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作品·骷髅画·二
第四章:断臂
突然之间,“嗖”地一声,巨斧飞出! 易映溪一纵身,半空接住巨斧! ——巨斧原本是在关飞渡手上的,现脱手飞出,显然是非言氏兄弟之敌。 ——看来,言氏兄弟的武功还要在易映溪之上! 唐肯心中大感震栗:他一直以为易映溪的武功会在言氏兄弟之上,而今见此情境,知道言氏兄弟更难应付,不禁耽心起来。 只闻关飞渡一声浩叹:“要是我的腿还能动,你们一样讨不了好。” 言氏兄弟还未开口,李惘中已道:“幸好言氏昆仲向我进言,要是留下你双腿也许还真留不住。” 突然之间,屋顶上“轰”地一声,跟着“呼,呼”疾响,灰尘瓦砾,大片落下,唐肯被一些尘埃弄入了眼睛,一时睁不开来,也不知发生什么事。 只听有人大声呼道:“关大哥,我们来救你!”跟着便是激烈的搏斗声响。 唐肯只觉自己肩上一阵震荡,再便勉力承受,再睁开眼时,只见言有义嘴角溢血,扶在白色的墙边,血像花河一般溅了开了。 唐肯忽觉肩上的人一阵摇晃,正想发问,忽见自己头上也有一些腥湿的液体淌落,唐肯一看,原来是血。 唐肯骇问:“关大哥——” 关飞渡沉声喝:“追李惘中——语音中断,似肺部突然抽紧一样。” “砰”地一声,唐肯瞥见一个穿密扣劲装的汉子,浴血倒地,手中的刀也跌在一旁。 关飞渡断喝一声:“快!” 李惘中这时已从床上站起,易映溪神色苍白,一面发出尖啸,一面挥动银斧,又一名劲勇的汉子给他劈倒! 唐肯再理不得,举步向李惘中处发力猛奔—— “虎”地一声,易映溪一斧横劈而至! 唐肯正要闭目不敢看,勇奋前冲,忽觉膊上一沉,然后一轻,关飞渡已越过易映溪头上,飞扑李惘中! 易映溪登时顾不得斩杀唐肯,斧锋一翻,倒割而上,唐肯清楚地瞧见斧面上喷溅出一蓬血花,在关飞江的腹腔飞割而过! 可是关飞渡也到了李惘中身前。 李惘中“铮”地拔剑,关飞渡一掌击落他的剑,一手抓住他的咽喉,关飞渡落地时,把李惘中也一起扯倒。 两人才倒地,一人已然扑至,便是言有信。 言有信虽已赶到,但却不敢出手。 因为李惘中已落到关飞渡手中。 唐肯几乎不敢置信,李惘中的武功竟如此低微,一招之内,便被身负重伤而且残废的关飞渡擒住。 言有信后面,紧跟着三名汉子,一个挥动流星锤,一个手持月牙铲,另一个拿齿锯刀,一起向言有信背后递刺出去! 言有信霍然回身,也不见他怎么动手,已把一人踢飞,夺下月牙铲,架住齿锯刀,关飞渡倏地一声大喝:“住手!” 言有信丢下月牙铲,退到一旁。 这时言有义和易映溪己一前一后,包抄关飞渡,虎视眈眈,却个敢动手。 关飞渡道:“你们再动手一--”声音一噎,显然内外伤一齐发作,痛楚非常,“我就杀了他!”说着手上一用力,那李惘中早已脸白如纸,这一捏,却使他胀红了脸。 言氏兄弟和易映溪相觑一眼,谁也不敢妄动。 李惘中却也倔强,嘶声道:“你们快进来杀了他,别管我!” 关飞渡怒叱:“你不怕死?!” 李惘中傲慢地道:“谅你也不敢杀我!”关飞渡抓住他脖子的手又一紧,李惘中闷哼一声,依然咳呛着说:“你杀了我,天涯海角,都逃不掉!普天下的捕快,也不会放过你!” 关飞渡另一手捂住胸膛,怒笑道:“我就杀你看看!” 言氏兄弟一齐急叫道:“关老大,且慢动手!”易映溪也情急地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关飞渡脸色转了转,看了看唐肯,又望了望在房里殷切盼待的三名汉子,长吸一口气,道:“不杀他,可以,让我们走!” 易映溪脸上立即现出为难之色,言有信却立即道:“放你门走可以,但要先放了公子。” 李惘中嘶声道:“别让这些王八羔于走——” 关飞渡手上又紧了一紧,李惘中的声音立时哽住了,关飞渡斩钉截铁地道:“不可以,他要跟我们一道走,待到了安全所在,才放他回来。” 言有信脸上露出了迟疑之色,言有义接道:“关……关大哥,您可不能言而无信啊!” 关飞渡冷哼一声,道:“我可不是言氏兄弟,我说过的活,几时有不算数的?!” 言有信、言有义一起异口同声的说:“是,是,江湖上的弟兄,那个不说关大哥一言九鼎,生死无悔的!” 易映溪立刻现出不同意之色,望向言氏兄弟,踌躇地道:“可是……” 言有信沉声道:“易兄,救公子要紧。” 言有义也道:“关大哥说话一向算数。” 易映溪只有把要说的话吞回肚里,李大公子的命万一有了个什么差错,这是二十个易映溪都担待不起的事。 那三个在房里的汉子,本来脸色都一直绷紧着,现在才较宽松下来,其中两人去察看已经倒地的两个同伴,剩下拿齿锯刀的大汉兴奋地道:“关大哥,我们走!” 关飞渡道:“我已叫你们不要来了,你们就是不听话!” 拿锯齿刀的大汉道:“不仅我们来,丁姐姐也来了。” 关飞渡忽然间神色变得牵置、苦涩,交织成一片,唐肯自见到他开始,直到带伤出手制住李惘中,脸色都从来没这么难看过。 关飞渡脸色虽然难看,但眼睛却似烛苗般点亮了起来。 唐肯见过这样子的神情。那是他局子里的小跟班“小弹弓”恋爱上了局主的掌上明珠高晓心的时候,便有这种患得患失的神情。 他做梦也没想到英雄豪勇的关飞渡关大哥,也会现出这样的神情。 言有信、言有义见关飞渡脸色数变,生伯关飞渡杀人,各趋前一步,只听关飞渡厉声问:“裳衣在哪里?!” 拿锯齿刀的汉子不料关飞渡如此声厉,一怔,持月牙铲的放下已死去的同伴,道:“丁姑娘以为您仍在牢里,跟老七老九闯进去了。” 关飞渡急叱:”还不施发暗号叫他们撤走!” 持月牙铲的汉子忙答;“是。”仰大撮唇尖啸,一长三短,又三短一长,啸音凄烈,直似电割云层,传了开去。 这时外面已经有骚乱的声音,火光熊熊闪晃。 言氏兄弟相觑一眼,又自往左、右逼前一步。 关飞渡气急地道:“糟了,他们被人发现了。” 拿流星锤的汉子道:“大哥,您先退走,您走了,大伙儿都会随你走。” 唐肯也插口道:“是呀,关大哥,你先走——” 关飞渡沉声道:“大家一起走——”忽瞥见言氏兄弟又各逼进一步,已经离自己极近,吆道:“停——” 蓦然“砰”地一声,一身着亮蓝绸质劲装,紫兰色披风的女子,自屋顶而降,犹似一朵紫色的壮丹花,在一个令人全然意料不到的环境里冉冉绽放。 这女子一落地,叫了一声:“关大哥。”嗓音微微有些低沉,像古琴中几个低调一起拨响,语音的情切犹似秦筝的乍鸣。 关飞渡一见这女子,眼中尽是爱慕之色,正想说些什么,倏然之间,掌握中的李惘中。竟一反时,重重撞在他的腰胁上! 关飞渡吃了这一撞,闷哼一声,手一松,李惘中脱离掌握,急掠而出! 言有义、言有信这时已同时掠了上来,一迎向李惘中,一截向关飞渡! 关飞渡知道自己这行人生死存亡,全在能不能制住这恶少身上,身形一接一弹,急射而出,已到了李惘中后面。 关飞渡再要出手,言有信已扑到,双指迸伸,直插关飞渡双目。 关飞渡左掌一遮,以掌格住言有信双指,但言有信指劲了得,竟在他掌心戮了两个血洞。 可是关飞渡的右掌易为爪,抓住李惘中之后拎,同时间发出一声大叫:“你们快走,聂人魔回来了可谁都走不了!” 李惘中性于桀傲,一被抓住,回剑反斩,但关飞渡五指一紧,分别扣住他后颈三处穴道,李惘中登时挣身不得,剑也垂了下来。 这几下鹘起兔落,李惘中脱逃,关飞渡追捕,言有信阻拦,及至关再捉住李,而李出剑落空之际,言有义双拳已向关飞渡胸膛击出! 这刹那间,关飞渡一手挡住言有信双指,一手抓住李惘中,除非放人,不然就得硬挨言有义足可碎石裂碑的“僵尸拳”! 关飞渡居然不放人,也不退身,连言有义在这电光火石间也以为双拳已经击中关飞渡,然而事实上,言有义的双拳只险险在关飞渡双胁与双肘间穿了过去,击了个空! 言有义双拳击空,心知不妙,如果关飞渡还有双脚,自己便一定吃了大亏! 言有义也是应变奇速,尖呼一声,直冲而上! 李惘中刚挣脱之时,场中的四名汉子和那女子,都一起兜截过去,但他们身形甫动,易映溪也同时发动! 易映溪的巨斧舞扬开来,一片银光烟熠,如狂飚骤至,电旋星飞,以一柄巨斧,笼罩五名敌手,仿佛无人能入雷池一步。 银光中蓝衣一点,突破斧影而出! 眼看巨斧像巨石辗花一般要把这纤纤细腰切为两截,倏然之间,女子足尖就在斧面上借力一蹬,急纵而起,巨斧砍了个空! 女子投向关飞渡处! 易映溪知道眼前数名敌人中,只有这女子武功最好,言氏兄弟已在全力抢救李公子,如果自己连几个小脚色都罩不住,日后自己想在李大人麾下呼风唤雨,恐怕不容易了。 想到这里,心中一横,飞斧脱手而出,半空呼啸急旋,追劈那女子! 那女子已抢近言有义背后,跟言有义交了一掌,言有义匆促招架,两人各向左右退了一步。 关飞渡见那女子来到,自是大喜,但这时飞斧已然斩到! 关飞渡陡喝一声:“小心——!” 那女子已然省觉,乌发“伏”地一甩,紫披风急骤升起,宛似一朵蓝海棠忽自地上开到了天上! 飞斧带着尖啸与银光,险险擦过! 飞斧击空,即急旋飞劈向关飞渡! 挡在关飞渡身前的是李惘中! 飞斧变成向李惘中旋劈而去! 这一下,不仅易映溪大吃一惊,就连言氏兄弟也措手不及,李惘中颈上穴道受制,更吓得脸无人色。 这下突变,众人都不及救李惘中。 关飞渡突喝了一声,本来抓住李惘中后颈的手,陡然一松,跟着手臂一长,在李惘中肩膊上直伸,在急旋得只剩一团光影的飞斧里一抓! 这一抓,已拿住斧柄! 急旋的飞斧立时停止! 这时,易映溪等才松了一口气,连言有信、言有义都不禁喝起采来。 却不料剑光一闪,李惘中猝然回剑斩落,关飞渡不意李惘中居然下此毒手,不及缩手,然双腿已废,飞退无及,一只右手已给李惘中当了下来。 李惘中一招得手,“哈哈”一笑,剑势回指,抵住关飞渡下颔,怪笑道:“你也有今日。”神情得意已极。 这时,关飞渡右手才“哨”地落下地来,五指还紧握着银光闪闪的斧头。
第二部:牡丹罗刹
第一章:逃亡
关飞渡一时之间,还未感觉到痛楚,只感到愤怒、悲恨与难过。众人也都静了下来。 李惆中用手一捺,在关飞渡颔下抹了一条血痕,得意地道:“怎么样?现在落到我手里了罢?——”还要说下去,忽给关飞渡深痛恶绝的眼神慑住,一时说不下去。 随着便是那女子一声充满哀伤、心痛的轻呼。 言有义忽然叫了一声:“公子,杀了他,快1”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 李恫中一错愕间,关飞渡碎然扬起手掌,他唯一剩下的一只手,一拳就向李恫中脸部挥去! 李惆中武功并不好,但关飞渡这一掌也全无章法可言,李惆中情急间挥剑一架,关飞渡也没有缩回左拳。 拳“砰”地击中李惆中脸部,李恫中鼻血飞溅,往后飞跌了出去,他的剑也穿在关飞渡的的手臂里! 那女子恨叱一声,扑到关飞渡身前,舞剑卷起狂花,把要扑过来的言有信与言有义逼了出去。 关飞渡已开始感觉得椎心刺骨的疼痛,哑声道:“你走,你们快走——” 女子的剑挥得更紧,女子不住地回头看关飞渡:“我不走,不走,要走,一起走——” 暮地,李惘中怪叫一声。 声音轧然而断。 他中了关飞渡一拳,本来一直往后跌去,不容易才站住了身子,突然间,胸前凸露了一截带血的刀尖。 李惘中怔了怔,不敢相信这是个恐怖而绝望的事实,才叫出声来,便已气绝。 在背后刺他一刀的人是唐肯。 唐肯的武功,比起那些劲装汉子,也不会好到那里去,他武功在这些人中并不特出,又不知如何跟这班援手配合,只好呆在那里,看瞬息数变,触目惊心,直至李惘中卑鄙暗袭斩掉关飞渡一只手,唐肯血气沸腾,往上直冲,再也憋不住,地上抄了一把刀,见李惘中恰好飞跌而来,一手抓住稳下,再一刀就搠了过去。 这一刀,把李惘中穿心而过,立毙当堂。 李惘中一死,在场的人,无有不怔住的。 半晌,言有义症声道:“你——!” 言有信试着叫了一声:“公子——” 唐肯松了手,李惘中连人带刀趴了下去,这时,准都可以看得出李惘中已然死了。 唐肯也感觉到自己一时愤怒,虽是做了一件痛快事,担却是错事。 ——这些人中,最尊贵的是这个恶少,武功最弱的也是此人,照理应该挟持着他,让大家得以平安离开这儿的! ——自己却把他一刀杀了! 唐肯看着地上的死人,鲜血迅速地染红了一大片白地毯,漫延到自己脚下,他忍不住退了一步;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亲手杀了黑自两道无人不卖帐,陕西省高官,青田县县大爷的独子! 关飞渡忽喝了一声:“一定要把他救走!”他这句话是对女子说的,那女子愕了愕,才意会到话中的“他”是指谁。 关飞渡一说完了那句话,脸上显出了一个悲痛决绝的神情,涩声叫了一句:“保重,快走!”突把头二拧,左时一拧,尽余力急射而出,“砰”地头撞墙上! 一时鲜血飞溅,女子和数名大汉均不及抢救,纷纷惊呼:“关大哥!” 言有信、言有义这时一齐掠到李惘中伏尸处,带起一阵罡风,唐肯本来张大了口,因心中极度的恐惧而大叫一声,但都给劲风逼了回去。 那四名劲装汉子见关飞渡一死,心都乱了,屋顶上又落下了一名精悍青年大汉:“丁姐,咱们——?” 丁裳衣背向他们,跪在关飞渡尸首之前,双硷冖微起伏着,显然是在抽搐着。 言有信确实李惘中已回天乏术,脸色青白一片,疾站起疾喝:“杀无赦!”言有义却闪身抄起落地上的那幅人皮画。 那四名大汉手持兵器,严阵以待,隆牢头奔出房去,大声疾呼,这时丁裳衣忽然回头,她回头的时候,脸上本来还有泪痕,但在回首的刹那,她已经挥手揩去,她用低沉得像触动伤痛最深处的语言道:“保护这个人离开!” 那持月牙铲的大汉问:“大哥的遗体——?”他本来是想把关飞渡的遗骸抱走、不料“哄”地一声,丁裳衣纤手挥处,打出数点星火,一下子蔓成大火,把关飞渡的遗体烘烘地焚烧了起来。 那精悍青年诧异地呼道:“丁姊——!” 丁裳衣起身,自地上抄起剑,说了一句:“人都死了。”已掠到唐肯处。 唐肯只觉眼前一花,一阵香风袭来,那女子已到了自己身前,唐肯只看到一张风韵楚楚的脸,有说不出的雅致,道不尽的高贵,但再雅致和高贵都掩饰不了,这女子眼神里刻骨铭心的痛苦,唐肯在这时分里怔了一怔,忘了自己正处于生死关头,仿佛重见到一个亲人,在自己身旁,刹那间的安慰和满足,仿佛老人在死前见到最心疼的儿女到了床前。” 丁裳衣看也没看他,疾道:“还不走?!” 言有义喝道:“截下杀人凶手!” 丁裳衣一扯唐肯,呼地一声,紫云般飞升上屋顶的破洞! 言有信、言有义、易映溪三人分三个方向同时包抄了过来,但使月牙铲、锯齿刀、流星锤的三名大汉各自兜截了过去,只有那精悍青年跟着丁裳衣和唐肯掠出屋顶。 丁裳衣足尖才沾屋瓦,弯声四起,飞矢如蝗,自四面射到,丁裳衣忽卸下紫披风,卷舞兜迎,把箭矢都拨落,向屋瓦的破洞下叱道:“不可恋战,快走——” 她只说了几个字,再没有说下去。 因为她瞥见里面的情景。 那一瞥当中,已经知道那三个好兄弟再也不可能走得了——他们为截住言氏兄弟及易映溪的追击正在拼出生命的最后一点余力。 她跟下面的三名大汉正如已经伏尸在室里及牢中的三人一样,都是情同手足的好弟兄,原本他们在下面拼死,她也不会独活。 但她只瞥了一眼,立即下了一个决定:不管怎样,一定要活出去。 她的剑突然不见了。 披风狂舞,像一朵失去控制紫色的迅云,舒卷翻涌着,飘到官兵伏身之前,官兵拔刀相抗,在紫色祥云中无处可袭,忽“哎哟”一声便倒了下去。 当他们看见披风中露出一截紫蓝色的剑尖之际,都已来不及相抗。 唐肯和英悍青年也在全力厮杀。唐肯已夺得一柄红缨枪,青年拿的武器是银棱,两人并肩杀了出去。 丁裳衣披风过处,如摧枯拉朽,回首再把唐肯和青年身边数名敌人刺倒,黑瘦子叫道:“丁姊,西南方!” 丁裳衣一扯唐肯,往西南方掠去,在围墙上、屋瓦上埋伏的七八名衙差,纷纷阻拦,唐肯正要动手,却见眼前紫气中隐现剑光,敌人一个个都倒了下去。 突然之间,丁裳衣的抢进陡止。 月色下,墙头上,站了一个人。 乍眼间,看不清楚,还以为是一具僵尸。 唐肯怔了怔,再看才知道是言有信。 言有信道:“披风罗刹,放下剑,你不是我的对手。” 丁裳衣没有答话。 她的剑已出手。 紫披风云朵一般罩向言有信,剑尖在刹那间刺向言有信眉心穴。 言有信双目平睁,一眨也不眨,待紫披风舒卷中木然不动,一挨剑尖突现,他的头一偏,避过一剑。 丁裳衣一剑不中,义刺第二剑。 言有信也是凝目以观,待剑尖刺出时,才退了一步,避过刺胸一剑。 丁裳衣的披风笼罩之下,等显现剑尖时,已间不容发,但言有信就在这千钧一发问避了开会。 丁裳衣的披风抖动,像玫瑰花蕾乍然吐绽一般,层层叠叠,往下罩落。 言有信双眼发出幽异的蓝光,定定的望着紫披风,不闪不躲。 紫披风罩下,并无剑光。 言有信全身已给紫披风罩住。 这时,丁裳衣倏然出剑,剑尖要穿破披风刺杀言有信。 言有信倏地出手,中指“拍”地弹在剑身上。 丁裳衣吃了一惊,右手稳住剑势,左手一卷,紫披风紧击言有信的脖于。 正在这时,下面呼喝连声,易映溪挥舞巨斧,飞掠过来。 唐肯提着红缨枪,舞得虎虎作响,可是逼近的衙役越来越众,唐肯也越舞越吃力,仿佛是枪带动着人,而不是人带动枪。 丁裳衣心中大急。 忽听罩在披风里的言有信含混的道:“姑娘,先往内里闯,那儿是家眷居处,很少伏兵,到最高那阁楼才转向西南,即可突围。” 丁裳衣起先听到言有信说话,怔了一怔,未能置信。言有信既然能发声,那紫披风自然奈何不了他,最令丁掌衣惜愕的,倒是言有信的话。 言有信正在指示她一条出路! ——只是言有信的话,可不可信? 丁裳衣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觉手腕一震,披风再也罩不住言有信,震扬开来,言有信忽“哎哎”一声,自墙头摔了下去。 丁裳衣眼角瞥处,百数十名衙役正蜂拥而出,再也不及思索,一拉唐肯,挥剑刺倒三四人,正想救那精壮青年,却见青年已给易映溪缠上,知已无望,往内直掠! 这一下,丁裳衣不往外逃反往内闯,果令众人惊讶,言有信在下面大叫道:“快,快去保护大人家眷!” 内围的防守本就疏松,加上阵脚大乱,丁裳衣与唐肯很快就掠到了后园,瞥见最高的楼阁,即转西南,沿围请飞驰,遇到两次阻击,丁裳衣披风激扬,刺倒了三人,忽听下面一声嗯哨,一辆马车,正在围墙下等着! 马车旁,正有两个汉子,仰着脖于往上望。 还有一名老者,坐在马车前,手里执着鞭子,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三人一见丁裳衣,喜叫:“大哥呢?” 丁裳人摇了摇首,三人一起现出失望之色,其中一人,刷地掣出雁翎刀,往内就闯。 另一个粗眉但眼睛发亮的大汉一把抓住他,呛喝道:“牛蛋!做什么?!” 那叫做“牛蛋”的斯声挣道:“别拦我,我替关哥报仇!” 丁裳衣忽觉后面风声陡起,原来是那精悍青年喘气休休的赶至,后面追着一大群人,为首的是易映溪,手中银斧漾起灿光。 丁裳衣一跃而下,掴了牛蛋一巴掌,牛蛋一怔,丁裳衣低叱道:“你要报仇?你这是去送死!”那坐在辔上的老者叫道:“丁姑娘,快上马车!”丁裳衣向唐肯、青年一招手,三人同时掠人马车。 丁裳衣向那在外的两个汉子喝道:“还不快进来!” 那粗眉大眼的汉子道:“人大多,马跑不快,咱哥儿俩去引开追兵!” 丁裳衣深深的望了他们一眼。 她只望了一眼。牛蛋与粗眉大汉眼里都透露了感情。丁裳衣一点首。 那御辔者立即吆喝一声,四马齐嘶,撤蹄急驰。 青年执住银棱,臂额都是沾着汗滴和血水,蹿到车后,抓紧车沿,双眼直直的望着车外;唐肯也随他看去,只见那些衙差已翻过墙来,四面八方也出现许多官兵,涌向那两名留着的大汉。 那两名大汉正各一、拍对方肩膀,往两个跟马车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很快的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跟其他许多黑点厮杀起来。 马车奔驰,风很猛烈,唐肯已经自由了,但他的心情依旧沉重。 丁裳衣坐在车内,背向二人,始终没有说话;驾车老者的呼吆之声,不断传来,也不知是在催马速奔还是要喝出心中的郁闷。 马车奔驰了一会,后面居然砂尘滚滚,有七八劲骑渐渐逼近。老者鞭响之声更急,两旁景物,越闪越快,驰入镇中,路上行人慌忙走避,但老者在危乱中依然控纵自如,不但偌大的马车没有碰伤一人,连车身也没碰撞过街边的摊于。 后面紧追的马匹,遭遇可就大大不一了,每逢弯角或陡然的窄路狭桥时,不是自己跌得个马翻入卧,就是把行人撞倒,十分凶悍狼狈,只是其中有数骑,看得出来精悍好手,一面呼着:“别让杀人重犯逃了!”一面鞭马控辔直追。 忽然间,前面道旁跃出八九名衙差,拔刀喝道:“停车!下车!” 老者只望了丁裳衣一眼。 丁裳衣犹自沉思里乍醒,点了点头。 老者低吟一声,手一收紧,马车渐缓,拦车的一名都头拦身喝道:“统统滚下车来……”话未说完,老者长啸一声,长鞭半空速起四个鞭花,拍拍拍击在四匹马背上。 四匹烈马,一齐蹄卷鬃扬,疾骋飞驰,那都头走避不及,登时被撞倒,其余两三名衙役,也忙不迭的跑避。剩下三名衙役拔刀要斫马,但见丁裳衣一扬手,细如毛发的银光一闪,已倒下了两名,另一人手起刀未落,已给老者一鞭卷飞了斩马刀。 马车继续前闯。 后面追得最贴近有三匹马,马上三人都英悍十分,其中一人张弓来射,但因马上巅巅,难以瞄准,都给唐肯和青年拨落。 忽然,后面一骑,追上三骑,马上的人弯弓搭箭,竟是言有义。 “嗖”地一声,箭脱弩飞射,正好老者驾着马车在此时转了一个弯,这一箭劲力虽强,但却在唐肯与黑瘦子二人之间穿了出去,射了空! 这一箭虽然射空,但一直飞出去,正好射向老者后心! 唐肯和青年都知道言有义的武功了得,见那一箭射空,自是谁都不去硬接,不料这一箭取的是老者背心,两人均吃了一惊,一齐往内扑将过去。 两人同时抢出,都是应变奇速,唐肯身形魁梧,势较威猛,抢在前头,但青年胜在伶俐,在唐肯腋下钻出,一手抓住箭尾。 同时间,唐肯亦握住箭身! 两人手指一触及飞箭,只觉犹如碰沾炙铁,但两人救人心切,都不缩手,箭身强力反震之下,拍拍二声,年轻人的无名、尾指指骨发出震裂的声响,而唐肯悖强握住箭身,掌心也烙了一道血印。 不过两人始终没有放手,才截得下那一箭。 那青年脸色痛得发青,瞪了唐肯一眼:“好汉子!” 唐肯也闷哼一声:“有种!” 英悍青年忍痛道:“叫什么名字?” 唐肯道:“唐肯。” 精悍青年又白了他一眼,道:“豹于胆?” 唐肯反问道:“阁下?” 青年人道:“许吉。” 唐肯一惊道:“‘拼命阿吉’?” 丁裳衣忽道:“现在还不是叙谈的时候。”她说话的声音低沉,仍背着身子。 许吉即应道:“是。”与唐肯回身把守车后,才知言有义那箭射出,跨下坐骑竟被生生压毙,坐骑萎倒,言有义己飞上另一骑,一掌把马上捕快推了下来,不过,这样己是慢了一慢,老者熟练卓越的御马术已把这些人抛离了一段路。 只听那老者一面在大街小巷左穿有插,一面疾问:“要出城还是回巢?” 丁裳衣只略想了一想,即答道:“回巢。” 老者嘶呜一声,策马又转了七八个弯,忽向丁裳衣作了一个眼色,齐喝一声:“起!”飞身掠入一家大宅里。 唐肯一怔。许吉一把抓住他,也向大宅围墙上跃去。那马似通人性,继续拉着车蓬往不远处的城门疾驰。 这时,城门口已把满了官兵,以致唐肯在大宅飞檐上才张了一张,也可以感觉“插翅难飞”这句话之贴切。
第二章:英雄旧事
唐肯和许吉落入大宅内,落脚处可见兰亭台榭,山石花木,是在宅子的后园之地。 丁裳衣和老者已前疾去,没入假山篓草间。 唐肯和许吉稍稍呆了一呆,忽听一个啸声呼道:“喂,这边,这边!” 只见一个装扮似家丁的人,招手示意,向园林旁闪去,唐肯和许吉连忙跟上,不一会便看见一道半月门,门外有四名大汉,两顶宽大的宽轿。 只闻第一项轿子竹帘里传出丁裳衣低沉的声音:“快,上来!“ 许吉招呼一声,跟唐肯迅疾地掠入另一竹轿里,两人贴身而坐,近得可以闻到彼此的鼻息。 他们一入轿内,轿子就被抬了起来,支支戛戛作响着,一摇一晃的往前行。 他们在轿子里听到外面骚乱的声音,有步卒、马蹄、呼喝、还有人们争相逃避,小孩哭叫的声音。 轿子忽然停住。 前面有人喝问:“吠!轿里是何人?我们要检查!” 又听一人没好气的道:“喂,你没看见这是‘菊红院’的轿子吗?里面准是‘菊红院’的姑娘们了,嘻嘻……” 先前那人改用一种近乎侮狎的声音道:“嘿,里面坐的是那位姑娘啊——?”只听抬轿的汉子道:“我们抬的是牡丹姑娘的轿子。” 拦路的人一听,都似吃了一惊,忙道:“不知是牡丹姑娘的轿子,恕罪恕罪,请过请过。”就让两顶轿子过去了。 唐肯自然一头雾水。隐约听到后面二人犹在低声嘀咕道:“牡丹姑娘哇……她不是跟咱们鲁大人相好的……” “别说得那么响,鲁大人的手段,你没见识过?!” 唐肯从竹帘缝隙望去,只见先前说话的那个官兵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什么。 轿子继续前行,把后面的官兵都抛远了,却来到一座仙馆银灯、玉石拱桥的府第前,府前张灯结彩,充溢着莺莺燕燕的荡语靡音,自有一种柔靡回荡的气氛。 唐肯虽然一直是住在宋溪镇中,但也见过这青田县的首要大城里最著名的流莺艺妓之所在:“菊红院。” 唐肯断没想到,自己前脚才离开监狱,后脚已跨入妓院来了。 那两顶轿五且抬入“菊红院”,鸨母和龟奴也没有阻拦。 两顶轿子一直往楼上抬去,直到三搂长廊,这些抬轿的人脸不红、气不喘,显然都是内功甚有造诣的高手。 唐肯至此方才比较可以猜得出:这些人想必是来自一个有组织的帮会,这些人平常各有司职,贩夫走卒,风尘女子各适其所也各恃所长,他们这次本拟救关大哥出困,不料关大哥因为一念之仁,遭好贼所害;想到这里,唐肯不禁义愤填膺。 ——这班狗官!仗势欺人的衙役!那有资格做执法的人! 轿子在长廊,忽分两方而行,丁裳衣那顶轿子,往东折去,东面廓室衣鬓香影,华贵典丽,而唐肯和许吉这顶轿于是往西抬去,西面是几间小房,倒也清雅干净。 轿子抬入房中。 许吉向唐肯一点首,一跃而出。 只见抬轿的两名大汉,神情都有些发急,一人哽咽着问:“关大哥……他真的……?” 许吉难过的摇首:“大哥他……遭了贼子暗算!” 那唆咽者脸上现出一副决绝的神情,陡拔出牛耳尖刀。便要走出房去,另一虬髯大汉一手抓住地,低声喝问:“你要怎样?” 原先的高颧大汉咬牙切齿地道:“今晚那姓李的狗官会来这里寻欢作乐,他害死大哥,我就给他一刀!” 虬髯汉子叱道:“老六,李鳄泪的武功何其了得,大哥都尚且不是他的对手,你莽然行事,只害了大家!” 那“老六”气得冷笑道:“老八,你没胆子,你不要去!” 许吉忙道:“六哥,不能去,大哥不在了,一定要听丁姊的命令行事,你不顾帮规了么?!李鳄泪带的是那姓鲁的狗官来,他自己可不一定到,你又从何下手?!” “老六”一听,垂下了头。 许吉向唐肯介绍道:”这位是‘豹子胆’唐肯,大哥在牢里的患难弟兄。” 唐肯向那两名大汉见礼。“多谢两位相救之恩。” 两人一听唐肯在狱中跟关飞渡共过患难,也都尊重起来,老八拱手道:“我姓嵇,你叫我嵇老八便是。” “老六”也道:“刚才我气急,唐兄弟一定见怪。我姓万,也叫我万老六便得了。” 唐肯忙道:“两位哥哥义薄云天,为关大哥之死当然悲愤,唐某只有佩服,何以见责。” 这时,有两个乖巧白净的婢女端水盆走了进来,在内室也盛好了热水,水里还放了抽蕊柏叶,要替唐肯等人擦脸洗身。嵇老人、万老六初似不惯被人这般服待,说道:“罢,罢,我还是到后面去洗。”两人说着退出房去,只剩下许吉和唐肯。 唐肯见那两个女子前来替他揩抹换衫,颇不习惯,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许吉笑道:“你们出去吧。”两婢留下脸中水盆,退身出去。 许吉用手示意,叫唐肯揩脸,自己也掏水洗脸。 唐肯擦了脸,浸在木盆里,把月来在狱中的秽气脏物擦个干净,许吉笑道:“你是犯什么刑的?没想到那么快便出来罢!” 唐肯长叹了一声。 许吉忙问:“怎么?是我说错话了么?” 唐肯叹道:“并非许兄说错话,若没有大家救我出困,我真的不知何年何月出来!” 许吉道:“这便是了。唐兄弟应该高兴才对,又叹什么气呢?” 唐肯道:“我是出来了。但是,跟我一起被抓进去,同样冤枉无辜的兄弟,有的死了,有的还在那里。” 许吉沉默了一下,拍拍唐肯肩膊。道:“也许有一天,我们实力充足的时候,便可以恶惩善赏,把好人放出来。”唐肯苦笑一下,牢里关着这许多人,也不知哪个是真的有罪哪个是无辜的,就算能攻破监狱,也不知如何判决。 唐肯也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们这儿是……?” 许吉笑道:“妓院呀。——” 唐肯仍问:“你们是……?” 许吉道:“妓院里打杂的呀!”见唐肯脸色发怔,便笑道:“这儿原是一个帮会的人,有的做轿夫,有的当樵夫,有的在妓院里混混。这些人在这豺狼当道的乱世里,大家化整为零,在市井间为百姓作些小事……这组织叫做‘无师门’,他们之间没有师父,只有一位大哥,就是关飞渡关大哥——” 唐肯听他的语气,便问:“你跟他们——?” 许吉展开两列整齐洁白的牙齿笑道:“我是最近才承蒙关大哥引介加入‘无师门’的。” 唐肯“哦”了一声,道:“关大哥一定对你们很好的了?” 许吉道:“何止很好。我听兄弟们说,要是没有他和丁姊,大家早都要给那班贪官污吏整死,更学不得这身本领。” 唐肯忍不住问:“那位丁姊……” 许吉笑道:“丁裳衣,丁姊姊。” 许吉道:“你放心,丁姊虽是女流,但她比这儿的男子汉还要坚强,她不会有事的。”然后又道:“我出去打点一下,你不要乱走动,这儿闲杂人多,免惹麻烦。”唐肯点点头,许吉便走了出去。 唐肯冲洗后换上衣服,站在栏杆上望下去,只觉凉风习习,夕阳如画,风窗露槛,视野极佳,可见远处晚鸟碧空,云海金碧,近处芍药吐秀,绿荷含香,正是初上华灯的时候了,远眺过去,居然可以略及城门。城门守备森严,又似列队准备迎迓什么人物似的重大仪仗。 唐肯纳闷了一阵,忽听门口“嗖”地一声轻响,唐肯急回身,似有一物闪过,又似空无,只有夕阳斜晖,无力的烫贴在画栋上。 唐肯以为自己眼花,但是在刹那间的映像里,确是有人一窜而过。 唐肯怔了怔。楼下依然传来行酒令押戏笑闹之声,隐隐约约。 唐肯忽然想到,这一班市井豪侠,寄居在这样龙蛇混杂的地方,还能保持雪志冰操,忒也难得。 但他仍然肯定自己刚才明明瞥见有人。 不过这感觉很奇怪,明明看到是人,但仿佛人的形象又不完全,就像看到鸟而无翅,花而无色一样。 他想了一想,不觉探头出去。 没有人。 这一探头间,看到了走廊上东厢那列高雅的房子。 唐肯再回到房里来,夕阳在画栋上似贴了一张陈年的旧纸,唐肯忽然想起丁裳衣。蓝衣紫披风的丁裳衣,带着风尘和倦意站在那里。唐肯揉了揉眼睛,才知道是幻觉。 他揉去了幻觉,但揉不去内心的形象,仿佛丁裳衣还倚在柱上,那感觉伴着楼下的签簧靡音,像一个习惯于岁月无常的幽怨妇人,在物是人非的琼楼玉字雕龙画凤里幽思绵绵。 唐肯觉得自己一旦想起丁裳衣,就越发忍不住要想下去。 丁裳衣美得像一朵在晚上盛开的蓝牡丹,但又定得像香龛里的淡烟,那么艳的开在那里,又飘忽无定。她跟关大哥是什么关系,关大哥死了,她一定很伤心了罢,她现在在干什么,她现在在哪里? 唐肯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放轻了脚步,往东廊的厢房走去。 这时日暮迟迟,暖洋洋的照在檐上、柱上、瓦上、梁上,有一种封尘的感觉,人也变得懒洋洋起来。 唐肯经过三四间厢房里,都听见笙歌、劝酒、浪语、狎戏的荡语淫声,心中一阵怦怦乱跳,三步变作两步,蹑近东边厢房,也不知哪一间。 这时,“咿呀”一声,一道房门被推了开来。 唐肯觉得自己这时候被人看到似乎不好。心里一慌,背后便紧贴一扇门户,心乱间不觉用了些力,忽地折门一松,向后跌了进去。 唐肯“骨”地跌了进去,自己也吃了一惊,只见那房间布置得雅致温馨,幽香扑鼻,显然是女子香闺,便想离开,但那在对面开门出来的丫环似听到微响,侧首往这儿张了一张,唐肯忙把全身退了进去。 待得一会,那丫环走后,唐肯正想离去,忽听房内有饮泣之声传来。 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好奇心驱使之下,便往内走去,那房间布置得甚为奇特,愈走愈是深阔,在一座精雅的黑色屏风之后,还有一层布幔。 唐肯觉得这样偷窥别人的隐私,似乎有些不妥,正想干咳一声示意,却正好在此时听到这样凄而低沉的声音,像把无数悲思贮积成暗流的碎冰,刺伤心头。 “关大哥,你死了,叫我怎么活?你死了,就逍遥了,自在了,我呢?不是说过,谁也不许先死的吗?!……” 唐肯听得心头一震,这正是丁裳衣的语音! 这时又听到丁裳衣抽搐着道:“……你把这残局都留给我,这不公道的,我都不要管了,你活着,我帮你照料,你死后、我要来作什么?你时常要那班兄弟过得好、活得好,可是,你自己为什么要死呢?你这样一死……我,我也跟你一起去,大哥,你慢走一步,等我把——” 语音决然。唐肯大吃一惊,再也顾不了许多,呼地冲了进去。 这一冲进去,就瞥见丁裳衣手腕持着利剪,指着自己颈上。 唐肯大叫一声:“丁姑娘,万万不可——”因为冲得太猛,卷起布慢,迎头罩下,卷住了他的身子,然而他还一味发狠往前直冲,以致“吣波波”数声,整张布慢裹着他的身子被撕裂了一大片。 唐肯奔至丁裳衣面前,双手被布慢卷裹着,一时腾不出来抢夺丁裳衣手中的剪刀。 只见丁裳衣穿着白色的内服,乌发披在肩上,丰胰匀好的姿态更增媚色,虽然她眼神里有些微惊怒的样子,但看去依然淡定。 唐肯见到她美艳的样子,怔了一怔,更加心痛,一叠声的说:“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丁姑娘……”边说边挣动,他力大如牛,一挣之下,幔布是裂了缝,反而扯了下来,罩住他的头脸。嘴巴也给布絮塞住,一时作不得声。 好不容易才挣出脸来,又想说话,丁裳衣忍不住一笑。 这一笑,好似幽黯的全室都亮了一亮。她背后的黄铜镜、梳妆奁、披挂在古老椅背的宝蓝衣裙都照亮了起来。 然而她的唇红如凤仙花汁,脸白如雪,一对眼睛弯弯的像娥眉月一样,唐肯不禁看得痴了,布帐仍裹卷在他身上,他已忘了挣扎。 丁裳衣脸上又换上一层冷寒的薄霜:“你来干什么?” 唐肯愣然道:“你不是自杀……?”目光瞥见桌上有数嘛谮发。 丁裳衣忍不住笑了笑,用贝齿咬了咬红唇,道:“出来。” 唐肯狼狈地抖开了裹在身上的布裹,一直说着:“对不起,我以为你在……”转身要行出去。 丁裳衣忽叫住他:“告诉我,你是在什么时候认识关大哥的?他……他在里面活得可好?” 唐肯转首望去,夕阳在窗外的画檐上,有一棵不知名的树,树梢轻摇,还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啁啾着。唐肯不知道丁裳衣眼里漾晃着的是不是泪光。 他很快就接下去说,说时带着神采:“……关大哥一到了狱中,我们狱里就似来了救星,你不知道,从前那牢头和几个班头,爱怎样就怎样,有一次,用一种极毒辣的刑具,把韦老爹的手指甲一只只拔出来,但大哥即时破牢而出,你道他怎样……?” 丁裳衣眼睛闪着神采:“怎样?” 唐肯一拍大腿哈哈地道:“大哥三拳两脚,把那几个惨无人道的家伙打倒,然后用那扯指甲的器具,来把他们的牙齿一只只拔掉!”你猜大哥怎么说?大哥说:“你们害人害得兴高采烈的,这次反害其身,让你们尝尝害人的滋味!大哥元气充沛,这一说话,全牢都听见,牢里兄弟,莫不拍手叫好!” 丁裳衣也不觉低呼一声,“好!” 唐肯见丁裳衣欣然,便又叙述关飞渡在狱中的第二阙英雄事。关飞渡在牢里虽然虎落平阳,但仍然有说不完行侠仗义的事。 唐肯说着说着,叫着“大哥”的名字,仿佛也真个成了“关大哥”身边那一名生死患难的老兄弟,自己讲得时而热血贲腾,时而顿足捶胸,浑然忘我。 丁裳衣也悠然听着,有时含笑,有时带泪。 窗外夕阳西没,繁星如雨,布了满空,已经入夜了。 然而房内两人,还在一听一诉,像细说着天宝遗事。 只是那些英雄故事里的英雄,已跟天外的星月一般,纵有英魂,也是闪亮而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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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作品·骷髅画·二
第四章:断臂
突然之间,“嗖”地一声,巨斧飞出! 易映溪一纵身,半空接住巨斧! ——巨斧原本是在关飞渡手上的,现脱手飞出,显然是非言氏兄弟之敌。 ——看来,言氏兄弟的武功还要在易映溪之上! 唐肯心中大感震栗:他一直以为易映溪的武功会在言氏兄弟之上,而今见此情境,知道言氏兄弟更难应付,不禁耽心起来。 只闻关飞渡一声浩叹:“要是我的腿还能动,你们一样讨不了好。” 言氏兄弟还未开口,李惘中已道:“幸好言氏昆仲向我进言,要是留下你双腿也许还真留不住。” 突然之间,屋顶上“轰”地一声,跟着“呼,呼”疾响,灰尘瓦砾,大片落下,唐肯被一些尘埃弄入了眼睛,一时睁不开来,也不知发生什么事。 只听有人大声呼道:“关大哥,我们来救你!”跟着便是激烈的搏斗声响。 唐肯只觉自己肩上一阵震荡,再便勉力承受,再睁开眼时,只见言有义嘴角溢血,扶在白色的墙边,血像花河一般溅了开了。 唐肯忽觉肩上的人一阵摇晃,正想发问,忽见自己头上也有一些腥湿的液体淌落,唐肯一看,原来是血。 唐肯骇问:“关大哥——” 关飞渡沉声喝:“追李惘中——语音中断,似肺部突然抽紧一样。” “砰”地一声,唐肯瞥见一个穿密扣劲装的汉子,浴血倒地,手中的刀也跌在一旁。 关飞渡断喝一声:“快!” 李惘中这时已从床上站起,易映溪神色苍白,一面发出尖啸,一面挥动银斧,又一名劲勇的汉子给他劈倒! 唐肯再理不得,举步向李惘中处发力猛奔—— “虎”地一声,易映溪一斧横劈而至! 唐肯正要闭目不敢看,勇奋前冲,忽觉膊上一沉,然后一轻,关飞渡已越过易映溪头上,飞扑李惘中! 易映溪登时顾不得斩杀唐肯,斧锋一翻,倒割而上,唐肯清楚地瞧见斧面上喷溅出一蓬血花,在关飞江的腹腔飞割而过! 可是关飞渡也到了李惘中身前。 李惘中“铮”地拔剑,关飞渡一掌击落他的剑,一手抓住他的咽喉,关飞渡落地时,把李惘中也一起扯倒。 两人才倒地,一人已然扑至,便是言有信。 言有信虽已赶到,但却不敢出手。 因为李惘中已落到关飞渡手中。 唐肯几乎不敢置信,李惘中的武功竟如此低微,一招之内,便被身负重伤而且残废的关飞渡擒住。 言有信后面,紧跟着三名汉子,一个挥动流星锤,一个手持月牙铲,另一个拿齿锯刀,一起向言有信背后递刺出去! 言有信霍然回身,也不见他怎么动手,已把一人踢飞,夺下月牙铲,架住齿锯刀,关飞渡倏地一声大喝:“住手!” 言有信丢下月牙铲,退到一旁。 这时言有义和易映溪己一前一后,包抄关飞渡,虎视眈眈,却个敢动手。 关飞渡道:“你们再动手一--”声音一噎,显然内外伤一齐发作,痛楚非常,“我就杀了他!”说着手上一用力,那李惘中早已脸白如纸,这一捏,却使他胀红了脸。 言氏兄弟和易映溪相觑一眼,谁也不敢妄动。 李惘中却也倔强,嘶声道:“你们快进来杀了他,别管我!” 关飞渡怒叱:“你不怕死?!” 李惘中傲慢地道:“谅你也不敢杀我!”关飞渡抓住他脖子的手又一紧,李惘中闷哼一声,依然咳呛着说:“你杀了我,天涯海角,都逃不掉!普天下的捕快,也不会放过你!” 关飞渡另一手捂住胸膛,怒笑道:“我就杀你看看!” 言氏兄弟一齐急叫道:“关老大,且慢动手!”易映溪也情急地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关飞渡脸色转了转,看了看唐肯,又望了望在房里殷切盼待的三名汉子,长吸一口气,道:“不杀他,可以,让我们走!” 易映溪脸上立即现出为难之色,言有信却立即道:“放你门走可以,但要先放了公子。” 李惘中嘶声道:“别让这些王八羔于走——” 关飞渡手上又紧了一紧,李惘中的声音立时哽住了,关飞渡斩钉截铁地道:“不可以,他要跟我们一道走,待到了安全所在,才放他回来。” 言有信脸上露出了迟疑之色,言有义接道:“关……关大哥,您可不能言而无信啊!” 关飞渡冷哼一声,道:“我可不是言氏兄弟,我说过的活,几时有不算数的?!” 言有信、言有义一起异口同声的说:“是,是,江湖上的弟兄,那个不说关大哥一言九鼎,生死无悔的!” 易映溪立刻现出不同意之色,望向言氏兄弟,踌躇地道:“可是……” 言有信沉声道:“易兄,救公子要紧。” 言有义也道:“关大哥说话一向算数。” 易映溪只有把要说的话吞回肚里,李大公子的命万一有了个什么差错,这是二十个易映溪都担待不起的事。 那三个在房里的汉子,本来脸色都一直绷紧着,现在才较宽松下来,其中两人去察看已经倒地的两个同伴,剩下拿齿锯刀的大汉兴奋地道:“关大哥,我们走!” 关飞渡道:“我已叫你们不要来了,你们就是不听话!” 拿锯齿刀的大汉道:“不仅我们来,丁姐姐也来了。” 关飞渡忽然间神色变得牵置、苦涩,交织成一片,唐肯自见到他开始,直到带伤出手制住李惘中,脸色都从来没这么难看过。 关飞渡脸色虽然难看,但眼睛却似烛苗般点亮了起来。 唐肯见过这样子的神情。那是他局子里的小跟班“小弹弓”恋爱上了局主的掌上明珠高晓心的时候,便有这种患得患失的神情。 他做梦也没想到英雄豪勇的关飞渡关大哥,也会现出这样的神情。 言有信、言有义见关飞渡脸色数变,生伯关飞渡杀人,各趋前一步,只听关飞渡厉声问:“裳衣在哪里?!” 拿锯齿刀的汉子不料关飞渡如此声厉,一怔,持月牙铲的放下已死去的同伴,道:“丁姑娘以为您仍在牢里,跟老七老九闯进去了。” 关飞渡急叱:”还不施发暗号叫他们撤走!” 持月牙铲的汉子忙答;“是。”仰大撮唇尖啸,一长三短,又三短一长,啸音凄烈,直似电割云层,传了开去。 这时外面已经有骚乱的声音,火光熊熊闪晃。 言氏兄弟相觑一眼,又自往左、右逼前一步。 关飞渡气急地道:“糟了,他们被人发现了。” 拿流星锤的汉子道:“大哥,您先退走,您走了,大伙儿都会随你走。” 唐肯也插口道:“是呀,关大哥,你先走——” 关飞渡沉声道:“大家一起走——”忽瞥见言氏兄弟又各逼进一步,已经离自己极近,吆道:“停——” 蓦然“砰”地一声,一身着亮蓝绸质劲装,紫兰色披风的女子,自屋顶而降,犹似一朵紫色的壮丹花,在一个令人全然意料不到的环境里冉冉绽放。 这女子一落地,叫了一声:“关大哥。”嗓音微微有些低沉,像古琴中几个低调一起拨响,语音的情切犹似秦筝的乍鸣。 关飞渡一见这女子,眼中尽是爱慕之色,正想说些什么,倏然之间,掌握中的李惘中。竟一反时,重重撞在他的腰胁上! 关飞渡吃了这一撞,闷哼一声,手一松,李惘中脱离掌握,急掠而出! 言有义、言有信这时已同时掠了上来,一迎向李惘中,一截向关飞渡! 关飞渡知道自己这行人生死存亡,全在能不能制住这恶少身上,身形一接一弹,急射而出,已到了李惘中后面。 关飞渡再要出手,言有信已扑到,双指迸伸,直插关飞渡双目。 关飞渡左掌一遮,以掌格住言有信双指,但言有信指劲了得,竟在他掌心戮了两个血洞。 可是关飞渡的右掌易为爪,抓住李惘中之后拎,同时间发出一声大叫:“你们快走,聂人魔回来了可谁都走不了!” 李惘中性于桀傲,一被抓住,回剑反斩,但关飞渡五指一紧,分别扣住他后颈三处穴道,李惘中登时挣身不得,剑也垂了下来。 这几下鹘起兔落,李惘中脱逃,关飞渡追捕,言有信阻拦,及至关再捉住李,而李出剑落空之际,言有义双拳已向关飞渡胸膛击出! 这刹那间,关飞渡一手挡住言有信双指,一手抓住李惘中,除非放人,不然就得硬挨言有义足可碎石裂碑的“僵尸拳”! 关飞渡居然不放人,也不退身,连言有义在这电光火石间也以为双拳已经击中关飞渡,然而事实上,言有义的双拳只险险在关飞渡双胁与双肘间穿了过去,击了个空! 言有义双拳击空,心知不妙,如果关飞渡还有双脚,自己便一定吃了大亏! 言有义也是应变奇速,尖呼一声,直冲而上! 李惘中刚挣脱之时,场中的四名汉子和那女子,都一起兜截过去,但他们身形甫动,易映溪也同时发动! 易映溪的巨斧舞扬开来,一片银光烟熠,如狂飚骤至,电旋星飞,以一柄巨斧,笼罩五名敌手,仿佛无人能入雷池一步。 银光中蓝衣一点,突破斧影而出! 眼看巨斧像巨石辗花一般要把这纤纤细腰切为两截,倏然之间,女子足尖就在斧面上借力一蹬,急纵而起,巨斧砍了个空! 女子投向关飞渡处! 易映溪知道眼前数名敌人中,只有这女子武功最好,言氏兄弟已在全力抢救李公子,如果自己连几个小脚色都罩不住,日后自己想在李大人麾下呼风唤雨,恐怕不容易了。 想到这里,心中一横,飞斧脱手而出,半空呼啸急旋,追劈那女子! 那女子已抢近言有义背后,跟言有义交了一掌,言有义匆促招架,两人各向左右退了一步。 关飞渡见那女子来到,自是大喜,但这时飞斧已然斩到! 关飞渡陡喝一声:“小心——!” 那女子已然省觉,乌发“伏”地一甩,紫披风急骤升起,宛似一朵蓝海棠忽自地上开到了天上! 飞斧带着尖啸与银光,险险擦过! 飞斧击空,即急旋飞劈向关飞渡! 挡在关飞渡身前的是李惘中! 飞斧变成向李惘中旋劈而去! 这一下,不仅易映溪大吃一惊,就连言氏兄弟也措手不及,李惘中颈上穴道受制,更吓得脸无人色。 这下突变,众人都不及救李惘中。 关飞渡突喝了一声,本来抓住李惘中后颈的手,陡然一松,跟着手臂一长,在李惘中肩膊上直伸,在急旋得只剩一团光影的飞斧里一抓! 这一抓,已拿住斧柄! 急旋的飞斧立时停止! 这时,易映溪等才松了一口气,连言有信、言有义都不禁喝起采来。 却不料剑光一闪,李惘中猝然回剑斩落,关飞渡不意李惘中居然下此毒手,不及缩手,然双腿已废,飞退无及,一只右手已给李惘中当了下来。 李惘中一招得手,“哈哈”一笑,剑势回指,抵住关飞渡下颔,怪笑道:“你也有今日。”神情得意已极。 这时,关飞渡右手才“哨”地落下地来,五指还紧握着银光闪闪的斧头。
第二部:牡丹罗刹
第一章:逃亡
关飞渡一时之间,还未感觉到痛楚,只感到愤怒、悲恨与难过。众人也都静了下来。 李惆中用手一捺,在关飞渡颔下抹了一条血痕,得意地道:“怎么样?现在落到我手里了罢?——”还要说下去,忽给关飞渡深痛恶绝的眼神慑住,一时说不下去。 随着便是那女子一声充满哀伤、心痛的轻呼。 言有义忽然叫了一声:“公子,杀了他,快1”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 李恫中一错愕间,关飞渡碎然扬起手掌,他唯一剩下的一只手,一拳就向李恫中脸部挥去! 李惆中武功并不好,但关飞渡这一掌也全无章法可言,李惆中情急间挥剑一架,关飞渡也没有缩回左拳。 拳“砰”地击中李惆中脸部,李恫中鼻血飞溅,往后飞跌了出去,他的剑也穿在关飞渡的的手臂里! 那女子恨叱一声,扑到关飞渡身前,舞剑卷起狂花,把要扑过来的言有信与言有义逼了出去。 关飞渡已开始感觉得椎心刺骨的疼痛,哑声道:“你走,你们快走——” 女子的剑挥得更紧,女子不住地回头看关飞渡:“我不走,不走,要走,一起走——” 暮地,李惘中怪叫一声。 声音轧然而断。 他中了关飞渡一拳,本来一直往后跌去,不容易才站住了身子,突然间,胸前凸露了一截带血的刀尖。 李惘中怔了怔,不敢相信这是个恐怖而绝望的事实,才叫出声来,便已气绝。 在背后刺他一刀的人是唐肯。 唐肯的武功,比起那些劲装汉子,也不会好到那里去,他武功在这些人中并不特出,又不知如何跟这班援手配合,只好呆在那里,看瞬息数变,触目惊心,直至李惘中卑鄙暗袭斩掉关飞渡一只手,唐肯血气沸腾,往上直冲,再也憋不住,地上抄了一把刀,见李惘中恰好飞跌而来,一手抓住稳下,再一刀就搠了过去。 这一刀,把李惘中穿心而过,立毙当堂。 李惘中一死,在场的人,无有不怔住的。 半晌,言有义症声道:“你——!” 言有信试着叫了一声:“公子——” 唐肯松了手,李惘中连人带刀趴了下去,这时,准都可以看得出李惘中已然死了。 唐肯也感觉到自己一时愤怒,虽是做了一件痛快事,担却是错事。 ——这些人中,最尊贵的是这个恶少,武功最弱的也是此人,照理应该挟持着他,让大家得以平安离开这儿的! ——自己却把他一刀杀了! 唐肯看着地上的死人,鲜血迅速地染红了一大片白地毯,漫延到自己脚下,他忍不住退了一步;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亲手杀了黑自两道无人不卖帐,陕西省高官,青田县县大爷的独子! 关飞渡忽喝了一声:“一定要把他救走!”他这句话是对女子说的,那女子愕了愕,才意会到话中的“他”是指谁。 关飞渡一说完了那句话,脸上显出了一个悲痛决绝的神情,涩声叫了一句:“保重,快走!”突把头二拧,左时一拧,尽余力急射而出,“砰”地头撞墙上! 一时鲜血飞溅,女子和数名大汉均不及抢救,纷纷惊呼:“关大哥!” 言有信、言有义这时一齐掠到李惘中伏尸处,带起一阵罡风,唐肯本来张大了口,因心中极度的恐惧而大叫一声,但都给劲风逼了回去。 那四名劲装汉子见关飞渡一死,心都乱了,屋顶上又落下了一名精悍青年大汉:“丁姐,咱们——?” 丁裳衣背向他们,跪在关飞渡尸首之前,双硷冖微起伏着,显然是在抽搐着。 言有信确实李惘中已回天乏术,脸色青白一片,疾站起疾喝:“杀无赦!”言有义却闪身抄起落地上的那幅人皮画。 那四名大汉手持兵器,严阵以待,隆牢头奔出房去,大声疾呼,这时丁裳衣忽然回头,她回头的时候,脸上本来还有泪痕,但在回首的刹那,她已经挥手揩去,她用低沉得像触动伤痛最深处的语言道:“保护这个人离开!” 那持月牙铲的大汉问:“大哥的遗体——?”他本来是想把关飞渡的遗骸抱走、不料“哄”地一声,丁裳衣纤手挥处,打出数点星火,一下子蔓成大火,把关飞渡的遗体烘烘地焚烧了起来。 那精悍青年诧异地呼道:“丁姊——!” 丁裳衣起身,自地上抄起剑,说了一句:“人都死了。”已掠到唐肯处。 唐肯只觉眼前一花,一阵香风袭来,那女子已到了自己身前,唐肯只看到一张风韵楚楚的脸,有说不出的雅致,道不尽的高贵,但再雅致和高贵都掩饰不了,这女子眼神里刻骨铭心的痛苦,唐肯在这时分里怔了一怔,忘了自己正处于生死关头,仿佛重见到一个亲人,在自己身旁,刹那间的安慰和满足,仿佛老人在死前见到最心疼的儿女到了床前。” 丁裳衣看也没看他,疾道:“还不走?!” 言有义喝道:“截下杀人凶手!” 丁裳衣一扯唐肯,呼地一声,紫云般飞升上屋顶的破洞! 言有信、言有义、易映溪三人分三个方向同时包抄了过来,但使月牙铲、锯齿刀、流星锤的三名大汉各自兜截了过去,只有那精悍青年跟着丁裳衣和唐肯掠出屋顶。 丁裳衣足尖才沾屋瓦,弯声四起,飞矢如蝗,自四面射到,丁裳衣忽卸下紫披风,卷舞兜迎,把箭矢都拨落,向屋瓦的破洞下叱道:“不可恋战,快走——” 她只说了几个字,再没有说下去。 因为她瞥见里面的情景。 那一瞥当中,已经知道那三个好兄弟再也不可能走得了——他们为截住言氏兄弟及易映溪的追击正在拼出生命的最后一点余力。 她跟下面的三名大汉正如已经伏尸在室里及牢中的三人一样,都是情同手足的好弟兄,原本他们在下面拼死,她也不会独活。 但她只瞥了一眼,立即下了一个决定:不管怎样,一定要活出去。 她的剑突然不见了。 披风狂舞,像一朵失去控制紫色的迅云,舒卷翻涌着,飘到官兵伏身之前,官兵拔刀相抗,在紫色祥云中无处可袭,忽“哎哟”一声便倒了下去。 当他们看见披风中露出一截紫蓝色的剑尖之际,都已来不及相抗。 唐肯和英悍青年也在全力厮杀。唐肯已夺得一柄红缨枪,青年拿的武器是银棱,两人并肩杀了出去。 丁裳衣披风过处,如摧枯拉朽,回首再把唐肯和青年身边数名敌人刺倒,黑瘦子叫道:“丁姊,西南方!” 丁裳衣一扯唐肯,往西南方掠去,在围墙上、屋瓦上埋伏的七八名衙差,纷纷阻拦,唐肯正要动手,却见眼前紫气中隐现剑光,敌人一个个都倒了下去。 突然之间,丁裳衣的抢进陡止。 月色下,墙头上,站了一个人。 乍眼间,看不清楚,还以为是一具僵尸。 唐肯怔了怔,再看才知道是言有信。 言有信道:“披风罗刹,放下剑,你不是我的对手。” 丁裳衣没有答话。 她的剑已出手。 紫披风云朵一般罩向言有信,剑尖在刹那间刺向言有信眉心穴。 言有信双目平睁,一眨也不眨,待紫披风舒卷中木然不动,一挨剑尖突现,他的头一偏,避过一剑。 丁裳衣一剑不中,义刺第二剑。 言有信也是凝目以观,待剑尖刺出时,才退了一步,避过刺胸一剑。 丁裳衣的披风笼罩之下,等显现剑尖时,已间不容发,但言有信就在这千钧一发问避了开会。 丁裳衣的披风抖动,像玫瑰花蕾乍然吐绽一般,层层叠叠,往下罩落。 言有信双眼发出幽异的蓝光,定定的望着紫披风,不闪不躲。 紫披风罩下,并无剑光。 言有信全身已给紫披风罩住。 这时,丁裳衣倏然出剑,剑尖要穿破披风刺杀言有信。 言有信倏地出手,中指“拍”地弹在剑身上。 丁裳衣吃了一惊,右手稳住剑势,左手一卷,紫披风紧击言有信的脖于。 正在这时,下面呼喝连声,易映溪挥舞巨斧,飞掠过来。 唐肯提着红缨枪,舞得虎虎作响,可是逼近的衙役越来越众,唐肯也越舞越吃力,仿佛是枪带动着人,而不是人带动枪。 丁裳衣心中大急。 忽听罩在披风里的言有信含混的道:“姑娘,先往内里闯,那儿是家眷居处,很少伏兵,到最高那阁楼才转向西南,即可突围。” 丁裳衣起先听到言有信说话,怔了一怔,未能置信。言有信既然能发声,那紫披风自然奈何不了他,最令丁掌衣惜愕的,倒是言有信的话。 言有信正在指示她一条出路! ——只是言有信的话,可不可信? 丁裳衣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觉手腕一震,披风再也罩不住言有信,震扬开来,言有信忽“哎哎”一声,自墙头摔了下去。 丁裳衣眼角瞥处,百数十名衙役正蜂拥而出,再也不及思索,一拉唐肯,挥剑刺倒三四人,正想救那精壮青年,却见青年已给易映溪缠上,知已无望,往内直掠! 这一下,丁裳衣不往外逃反往内闯,果令众人惊讶,言有信在下面大叫道:“快,快去保护大人家眷!” 内围的防守本就疏松,加上阵脚大乱,丁裳衣与唐肯很快就掠到了后园,瞥见最高的楼阁,即转西南,沿围请飞驰,遇到两次阻击,丁裳衣披风激扬,刺倒了三人,忽听下面一声嗯哨,一辆马车,正在围墙下等着! 马车旁,正有两个汉子,仰着脖于往上望。 还有一名老者,坐在马车前,手里执着鞭子,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三人一见丁裳衣,喜叫:“大哥呢?” 丁裳人摇了摇首,三人一起现出失望之色,其中一人,刷地掣出雁翎刀,往内就闯。 另一个粗眉但眼睛发亮的大汉一把抓住他,呛喝道:“牛蛋!做什么?!” 那叫做“牛蛋”的斯声挣道:“别拦我,我替关哥报仇!” 丁裳衣忽觉后面风声陡起,原来是那精悍青年喘气休休的赶至,后面追着一大群人,为首的是易映溪,手中银斧漾起灿光。 丁裳衣一跃而下,掴了牛蛋一巴掌,牛蛋一怔,丁裳衣低叱道:“你要报仇?你这是去送死!”那坐在辔上的老者叫道:“丁姑娘,快上马车!”丁裳衣向唐肯、青年一招手,三人同时掠人马车。 丁裳衣向那在外的两个汉子喝道:“还不快进来!” 那粗眉大眼的汉子道:“人大多,马跑不快,咱哥儿俩去引开追兵!” 丁裳衣深深的望了他们一眼。 她只望了一眼。牛蛋与粗眉大汉眼里都透露了感情。丁裳衣一点首。 那御辔者立即吆喝一声,四马齐嘶,撤蹄急驰。 青年执住银棱,臂额都是沾着汗滴和血水,蹿到车后,抓紧车沿,双眼直直的望着车外;唐肯也随他看去,只见那些衙差已翻过墙来,四面八方也出现许多官兵,涌向那两名留着的大汉。 那两名大汉正各一、拍对方肩膀,往两个跟马车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很快的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跟其他许多黑点厮杀起来。 马车奔驰,风很猛烈,唐肯已经自由了,但他的心情依旧沉重。 丁裳衣坐在车内,背向二人,始终没有说话;驾车老者的呼吆之声,不断传来,也不知是在催马速奔还是要喝出心中的郁闷。 马车奔驰了一会,后面居然砂尘滚滚,有七八劲骑渐渐逼近。老者鞭响之声更急,两旁景物,越闪越快,驰入镇中,路上行人慌忙走避,但老者在危乱中依然控纵自如,不但偌大的马车没有碰伤一人,连车身也没碰撞过街边的摊于。 后面紧追的马匹,遭遇可就大大不一了,每逢弯角或陡然的窄路狭桥时,不是自己跌得个马翻入卧,就是把行人撞倒,十分凶悍狼狈,只是其中有数骑,看得出来精悍好手,一面呼着:“别让杀人重犯逃了!”一面鞭马控辔直追。 忽然间,前面道旁跃出八九名衙差,拔刀喝道:“停车!下车!” 老者只望了丁裳衣一眼。 丁裳衣犹自沉思里乍醒,点了点头。 老者低吟一声,手一收紧,马车渐缓,拦车的一名都头拦身喝道:“统统滚下车来……”话未说完,老者长啸一声,长鞭半空速起四个鞭花,拍拍拍击在四匹马背上。 四匹烈马,一齐蹄卷鬃扬,疾骋飞驰,那都头走避不及,登时被撞倒,其余两三名衙役,也忙不迭的跑避。剩下三名衙役拔刀要斫马,但见丁裳衣一扬手,细如毛发的银光一闪,已倒下了两名,另一人手起刀未落,已给老者一鞭卷飞了斩马刀。 马车继续前闯。 后面追得最贴近有三匹马,马上三人都英悍十分,其中一人张弓来射,但因马上巅巅,难以瞄准,都给唐肯和青年拨落。 忽然,后面一骑,追上三骑,马上的人弯弓搭箭,竟是言有义。 “嗖”地一声,箭脱弩飞射,正好老者驾着马车在此时转了一个弯,这一箭劲力虽强,但却在唐肯与黑瘦子二人之间穿了出去,射了空! 这一箭虽然射空,但一直飞出去,正好射向老者后心! 唐肯和青年都知道言有义的武功了得,见那一箭射空,自是谁都不去硬接,不料这一箭取的是老者背心,两人均吃了一惊,一齐往内扑将过去。 两人同时抢出,都是应变奇速,唐肯身形魁梧,势较威猛,抢在前头,但青年胜在伶俐,在唐肯腋下钻出,一手抓住箭尾。 同时间,唐肯亦握住箭身! 两人手指一触及飞箭,只觉犹如碰沾炙铁,但两人救人心切,都不缩手,箭身强力反震之下,拍拍二声,年轻人的无名、尾指指骨发出震裂的声响,而唐肯悖强握住箭身,掌心也烙了一道血印。 不过两人始终没有放手,才截得下那一箭。 那青年脸色痛得发青,瞪了唐肯一眼:“好汉子!” 唐肯也闷哼一声:“有种!” 英悍青年忍痛道:“叫什么名字?” 唐肯道:“唐肯。” 精悍青年又白了他一眼,道:“豹于胆?” 唐肯反问道:“阁下?” 青年人道:“许吉。” 唐肯一惊道:“‘拼命阿吉’?” 丁裳衣忽道:“现在还不是叙谈的时候。”她说话的声音低沉,仍背着身子。 许吉即应道:“是。”与唐肯回身把守车后,才知言有义那箭射出,跨下坐骑竟被生生压毙,坐骑萎倒,言有义己飞上另一骑,一掌把马上捕快推了下来,不过,这样己是慢了一慢,老者熟练卓越的御马术已把这些人抛离了一段路。 只听那老者一面在大街小巷左穿有插,一面疾问:“要出城还是回巢?” 丁裳衣只略想了一想,即答道:“回巢。” 老者嘶呜一声,策马又转了七八个弯,忽向丁裳衣作了一个眼色,齐喝一声:“起!”飞身掠入一家大宅里。 唐肯一怔。许吉一把抓住他,也向大宅围墙上跃去。那马似通人性,继续拉着车蓬往不远处的城门疾驰。 这时,城门口已把满了官兵,以致唐肯在大宅飞檐上才张了一张,也可以感觉“插翅难飞”这句话之贴切。
第二章:英雄旧事
唐肯和许吉落入大宅内,落脚处可见兰亭台榭,山石花木,是在宅子的后园之地。 丁裳衣和老者已前疾去,没入假山篓草间。 唐肯和许吉稍稍呆了一呆,忽听一个啸声呼道:“喂,这边,这边!” 只见一个装扮似家丁的人,招手示意,向园林旁闪去,唐肯和许吉连忙跟上,不一会便看见一道半月门,门外有四名大汉,两顶宽大的宽轿。 只闻第一项轿子竹帘里传出丁裳衣低沉的声音:“快,上来!“ 许吉招呼一声,跟唐肯迅疾地掠入另一竹轿里,两人贴身而坐,近得可以闻到彼此的鼻息。 他们一入轿内,轿子就被抬了起来,支支戛戛作响着,一摇一晃的往前行。 他们在轿子里听到外面骚乱的声音,有步卒、马蹄、呼喝、还有人们争相逃避,小孩哭叫的声音。 轿子忽然停住。 前面有人喝问:“吠!轿里是何人?我们要检查!” 又听一人没好气的道:“喂,你没看见这是‘菊红院’的轿子吗?里面准是‘菊红院’的姑娘们了,嘻嘻……” 先前那人改用一种近乎侮狎的声音道:“嘿,里面坐的是那位姑娘啊——?”只听抬轿的汉子道:“我们抬的是牡丹姑娘的轿子。” 拦路的人一听,都似吃了一惊,忙道:“不知是牡丹姑娘的轿子,恕罪恕罪,请过请过。”就让两顶轿子过去了。 唐肯自然一头雾水。隐约听到后面二人犹在低声嘀咕道:“牡丹姑娘哇……她不是跟咱们鲁大人相好的……” “别说得那么响,鲁大人的手段,你没见识过?!” 唐肯从竹帘缝隙望去,只见先前说话的那个官兵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什么。 轿子继续前行,把后面的官兵都抛远了,却来到一座仙馆银灯、玉石拱桥的府第前,府前张灯结彩,充溢着莺莺燕燕的荡语靡音,自有一种柔靡回荡的气氛。 唐肯虽然一直是住在宋溪镇中,但也见过这青田县的首要大城里最著名的流莺艺妓之所在:“菊红院。” 唐肯断没想到,自己前脚才离开监狱,后脚已跨入妓院来了。 那两顶轿五且抬入“菊红院”,鸨母和龟奴也没有阻拦。 两顶轿子一直往楼上抬去,直到三搂长廊,这些抬轿的人脸不红、气不喘,显然都是内功甚有造诣的高手。 唐肯至此方才比较可以猜得出:这些人想必是来自一个有组织的帮会,这些人平常各有司职,贩夫走卒,风尘女子各适其所也各恃所长,他们这次本拟救关大哥出困,不料关大哥因为一念之仁,遭好贼所害;想到这里,唐肯不禁义愤填膺。 ——这班狗官!仗势欺人的衙役!那有资格做执法的人! 轿子在长廊,忽分两方而行,丁裳衣那顶轿子,往东折去,东面廓室衣鬓香影,华贵典丽,而唐肯和许吉这顶轿于是往西抬去,西面是几间小房,倒也清雅干净。 轿子抬入房中。 许吉向唐肯一点首,一跃而出。 只见抬轿的两名大汉,神情都有些发急,一人哽咽着问:“关大哥……他真的……?” 许吉难过的摇首:“大哥他……遭了贼子暗算!” 那唆咽者脸上现出一副决绝的神情,陡拔出牛耳尖刀。便要走出房去,另一虬髯大汉一手抓住地,低声喝问:“你要怎样?” 原先的高颧大汉咬牙切齿地道:“今晚那姓李的狗官会来这里寻欢作乐,他害死大哥,我就给他一刀!” 虬髯汉子叱道:“老六,李鳄泪的武功何其了得,大哥都尚且不是他的对手,你莽然行事,只害了大家!” 那“老六”气得冷笑道:“老八,你没胆子,你不要去!” 许吉忙道:“六哥,不能去,大哥不在了,一定要听丁姊的命令行事,你不顾帮规了么?!李鳄泪带的是那姓鲁的狗官来,他自己可不一定到,你又从何下手?!” “老六”一听,垂下了头。 许吉向唐肯介绍道:”这位是‘豹子胆’唐肯,大哥在牢里的患难弟兄。” 唐肯向那两名大汉见礼。“多谢两位相救之恩。” 两人一听唐肯在狱中跟关飞渡共过患难,也都尊重起来,老八拱手道:“我姓嵇,你叫我嵇老八便是。” “老六”也道:“刚才我气急,唐兄弟一定见怪。我姓万,也叫我万老六便得了。” 唐肯忙道:“两位哥哥义薄云天,为关大哥之死当然悲愤,唐某只有佩服,何以见责。” 这时,有两个乖巧白净的婢女端水盆走了进来,在内室也盛好了热水,水里还放了抽蕊柏叶,要替唐肯等人擦脸洗身。嵇老人、万老六初似不惯被人这般服待,说道:“罢,罢,我还是到后面去洗。”两人说着退出房去,只剩下许吉和唐肯。 唐肯见那两个女子前来替他揩抹换衫,颇不习惯,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许吉笑道:“你们出去吧。”两婢留下脸中水盆,退身出去。 许吉用手示意,叫唐肯揩脸,自己也掏水洗脸。 唐肯擦了脸,浸在木盆里,把月来在狱中的秽气脏物擦个干净,许吉笑道:“你是犯什么刑的?没想到那么快便出来罢!” 唐肯长叹了一声。 许吉忙问:“怎么?是我说错话了么?” 唐肯叹道:“并非许兄说错话,若没有大家救我出困,我真的不知何年何月出来!” 许吉道:“这便是了。唐兄弟应该高兴才对,又叹什么气呢?” 唐肯道:“我是出来了。但是,跟我一起被抓进去,同样冤枉无辜的兄弟,有的死了,有的还在那里。” 许吉沉默了一下,拍拍唐肯肩膊。道:“也许有一天,我们实力充足的时候,便可以恶惩善赏,把好人放出来。”唐肯苦笑一下,牢里关着这许多人,也不知哪个是真的有罪哪个是无辜的,就算能攻破监狱,也不知如何判决。 唐肯也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们这儿是……?” 许吉笑道:“妓院呀。——” 唐肯仍问:“你们是……?” 许吉道:“妓院里打杂的呀!”见唐肯脸色发怔,便笑道:“这儿原是一个帮会的人,有的做轿夫,有的当樵夫,有的在妓院里混混。这些人在这豺狼当道的乱世里,大家化整为零,在市井间为百姓作些小事……这组织叫做‘无师门’,他们之间没有师父,只有一位大哥,就是关飞渡关大哥——” 唐肯听他的语气,便问:“你跟他们——?” 许吉展开两列整齐洁白的牙齿笑道:“我是最近才承蒙关大哥引介加入‘无师门’的。” 唐肯“哦”了一声,道:“关大哥一定对你们很好的了?” 许吉道:“何止很好。我听兄弟们说,要是没有他和丁姊,大家早都要给那班贪官污吏整死,更学不得这身本领。” 唐肯忍不住问:“那位丁姊……” 许吉笑道:“丁裳衣,丁姊姊。” 许吉道:“你放心,丁姊虽是女流,但她比这儿的男子汉还要坚强,她不会有事的。”然后又道:“我出去打点一下,你不要乱走动,这儿闲杂人多,免惹麻烦。”唐肯点点头,许吉便走了出去。 唐肯冲洗后换上衣服,站在栏杆上望下去,只觉凉风习习,夕阳如画,风窗露槛,视野极佳,可见远处晚鸟碧空,云海金碧,近处芍药吐秀,绿荷含香,正是初上华灯的时候了,远眺过去,居然可以略及城门。城门守备森严,又似列队准备迎迓什么人物似的重大仪仗。 唐肯纳闷了一阵,忽听门口“嗖”地一声轻响,唐肯急回身,似有一物闪过,又似空无,只有夕阳斜晖,无力的烫贴在画栋上。 唐肯以为自己眼花,但是在刹那间的映像里,确是有人一窜而过。 唐肯怔了怔。楼下依然传来行酒令押戏笑闹之声,隐隐约约。 唐肯忽然想到,这一班市井豪侠,寄居在这样龙蛇混杂的地方,还能保持雪志冰操,忒也难得。 但他仍然肯定自己刚才明明瞥见有人。 不过这感觉很奇怪,明明看到是人,但仿佛人的形象又不完全,就像看到鸟而无翅,花而无色一样。 他想了一想,不觉探头出去。 没有人。 这一探头间,看到了走廊上东厢那列高雅的房子。 唐肯再回到房里来,夕阳在画栋上似贴了一张陈年的旧纸,唐肯忽然想起丁裳衣。蓝衣紫披风的丁裳衣,带着风尘和倦意站在那里。唐肯揉了揉眼睛,才知道是幻觉。 他揉去了幻觉,但揉不去内心的形象,仿佛丁裳衣还倚在柱上,那感觉伴着楼下的签簧靡音,像一个习惯于岁月无常的幽怨妇人,在物是人非的琼楼玉字雕龙画凤里幽思绵绵。 唐肯觉得自己一旦想起丁裳衣,就越发忍不住要想下去。 丁裳衣美得像一朵在晚上盛开的蓝牡丹,但又定得像香龛里的淡烟,那么艳的开在那里,又飘忽无定。她跟关大哥是什么关系,关大哥死了,她一定很伤心了罢,她现在在干什么,她现在在哪里? 唐肯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放轻了脚步,往东廊的厢房走去。 这时日暮迟迟,暖洋洋的照在檐上、柱上、瓦上、梁上,有一种封尘的感觉,人也变得懒洋洋起来。 唐肯经过三四间厢房里,都听见笙歌、劝酒、浪语、狎戏的荡语淫声,心中一阵怦怦乱跳,三步变作两步,蹑近东边厢房,也不知哪一间。 这时,“咿呀”一声,一道房门被推了开来。 唐肯觉得自己这时候被人看到似乎不好。心里一慌,背后便紧贴一扇门户,心乱间不觉用了些力,忽地折门一松,向后跌了进去。 唐肯“骨”地跌了进去,自己也吃了一惊,只见那房间布置得雅致温馨,幽香扑鼻,显然是女子香闺,便想离开,但那在对面开门出来的丫环似听到微响,侧首往这儿张了一张,唐肯忙把全身退了进去。 待得一会,那丫环走后,唐肯正想离去,忽听房内有饮泣之声传来。 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好奇心驱使之下,便往内走去,那房间布置得甚为奇特,愈走愈是深阔,在一座精雅的黑色屏风之后,还有一层布幔。 唐肯觉得这样偷窥别人的隐私,似乎有些不妥,正想干咳一声示意,却正好在此时听到这样凄而低沉的声音,像把无数悲思贮积成暗流的碎冰,刺伤心头。 “关大哥,你死了,叫我怎么活?你死了,就逍遥了,自在了,我呢?不是说过,谁也不许先死的吗?!……” 唐肯听得心头一震,这正是丁裳衣的语音! 这时又听到丁裳衣抽搐着道:“……你把这残局都留给我,这不公道的,我都不要管了,你活着,我帮你照料,你死后、我要来作什么?你时常要那班兄弟过得好、活得好,可是,你自己为什么要死呢?你这样一死……我,我也跟你一起去,大哥,你慢走一步,等我把——” 语音决然。唐肯大吃一惊,再也顾不了许多,呼地冲了进去。 这一冲进去,就瞥见丁裳衣手腕持着利剪,指着自己颈上。 唐肯大叫一声:“丁姑娘,万万不可——”因为冲得太猛,卷起布慢,迎头罩下,卷住了他的身子,然而他还一味发狠往前直冲,以致“吣波波”数声,整张布慢裹着他的身子被撕裂了一大片。 唐肯奔至丁裳衣面前,双手被布慢卷裹着,一时腾不出来抢夺丁裳衣手中的剪刀。 只见丁裳衣穿着白色的内服,乌发披在肩上,丰胰匀好的姿态更增媚色,虽然她眼神里有些微惊怒的样子,但看去依然淡定。 唐肯见到她美艳的样子,怔了一怔,更加心痛,一叠声的说:“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丁姑娘……”边说边挣动,他力大如牛,一挣之下,幔布是裂了缝,反而扯了下来,罩住他的头脸。嘴巴也给布絮塞住,一时作不得声。 好不容易才挣出脸来,又想说话,丁裳衣忍不住一笑。 这一笑,好似幽黯的全室都亮了一亮。她背后的黄铜镜、梳妆奁、披挂在古老椅背的宝蓝衣裙都照亮了起来。 然而她的唇红如凤仙花汁,脸白如雪,一对眼睛弯弯的像娥眉月一样,唐肯不禁看得痴了,布帐仍裹卷在他身上,他已忘了挣扎。 丁裳衣脸上又换上一层冷寒的薄霜:“你来干什么?” 唐肯愣然道:“你不是自杀……?”目光瞥见桌上有数嘛谮发。 丁裳衣忍不住笑了笑,用贝齿咬了咬红唇,道:“出来。” 唐肯狼狈地抖开了裹在身上的布裹,一直说着:“对不起,我以为你在……”转身要行出去。 丁裳衣忽叫住他:“告诉我,你是在什么时候认识关大哥的?他……他在里面活得可好?” 唐肯转首望去,夕阳在窗外的画檐上,有一棵不知名的树,树梢轻摇,还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啁啾着。唐肯不知道丁裳衣眼里漾晃着的是不是泪光。 他很快就接下去说,说时带着神采:“……关大哥一到了狱中,我们狱里就似来了救星,你不知道,从前那牢头和几个班头,爱怎样就怎样,有一次,用一种极毒辣的刑具,把韦老爹的手指甲一只只拔出来,但大哥即时破牢而出,你道他怎样……?” 丁裳衣眼睛闪着神采:“怎样?” 唐肯一拍大腿哈哈地道:“大哥三拳两脚,把那几个惨无人道的家伙打倒,然后用那扯指甲的器具,来把他们的牙齿一只只拔掉!”你猜大哥怎么说?大哥说:“你们害人害得兴高采烈的,这次反害其身,让你们尝尝害人的滋味!大哥元气充沛,这一说话,全牢都听见,牢里兄弟,莫不拍手叫好!” 丁裳衣也不觉低呼一声,“好!” 唐肯见丁裳衣欣然,便又叙述关飞渡在狱中的第二阙英雄事。关飞渡在牢里虽然虎落平阳,但仍然有说不完行侠仗义的事。 唐肯说着说着,叫着“大哥”的名字,仿佛也真个成了“关大哥”身边那一名生死患难的老兄弟,自己讲得时而热血贲腾,时而顿足捶胸,浑然忘我。 丁裳衣也悠然听着,有时含笑,有时带泪。 窗外夕阳西没,繁星如雨,布了满空,已经入夜了。 然而房内两人,还在一听一诉,像细说着天宝遗事。 只是那些英雄故事里的英雄,已跟天外的星月一般,纵有英魂,也是闪亮而无声。
#妙笔生花创作挑战#
《兰亭序》捺画的3种类型、6种形态,6个相关范字的临写
一 、总论在上一节课中,我们讨论了《兰亭序》的6种横画的练习方法,并且对12个范字的临摹要点做了相应的解析。这节课,我们将要探讨《兰亭序》的捺画写法。
本节课的内容,涉及到捺画的3种类型、6种形态以及6个范字的临写指导,并用黑底白字的模式展示6个范字的书写笔顺。
二 、捺画的练习及6个范字的临摹
(一)斜捺的练习
此种类型的斜捺,是《兰亭序》捺画的特殊写法,收笔回锋如同横画的收尾,方笔回锋,与尖锋捺有别。分为落笔、起笔、行笔、收笔四个步骤。
步骤一:尖锋轻落,自左至右,作一虚笔,为以下的正式运笔蓄势,此动作虚而不飘。
步骤二:接下来,仍取横势,中锋按笔,稍向右下行笔,形如鸭嘴。此环节为斜捺的头部。
步骤三:此环节为关键的一步,在步骤二的基础上,稍转笔锋,向右下行笔,稍驻,再折锋写一短横。
步骤四:向右下顿笔,再向左回收。此处的捺脚为方角。该笔画的形状,有如一把勺子。重点是捺脚的运笔。
(二)“人”与“及”临摹
首先观察两种形态的斜捺,主要区别在于捺脚。前者捺脚为方笔,后者略带尖锋。后者的起伏比前者也要大。
1 、“人”字的临摹:首先观察整体,为扁形,撇短捺长,撇高捺低。撇画在竖中线左边的地方落笔,尖锋入纸,并向右下斜切,再转锋向左下运笔,边行边提,直至出锋。要坚实有力。捺画与撇画的交接处,在撇画的3:2处。
2 、“及”字的临摹:此字为斜形,第一笔为带钩撇,第二笔的横画的抗肩角度要大,弯撇的弧度要大,撇低捺高。捺画要写粗壮一些,其余笔画要写纤细一些。
(三)平捺及“趣”“述”的临摹
“趣”字平捺取势较长,且纤巧,捺脚向上出锋,类似于钩画;起笔方法,在上一笔的末端向上翻锋,再转锋向右下,至末端稍驻,再向上提笔出锋。
“述”字的平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平捺,捺脚类似于隶书的雁尾。起笔处为一曲头,再轻折,边行边按至尾部稍微上昂。
1 、“趣”字的临摹:观察笔路图,“取”字的第二笔竖画,起笔为短横向上翻锋而下。最后一笔的撇折,转折处也运用了翻锋。
2 、“述”字的临摹:注意几点,第一点,省去了右边的一点;第二点,竖画向右倾斜。走之底的点画与下面的折画距离较远,最后的平捺,起着平衡稳定的作用。
(四)反捺的练习与“欣”“叙”的临摹
“欣”字的反捺,短而弯,起笔处,尖锋较长,即尖起圆收;“叙”字的反捺,取势较长。较直,方笔收锋。
1 、“欣”字的临摹:左右结构,宽度之比为1:1,左收右放,左矮右高、左重右轻。右边的竖撇与左边有呼应关系。
2 、“叙”字的临摹:左紧右松、左高右低、首笔的撇画取势较长、较直,圆笔收锋。“余”字的右点呼应右边,右边的撇画呼应左边,并穿插于左。
附:刻字效果及其笔顺
三、总结
本节课的内容是:介绍了三种类型的捺画:斜捺、平捺、反捺,每种类型的捺画各有两种势态。介绍了“人”“及”“趣”“述”“欣”“叙”等6个范字的临摹要点。重点是写好三种类型的捺画,而“平捺”的写法,则是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