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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词里负暄之美
冬天说来就来,一场场朔风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寒流,把落叶吹尽了,把衰草染黄了,把霜雪唤来了。冬天里什么最珍贵?是太阳是金色的阳光!
我老家把太阳叫日头、老阳儿,把阳光叫暖宝宝、暄褥子,早年间,乡人最美最幸福的事儿,就是蹲墙根、蹲草垛晒太阳,也称“晒暖儿”——袖着手、眯着眼,或转过身、弓着背,让太阳无数只温暖的小手,轻抚着摩挲着,暖洋洋、痒酥酥,如饮甘醪,如痴如醉。
古人更喜欢晒太阳,享受冬日阳光的温暖与舒惬。不过,古人的叫法很文雅,晒太阳称作“曝日”,或曰“负日之暄”“负暄”,背负着沐浴着暄暖的阳光,那感觉惬意至极。
负暄,典出《列子·杨朱》,说的是一个温暖有趣的小段子: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狢,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这个身穿乱麻破絮的农夫,冬春经常晒太阳,便觉得十分暖和,不知道天下还有高屋暖房、丝棉绸缎、狐皮貉裘。他要把这小确幸告诉君主,以便得到厚重的奖赏。他的这种幸福观很简单,其实,简单的就是快乐的啊!
东晋隐逸名士陶渊明也把晒太阳作为快乐的事、幸福的事,他为自己创作了一篇祭文《自祭文》,认为人要常有欢乐,必须乐天委分,顺应自然。
文中写道:“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
意思是说:冬天晒晒太阳,夏天沐浴于清泉。辛勤耕作,不遗余力,心中总是悠闲自在。乐从天道的安排,听任命运的支配,就这样度过一生。在老陶看来,晒晒太阳暖暖身,就是冬天里的快意之事。
唐代大诗人杜甫也喜欢晒太阳,将要进入暮年,历经安史之乱之痛的他,登上高阁、曝日取暖,写下了《西阁曝日》,诗中说:
凛冽倦玄冬,负暄嗜飞阁。
羲和流德泽,颛顼愧倚薄。
毛发具自和,肌肤潜沃若。
太阳信深仁,衰气欻有托。
欹倾烦注眼,容易收病脚。
冬天的严寒凛冽使人厌倦,最好是在洒满阳光的高楼上晒太阳,一道道暖流带来的恩惠,让我这样的寒士忘却了生活困顿,贤明的君主啊,你应该为此感到愧疚。在阳光的温暖照耀下,我肌肤润泽,血脉通畅,衰败之气很快驱散,孱弱之体得以调和,光芒四射的太阳多么仁慈啊!
唐代另一位大诗人白居易对晒太阳感悟更深,他在《负冬日》里吟道:
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
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
初似饮醇醪,又如蛰者苏。
外融百骸畅,中适一念无。
旷然忘所在,心与虚空俱。
明亮的冬日暖阳冉冉升起,照射进诗人的南院,眯着眼负暄而坐,和融之气使得身体舒展,肌肤舒畅。那种感觉是什么样子呢?如同饮了美酒熏熏欲醉,又像蛰伏的冬眠之蛇渐渐复苏。享受着冬日暖阳的温馨,身心轻惬,什么样的烦心事儿都没有了。白乐天还在《自在》一诗中说:
杲杲冬日光,明暖真可爱。
移榻向阳坐,拥裘仍解带。
小奴捶我足,小婢搔我背。
自问我为谁,胡然独安泰。
明晃晃的日头照耀着,既可爱又温暖。诗人真会享受,移榻室外,晒着太阳,伶俐的小仆给她捶足,俏丽的小婢为他挠背,还美滋滋地说;这会儿谁最自在?当然是安安泰泰打盹儿的小老头我呀!诗的结尾云:
内外及中间,了然无一碍。
所以日阳中,向君言自在。
里里外外都晒遍,没有一处不舒贴的,所以说还是晒太阳好啊自在啊!
冬日暖阳像什么?北宋周邦彦说它像乡间的老酒:
冬曦如村酿,奇温止须臾。
行行正须此,恋恋忽已无。
——《曝日》
这种温暖这种微醺虽然短暂,却异乎珍贵,行行走走之间我们太需要了,可是当你恋恋不舍之际它又会消逝。北宋文学家谢逸写诗赞曰:
小人拙生事,三冬卧无帐。
忍寒东窗底,坐待朝曦上。
徐徐晨光熙,稍稍血气畅,
薰然四体和,恍若醉春酿。
静静地坐在窗前,等待着太阳从东边升起,徐徐阳光照在身上,温暖而不刺眼,气血都顺畅了许多。这种慵懒惬意,就像饮了春酒一般,恍然如醉。北宋陶榖的《清异录》载,唐开元年间的隐士高太素,称晒太阳为“白醉”。南宋诗人楼钥还用“白醉”命名所住小阁,并赋诗云:
处世难独醒,时作映檐醉。
年少足裘马,安知老夫味。
天梳与日帽,且复供酒事……
——《白醉》
他说,年少时幻想着貂裘骏马,到老了才知晒太阳的安适。太阳照在屋檐下,照在院子里,像给自己戴上暖帽,又像木梳梳理发髻,更像供应不断的美酒,时时让人沉醉其中。
冬日暖阳还像什么?有人说像棉袄像棉被。南宋文学家周密在《齐东野语·曝日》里记述,他把家里的小阁起名“献日阁”,并在四周糊上白油绢,使冬阳日日朗照,称“盎然终日,四体融畅,不止须臾而已”。客来,美其名曰“此所谓天下都棉袄者”,意为“天下第一棉袄”。
北宋黄州名士何斯举在《黄绵袄子歌》序中说,“正月大雨雪,十日不已。既晴,邻里相呼负日,曰:黄绵袄子出矣。”下了十天大雨雪,天晴了,太阳出来了,他和邻人欢呼着:“黄棉袄出来了!”纷纷走出来晒太阳。若冬日的太阳是“黄绵袄子”,那此裘可长万丈、盖九州。
白居易在《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直呼:“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南宋文人罗大经亦感慨道:“九州四海黄绵襖,谁似天公赐予均。”(《黄绵襖》)古人没有空调、暖气等先进的取暖设施,有“黄绵袄子”加身,也快乐似神仙了。
晒太阳,不仅可以御严寒、暖身体、怡性情,还能祛病健身,益寿延年。北宋文学家、“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的四叔晁端仁患上了“冷疾”,一直治不好,后来每天中午暴晒背部,“冷疾”不治而愈。南宋诗人姜特立生病了,走出房间晒太阳,便觉病疴见轻,周身通惬,写了一首《病后负暄》:
阳和初四体,觉我病骨轻。
血气相贯输,浩浩梨枣生。
以我身中离,交会丙与丁。
阴尽命自长,何必求丹经。
晒晒太阳,感受阳光的滋润,呼吸新鲜空气,置身大自然中,就会觉得阳和四体,血气贯通,比任何所谓灵丹妙药都大有裨益。
冬天的太阳被现代医学誉为“阳光维生素”,日光中的紫外线就是“天然消毒剂”,堪称真正的“灵丹妙药”。走出闭塞、郁闷的房间吧,到大自然中去,走进洒满阳光的金色小院,抑或攀上无风晴朗的阳光小岛,负暄而坐,发发呆、眯眯眼,让每一个毛孔都张开嘴,贪婪地吮吸一缕缕温暖。暖乎乎、晕乎乎、醉乎乎,如此甚好!
-作者-
刘琪瑞,男,山东郯城人,一位资深文学爱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声》《乡愁是弯蓝月亮》和小小说集《河东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