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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心为妾(甘为妻奴)

甘心为妾(甘为妻奴)

故事:为嫁心上人她甘心为妾,欢喜诊出身孕,他却把我改嫁给太监

本故事已由作者:玄家阿虞,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每天读点故事”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楔子】

清盛二年,左司马大将军冯堰举兵发动“禁中之变”,率兵围宫三日,于军营中被暗杀。

皇帝下诏,将其头颅高悬长安城门,以昭示天下,并将处置冯家一事全权交付平定叛乱有功的平家。总揽朝政的平家长子平一川被赐封“平家候”,是为大姜朝最年轻的侯爵。

同年六月,平一川下令,将冯家诛九族。

1

听闻尤彷跪在平家府外的那一日,是六月初三。平一川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凉茶,由侍女替他换上皇帝赏赐的金丝绣白袍,又眯眼瞧了瞧外头的日光,这才摇着扇子踏出府去。

初夏的日光正盛,火辣辣地照着大地。下人搬来一张花梨木的椅子,撑开绸伞,他坐在阴凉底下,看见那女子低着头跪在那儿,怀中抱着婴儿,熬不住烈日的身影微微摇晃。

“什么人啊?”半晌,他懒洋洋地问了一声。

身旁的下人抢着要回答,他却扬了扬手,示意住口。寂静良久,才听得那女子低声道:“贱妾乃冯堰将军的侍妾,尤彷。”

平一川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疑惑道:“冯家的人不是都死光了吗?怎么还留了你一个?”

“贱妾本不住在冯府,住在长安城的二宫街。”她垂着眸,看不清神情,“早听闻平家公宽容慈悲,贱妾也自知瞒不过,此次前来,是想求平家公放过贱妾的儿子。”

“冯堰的遗孤?”他笑了笑,“杀光了他们全家,竟然还漏了一个。”微微一顿,“不,两个。”

她没有言语,却慢慢俯下身去,将额贴在灼热的青石砖上。怀中的婴儿醒了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呆愣地望着。

“抬起头来。”

尤彷怔了一瞬,仍是抬起了头,顿时周围的下人侍从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日光仿佛将她的眉眼染了光,一双杏眸水雾蒙蒙,微蹙的眉惹人怜。有一丝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清冷,亦有一份无言的凄楚。

平一川看了她良久,“啪”的一声收起折扇,起身道:“长安城中千百里,无人可及尤家女,如今看来倒也不假。”

“贱妾不敢。”她复又将头低了下去,怀中婴儿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样的容颜……”他慢慢走过去,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到冯堰那里,也不过是个低贱的侍妾,真是可惜了。”

“您可以杀了贱妾,”她被迫望着他,低声道:“但求放过贱妾的儿子,他出生不过十月,当真是无辜的,”

“他是无辜的,可你不是。”平一川的声音放得很轻,“那你若是死了,他又该怎么办?做谁的弃儿?”

“我……”尤彷怔在那儿,一时不知言语。

“他叫什么名字?”他靠得更近,沉香的气息缭绕扑鼻,几乎能看见他狭长眼眸上的眼睫。

“尚……尚未取名。”她垂下眸,不敢再看他。

平一川执着扇子沉吟半晌,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便随了我的姓吧。”

周围又是几声倒吸冷气,有人冲上来跪下,“侯爷!万万不可!此乃冯堰的遗孤!冯堰可是您的杀父仇人啊!您不可……”

“从今往后,”他慢悠悠地站起身,“尤彷是本候的妾,其子亦是本候之子,有何不妥?”话音未落,感觉袍角一沉,低头看去,竟是她昏了过去,倒在了他的脚边。

侍女轻轻走来,抱走了她怀中的婴孩。平一川立在原地良久,俯下身,将她抱起,往府中走去。

恍惚中,像是听见她低低呢喃了一声:“立恒……”

立恒,是他的字。

2

入夜,盛夏闷热,蝉鸣阵阵,煞惹得人心烦。二宫街的宅邸寂静无声,连下人的影子都见不到。

平一川走过回廊,皱着眉问跟着的侍从:“伺候她的人都去了哪里?”

“回侯爷的话,”侍从的舌头打了一个结:“尤……尤夫人把她们都打发走了。”说完紧张地瞅着他的神色。

可他却没有言语,径自往那灯火微明之处走去了。

一盏孤灯燃在屋中,灯影摇曳的墙上。她闭着眼跪在那儿,轻轻念着佛偈,香炉中袅袅升起青烟。

尤彷睁开眼,低声道:“你为什么还要来?”

“你是我的人,”他笑了一声,“为什么不能来?”

她慢慢站起身,摇晃一下,他上前扶住她的身体,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侯爷,夜深了,请回吧。”

平一川叹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腕。她的腕子很细,凝脂的一截,雪捏出来似的。他到底放轻了力气:“你这是何必?”

“侯爷厚恩,贱妾承受不起。”她要挣开他的手,眸中忍着痛意,“贱妾已为人妇,配不上伺候您了。”

他不松手,反倒将她一把拉进怀中,低声道:“我不嫌弃你,你在乎什么?”

“住口!”她咬着唇瞪他,“孩子刚睡下,我不想闹出动静来。”

“我留你们母子两条命,你便这样报答我?”他微微眯起眼,狠狠扣住她的手腕,便将她压在身后墙上。

“我求你……不要动我。”她的眼眶有些红,纤瘦的肩膀颤抖着,“平一川,我早已与你一刀两断了。”

一点点碎了的星子缀在钴蓝的夜空中,冰冷冷地照着大地。他凝视着她,心中想着“一刀两断”的意思。是她十六岁那年对他说,我不喜欢你,还是在他父亲被冯堰陷害致死后,她告诉他,她要嫁给冯堰了?

亦或许,是她对他说,我喜欢冯堰,哪怕给他做小,我也愿意。

是,也只她有这样的本事,她的一刀两断,怕不过是在他心上砍两刀,蹂躏之后再淡淡同他说,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冷笑一声,一低头吻住她。她在他怀中拼命挣扎,一用力咬破了他的唇,他“嘶”的痛哼,眸中怒火中烧,“你敢咬我?”

她没有来得及开口,他绵密疯狂地吻铺天盖地袭来。她推他,他不动如山,硬生生将她的衣裳撕开,露出白皙的肩头,他低头吻上去。

回廊那头却传来侍从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着急地在屏风外低声道:“侯爷,大夫人生了,您快回去吧!”

屋中死一般寂静,他看见她光洁如玉的脖颈上,印着红痕,她眸中有挣扎出来的泪,咬唇愤恨地瞪着他。

良久,他深深吸一口气,松了手,转身往外走,却又顿住脚步,回身对她道:“本候改日再来。”

“侯爷放着夫人不管。”她喘着气,望着他的背影嘲讽道:“往别处府邸跑,只怕会惹人非议。”

“本候怕人非议?”平一川像是笑了一下,“从本候手刃叔父夺回平家大权,到扶持新帝登基、排除朝中异己,一步步走到今日,本候还怕人非议?”

他说罢,扬长而去,锦袍衣角拂过,转瞬即逝。她倚着廊柱,慢慢滑坐下来,只是一滴泪落在裙上,渐渐洇开。

3

九月,平家公的夫人因诞下一子,被赐封为从二品诰命夫人,朝中人皆前来贺喜,连皇帝也提笔亲赐一副对联,平家风光独当。

平一川再来二宫街时,已近深秋。日光明媚却不温暖,枯黄的落叶堆积,叶上凝了霜。

尤彷抱着婴儿立在回廊那头,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微微俯身道:“侯爷。”

他望着她怀中的婴孩,伸出手来逗弄一下,孩子便一下抓住了他的手指不放,咿咿呀呀哼着什么。

孩子周岁生辰时,他本想大办,却被她一口拒绝。到了最后也只送了两个银镯子,给孩子赐了个名,名唤“和玉”,乳名阿玉。

“这孩子生得像你,”半晌,平一川将手收回来,“不如将他带回本候府邸,给本候夫人当养子,也好同她刚诞下的儿子作伴。”

“你敢!”她低声斥道。

“确实不敢,”他笑了起来,“不然往后我借着什么理由来看你?”微微一顿,声音低了低,“若阿玉当真是本候之子……”

她怔了一瞬,却没有言语。

“对了,”寂静良久,他忽然开了口,“近来长安城不平静,没什么事儿便不要随意出门了,知道么?”

“发生什么了?”她不禁问道。

“有人打着平家的名义,在长安城掳掠良家女子、滥杀平民。”他说得风轻云淡,“皇上已经问罪下来,要本候彻查,怕是有一段时间不能来了。”

日光笼着凉凉的一束,落在两人的身上,她垂下眸去哄孩子,他站在那儿,见她没什么反应,便转身走了。

十一月的那晚,大雨倾盆而下,一道闪电划过,半边天空瞬间亮如白昼。院里一棵老树轰然折断,连熟睡的婴儿也吓得哭了起来。

回廊那头似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她慌忙披衣起身,走到门口时,蓦然一惊,看见有几个浑身湿透的侍从扶着一人闯进来。那人受了伤,左侧腰腹间都是血,半昏半醒,锦袍被一片深红染开,血混着雨水滴落在地上。

他紧闭着眼,散开的黑发被雨水浸湿,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愈发苍白无色。

“侯爷?”她怔住了。

那似乎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暴雨如注,她将他安置在榻上,换下湿透的衣衫,包扎了伤口,方才算是平静下来。

“夫人。”寂静半晌,一名随从开了口,“侯爷率侍卫在长安城夜巡,恰好遇上‘夜党’,他们虽人多势众,但还是被侯爷擒了。谁知竟有人意欲暗杀,从背后伤了侯爷,又逃走了。”微微一顿,“属下也是看离您的二宫街近,才将侯爷送到这里来。”

“‘夜党’?”

“便是不满当今朝政的集团,专门夜晚行动,骚扰百姓和官邸。”

下了一夜的雨,破晓时天边放亮。平一川睁开眼,看见她静静倚在榻边,不由一哂:“我在做梦?”话音未落,扯动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她没理他,将一碗热粥端来,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唇边。

恍惚一梦,他是她的夫君,日日夜夜都如今朝,她伴在他身边,用温热的湿帕拭去他额角的冷汗,那低垂的眉眼,安静而温柔。

冬至那日,下了一场小雪,她扶着他去院中看雪,郎朗月光,莹白洒落,将世间一切都染白。

“你还记得么?”寂静半晌,他忽然开口,“你十五岁那年生辰,我陪你去天香阁看初雪。”

尤彷没有言语,只是垂下了眸。

她怎会忘记。父亲被贬离京的前夜,恰是她的生辰,尤家府邸上下死气沉沉,他偷偷溜进来,拉着她的手一路跑了出去,最后带她来到天香阁,看细雪纷飞。

那时,她还是太傅之女,他是平家庶出的长子;那时,先帝还未驾崩,宫变还未发生,而她的父亲……也还在世。

翌年三月,太子逼宫未遂,先帝大怒,一纸诏书将身为旧太傅的尤老爷召回京,最终以斩首示众。八月,平一川手刃叔父,成为平家掌权人。九月,先帝驾崩,平家与冯家出动兵力,废太子、扶持淮阴王登基。十月,“蛊毒之祸”兴起,平家与冯家反目成仇,势不两立。

那年,她十六岁,嫁给了左司马大将军冯堰,因父亲被朝中臣子视为逆贼,所以她嫁进冯家时,没有任何名分,连侍妾都不是。

三年后,她生下冯堰的儿子,可冯家却被诛九族,满门抄斩。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身边,仿佛又似当初一般,他时常来尤府向尤老爷请教学问,时常唤她“阿彷”,时常陪她一起坐在廊下读书。

“雪啊……”良久,平一川忽然开了口,凝视着细细的白雪,“年复一年,总不会变。若是人心也得如此恒古不变,或许天下也将永远太平。”

她没有答话,只是轻轻道:“外头冷,侯爷回去吧。”

“明日我便回平家府了。”他顿了顿,“今夜……你陪我?”

她的身体微微一颤,冷声道:“不可能。”

4

清盛七年,平家嫡女入宫成为中宫皇后,平一川晋升为从一品太政大臣,以邵家势力为主的“反平党”蠢蠢欲动。

平和玉已五岁了,她亲自教他读书,读的是平一川命人送来的鸿儒经典,阿玉聪明伶俐,眉眼也俊俏极了。

平一川时常来检查和玉的功课,仿佛真的是父子俩,他笑起来,和玉也笑,糯糯地唤一声“父亲大人”,将身旁的侍从吓出一身冷汗。

廊外的六月雪开了,被簇拥在盛夏的浓绿中。她常立在回廊的那头,静静望着他,望着他抬手揉一揉和玉的头发,笑道:“阿玉真聪明。”

卫凌来到二宫街宅邸的那日,是夏末初秋。荼蘼颓败的香气飘散在回廊上,天空有些阴沉,仿佛要下雨。

卫凌端坐在上首:“我是平家候堂堂正正的夫人,”卫凌冷笑一声,“如今竟连一个冯家的弃妇都比不上,侯爷当真是把平家的脸面都丢光了。”

她抿着唇,没有言语。

“侯爷当初留了你一条命,便是慈悲了。”良久,见她不言语,卫凌又冷冷开了口,“你若有自知之明,该知晓怎么做。”

那夜下了小雨,淅淅沥沥打落了院中的月季,她在收拾东西时,回廊上传来脚步声,却有些不稳。

他从宫宴上回来,喝醉了,踉踉跄跄走进来,在榻上躺下来,含糊着问道:“你在干什么?”

“阿玉长大了,”她说得平静,“过几日,我准备带他离开长安。”

他猛然坐起身,紧紧盯着她:“你说什么?”

“你的夫人,今天来找我了。”她顿了顿,才道,“如今想想,这五年实在是叨扰,况且我是冯家之人,本该诛杀,更不应当留在长安城了。”说罢,回身将衣裳折好,却不料他突然走过来按住她的手,滚烫的温度几乎要灼烧起来。

“我会让她永远不能再出现在你面前,”他的声音低而沙哑,“你别走。”

你别走。一如当年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他站在尤府门前,拉着她的手,低声道:“阿彷,你别走。”

“平一川,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她垂下眸,眼底有挣扎出来的泪,“让我走吧。”

身旁忽然没有了声音。

哪里的风吹来,迷乱了人的眼睛。寂静许久,她回过头去,却蓦地被他捧住脸,狠狠吻了下去。

唇齿厮磨,她咬破了他的唇,可他仍不松开,紧紧扣住她的头,几乎要将她的呼吸尽数吞没。酒香缠绵,疯狂而躁乱。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走。”他的唇擦过她的耳垂,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便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我身边。”

他的吻细细密密落下来,不留一丝喘息的余地。她想挣扎,却浑身无力,泪水悄无声息没入青丝。

恍惚一瞬,她心甘情愿沉沦堕落至地狱深处。

破晓第一缕日光拂过天边,满天满地都是霞光,仿佛是一生最美的晨曦。

平一川醒来,侧过头去,她仍闭着眼,躺在他身边。指尖一寸寸抚过她的眉眼,描摹在心上。

回廊那边忽然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有人慌张喊道:“侯爷!不好了!”

他披衣起身,走到门前,侍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侯爷,二公子率兵在宫外纵火,如今被禁军抓住,说是您指使的!”

5

平家二公子以纵火之罪被关入大牢,还未审讯便招了供,说是大哥指使的,要让他害死皇上。

虽听起来荒谬,可朝堂之上竟无数人纷纷上奏应和,说平一川早有谋反之心,总揽朝政五年,已不满足于一品太政大臣的地位,欲谋帝位。

当年十三岁登基的清盛帝早已长大,对平家的一手遮天渐渐不满,听取了朝臣的谏言,将平家削爵,平一川降为从四品。

盛夏一过,天气便骤然转凉,初秋时节,院中的花叶凋零殆尽,一场秋雨下来,海棠无声无息开了花。她坐在回廊上,出神地望着院中的海棠,这样的花如此潋滟,却偏偏没有香气。

“天凉了,不要在这里待着。”他的声音忽然传来,一件温暖的外衫披在了她的肩头。

她回过身,“陛下怎么说?”

平一川淡淡一笑:“没什么,不过是对平家不满罢了。”微微一顿,“皇上长大了,有些话都听不进去了。”

她垂下眸,没有言语。

他知道,她的骨子里仍旧倔强,那夜以后,过了两个月,她再也未曾让他碰过自己。

侍从走过来,靠近他耳畔低声说了什么,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只问道:“此事当真?”

“父亲!”忽然有稚嫩的声音传来,和玉扑进他怀中,仰起小脸道:“父亲,您好久没来了。”

“阿玉。”平一川将他抱在怀中,耐心地一字一句道:“我不是你父亲,知道吗?往后,不能再叫父亲了。”

她的身影猛然一颤,回过头来,可他却没有任何表情。

“那我的父亲是谁?”

“你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那您是我母亲什么人?”

“我……”他顿住话语,良久,才慢慢笑道:“那要问你母亲了。”

夜里清寒,雨水不停。一盏孤灯将人影映得伶仃寥落,尤彷将和玉安抚睡着了,替他掖好被角,走出屋去,却猝不及防撞进他怀中。

平一川将她身后的门轻轻关上,方才望着她。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冷冷道,“今日为何要说那些话?”

“哪些?”他挑眉,但很快又笑道,“怎么?这不是你想的吗?”

“你什么意思?”她咬牙低声道,“我想让我的孩子安心长大,不想让他知道那些事情,倒是你,你不是一直想做他父亲吗?今天发什么疯?”

“我腻烦了。”他笑一笑,“阿玉五岁了,也该知道了,不是吗?”

“你……”她的脸色苍白下来,话未说完却被打断。

“我准备让你改嫁。”

夜深了,星子浓缩成小小的一颗尘埃,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檐角滴落。

“你……说什么?”

“我准备让你改嫁。”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清楚,“听懂了吗?离开平家,这里容不下你了。”

“我这样的人,还会有人要吗?”寂静半晌,她轻声一笑。

“会。”他顿了顿,才开口道:“我让你嫁给岑宵,一个宫中当差的宦官。”

为嫁心上人她甘心为妾,欢喜诊出身孕,他却把我改嫁给太监

“一定要这样做吗?”她静静地说,唇瓣血色褪尽,苍白如霜,“我的孩子怎么办?”

“我已经同岑宵说好了,他同意让你带着阿玉过门。”平一川转过身去,语气淡淡,“三日后他会来接你。”微微一顿,又道:“放心,他不会欺负你。”

她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心如死灰也不过如此,痛过,恨过,也淡了。

“回去歇息吧。”他看了她许久,到底也只说了这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她望着他的背影渐渐隐没在夜色中,忽然没由来的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摇晃一下,勉强扶住廊柱才站稳。

三日后,岑宵特意命人搭的大红花驾来到二宫街府邸门前,却迟迟无人出来。

侍从慌张地跑回平家府邸,跪在他面前禀报道:“大人,尤夫人不见了!”

6

清盛八年二月,平家的三位族弟同时起兵造反,朝中大宦官与几位老臣共同逼清盛帝退位,要将流放西北的旧太子迎回,重登帝位。

而平家在各地的势力纷纷聚集起来,带兵围了平家府,逼着平一川交出平家掌权印,最后将他赶出平家府。

梧桐寺外的雪,下得那样急,她怔怔望着纷纷落雪,长安城中动荡不堪,却偏偏没有了他的消息。

“夫人,”有僧人走过来,低声对她道,“外头冷,您有身子,还是回去歇息吧。”

她怔然地低下头,抚了抚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半晌,轻轻问道:“他怎样了?有什么消息吗?”

“生死未明。”僧人摇了摇头,“已经派人下山去打听了,可长安如今这样乱,也打听不出什么来。”微微一顿,“夫人,您不要再这样站着了,当心累着。”

“我知道,”寂静一会儿,她垂下眸,声音很轻,“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所以我才逃出来,可他怎么这样傻,一心想要安定天下,也不知保护自己。”

“平家公是难得的忠臣。”僧人叹了一口气,“可惜天下不太平,奸臣当道……”

“师父!”有个小僧跑过来,急急地喊道:“山门那儿发现了一个人!倒在那里,好像是昏迷了,浑身是雪……”

抬上来的是个雪人,她颤抖着手去拂去他眉目间的白雪,泪水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将他紧紧拥在怀中。

她的怀中有淡淡的佛香,还有雪的清冷。这一刻他仿佛忘了彻骨的寒意,只想尽力睁眼看一看她。

昏昏沉沉间,他想到了许多,想到了那日,在皇帝宫中当差的岑宵忽然来找到他,将一封密信递给他。

密信上写的皆是他的兄弟意欲与朝中重臣联合,推翻皇帝,另立新皇。岑宵是他的人,这些年安排在宫中,一直替他盯着平家兄弟的动静,他们不满他庶子当权,终有一日会起兵反抗。

平家兄弟的势力强大,又与旧太子一党联合。岑宵曾对他说:“如今外人皆知您格外宠爱尤夫人,宫中的人更是紧紧盯着她。他们不会放过您,更不会放过您心爱的人,若你此时让夫人离开平家府,可不是更容易让她落入逆贼手中吗?倒不如托付给信任的人,既给外人做幌子,以为您早不爱她了,也好保护夫人安全啊。”

“也好。”他听后沉默许久,“便由你替我照顾她吧。他们不会把主意打到一个宦官身上。”

“奴才惶恐。”

屋中燃起火,热浪驱散了寒意,佛香也变得凝厚起来,窗外的雪仍纷纷扬扬。

“阿彷。”他睁开眼,喃喃一声她的名字,仿佛是梦,又仿佛不是。

“你怎么会来这里?”她轻声问他。

“我被赶出平家以后,就想着你会在哪里。”他淡淡一笑,“你过去常来梧桐寺,所以来看看,可雪太大,走到一半走不动了。”

话未说完,他咳嗽起来,半晌,才沙哑着嗓子说:“我如今虽失势,但平家那些人不会放过我,我要尽快离开长安……”微微一顿,忽然握住她的手,“你……”

“我想留在梧桐寺。”她避开他的视线,“等到孩子生下来,再离开长安。”

“好。”安静一瞬,他终于是笑了,“我陪着你。”

她没有言语,咬着唇,几乎要落下泪来。可她不能哭,她没有资格哭,到了如今,她还有什么资格,成为他身边的人?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尤彷了。

不是那个,一心喜欢着平一川的尤彷了。

父亲被斩首的那年,她一路风尘回到长安,终究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连他的尸身也未能寻到。她在街头徘徊,惶惶着想要去找平一川,却被路过十九岁的冯堰带了回去。

她生得美,年少时就有传言“长安城中千百里,无人可及尤家女”。十六岁的她楚楚可怜,只一眼冯堰便对她动了心思,将她留在了冯府中。

她渐渐感到不安,逃了几次想要逃出去找平一川,都被冯堰抓了回来。她坚决地拒绝他,说自己心有所属,可冯堰年少轻狂、血气方刚,一气之下硬是将她玷污,要让她给他做妾。

那之后,她哭过、闹过,也上吊过,可到底没死成,因为她听说,平一川扶持新帝登基,圣上将亲妹妹赐婚于他做夫人,风光满门。

再后来,“蛊毒之祸”爆发,清盛帝怀疑被人下了蛊,命人彻查此事。冯堰来要挟她,对她说,他手中有能置平一川于死地的奏章,若她嫁给他,那他或许能放平一川一条生路。

她答应了,什么也没说。

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她已没有什么可求的了。

冯堰后来再也没能碰她,每次,她都以死相逼,他无可奈何,直到那一次,他喝醉了,她反抗不住他。

冯堰死于“禁中之变”,冯家被诛九族,她带着十个月大的孩子去求见平一川,看见他坐在那儿,摇着折扇,眉目都已是她不认得的模样了。

过了这样久,她本不该再与他有所瓜葛了。

可情向来身不由己,她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只好留在他身边,却再没有勇气对他说,立恒,我喜欢你。

7

清盛帝被废,旧太子重新登基,改年号为丰元。

平家却不愿放过平一川,派了人来追杀。

她送平一川离开的那夜,月朗风清。马车备好,将踏着夜色离开长安,待她生下孩子,再去青州与他相见。

“阿彷。”他望着她,低声唤她的名字。

“快走吧。”她催促道,“再不走来不及了。”

月下枝头的薄雪尚存,远山传来沉沉的钟声。她的眉眼如初,清澈明净,忽然让他想起了十九岁那个冬夜,她站在平家府门前,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像是一株盛放的白梅。

他快步走出来,见她衣衫单薄,便将自己的裘袍解下披在她肩上,可她却推开,只道了一句:“立恒,我要嫁给冯堰了。”

“你在说什么?”他怔怔望着她的眸,却看不透其中的影子,“冯堰已经有妻室了……”

“我已经是他的人了。”她的唇瓣血色褪尽,苍白如霜,却仍平静道:“哪怕给他做小,我也愿意。”顿了顿,“立恒,他是大将军,你到底比不上他。”

万千柔情如同冰封,一寸寸凉到极点,又似火般灼烧起来,直至绝望。

再睁开眼时,她已轻飘飘地走了,不带一丝念想,未曾留下一丝一毫,连当初两小无猜时她笑着说那一句“立恒哥哥,我喜欢你呀”,也一同破碎在冬夜的大雪中。

他想要追出去,却颓然跌倒在地,侍女匆忙扶起他,可他猛地挥开,久久地坐在落满了雪的青石台阶上,喃喃般地问道:“你说……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尽力上奏求皇帝饶她父亲一命……她恨我了……”

那时他想,有了权,有了势,他就可以再将她抢回来了。他手刃叔父,扶持新帝登基,成为平家候,却再也没有去见过她。

再也不敢去见她。

原来走了那么远才发现,一切都回不去了。

马蹄哒哒,马车辘辘驶远,尤彷站在那儿,想着,不知自己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良久,她慢慢往回走,却有一个僧人匆匆跑来,着急地喊道:“不好了夫人!小公子和玉不见了!”

脑袋轰然炸响,她差点跌倒在地,幸而僧人慌忙扶住了她,疼痛阵阵传来,她几乎无法言语,冷汗涔涔而下,只是喃喃道:“是不是……是不是平家的人……抓走了和玉……”

完了,一切都完了。

意识模糊间,不知过了多久,她昏过去又醒来,口中只喃喃着他的名字,恍惚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她又昏了过去。

马车驶出长安城,行了三天三夜,最后停在长安城外的一座青苍山脚下。

平一川掀开车帘,问道:“怎么不走了?”

没有人回答。

等了一会儿,他慢慢下了车。

正是夜最浓最深的时分,碎了的星子缀在积雪终年不化的山头,一点点无声闪烁。青苍山山峦的轮廓在夜色中模糊不清,连绵起伏隐没在黑暗中,残存的一点白雪,给这抹夜色抹上一笔寂静。

不远处,立着一个身影,单薄而孤独。

平一川慢慢走过去,看清了那个人的眉眼,是他曾经的夫人卫凌。

“你知道吗?冯堰死的时候,我连墓都不能给他一个,让他风风光光地走。所以我在青苍山给他修了一个衣冠冢,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替他报仇。”

她的声音轻轻的,说得那样平静,却有一滴泪滑下脸庞。

“我喜欢冯堰,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便喜欢他,可是皇兄却将我嫁给了你。”微微一顿,“那日,我坐在屏风后,听见你亲口说出要将冯家诛九族,我是那么恨,恨不得亲手杀了你,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有过那样的感受吗?”她上前一步,低声问道:“爱一个人,爱而不得,最后他死了,就好像一场梦,梦醒了,什么也没有了。”

他没有言语,静静望着她。良久,才缓缓道:“有过,但我都忘了。”

是啊,他都忘了。

十五岁的少女和十七岁的少年,蹲在廊下,头对着头看蛐蛐,忽然他想说什么,她也想说什么,两人的头就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疼得都倒吸冷气,可抬起眸,他看见她眸中的自己,她也看见了他眸中的自己,两人都笑了。

笑得那么傻,仿佛只要这么望着,时光就会停滞,永远留在这一刻。

他这一生,活得很懦弱。在听说她的父亲被问罪时,没有胆量向先帝上一份奏疏,在听说清盛帝要将妹妹赐婚给他时,没有拒绝,在听说她要嫁给冯堰为妾时,没有扛上大刀冲进冯家府把那个人千刀万剐。

他甚至没有多问她一句。

因为怕,怕知道答案。

怕听到她说,我真的喜欢冯堰,一直以来,我喜欢的都是冯堰。

如果真是那样,他该如何是好呢?

他小心翼翼埋在心底喜欢的少女,曾经与他隔得那么近,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他也没有胆量去看她一眼。

长安城下了雨,马车辘辘驶过青石板,停在二宫街府邸外。他听说这是冯堰娶了她后,特意为她安排的府邸。他就那样站在雨中,站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抬起的手没有敲开那扇门,最后只是转身离开。

他想,不如就当她死了吧。

“大人!不好了!夫人她……!”有个僧侣跌跌撞撞地跑来,“他们抓走了小公子……夫人也……”

他眉眼一沉,没有言语,转身便走。

“平一川!”卫凌忽然冲上来,刀尖没入他的手臂,鲜血洇染开一片殷红,“我要你死……要为冯堰报仇!”

可他反手便夺了她的匕首,扬起手便往她脖颈横去,她紧紧闭上眼,刀尖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睁开眼,那把刀掉落在一旁,而他已独自骑着马渐渐远去。

8

他赶回梧桐寺时,黑夜渐渐淡去,却仍是一片虚无的暗。

山门前,死寂一片,一位年长的尼姑迎上来,“是个女儿。可夫人受了惊吓,失血过多……已经不行了。”

榻上的她,闭着眼,眉眼仍是那样安静,呼吸平稳绵长却微弱。像是听见了声音,她睁开眼,竟是轻轻笑了。

“立恒……我刚才……梦见你了……”

“梦见你说……你喜欢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和我在一起……还说……要杀了冯堰那个混蛋……”

“那不是梦。”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指节,一路凉透至心底,“阿彷,我们一起走。”

她静静望着他,许久,到底说:“你快走吧……平家安排了人埋伏在附近……就是为了等你回来……”微微一顿,垂下眸去,“和玉不是你的孩子,你不用为了我去救他,我只要你活着离开……就好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眸中的光一点点散去,呼吸声越来越淡了。他将她拥进怀中,低声道:“你等我,等我把阿玉带回来,我们一起走。”

“不要去……”她的声音很弱,“你会死的……”

“我知道。”

她像是笑了一下,一颗泪擦着他的脖颈落下去,“是不是……当初我勇敢一点……把冯堰强迫我的事情告诉你……如今就不会这样了……”

他没有言语,他想说,太晚了。晚到他这一生都没有从她口中听见一句,我喜欢你,晚到他还未将那句“阿彷,我爱你”说出口,她的手已滑落下去,第一缕霞光划破夜空。

天边破晓,仿佛大梦初醒,一切都还是平静的模样。

他侧头望去,她的眉目沉静,似是睡熟了。他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低声道:

“阿彷,你看,天亮了。”

他慢慢站起身,走了出去,在寺门前被僧人拦住,“大人您要上哪儿去?”

“我……”他思忖一阵,“如果我没有回来,带上大小姐,离开长安,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说完,他转身走了。

梧桐山的朝霞中潋滟明媚,似十五六岁的少女,山头一点薄雪未化,山峦重重叠叠,仿佛这一生,都再寻不到这样美的景色。

【完】(原标题:《不见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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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到底何意?不少人理解错

鲁迅被誉为“民族的脊梁”,我们在中小学时代,读了很多先生的作品。然而鲁迅的小说、散文虽然处处都透露出先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民族担当,但我们还是很难从直观上理解鲁迅先生作为“民族脊梁”的确切内涵。直到我们读到这么两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什么是民族脊梁?这就是民族脊梁。事实上,鲁迅先生的很多诗句都铁骨铮铮,豪情万丈。比如“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然而最能体现鲁迅先生“民族脊梁”之名的,还是这首《自嘲》。

《自嘲》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这首诗最为人称道的便是五、六两句。然而这两句到底什么意思,不少人却理解错了。其中的“千夫”所指为何,“孺子牛”所指又为何,不少人一直没弄明白?本期笔者就为大家重新解读这篇《自嘲》。

首联,“华盖”二字,不易理解。鲁迅先生有《华盖集》,为何名“华盖”?所谓“华盖”,乃是星座的名称,古代认为,命犯华盖,运势不佳。鲁迅说自己“运交华盖”,看似写自己时运不济,实则是写当时的社会状况败坏,让人不得“翻身”,处处“碰头”。联想到鲁迅另一首诗中所言:“廿年居上海,每日见中华。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可见鲁迅此时内心之“彷徨”,心中之“呐喊”。

次联,“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是作者的自画像。与达官贵人、富商显贵相比,先生只是“破帽”一顶,这是当时傲岸的文人的真实写照。要坚持内心的傲岸和正义,就势必无法与时代同流合污,只能落得穷困潦倒。这种困境,就如“漏船载酒”,“酒”寓意心中的理想。然而船在“泛中流”,又是“漏船”,又有几人能够顶得住风雨,敌得过艰难险阻呢?

纵观历史,多少人选择了苟且,选择了同流合污,选择了“妥协”与“投降”。但鲁迅先生不!颈句是历来最为人们所喜爱,但又误解最多的一句。“横眉冷对千夫指”,很多人认为这一句中的“千夫指”,是一个动词,说的是鲁迅不惧怕为“千夫所指”。其实这种解法是错的,所谓“千夫”指的是群众,“千夫指”在这里是一个名词,指的是被群众唾弃的人。鲁迅对这些人“横眉冷对”,铁骨铮铮,巍然屹立。

“俯首甘为孺子牛”,过去我们的理解也是不够全面的。第一层意思大家都理解到了,那就是鲁迅甘为人民做“牛”。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做“孺子牛”呢?这是一个典故,春秋时齐景公跟儿子嬉戏,装牛趴在地上。鲁迅在此,也甘愿为了孩子做孺子牛,显示了先生寄希望于民族的未来。同时“孺子”在这里可引申为普通百姓,可见鲁迅先生作为民族的脊梁,恰似那“蜡炬成灰”,让后人站在他的脊梁之上,去实现民族的兴旺。

最后一联,鲁迅先生坚持自己的志向和立场永不改变,不管外面的环境如何恶劣。过去我们一直关注这首诗的精神内核,却忽略了诗本身的文学价值。事实上,无论是典故的娴熟运用,还是意境的渲染,这首诗哪怕放到唐诗里也是一首不错的七律。大家喜欢吗?欢迎讨论。

欧阳修与宋代士大夫生活

欧阳修与宋代士大夫生活

演讲人:胡可先 演讲地点:宁波图书馆 演讲时间:二○二二年五月

宋代的著名文人往往集官僚、学者与文学家于一身,举其荦荦大者,就有范仲淹、欧阳修、宋祁、晏殊、王安石、苏轼、范成大、陆游等等,若要在这里举出一位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无疑要数欧阳修。

欧阳修是北宋集政治家、文学家与学者于一身的杰出人物。从政治上说,北宋前期诸多重大的政治活动,都与他有着密切的联系;从文学上说,他对诗文词赋等各种体裁都具有开拓性;从学术上说,他在经学、史学、金石学、目录学等诸多方面都有卓著的贡献。欧阳修作为北宋士大夫的代表,他的生活是多侧面的,也是多元化的,我们本次讲座的重点,主要从政治生活、学术生活、日常生活、文学生活四个方面介绍欧阳修。

胡可先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著有《新出石刻与唐代文学家族研究》《出土文献与唐代诗学研究》《唐代重大历史事件与文学研究》《欧阳修词校注》等二十余种。

欧阳修的政治生活

欧阳修生活于北宋的多事之秋,他的政治生活一直是动荡不定的,从入仕到退居,经历了多次从中央到地方的迁谪。我们今天就从科举入手,大致谈一下欧阳修的政治生活。

1.科举

欧阳修的科举特点,我们可以概括为四个字,就是“三试得第”。第一,乡试黜落。他第一次参考科举考试是天圣元年(1023)参加地方乡试。其中一道考题是《左氏失之诬论》,要求考生论证《左传》的荒诞不实之处。欧阳修熟读《左传》,列举了《左传》鬼怪神异之说法不可信:“石言于晋,神降于莘。外蛇斗而内蛇伤,新鬼大而故鬼小。”非常切题。但欧阳修这次“乡试”未中,原因是试诗时疏忽大意,押韵的字超出了官韵限定的范围;第二,礼部黜落。天圣五年(1027)欧阳参加礼部考试,又被黜落。但欧阳修此时的影响已经很大,落第离京还乡的时候,很多朋友为他送行。当然,对于欧阳修来说,落第的心情还是忧伤的,故而在归途经过江州时,他作了《琵琶亭上作》深为感叹:“九江烟水一登临,风月清含古恨深。湿尽青衫司马泪,琵琶还似雍门琴。”以此抒写自己的孤寂悲愤;第三,礼部登第。天圣八年(1030),欧阳修又赴京参加礼部考试,主考官是时任御史中丞的词人晏殊。考题是《司空掌舆地图赋》,按照“平土之职,图掌舆地”依次用韵。欧阳修写的是四六骈文,平稳工整,获得第一名,成为天圣八年这一科的省元。殿试考题是《藏珠于渊赋》《博爱无私诗》《儒者可与守成论》。结果欧阳修取得第十四名。“三试得第”之外,值得称道的是欧阳修主持嘉祐二年(1057)的礼部贡举,排抑“太学体”险怪奇涩之文,从此改变文风。这次知贡举,录取了苏轼、苏辙兄弟二人,曾巩、曾牟、曾布兄弟三人,成为文坛佳话。

2.升迁

欧阳修进士及第后,就进入了仕途,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中途曾经担任过几任地方官,而最重要的地方官是镇守扬州和权知开封府。我们选取知扬州情况叙述一下:他在扬州为政宽简,吏治井然有序,所以离开扬州以后,扬州人民非常怀念他,就为他建了生祠,同时他在扬州文学影响很大,被誉为“文章太守”。

欧阳修在扬州还有一项值得称道的事务,便是建了平山堂,高据蜀冈,下临江南数百里,壮丽为淮南第一。欧阳修晚年回忆时还写了《朝中措》:“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此作亦成词中经典。

3.贬谪

欧阳修一生的政治生活,经历了多次贬谪。这里我们选取两次贬谪加以说明。一次是贬官夷陵。据《宋史·欧阳修传》记载,贬谪的原因是谏官高若讷等挟私诬陷。一次是贬官滁州。原因也是在官场受到杨日严的报复。无论是在夷陵还是滁州,欧阳修都接受以前的教训,“不见治迹,不求声誉,宽简而不扰,故所至民便之”(《宋史·欧阳修传》),出言审慎,行事稳健。

《韩熙载夜宴图》局部。资料图片

欧阳修的学术生活

在中国学术史上,欧阳修于文学、经学、史学、金石学、目录学、谱牒学等多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政治生活之外,他的学术生活是非常值得研究和关注的问题。现就经学、史学、金石学三个方面谈谈他的学术生活。

1.经学

宋代是经学发达的时代,欧阳修置身其中,其重要贡献与影响力,一直在中国经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突出表现是《易》学和《诗》学。《易》学的代表作是《易童子问》,论述以《易经》为正,而怀疑《系辞》。《易经》是孔子作,“其言愈简,其义愈深”,而《系辞》《文言》则意思前后重出,相互抵牾,其说自相乖戾,彼此矛盾,故而不是孔子所作。在《易》学史上,欧阳修是非《系辞》的第一人,并且论述较为完备,开了宋代疑古从疑经开始的风气。《诗》学的代表作是《诗本义》十五卷,其体例是不录经文,皆作论体。主要论《诗序》及毛、郑是非,讲述诗篇大旨。这部著作,与以前《诗经》章句注疏之学完全不同,开宋人以己意说《诗》之端。其后新说日出,旧义渐微,实际上是欧阳修打开《诗经》学研究的新局面。

2.史学

欧阳修史学方面的代表作是《新唐书》和《新五代史》。《新唐书》是欧阳修与宋祁、范镇、吕夏卿合撰的著作,在体例上第一次写出了《兵志》《选举志》,系统论述唐代府兵等军事制度和科举制度。这是我国正史体裁史书的一大开创,为以后《宋史》等所沿袭。其书初成时呈宋仁宗审阅。仁宗觉得体例与文采均不尽相同,令欧阳修删改修饰。欧阳修说:“宋公于我为前辈,且人所见不同,岂可悉如已意?”最后没有修改。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四说:“旧例修书止著高官一人名衔,欧公曰:‘宋公于我为先辈,且于此书用力久且深,何可没也。’遂于纪传备著之。宋公感其退逊。”这两件事说明欧阳修学术上的坚守和谦逊。《新五代史》是欧阳修所撰的一部私修正史,它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一是提倡“春秋笔法”,将作者的意见贯穿于历史的叙述当中;二是设立类传,如《家人传》《死节传》《死事传》《唐六臣传》《义儿传》《伶官传》《宦者传》《杂传》等名目。每类传目,内寓特定涵义,用以贯彻作者的“褒贬”义例。欧阳修是大古文家,《新五代史》是一人所撰,故而文学才能在史学著作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3.金石学

《宋史·欧阳修传》记载:“好古嗜学,凡周、汉以降金石遗文、断编残简,一切掇拾,研稽异同,立说于左,的的可表证,谓之《集古录》。”欧阳修的生活一直与金石学联系在一起,他在跋《唐孔子庙堂碑》时说:“余为童儿时,尝得此碑以学书,当时刻画完好。后二十余年复得斯本,则残缺如此。因感夫物之终敝,虽金石之坚不能自久,于是始欲集录前世之遗文而藏之。殆今盖十有八年,而得千卷,可谓富哉!”可以说欧阳修一生的生活,是与收集金石联系在一起的,故而《集古录》成为金石学开山之作。

清《晚笑堂画传》中的欧阳修像。资料图片

欧阳修的日常生活

欧阳修在《六一居士传》中说:“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他的政治生活是规则的,而他的日常生活则是艺术的,也是丰富多彩的。有关金石、藏书,上面已经述及,这里再讲一下欧阳修的琴、棋、酒。

1.琴

欧阳修的《六一居士传》称“有琴一张”,成为生活的重要部分。他的《三琴记》说:“吾家三琴,其一传为张越琴,其一传为楼则琴,其一传为雷氏琴……其一金徽,其一石徽,其一玉徽。”三琴都是著名的古琴。“尤爱《小流水曲》。平生患难,南北奔驰,琴曲率皆废忘,独《流水》一曲,梦寝不忘,今老矣,犹时时能作之。其它不过数小调弄,足以自娱。”他的诗作有《江上弹琴》《弹琴效贾岛体》《赠无为李道士二首》,文有《三琴记》《试笔琴枕说》。在这些诗文当中,后人可以看出,琴之于欧阳修,不仅有养心功能,还有养生功能。

2.棋

欧阳修热衷于棋,其《刘秀才宅对弈》诗说:“六著比犀鸣博胜,百娇柘矢捧壶空。解衣对子欢何极,玉井移阴下翠桐。”这是欧阳修对弈的情景。欧阳修《新开棋轩呈元珍表臣》诗:“竹树日已滋,轩窗渐幽兴。人间与世远,鸟语知境静。春光霭欲布,山色寒尚映。独收万籁心,于此一枰竞。”这是开轩下棋的环境。有关弈棋欢乐之事,欧阳修还经常回忆,他在《集古录跋尾》卷九中说:“六人皆知名士也。时余在翰林,以孟飨致斋《唐书》局中,六人者相与饮弈欢然,终日而去。盖一时之盛集也。”这一段是回忆担任翰林学士时与吴奎、刘敞等六人相与饮弈的情况,盛集弈棋,为人生的一大乐趣。

3.酒

欧阳修与酒的关系最为密切,他自号“醉翁”,就是他将酒融入人生、融入生命的见证。他在《醉翁亭记》中说:“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这是欧阳修与酒关系的夫子自道。他的作品中到处有酒,词作《渔家傲》:“酒阑莫遣笙歌放。此去青春都一饷。”《浪淘沙》:“花外倒金翘。饮散无憀。柔桑蔽日柳迷条。此地年时曾一醉,还是春朝。”酒盏、笙歌、青春都与酒相互连接在一起,通过酒而及时行乐,是欧阳修人生的重要部分。近年发现的欧阳修佚简96封中,有一封说:“前日饮酒殊欢,遂至过量,醉中不能相别,还家遽已颓然。小儿生六七岁者,未识乃翁醉,皆惊呼戏笑之。凌晨食肝生,颇觉当年情味犹在,但老不任酒力矣。”这是欧阳修记述酒与日常生活的生动文字,也因为爱酒之心,影响其性格,铸造成风格。因为与酒的关系,使得他在失意贬谪的时候,也能够保持心理的平衡。

欧阳修的文学生活

欧阳修在诗、文、词等各个方面成就都很高,在讲座中我们有所侧重,这里重点讲其词。

顾随《驼庵词话》卷五云:“宋代之文、诗、词,皆奠自六一,文改骈为散,诗清新,词开苏、辛……欧则奠定宋词之基础。盖以文学不朽论之,欧之作在词,不在诗文。”在词的发展历史上,欧阳修堪称一位继往开来的领袖人物。他虽以余事作词,但却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他的诗文与其政治活动紧密相连,而词则有所不同,往往是个人生活与情感的流露。

1.将写词作为闲暇之余的游乐活动

他最著名的组词《采桑子》就是这样的典型,这组词吟咏颍州西湖,篇首《西湖念语》交代作词缘起:“况西湖之胜概,擅东颍之佳名。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并游或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这里的“薄伎”是指写作词和演奏词,“聊佐清欢”则说明了词的演唱功用和效果。词所表现的是欧阳修官场以外的一种生活状态。这组《采桑子》词,并非一时所作,但可以连缀起来,作为联章歌唱,以“聊佐清欢”。如其中两首: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

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前一首描写西湖风光,表现词人游赏时心与物游的精神境界。后一首抒发二十年后重归西湖的感受,既有富贵如云之叹,又有物是人非之感,更有家国乡园之思。这些词是欧阳修生活的表现,也是情感的流露,并在友朋聚会时让歌伎们配乐歌唱,以增添游赏的兴致与欢乐的氛围,这是欧阳修为代表的北宋士大夫日常生活情态的一种展现。

词由于演唱的因素,宋代词人与歌妓的关系也就非常复杂,由词而产生的有关欧阳修的诗酒风流之事也就常见于文献记载。如宋钱世昭《钱氏私志》载:

欧文忠任河南推官,亲一妓。时先文僖(钱惟演)罢政为西京留守,梅圣俞、谢希深、尹师鲁同在幕下,惜欧有才无行,共白于公,屡微讽而不之恤。一日,宴于后园,客集而欧与妓俱不至,移时方来,在坐相视以目。公责妓云:“未至何也?”妓云:“中暑往凉堂睡着,觉失金钗,犹未见。”公曰:“若得欧推官一词,当为偿汝。”欧即席云(即《临江仙》),坐皆称善。遂命妓满酌赏欧,而令公库偿钗,戒欧当少戢。

这一记载说明,北宋词产生的背景是筵席上的轻歌曼舞。酒筵上自由放浪的气氛下,为了娱乐效果,宋初的文人词往往掺杂着樽酒娱宾的成分,并以艳词作为重要的内容。欧阳修在政治生活之外,醉心于这种欢畅热闹的娱乐,他也毫不辜负这类信笔骋才的场合,以致为其政敌所利用而作为政治攻击的对象。北宋词史上很少有文士出身的词人像欧阳修一样因为写作艳词而遭受诟病与调侃,也很少有词人能像欧阳修一样拥有为数众多且层出不穷的辩护者。

2.欧词表现的真实情感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将别洛阳在离筵之上撰写的这首《玉楼春》词,正是欧阳修心声的迸发。顾随《驼庵词话》称:“‘恨’是由于‘情痴’,于‘风月’无关,即使无风月也一样恨。”欧阳修的词,无论是写人,写虫鸟,写山水,都一样的用情,情的蕴涵,情的流露,是其词的生命力所在。他没有为作词而作词故弄技巧的地方,也没有为言情而言情无病呻吟之处,他以风流自命,甘为“情痴”,这是欧词情感底蕴最为真切也是最为生动的一个侧面。且看下列词句:

青门柳色随人远,望欲断时肠已断。洛城春色待君来,莫道落花飞似霰。(《玉楼春》)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踏莎行》)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朝中措》)

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临江仙》)

《玉楼春》见柳色而思归故土,是写乡情;《踏莎行》在春色中却远别佳人,是写离情;《朝中措》挥洒为文,尽情饮酒,人至暮年而思及时行乐,是写豪情;《临江仙》忆及当年进士及第,意气风发,而今天涯远隔,沉沦下僚,人生慨叹,莫过于此,是写愁情。欧阳修的词,无论何种题材,何种格调,无一例外地都有着“情痴”的表现。

3.欧词的情感表达具有伤感加热烈的特点

较诗而言,词是锐感灵心的细腻表达,因而总体上以伤感为基调。词人要凸显自己的个性,就不能仅局限于伤感方面,而要力求在伤感的基调上呈现创新。顾随《驼庵词话》卷五云:“冯延巳、大晏、六一,三人作风极相似,而又个性极强,绝不相同。如大晏多蕴藉,冯便绝无此种词。惟三人伤感词相近。其实其伤感亦各不同:冯之伤感沉着(伤感易轻浮);大晏的伤感是凄绝,如秋天红叶;六一的伤感是热烈(伤感原是凄凉,而欧是热烈)。”这里点出了欧阳修词的最大特点是热烈,确实抓住了欧词的精髓。伤感和热烈本是两个范畴的情感,却在欧阳修词中得到了完美的统一,这在中国词史上是较为独特的现象。

对酒追欢莫负春。春光归去可饶人。昨日红芳今绿树。已暮。残花飞絮两纷纷。

粉面丽姝歌窈窕。清妙。樽前信任醉醺醺。不是狂心贪燕乐。自觉。年来白发满头新。

——《定风波》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

——《浣溪沙》

清明上巳西湖好,满目繁华。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

游人日暮相将去,醒醉喧哗。路转堤斜。直到城头总是花。

——《采桑子》

前面两首的总体基调是够伤感的了。《定风波》一首,昨日红芳今日变为绿树,只有残花飞絮伴随着将逝的残春,作者惊呼,不要辜负青春,而须对酒追欢,他一面欣赏“粉面丽姝歌窈窕”,一面“樽前信任醉醺醺”,无论是景物还是情感都是动态的,都是热烈的。《浣溪沙》一首,写垂暮之年而游览西湖,面对美景也非常伤感,但作者既目击拍堤春水,又观赏岸上秋千,由此激发童真之趣、行乐之思,故而“白发戴花”“六幺催拍”、频繁传盏,这样的情怀仍然是热烈的。《采桑子》一首则基调与情怀都是热烈的,热烈到了“满目繁华”“醒醉喧哗”,即使是回来的傍晚,经过了“路转溪斜”,见到的仍是满路繁花。

欧阳修词的好处,就在于热烈,伤感加热烈。伤感是秋天,而热烈既不是秋天,又不是春天,而是夏天,但欧词却又能给人以春天的清新。其主流是夏天,而又融合了春天和秋天的情怀。故而欧词在北宋初期词坛最为杰出,与晏殊相比,晏殊仅有伤感而无热烈,故显得衰飒,其于宋词的推进,当然不如欧阳修。

宋代士大夫生活举例

欧阳修之外,我们再选取晏殊和苏轼作为实例谈谈他们的生活。欧阳修的词与晏殊并称“晏欧”,晏殊对于欧阳修有知遇之情,又作为官场同僚、文坛巨擘影响着宋代政治的走向和文学的发展。苏轼是欧阳修的弟子,一生都在追慕欧阳修,为人、为学、为文都以欧阳修作为楷模,文学上同作为“唐宋八大家”的领袖,并称“欧苏”。

1.晏殊

晏殊也是宋初文人士大夫的代表,他的生活看起来虽然没有欧阳修丰富,但其政治生活与文学生活也呈现出自己的特点。

晏殊自幼能文,真宗景德初,他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因张知白推荐,以神童召试,赐同进士出身。仁宗时位至宰相,他执政时在人才的识别与汲引上,是很值得重视的。因此也被称为贤相。晏殊一生,遍历华要,掌管朝廷政务、军事、财政、监察等最高机关职务,位高望隆。北宋的政治革新与文学革新,与他有极大的关系。主张新政的代表人物范仲淹,核心成员富弼,以及欧阳修等人,或为其门生,或为其爱婿,尤其是思想政治主张上的相近,聚合为一股进步的政治势力。随着晏殊的罢相,新政也随之消亡了。

晏殊的政治生活是平淡的,规则的,他的家庭生活是多样的、艺术的。他的许多小词,就产生在政治生活以外酒后歌残的环境里,大多是流连光景、抒写个人情怀和表现游乐生活的作品,格调婉约柔媚。他的词,善于捕捉瞬间情景,并且通过锤炼语言,将情景表现得十分深细。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外离愁三月雨”,“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都是运用清新的笔调,写出动人的形象。叶梦得《避署录话》卷上说他“惟喜宾客,未尝日不燕饮”,而且每宴饮都有“歌乐相佐”,就是他日常生活艺术性的记实。而参与宴饮的文人,也常常作词让歌女演唱。这与欧阳修词产生的背景是异曲同工的。

2.苏轼

苏轼在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知贡举时,中了进士第二名。欧阳修以其才识兼茂,荐之秘阁。轼始具草,文义粲然。英宗自藩邸闻其名,欲召入翰林,知制诰。后来得直史馆。熙宁时期,王安石推行变法,苏轼与王安石思想存在分歧,自觉朝廷难于立足,遂请求外任,担任杭州通判。改知密州、徐州,又知湖州。在湖州时无端被谤,遭逢“乌台诗案”,受到逮捕下狱。出狱后以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贬谪黄州。于黄州垦荒种田,躬耕陇亩,自号东坡居士。元祐元年(1086),苏轼由起居舍人,迁中书舍人,又迁翰林学士知制诰。苏轼在朝四年,主持学士院考试和进士贡举,选拔毕仲游、黄庭坚、张耒、晁补之任馆职,后又荐举秦观、陈师道等调京,一时才士毕集,相互酬唱,成为文坛盟主,其所擢拔之人,都斐然有声,称为“苏门学士”“元祐词人”。此时苏轼和旧派发生矛盾,觉得在朝难以立足,故而求做外官。元祐四年(1089)三月,出知杭州。元祐六年(1091)二月,苏轼以翰林学士承旨召还京都,不久被派知颍州。次年二月改知扬州。不到半年又召回汴京。元祐八年(1093)秋出知定州。绍圣元年(1094)四月,章惇、吕惠卿、曾布、蔡京等报复元祐旧臣,诬陷苏轼起草制诰“讥刺先朝”,贬知英州,又贬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再贬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元符三年(1100),徽宗继位,宽赦元祐旧臣,苏轼始得内迁,海南父老携酒馔送行,“执手涕泣而去”。建中靖国元年(1101),北归至常州,于船上染病。七月二十八日,病逝于常州孙氏宅院之中。

苏轼是欧阳修的门生,他的政治生涯起伏不定,日常生活丰富多姿,文学成就登峰造极。他的政治起伏也造成了他思想很复杂,儒家的思想、庄子的哲学、佛家的解脱、陶潜的诗理,都能有机地融合。他的思想也影响了他的生活。他胸襟开阔,气量恢宏,以顺处逆,以理化情,形成豪爽明朗的性格、达观快乐的人生观和文学上豪放不羁的风格。作为北宋文人的代表,苏轼的散文与欧阳修并称“欧苏”,诗歌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作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书法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四大家”。我们阅读他的作品,如“人间有味是清欢”(《浣溪沙》),“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江城子》),都能够纵情放笔,气概豪迈,表现出超逸绝尘的性格和旷达乐观的情怀。

结语

欧阳修的生活在宋代文人士大夫中最有代表性,他的政治生活是规则的,他的学术生活是充实的,他的日常生活是适性的,他的文学生活是真诚的。他的生活从早年到晚年,各个阶段也会有所不同。他自称“六一居士”的六一,着重是他晚年的生活。

我认为,宋代文人士大夫的生活大多可以从欧阳修的身上找到影子,但较少有欧阳修这样全面的人生。比如晏殊是欧阳修的老师,他在政治生活和文学生活方面与欧阳修有很多一致的地方,但没有欧阳修那样的起伏动荡。再如苏轼是欧阳修的学生,政治生活的起伏过于欧阳修,心理的平衡也受到欧阳修的影响。但无论是晏殊还是苏轼,虽然也都有学术上的贡献,但与欧阳修相较则有较大距离,而另外的文人宋祁、司马光在学术上有较大的贡献,但其他方面却没有欧阳修那么丰富。

《光明日报》( 2022年07月17日06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