考量预测者了。故而百章歌曰:“立法先定生与死,次分贵贱吉和凶。”因此自古以来要求算命先定生死,其次再论贵贱吉凶等事项。
《渊海子平》中述“论格局生死引用”一文,该文开篇即曰:“夫格局者,自有定论,今略而述之。”意即论生死大灾,在论述每个格局时都已有定论,这里只是“略而论之”,不会面面俱到。其实笔者认为,此文最大的缺憾就是只论用神,而不论相喜神,比如论及财格,只说“正财偏财,见比肩分夺、劫财阳刃,又见岁运冲合,必死。”因此,虽然此文就是以格局专论生死大灾的,但是说得还不够全面,不够到位。比如其文开头所云:“印绶见财,行财运又兼死绝,必入黄泉。如有比肩,庶或有解。”意即印格被财坏,又行财运,并且又为印星死绝之地,其人必死无疑。若有比肩制财护印,则能解救印格,免除死灾。但是,这段话并没有包括变格为弃印就财,或有官杀泄财生印这两种情况。
例如某男命造:壬申 乙巳 戊子 丙辰。此八字巳印被日支子财克坏,晩年行北方水运,就符合“行财运又兼死绝”的条件,但命主不但没死,并且还得活挺滋润,妻贤子孝,挣着令人羡慕的高薪。此命因财星害印而印格被破,巳申合水,申子辰又合水,故格局变成了从杀格。早年行丙午丁未运,印星遭到命局财星回克,格局不成,因此命主家遭巨变,多灾多难,学业不顺。入戊申运后财星转旺,命主当兵,一路官至校少。至北方水运退役后,任航海高级技师,一直财运挺好。
这里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要注意,就是推断灾祸要分善恶用神而论。必须清楚善用神没有相神也不会死人,例如逢印看官而无官,就不会死人,只是“纵有技艺亦孤寒”之命。但恶用神就不同了,若其无制化,杀就会攻身,如果不成从杀格,那一定就是贫夭之命了。因此推断灾祸要分善恶用神而论。凡八字善用神之格要以用神为主,相神为次,用神相神两伤必有生死大灾。凡八字恶用神之格要以相神为主,喜神为次,仅相神受伤就必有生死大灾。在相神太多时,则以喜神为主,此时伤了喜神也会有生死大灾。当然,恶用神被制太过也会有灾祸,但那是特殊情况了。
因此,“论格局生死引用”一文的方法仍然有所欠缺。假传万卷书,真传就是一句话:破格严重者死。即在以八字格局喜忌为前提的情况下,看灾祸要多多注意像“伤官见官”、“比肩夺财”、“枭神夺食”、“贪财害印”这一类断语,这些断语都是先贤千锤百炼出来的经验之谈,既然是经验,就说明断语所说的情况是比较常见的。既然比较常见,说明这些断语就有较高的准验率。因此,冲合阳刃、恶杀混官、夹杀持丘、独杀遭破、旺杀入墓、食神党杀、三刑逢冲、反吟伏吟、岁运并临、马倒禄绝、伤官见官、群比抗官、伤官夹杀、伤重见伤、枭神夺食、贪财坏印、群比争财、财轻遇劫等等,这些断语都是很常见的灾祸信息,只要结合格局喜忌来使用,就会百发百中了。
上述中“马倒禄绝”意即:马为财,禄为官,财官俱破,或财官皆到死绝之地,正格见之一般都有灾祸。特殊格局如倒冲格之类除外。“夹杀持丘”的意思即杀星带墓库,如乙日见辛未,丙日见壬辰,丁日见癸丑,戊日见甲戌,己日见乙丑,壬日见戊辰,癸日见己未之类,日元逢杀并同时逢墓,这就是一种灾祸征兆,如果杀墓为忌,则必然有灾。同时此方法用来看其他六亲也同样适用。
那么如何推断灾祸发生的应期呢?首先要看命局的宫位。年柱管幼少年,月柱管青年,日柱管中年,时柱管晚年。一柱具体管多少年?有说16年的,有的说18年不等,其实这是不能说死的。因为人类的年龄在普遍延长,结婚的时间也在普遍延迟,所以每一柱所管的时间也要相应延长。更为重要的是,八字会因为刑冲合害以及大运流年的介入而提前或推迟引发命局的吉凶信息,从而打乱每一柱所管的年限,这样的话,就没有必要纠缠在每一柱到底管多少年这个具体问题上了,分个大概就好。
除了看宫位的大致年限,其次就是看大运。比如年月柱的相喜神被克制,就会有幼少年夭折的信息,但若大运有救,则有可能逃过此劫。相反,如果年月柱相喜神无伤,就有父母富贵的信息,但若早年大运伤克了年月柱的相喜神,其父母就很可能会变得贫困,或是早逝。最后,就是看流年。一般情况下,流年只能引发命运的吉凶信息,而不能改变整个命局。只有在少数情况下,流年才会因在月令透清或会合月支而改变格局,使命运有突发性的改变。
总之用八字具体论断灾祸要分四个层次:一是灾祸发生的应期;二是灾祸应在何人;三是灾祸程度大小;四是灾祸类型。具体如何,下回分解!
解读黄历密码(二)——认识天干地支和生辰八字
清舟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学过一篇《登泰山记》,其中有一句交待时间的话,叫作“戊申晦”。老师告诉我们,“晦”是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至于“戊申”,就没讲清楚,只告诉我们这是古代的一种计日方式。我那时已听过很多传统评书,如《岳飞传》、《杨家将》、《三国演义》等,通过这些传统评书,我已经很熟悉这些天干和地支了,于是就特别想知道它们是如何计日的。但遗憾的是老师最终也没能回答我的问题。
现在全社会都在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而弘扬传统文化就必须阅读古代典籍。阅读古代典籍就必然遇到我当年的问题。因此我们在这里就先简单地向大家介绍一下中国古代的干支历法。
干是“天干”的简称,天干共有十个,分别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支是地支的简称,地支共有十二个,分别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古人就用它们来计年、月、日、时。具体的做法是一个天干和一个地支相配成为一组干支作为一个计时间的单位。譬如天干的第一个是“甲”,地支的第一个是“子”,那么干支组合的第一个就是“甲子”,用它来表示的年就是甲子年,用它来表示的日就是甲子日,月和时辰也同样如此。甲子之后依次是乙丑、丙寅、丁卯、戊辰……至到癸酉。这时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天干已经用完了,而地支还有两个没有用上。那么就用甲与戌相配,组成“甲戌”,之后是乙亥、丙子、丁丑……这样一直排列下去,直到癸亥,天干和地支都恰好用完。因为天干有十个,地支有十二个,两者的最小公倍数是六十。所以从第一个天干甲与第一个地支子相配级成甲子,到最后一个天干癸和最后一个地支亥相配级成癸亥,就会出现六十种组合。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六十甲子,也称为六十花甲子或六十花甲。如果用它们来计年,那么从甲子到癸亥的一个甲子周期就是六十年。所以人们便用“花甲”来代指六十岁。
如果将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辰都用上面说的干支计时系统表示出来,那么就应该有四组干支,共八个字,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生辰八字。古人写生辰八字是竖着的,这样看起来就像四根柱子,所以生辰八字也称为“四柱”。
从国家治理的角度思考中国历史上的“华夷”与“大一统”
作者:贾益
摘要:从国家治理的角度看,中国历史上的“大一统”既是最主要的治理目标理念,也是历代治理体系的重要内容。在“大一统”治理目标下,一体两面的“华夷之辨”和“华夷一体”等观念以及相应的政策制度,为各个政权建立天下秩序和政权正统性提供不同的政治基础与合法化资源,也是中央集权制度下各种因俗而治的治理方式的依据。中国历史上各民族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紧密联系,为多民族的“大一统”观念和格局奠定了基础;而在“大一统”观念和格局下多民族之间的互动与治理方式的借鉴吸收,则成为中国历史上统一多民族国家不断发展巩固、治理体系不断完善的重要动力。
在关于历史上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与发展的研究中,“大一统”和“华夷”的关系是最为核心的问题之一。对此,有学者概括为:“中国古代由众多民族发展、确立为统一国家的过程,也就是‘大一统’与‘夏夷之防’矛盾对立统一的过程。”并指出:“2000年间,历代关于民族问题有过种种议论与对策,时移势异,各不相同,但基本精神总离不开在‘大一统’思想主导下强调‘夏夷有别’。”1在中国古代民族关系发展和中华民族凝聚力形成的过程中,“大一统”思想作为一个有着丰富内涵的政治思想体系,逐渐发展为中华整体的观念。2“大一统”的政治和理念,因此成为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巩固与发展的历史和心理基础。在关于中国古代国家治理的研究中,“大一统”同样受到重视。有学者指出,“秦汉以后,实现大一统国家的治理方式,是历代统治者追求的治理目标”,“大一统……既是历代封建王朝治理国家的一个重要工具,也是国家治理自身的重要内容”。3可以说,自秦汉以来,“大一统”既表现为一套政治文化,也是一套国家治理体系。作为政治文化,“大一统”是历代国家治理的目标和价值观;作为治理体系的“大一统”,则是以中央集权为基础发展出的一系列制度、政策等。“大一统”政治文化和政治过程的互动,促成中国历史上统一国家的不断发展;而“大一统”的观念,直到近代仍然产生影响,成为当时人解决国家建构和民族关系问题的重要思想基础。4
另外,也有学者指出,“大一统”是“王政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展现出的复杂治理技术和与之配行的政治文化观念”。5以清朝为例,其“大一统”不能简单理解为地域扩张或自上而下对各民族地区实施行政化的管理过程,还应当认识到它是对不同的族群文化采取吸收融汇乃至兼容并蓄的政策。6实际上,“华”“夷”的分类与区隔、华夷关系的调节与华夷秩序的安排,同样是中国古代国家治理的重要内容,体现在“华夷之辨”“夏夷之防”“华夷无间”“华夷一体”“华夷一家”等政治原则中,也贯穿于和亲联姻、遣使会盟、册封朝贡、羁縻互市等具体政策和制度的实施过程中。“大一统”的治理目标和手段,无疑规范、影响着这些治理内容;而历史上“华”“夷”关系的变化,又往往在“大一统”的具体观念内涵及其治理手段上对其产生重要影响。可以说,理解“大一统”与历史上“华夷”关系的演变互动,是研究中国历代民族治理的基本前提。本文拟在既有研究基础上,为此问题的深入探讨提供一个思考脉络。
一、“大一统”的治理目标理念与“夷夏之防”和“华夷一统”
现存的文字记载表明,在中国古代文明形成初期,便对不同文化基础上形成的民族之别有所认识。7商、周国家形成,尤其是周朝建立后,形成以王畿为“中国”、抚绥四方诸侯的观念和制度。随着“中国”内涵扩大为指代黄河中下游一带及雏形中的华夏民族,“四方”也涵括了不同的地理单元和民族。在周天子以“王一人”一统“天下”的观念之下,“中国”与“四方”构成的“天下”,皆归一统。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华夷一统”在周代即有表现。8这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9以及分“海内”(包括“夷狄”)为甸服、要服、荒服等记载中,亦可看出。而西周时期所形成的“天下”“中国”“四方”等观念,也逐渐演变为春秋战国时期“大一统”和“华夷”观念的认识基础。
公元前8世纪后,西周在犬戎攻击下被迫东迁,王室衰微,诸侯之大者纷纷称霸,齐桓公首先以“尊王攘夷”的旗号号召天下。“攘夷”之所以成为称霸这一政治需要的重要合法化基础,一方面是四方“蛮夷戎狄”势力兴起的结果,另一方面也体现出“诸夏”民族意识的增强。在这样的背景下,“华夷之辨”与“华夷”之间的关系乃是春秋各诸侯国政治实践和各派思想争议的重点。就诸侯各国的实际政治而言,自我认同为“夏”的诸侯,在“攘夷”之外,逐渐认识到“和戎狄”为“国之福”;10而四方自我认同为“夷狄”的楚、吴、越、秦等国,也在“尊王”“争霸”的过程中逐渐与华夏相通相融。在政治思想上,孔子代表的儒家思想,虽强调“裔不谋夏,夷不乱华”,11但仍将区分华夷之最高标准解释为是否行用夏(周)礼,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且认为夷狄是可以以周礼教化的。《论语·子罕》记载:“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12无论如何,春秋时期的“华夷之辨”,仍然是以周天子“一统”为出发点来考虑的。
进入战国时期,诸侯争霸的结果是形成了几个比较大的诸侯国,周天子已经完全失去“一统”之号召力,而原有被认为是“夷狄”的诸侯国,已经成为华夏的一部分。“天下”“一统”“华夷”等观念和认识,遂产生了自周天子“一统”之后的另一番新面目。
首先,政治和地理空间认知有所变化。《战国策》记载,赵国马服君对都平君田单说:“……古者四海之内,分为万国。城虽大,无过三百丈者;人虽众,无过三千家者,而以集兵三万距,此奚难哉?今取古之为万国者,分以为战国七,能具数十万之兵……”13由此可窥见,当时的人们已经明确认识到:周天子以一国领天下万国的格局,已经转变为四海之内七国论长雄之形势。事实上,由于七国在疆域上的开拓,当时人对七国范围的地理界定已经远超周天子实际所领“天下”范围。此外,经过长期的交融,七国在文化上已经被视为华夏(中国),均为“冠带之国,舟车之所通,不用象译狄鞮”;14与之相对的,则是分在四方之东夷、南蛮、西戎、北狄,他们因“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而与“中国”共同形成“五方之民”的格局。15从“五方之民”格局的表述来看,虽然“四海”内外、“九州”内外仍是区分“华夷”的基本地理认识,但总的来说,当时人一般是将“五方之民”共同纳入“天下”“四海”等地理和政治格局中考虑的。
其次,天下统一的政治理想逐渐明晰。战国诸子虽然各有主张,但在天下统一这一点上,却有相似之处。孟子虽认为梁襄王“不似人君”,但当他被其猝然而问“天下恶乎定”时,仍毫不犹豫地说“定于一”。16《吕氏春秋》则称:“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执一,所以摶之也。一则治,两则乱。”17而“定于一”之天下,也包含“华夷”。战国秦汉时期成书的《春秋公羊传》以阐释《春秋》“微言大义”的方式,开篇即表明:“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所谓“大一统”,一般即解释为以一统为大。“一统”之范围,《公羊传》做如下解说:“曷为外也?《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为以外内之辞言之?言自近者始也。”18意即,所谓“内外”,是治政的自近及远,而非天下有“外内”之分。
再次,出现了对天子一统下“同服不同制”的天下秩序的设计。将天下各国、各诸侯、各群人以天子为中心,做由近及远的同心圆式区分,规定其对天子的义务,即畿服制,自西周以来就有,春秋至战国秦汉诸书如《尚书·禹贡》《礼记》《逸周书》《国语》《周礼》《荀子》等均有记载,服数不一。此一“先王”之制的意旨,见于《荀子》:“诸夏之国同服同仪,蛮、夷、戎、狄之国同服不同制……夫是之谓视形势而制械用,称远近而等贡献,是王者之至也。”19战国时众家所论之畿服制,尤其是儒家之说,有借“先王”之制而设计天下秩序的需要。结合《礼记》等书的记载,儒家对“大一统”的制度设计,除王权至上、天下“同服”之外,还有“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20的一面。
秦之一统,不仅实现了对诸夏领域的一统,而且南平百越,北击匈奴,并南越、西南夷、西戎,建立起空前广大的统一多民族国家;制度上也将秦政,即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度,推广至所有统治区域,并推行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战国后期以来的“大一统”政治理想成为现实。秦朝很快灭亡,经楚汉争霸、汉高祖铲除诸王,短暂的分封局面结束。但是,汉初政治又面临东方同姓诸侯不行汉法、北方匈奴为敌和承秦之法治而无礼(德)治等问题。文帝、景帝之时,遂有贾谊、申公等人主张“改正朔、易服色”,以儒家之礼义制度,巩固“大一统”之政治。21武帝即位,举贤良之士征求对策,称“朕获承至尊休德,传之亡穷,而施之罔极,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宁,永惟万事之统,犹惧有阙”。22可见,“传之无穷”“施之罔极”之“大一统”政治理想至此已经成为帝王孜孜以求的政治和治理目标。
在思想文化上,董仲舒发扬《春秋公羊传》的“大一统”思想,称“《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23更是将“大一统”放到至高无上的位置,可以说正符合了汉武帝追求一统政治的目标。武帝之“独尊儒术”,事实上是以儒家的“德治”做统一思想的工具,以儒补法,巩固“大一统”的儒法国家基础。在此意义上,公羊学“大一统”的思想契合了汉武帝及其后西汉王朝的实际,其学说因此成为两汉时期主流的意识形态。
秦汉以来“大一统”观念形成以后,历朝历代,无论是统一时期还是分裂时期,皆以天下一统为正流,以天下分异为歧路。在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大一统”以统治精英的政治理想为依归,“深入人心,变成我国民族间之凝聚力”。24无论是哪个民族的统治者,都以“大一统”为价值依归,将其作为建立和维护政权的主要目标。
在“大一统”的这一总目标下,历代的“夷夏之防”和“华夷一统”实际上成为一体两面之关系,这体现为:
第一,强调“夷夏之防”还是“华夷一体”,取决于不同力量对比下的策略选择。汉初,“匈奴侵甚”,汉朝以和亲岁贡为羁縻手段。儒士贾谊认为这是“入贡职于蛮夷也”“为戎人诸侯也”的“倒悬”状态,故上“三表五饵”之策,以“厚德怀服四夷,举明义,博示远方”,复使天下归于天子为“天下之首”、“蛮夷”为“天下之足”的正常状态。25武帝之时,欲伐匈奴,严夷夏之防;及至后世,匈奴衰弱,为汉属国,夷夏之防的观念又转向夷夏一统。故东汉有郑玄注“天子”云:“今汉于蛮夷称天子,于王侯称皇帝。”26公羊家何休更发挥三世说,将华夷一统的过程嵌入其中,即“于所传闻之世……内其国而外诸夏”“于所闻之世……内诸夏而外夷狄”“至所见之世……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27此后,儒家所阐发的华夷等级分服而治与“天下远近大小若一”两种略有差异的观念,成为历代最常引用的处理“华夷”关系的思想资源。
第二,历史上分裂时期和统一时期各政权提出的“华夷之辨”和“华夷一体”等主张,是不同条件下维护统治合法性、争居正统要求的组成部分。东汉之后的魏晋南北朝,是长期分裂战乱的时期,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各分立政权为维护自身统治的合法性,都以“正统”自居。而正统的重要内容,一是“统一天下”“四海宾服”,这在当时事实上不可能,但皆为各民族的统治者所标举;一是以己为中国、以敌国为“夷狄”的华夷之辨。至隋唐一统天下,唐太宗遂倡“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之民族观。28五代以后,两宋偏安,儒者发挥“大一统”为正统之义,以为宋虽非“大一统”国家,却因文化“道统”所在而实为正统,辽、金、西夏等则为“夷狄”。辽、金、西夏等政权的统治者,也都自称“中国”,以己为正统。元明清时期,又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的“大一统”局面。元代统治者以天下共主自居,不辨华夷。元末朱元璋在反对元朝统治时,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号召,但稳定统治之后,又恢复以“华夷无间”“皆朕赤子”的观念安定天下。清朝建立了巩固的统一多民族国家,为稳固统治,更形成以推重“大一统”政权为核心、以政权承绪关系为主线、取消华夷之别为特征的正统论。29
第三,在地方和边疆治理中,以“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制度为前提,表现出严夷夏之防与重华夷之变等不同的政策导向。
二、“大一统”下的“一道同风”与“因俗而治”
中国自秦汉以来建立的中央集权的统一王朝,毫无例外都是多民族国家,包括各地方割据政权也大多是多民族的。历史上各个政权对于不同文化区域和民众,往往是在中央集权的国家体制下,采取一些较为灵活的治理方式。秦汉国家建立后,在郡县(郡国)的框架下,对周边民族根据情况采取了不同的统治方式,如有“蛮夷”之县,设道以统治之,在法律上给予其一定宽容度;西汉平南越和西南夷后,在其地设立郡县,但仍令其君长治之,因其故俗,不征赋税;汉武帝击破匈奴,将其分为五属国以领之,又设“护乌桓校尉”以监领匈奴左地。魏晋南北朝时期,在因故俗治之、封首领王侯、设官员监护等政策基础上,南朝有左郡左县之设,以当地民族首领为太守、县令等职;北朝有胡汉分治之制。隋唐统一之后,以民族首领为地方行政官员之职的羁縻府州大面积推广,各项相关措施也逐渐完备。宋辽金西夏时期,羁縻府州制得以延续。元统一天下,在对各地方以其旧俗而治理的大前提下,施行了制度化的土官制度,依据不同民族对元朝的忠顺程度、势力大小等,评品定级,给予职衔,任用其头领管理地方之事。清代的各项民族政策,可谓集前朝之大成,在边疆民族地区采用盟旗制、伯克制、土司制等不同方式进行治理,但总的来说,仍属于中央集权下的地方行政,其设立废止、官制、官员任用、适用法律等均受中央节制。
此外,历代王朝也设立了管理“四夷”事务的中央机构。《汉书》载,“典客,秦官,掌诸归义蛮夷”“典属国,秦官,掌蛮夷降者”,30汉初沿用,武帝后设大鸿胪“掌诸侯及四方归义蛮夷”。31另外,自西汉创立的尚书系统中,客曹尚书亦为管理“夷狄”事务的重要部门。南北朝以降,尚书台逐渐成为正式行政管理机构。隋唐设六部尚书,其中礼部的礼部、主客等属司掌“出蕃册授”“诸蕃朝见之事”。32宋辽金西夏时代,各国皆有礼部;辽朝在中央和地方专设北面官和南面官,对境内各族各因其俗而治。元朝统一后,在中央设立针对蒙古人的国子监和翰林院、管理回回历法的回回历法司、管理伊斯兰教事务的回回掌教哈的所,以及专管释教权力和吐蕃地区的宣政院。明朝除礼部外,还特设“四夷馆”,负责文书翻译事务。清朝出于其与蒙古的特殊关系,专设理藩院管理外藩事务,以尚书领之,雍乾以后,还负责八旗游牧地和回部事务。
从国家法律层面,历代除对羁縻州县、土司等民族首领在法律上采取优容宽贷政策之外,还专门针对不同风俗人群制定或施行特殊的法律。《唐律疏议》中有“诸化外人,同类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以法律论”的规定。33沈家本称:“唐有同类、异类之分,明删之,则同类相犯亦以法律论矣。今蒙古人自相犯,有专用蒙古例者,颇合《唐律》,各依本俗法之意。”34已明其演变和意旨。清代此种“各依本俗法”颇多,有针对蒙古族制定的《蒙古例》,针对青海藏族的《番例》,以及《回疆则例》《苗例》,还有通例性质的《理藩院则例》。这些法规不单纯是行政性的规章则例,而是包含有刑事和行政法规在内的综合性法规。35
总的来看,历代针对各民族的“以夷治夷”之法,尤其较为制度化的各项政策,无论是汉之属国、唐之羁縻府州、元以来之土司制,皆是划入版图、纳入中央集权制度下的灵活治理方式。历朝专门针对不同民族、文化、宗教所设置的中央机构和官吏,则是中央集权制度的框架之下,为维护统治、对特殊领域进行有效治理而采取的措施,而相应特殊法律的安排和施行也是“一体遵行”前提下,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的立法和司法实践。
从这些政策发展的历史脉络来看,各统一王朝对前朝制度皆有所借鉴、发展,而且随着社会的发展,治理手段和治理强度也不断完善和增强。西汉置匈奴属国后,沿袭了前期对匈奴的和亲、互市等“羁縻”手段,同时对匈奴各首领封王赐爵。至唐朝贞观年间,将突厥、西北诸蕃及其他“内属蛮夷”的部落“列置州县。其大者为都督府,以其首领为都督、刺史,皆得世袭。虽贡赋版籍,多不上户部,然声教所暨,皆边州都督、都护所领,著于令式”。36总体而言,令其“善守中国法,勿相侵掠”。37此外,还有定期入贡等义务,并给予册封信物等。元代草创之土官制度(后又称土司制度),在任命、升迁、管理民族首领等方面又更加严密,最著者是土官品级之规定,有宣慰、宣抚、安抚、招讨、长官等官名,土官可在此序列中升转,如流官之治。明代土官设置更为严密:土官文武分途,各有品级,以加强中央管控;土官袭职须由朝廷勘验印符;在不少地方,亦在土司中参用流官。清代之土官制度又有完备,尤其是承袭之法,将印信号纸统一格式,勘验过程更为正规。随着中央控制的加强,自明以来,尤其清朝,又有各种限制土司权力的做法,如划定疆界、缩小权力、众建分封乃至改土归流等。
随着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发展,中央管理机构的变迁体现出专门化的趋势,其管理也更加深入。礼部和鸿胪寺,其主要职能是礼制的施行和宾使迎往,“夷狄”之使节、贡献、盟会只是其职能的一部分,而南北面官、宣政院、理藩院之职能则更有针对性。元代以后,随着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发展,宣政院成为专管藏传佛教以及西藏地方的中央机构。至清代的理藩院,更逐渐成为与六部并行之机构,设尚书、侍郎、郎中、主事、笔帖式等官,“官制体统”“与六部相同”,理藩院尚书“照六部尚书,入议政之列”,38其职能也涉及朝觐、封赏、会盟、驻防、驿站、贡赋、耕牧、刑罚、文书、翻译等,可以说涉及满、蒙古、藏、回部事务的方方面面。
在古代中国,治理中的“齐其政”和“修其教”是并行的。思想的统一、礼义文化的教化始终是历朝历代为巩固自己的统治、实现“一统”和稳定所依靠的重要手段,也是郡县官员抚绥地方的重要职责。对于“四裔”地区,也须在“夷夏之防”的前提下,于“武功”之后,或与“武功”并行德化之治。正如明太祖所谓:“武功以定天下,文教以化远人,此古先哲王威德并施,遐迩咸服者也。”39对边疆民族地区,“惟以兵分守要害,以镇服之,俾之日渐教化,则自不为非。数年后,皆为良民”。40除了皇帝以德化“怀柔远人”、笼络“夷狄”之外,具体实施教化的手段在儒学兴起之后,更多以教授“礼义”的学校为重点。早在汉代,即有儒者在西南地区兴办私学。唐太宗击破突厥颉利可汗之后,依彦博之策,“救其死亡,授以生业,教之礼义”,欲其“数年之后,悉为吾民”。41盛唐时代,在国子学中广泛招收四方子弟,教以“中国”之学。宋则在熙州、广州等地设“蕃学”,以“中国文字”和佛经等教授“蕃人”。明代,与土司制度配合,“谕其部众,有子弟皆令入国学”,42接受儒家教育,并在土司地区设立学校,“宣慰、安抚等土官,俱设儒学”。43清朝实行的则是针对不同民族的教育政策:八旗以“骑射”为根本,亦重儒学;南方土司地区以“文教为先”,在其地设义学、社学、书院等,广招土司子弟入府州县学,并在学校科举中专设土司名额。除此之外,清代雍正、乾隆以后直至清末,还颁布以封建正统道德为核心的“圣谕”,定期宣讲,以示化民成俗之意,要求各八旗和州县一体遵行,后来又令颁发土司各官。在实际执行中,亦将“圣谕”作为“化导”少数民族的重要手段。
历代统治者施行的德化政策,其目的在于“醇化风俗”,达成“九州共贯”“六合同风”“一道同风”的“大一统”目标。但在“大一统”的国家治理中,“因俗而治”也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成分,这在古代国家治理实践中存在一定的必然性。就古代国家的治理能力而言,无论是在行政技术还是在组织能力方面,都需要以“德化”政策来补充治理的不足,但“德化”本身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故虽有“六合同风”的目标,实际仍只能行“修其教不易其俗”之实。秦以急政而亡,汉儒发明服制说、三世说,或排列文明之等级秩序,或将“天下远近大小若一”放至将来,作为反省秦政的重要资源。宋明以来,理学中又出现了“理一分殊”这样的观念,成为国家治理中“大一统”思想原则性和灵活性辩证关系的哲学基础。44
明清以来,统治者在保持边疆稳定、调节各民族关系的手段和观念中,一方面是强化中央集权和教化,另一方面也在民族和边疆治理中使用了更为灵活的“华夷”话语,其核心即是对周边民族的“生/熟”分类。45例如,清朝官员对台湾少数民族(“番”)的认识,便是将其分为“生番”和“熟番”,“内附输饷者曰熟番,未服教化者曰生番”,46对“生番”“熟番”和“民人”,应分别定不同之“课则”以治理之。其分类治理的目的是“欲其渐仁摩义,默化潜移,由生番而成熟番,由熟番而成士庶”,47可见其分类界限也不是绝对的。对“番”依据其不同风习进行分类统治和“教化”,实际上是更为精细的管理方式,更有利于统治秩序之稳定,也有利于朝廷为稳定治理而在“民人”“生番”“熟番”之间做利益和资源的分配。而分类界线的不固定性和“生—熟—士庶”的转换通道,亦为进一步巩固“一道同风”预留了空间。直至晚清,改良派中比较开明的郭嵩焘在评论沈葆桢的“开山抚番”政策时,仍以“盖自天地有生以来,种类各别,不能强也”为依据,强调“开辟郡县,仍须审量村、社以立法程,分别民、番以定课则”,不失为比较稳妥有效的治理之策。48
另外,随着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扩大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增强,各民族的统一实践、不同的国家治理经验、多元化的管理制度也都推动了中国“大一统”的巩固,体现出各民族多元一体、共同创造中国古代国家治理之道的内在逻辑。
三、各民族的紧密联系与“大一统”的巩固
在中国历史的长期发展过程中出现过各种各样的统一政权和地方性政权,其中由汉族以外民族建立的政权不在少数。民族政权因其地理和文化上的特殊性,形成与汉族统治王朝不同的特点,无疑也是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这些政权之间长期、紧密的互动和联系,不仅使得“大一统”的外延不断扩大,统一规模和深度得以伸展,也使得“大一统”的观念内涵和治理方式更为丰富,进一步巩固了多元一体的统一格局。中国历史上多元互补的经济和社会发展特点、局部统一造成的交流交往交融的扩大,以及“大一统”在范围与观念上的扩展,共同推动了从局部统一走向大统一的历史发展趋势。从国家治理的角度,可以从局部统一为更大范围统一奠定基础、各民族对“大一统”观念的接受,以及元朝和清朝统一与中华一体国家治理格局的形成等几个方面分别阐明。
(一)民族政权的局部统一为更大范围的统一奠定了基础
中国历史上存在过的局部统一政权,以各地区经济、文化上的相对独立性为基础,将分散的部落组织统一起来,形成适合于各自经济和社会发展特点的政权组织,这实际上促进了当地经济社会的发展;又由于这些政权建立以后,和周边各政权形成或对峙或依附的关系,亦促进了各民族之间的密切交往,推动了原本就存在的经济、社会和文化互动。例如,匈奴强大以后,虽与西汉王朝之间有侵扰、战争,但也建立了和亲与互市关系,民间贸易大量增加,北方的马匹等牲畜进入中原农业区,提高了生产力和军事水平;中原农业区的粮食和手工业品也大量运至北方,甚至成为草原游牧社会的生活必需品。由于经济上互补关系的存在,中国历史上农业区、游牧区和高寒草原,以及南方山岳地带的经济文化交流是长期大量存在的,也是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的重要经济基础。而地区性统一政权建立之后,对地方经济的开发,与中原地区联系的加强,以及在主观和客观上对各民族各地区间经济文化交流的推动作用等,无疑也是不容忽视的。
同时,在北方游牧区内、长城之外,亦存在着大量的农耕生产。在长期的历史发展和交流中,北方民族政权所辖的游牧区,如今天的东北、内蒙古、宁夏、甘肃河西、新疆等地区,都出现了大片农业区,结果是“结束了中原农业区和北方游牧区南北对峙的历史”。49在这一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各北方民族政权的组织也必须适应这一生产方式的变化,统合两种生产方式所形成的不同社会形态,以维护自己的统治。例如,鲜卑在进入河套地区后,大量采用汉法、汉制,吸收汉文化,很快稳固了自己的统治;辽朝的南北面官制同样起到了整合力量、使国家得以迅速发展的作用。实际上,历史上入主中原的民族政权,大多是因为一方面继承了“大一统”的政治观念和中原农业社会发展出的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度,另一方面也保留了统合自身政治力量的特色,才使得其统治更加稳固。而且,很多来自民族政权的治理经验,也为“大一统”的巩固提供了借鉴和制度模型。
秦汉之际,北方匈奴统一了草原地区。在此之前,秦始皇在我国历史上的农业区建立了中央集权制的统一国家。这两个历史传统都被以后的各个政权继承下来:三国、晋、宋、明继承了农业区统一的传统,鲜卑、柔然、突厥、回鹘、契丹等继承了游牧区统一的传统。局部的统一,为进一步大范围的统一创造了条件,而汉、唐、元、清这样含括华夷的“大一统”王朝的出现,又完成和巩固了这种统一。“中国历史上长期存在过的两个统一——农业区的统一和游牧区的统一,终将形成混同南北的一个大统一,这是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性所决定的”。50
(二)“大一统”观念为中华各族所接受
各政权之间的密切互动,包括战争,也形成了政治组织形式和政治观念方面的趋同和互补。陈育宁等总结了历史上民族性地方政权的类型,包括与中原王朝对峙后归附臣属或建立友好和亲关系者,如匈奴与汉、唐与吐蕃;与中原王朝长期对峙后,入主中原建立地方政权者,如建立北朝的鲜卑;内附中原王朝内迁后建立地方政权者,如契丹建辽朝、女真建金朝、党项建西夏等;与统一中央王朝并立者,如北元蒙古政权;统一王朝下有一定自主性的地方民族政权(同时也是地方行政建置之一);中央王朝监护下的藩属国,如唐代渤海国、南诏国、回纥政权等。51这些不同性质的政权,无论大小,都与中原或统一王朝建立了和亲、朝贡等关系,促进了彼此之间的政治经济文化交流。政治组织方面,入主中原者或归附中原王朝者,皆取中原之法以治之。即便是藩属性质或对峙的政权,也大量吸收中原王朝的礼仪制度,借以巩固自身政权,例如南诏之官制,即按唐之三省六部制设立“六曹”“九爽”等职官;与唐对峙的吐蕃王朝,也吸收儒家的礼治思想,建构自己的王权统治。52政治观念方面,在各民族政权争取统治合法性的过程中,“大一统”逐渐被接受并且扩大了内涵。
魏晋以后,“五胡”势力陆续在中原地区建立政权,先秦两汉以来逐步形成的包括天命、华夏、中原、“大一统”、华夏文化等综合因素的正统观,遂成为其建构自身统治合法性的重要基础。53其中最为显著的,一是炎黄族源的构造,一是对“华夷一体”和“天下一统”的强调。例如,匈奴自称或被认为是夏后氏之苗裔,鲜卑慕容称黄帝后裔,鲜卑宇文部则自称炎帝后裔,炎帝后裔之说甚至延续至辽代契丹起源的传说。这些系统客观上反映出“入主中原的北方诸族归属华夏一统的向往和主观认同”。54后秦苻坚完成对北方统一之后,称“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55且积极伐晋,以完成“天下一轨”、建“大同之业”。自晋以后至于南北朝,这些北方民族政权以建立“大一统”为己任,展开兼并统一战争,使政治上的割据逐渐走向统一;通过汉文化的学习和吸收,南北之间的文化差异也逐渐消失,为更大范围的统一奠定了基础。56
在宋与辽、金、西夏等民族政权的对峙中,宋人虽强调夷夏之辨,以维护自己的正统,但同时宋儒亦称:“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ー也。”57以天下之“合一”为正统的基本标准。而与宋鼎足之辽、金等,更扩大了传统意义上“中国”的内涵。辽自兴宗、道宗以来,往往自称“奄有”中国、区夏,并认为“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58金朝自称“中国”更为普遍,其统治者在汉文化和儒家思想方面的修养更为精深,及至海陵王,更以“天下一家,然后可以为正统”为志。59辽、金自称“中国”,使“中国”一词的含义扩大到其统治的广大东北和西北地区,不再局限于长城以南。60而两朝对于华夷同风、华夷无间思想的推行,则进一步加深了各民族对“大一统”的认同。
(三)元朝和清朝的统一与华夷一体的治理格局
元代和清代入主中原建立“大一统”王朝,其所以不同于前代者,不仅有王朝版图的扩大,也在于其继承和发展了宋辽金以后合天下为一体、各民族共为“中国”(“中华”)的“大一统”观念,而开一新的“华夷一统”政治格局和多元一体治理体系。有学者甚至将元之一统与秦之建立并立,称后者为“统一多民族的‘天下一体’的开始”,前者为“统一的多民族‘中华一体’的开始”。61
元世祖忽必烈即位建元,即称:“朕获缵旧服,载扩丕图,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建元表岁,示人君万世之传;纪时书王,见天下一家之义。法《春秋》之正始,体大《易》之乾元。”62表明自身继承中国历史“大一统”的正统地位。而郝经、许衡等发展出的“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也”的新型华夷正统观,亦成为“元王朝官方和士大夫都能接受的正统观念”。63在“大一统”的政治格局下,为了巩固其对广大疆域和多民族的统治,元朝不仅进一步加强了中央集权,也在地方行政治理上有所创置。继承宋金制度而来的行省制,尽管在初设之时,具有强烈的民族统治色彩,但对于地方和不同民族的有效治理以及中央集权而言,是颇为有力的工具,因此成为明清以来地方行政之定制。64同样,元朝所创的土官制度,也为明清两代所继承。
清代的“大一统”,体现为疆域和政治上的空前统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清代以前,不管是明、宋、唐、汉各朝代都没有清朝那样统一”。65清代《钦定皇朝通典》称:“洪惟我圣朝应天开基……举凡前代之所为劳师设备,长驾远驭,兢兢防制之不暇者,莫不备职方而凛藩服,东瀛西濛,环集辐凑,固已无边之可言……汉唐以来所谓极边之地,而在今日则皆休养生息,渐仁摩义之众也,既已特设驻札驻防办事诸大臣统辖而燮理之矣。外此有朝献之列国,互市之群番,革心面内之部落……咸奉正朔,勤职贡,沐浴于皇仁,燀赫于圣武,输诚被化,万世无极。”66以“无边”“无极”等极致之辞,说明其齐一天下、超越前代的“大一统”业绩。同时,清朝统治者明确其“一切生民,皆朕赤子,中外并无异视”的原则,67发挥“华夷一家”理论,扩展“大一统”之内涵,以此构建自己的王朝合法性。在制度上,清朝进一步加强了中央专制集权;地方行政治理除完善行省制度外,在京畿和边疆地区设“相当于省一级的特别行政区”,“形成完备的行政管理体制和制度,为大一统国家服务”。在文化上,“兴黄教,即所以安众蒙古”,“利用宗教实现统一目的”;编修汉、满、蒙古等文字的文献集成与大型图书,展示国家之一统。68可以说,中国历史上统一多民族国家治理格局与治理体系,到清朝发展到比较完备的程度。
结 语
“大一统”成为中国历史上国家治理的总目标,有其地理、经济和文化背景,同时也建立于秦汉以来统一多民族国家建立和维护的历史基础之上。历史上的统一多民族国家,以中央集权和郡县制度为制度框架,以“大一统”思想为认同核心,实现和巩固了对广土众民国家的治理,如汉、唐、元这样的“大一统”国家,更成为历朝历代不移之正统王朝。而历史上无论是哪个民族建立的政权,包括分裂时期的各个政权,在追求“大一统”目标的推动下采用的有效治理方式,也成为治理统一国家的经验借鉴。正因为如此,统一成为千百年来中国各族人民最核心的观念,也是中国历史发展的主线。
另一方面,多民族国家的治理实践,以及历代统治者在“大一统”思想下对一体两面的“夷夏之辨”与“华夷一体”观念的权变运用,亦使得因俗而治的灵活治理方式长期以来在广大的范围内发挥着重要作用。实际上,传统思想中中庸之道反对绝对僵化的哲学思想,以及治理方式的因时因地而用,保证了“大一统”的稳定与延续。
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我国的各民族之间既有矛盾斗争,又互相联系和日益接近;既有各自民族的特点,又日益形成着它们间在经济、政治、文化上的共同点;既分别存在和建立过不同的国家政权,又日益趋向于政治的统一和建立统一的国家”。69正是各民族在“大一统”治理目标下,不断扩大和巩固统一的政治与治理格局,使得中国历史长期连续发展的进程,形成了“政治的统一和建立统一的国家”的趋向,这也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自觉与建立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历史根基。
注释
1.陈连开:《中华民族研究初探》,知识出版社1994年版,第77、80页。
2.卢勋等:《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形成与发展》,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557页。该书第七章“大一统思想和中华整体观念的形成”由刘正寅撰写。
3.卜宪群:《谈我国历史上的“大一统”思想与国家治理》,《中国史研究》2018年第2期。关于“大一统”国家的边疆与民族治理,卜宪群也有初步说明。参见卜宪群《德法相依华夷一家——我国历史上的国家治理(三)》,《学习时报》2019年12月13日。
4.杨念群:《论“大一统”观的近代形态》,《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
5.杨念群:《我看“大一统”历史观》,《读书》2009年第4期。
6.杨念群:《重估“大一统”历史观与清代政治史研究的突破》,《清史研究》2010年第2期。
7.相关记载可参见田继周《先秦民族史》(四川民族出版社1988年版)中传说时代和夏、商时期的相关章节。关于中国历史上民族的形成,学术界有着不同的观点。但在近代以后的中国历史研究中,通常将古代具有某些共同民族特征的人群,即在一定文化基础上形成一定认同意识,并且形成某种人群区分边界的人们共同体,都称为“民族”。本文也沿用此约定俗成的用法。
8.卢勋等:《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形成与发展》,第560页。
9.《毛诗正义》,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931页。
10.《春秋左传正义》,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整理本),第1036页。
11.《春秋左传正义》,第1827页。
12.《论语集释》,《新编诸子集成》,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47、604—605页。
13.《战国策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086页。
14.《吕氏春秋集释》,《新编诸子集成》,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60页。
15.《礼记正义》,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整理本),第467页。
16.《孟子正义》,《十三经清人注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71页。
17.《吕氏春秋集释》,第469页。
18.《春秋公羊传注疏》,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整理本),第11、462—463页。一般认为《公羊传》成书于战国至西汉时期,此处所引文字,从其体现的观念上看,颇近于战国时期天下统一于一王的理想,与西汉初期儒生所关心的“倒悬”问题不同。
19.《荀子集解》,《新编诸子集成》,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29—330页。“仪”,王念孙解为制度,而非风俗;“至”,或解为“志识”,王念孙曰“至”当为“制”。
20.《礼记正义》,第467页。
21.陈苏镇:《汉代政治与〈春秋〉学》,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1年版,第125—149页。
22.《汉书》卷56《董仲舒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495页。
23.《汉书》卷56《董仲舒传》,第2523页。
24.杨向奎:《大一统与儒家思想》,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序言第1页。
25.《新书校注》,《新编诸子集成》,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53、135、128页。
26.《礼记正义》,第143页。
27.《春秋公羊传注疏》,第31—32页。
28.《资治通鉴》卷198《唐纪十四》,太宗贞观二十一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247页。
29.卢勋等:《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形成与发展》,第671页。
30.《汉书》卷19《百官公卿表》,第730、735页。
31.《后汉书》志25《百官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583页。
32.《新唐书》卷46《百官一》,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94、1195页。
33.刘俊文:《唐律疏议笺解》卷6《名例》,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478页。
34.沈家本:《历代刑法考(律令卷)》,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783页。
35.苏亦工:《明清律典与条例》,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79页。
36.《新唐书》卷43下《地理七下》,第1119页。
37.《资治通鉴》卷193《唐纪九》,太宗贞观四年,第6077页。
38.《清圣祖实录》卷4,顺治十八年八月戊申,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第83页。
39.《明太祖实录》卷36上,洪武元年十一月丙午,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影印本,第667页。
40.《明太祖实录》卷43,洪武二年七月丁未,第853页。
41.《资治通鉴》卷193《唐纪九》,太宗贞观四年,第6067页。
42.《明史》卷316《贵州土司》,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8186页。
43.《明史》卷75《职官四》,第1852页。
44.张晋藩等阐述了“理一分殊”和中庸思想对中华法制传统原则性与灵活性结合这一特点的影响,颇有启发意义。参见张晋藩、陈煜《辉煌的中华法制文明》,江苏人民出版社、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106页。
45.周星:《古代汉文化对周边异民族的“生/熟”分类》,《民族研究》2017年第1期。
46.周钟瑄:《诸罗县志》,《台湾文献丛刊》第141种,台湾银行1962年版,第154页。
47.中华书局编辑部、李书源整理《筹办夷务始末》卷94,同治十三年五月,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3778页。
48.郭嵩焘:《复沈葆桢》,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第13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245页。
49.费孝通主编《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修订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72页。
50.费孝通主编《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修订本),第262页。
51.陈育宁主编《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历史探索——民族史学理论问题研究》,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80—187页。
52.朱丽双:《吐蕃崛起与儒家文化》,《民族研究》2020年第1期。
53.彭丰文:《试论十六国时期胡人正统观的嬗变》,《民族研究》2010年第6期。
54.张云:《少数民族与中国历史上的大一统》,《学海》2008年第5期。
55.《资治通鉴》卷103《晋纪二十五》,孝武帝宁康元年,第3267页。
56.刘正寅:《试论中华民族整体观念的形成与发展》,《民族研究》2000年第6期。
57.欧阳修:《居士集》卷16《正统论三首》,《欧阳修全集》上,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116页。
58.洪皓:《松漠纪闻》,翟立伟标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22页。
59.《金史》卷129《李通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783页。
60.罗贤佑:《论“中国”观的扩大与发展》,《纪念王锺翰先生百年诞辰学术文集》,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76页。
61.张博泉:《中华一体的历史轨迹》,辽宁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2页。
62.《元史》卷4《世祖纪一》,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65页。
63.李治安:《元初华夷正统观念的演进与汉族文人仕蒙》,《学术月刊》2007年第4期。
64.张帆:《元朝行省的两个基本特征——读李治安〈行省制度研究〉》,《中国史研究》2002年第1期。
65.周恩来:《关于我国民族政策的几个问题》,民族出版社1980年版,第18页。
66.《钦定皇朝通典》卷97《边防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4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版,第908—909页。
67.《清圣祖实录》卷69,康熙十六年十月甲寅,第888页。清代统治者关于“华夷之辨”服从于“大一统”的主张,参见张双志《清朝皇帝的华夷观》,《历史档案》2008年第3期。
68.张云:《少数民族与中国历史上的大一统》,《学海》2008年第5期。
69.翁独健主编《中国民族关系史纲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页。
(基金: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三大体系”专项“新时代中国特色民族学基本理论与话语体系研究”(项目编号:19VXK04)的阶段性成果。)
来源: 《史学理论研究》202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