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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雨廷先生谈话录(潘雨廷)

潘雨廷先生谈话录(潘雨廷)

“观”卦玩辞|李宏昀

电影《海上钢琴师》(1998)剧照

“观”这个字的基本含义是“观察”,也可以理解为“让事物呈现”;当名词用时,指的是“观察的成果”,比如“世界观”。本文将以《易经》中“观”卦的爻辞为纲领,玩味一下这个话题:人如何通过观察,形成世界观,从而立身处世,向世界呈现自己。

1. “初六,童观,小人无咎,君子吝。”

钱穆先生在生平最后一篇文章的开头,这样写道:

“‘天人合一’观,虽是我早年已屡次讲到,惟到最近始澈悟此一观念实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之归宿处。……数日中,专一玩味此一观念,而有澈悟,心中快慰,难以言述。”

因为有所“澈悟”,眼中的世界变得新鲜;这“新鲜”相通于儿童的“懵懂”,所以我用这一段来对应“童观”。

“小人无咎”:即便是“小人”(无论地位眼界多么有限),能够在懵懂中有所领悟,以新鲜的眼光观察世界,总归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君子吝”:“吝”在这里表示“还不够”。倘若是对自己有更高要求的人,那么他应当把这样的“澈悟”看成起点,而非终点。

2. “六二,窥观,利女贞。”

电影《海上钢琴师》的男主人公,是一位出生在船上、从未离船登过岸的天才钢琴师。某一天,他决定离开船,到陆地上去,因为他恋上了一位少女。

船靠岸了,大家和钢琴师拥抱,挥手告别。他走到舷梯中央,距离陆地只有十几步路——这时他忽然站住了。他怔怔地望向那城市,那楼宇街道人群。尘世的烟火接着云天,鸟在其间飞翔。然后,他嘴角微微上扬,脱下帽子往外一甩——帽子颤颤地落回到水面上。钢琴师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转过身往船上走去,再不回顾。

直到生命即将终了,钢琴师才向朋友吐露了当时没有踏上陆地的原因:

“并不是我看到的东西令我停下了脚步,麦克斯。令我停下脚步的,是我所没有看到的,明白吗?我所没有看到的……城市里纵横交错的街道,除了尽头,什么都有……可那里没有尽头。我看不到的,是我下船之后的未来,我看不到世界的尽头。

用钢琴打比方,钢琴键就是有始有终的。你很清楚明了地知道钢琴一共八十八个键,没人能提出异议,没有无限的因素在里边。你自己才是无限的主导,在那些钢琴键上,你演奏出的音乐千变万化——我喜欢这样,我只能过这样的生活。你把我弄到那跳板上,然后你忽然扔给我一个有着成千上万个琴键的键盘,这就是我没法下船的原因,麦克斯!因为它们无穷无尽……如果键盘无穷无尽的话,那么在上面演奏音乐是不可能的……你没法站到合适的位置上,因为那是上帝的钢琴。

我出生在这条船上,我已经和世界擦身而过了……陆地?陆地对我来说是一艘太大的船,是太过于美丽的女人,太漫长的旅途,太浓烈的香水。它是我不会弹奏的曲子……我永远不能离开这艘船。”

“窥观”:就是有局限的观察。

“利女贞”:倘若你明白自己的局限,并且外部世界的秩序还靠得住,使得你可以一直待在你自己游刃有余的小世界里,那么情况还不坏。

3. “六三,观我生,进退。”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是李白《与韩荆州书》的开篇。在下文中,李白把荆州长史韩朝宗比拟成周公:“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并且把自己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日试万言,倚马可待。”“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希望韩朝宗把自己推荐给朝廷,好有机会“脱颖而出”。

在一篇攀附权贵的应用文中,谈吐得那么阔气,足见李白气概不凡。不过,李白最多只是做出了“平视王侯”的姿势,事实上明摆着是他有求于王侯;比起《战国策》中的颜斶,差距明显:

齐宣王见颜斶,曰:“斶前!”

斶亦曰:“王前!”

宣王不说。

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亦曰‘王前’,可乎?”

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斶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

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

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

接下来颜斶侃侃而谈:齐国君王的头颅,曾经被秦国重金求购,人人都可以尝试去把它砍下来;而靠近贤士柳下季的坟墓,是要被砍头的。可见活着的君王的头颅,还不如死去的贤士的坟墓尊贵。王者失去士人就会有灾祸,得到士人才有可能成功。

听了这样一番大道理,齐宣王表示心悦诚服,试着用荣华富贵笼络颜斶做自己的老师。可是颜斶不为所动,表示宁可“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对齐宣王拜了两拜,飘然离去。

当然,颜斶这样一个理想形象很可能是《战国策》的创造,但创造是有根据的。战国时代,列国之间已经启动内卷式竞争;君主们确实需要担心自己在竞争中失败乃至身死,而士人们尚有在列国之间挑选舞台的余裕。颜斶可以“笑傲王侯”,他的底气就来自对于整个天下格局的理解、判断。而李白那个时代的天下格局,显然和战国时代完全不同。

“观我生,进退”:观察我和世界的关系,理解整体格局,以决定自己的出处进退;在客观形势许可的范围内,争取做到不卑不亢。

4. “六四,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

对于君子来说,从哪里获取自己的基本生存资源,是需要考虑的;而“出仕”,则意味着从国家获取资源。哪些情况下可以“出仕”?《孟子·告子下》中有一段专门回答这个问题:

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这里讨论了三种情况。一、可以实行自己的主张。二、虽然实行不了自己的主张,但是受到礼遇。三、“行道”和礼遇都谈不上,但是有碗饭吃,“免死而已”。自己究竟处于何种境地?对此有了清楚的判断之后,君子可以自主选择“就之”或“去之”。关键在于,不要抱有非分的幻想。比如,明明是在“免死而已”的处境,却自以为有“行道”的资格,这就是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没有好好地“观国之光”。

“用宾于王”:在君主面前担当“宾客”的身份。无论在何种处境下出仕,君子永远以客人自居;这意味着他始终拥有自主性,他的“根”不在庙堂之中。这份底气从何而来?请看下文。

5. “九五,观我生,君子无咎。”

关于古希腊历史上的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商务印书馆吴寿彭译)中记载了这样一件大家都耳熟能详的轶事:

世人曾经轻侮泰勒斯以哲学见称而贫困得几乎难以自给,讥笑哲学并非救贫的学问。某年冬,他凭星象学预测明年夏油橄榄将获丰收,于是把自己所有的一些资金,完全交给启沃岛和米利都城的各油坊作为订金,租得了各油坊的榨油设备;这时谁都不去同他竞争,订定的租金很低。收获季节来临,需要榨油的人一时纷纷到各油坊,谁都愿意照他所要求的高额支付榨油设备的租金。他由此获得大量金钱,向世人证明哲学家不难致富,只是他的志趋却不在金钱。

“观我生,君子无咎”:观察自己所在的时空,从中看到生机,这就是君子自主的底气所在。

向世人呈现自己的生活,开阔世人的眼界,这也是尽哲人的本分。

6. “上九,观其生,君子无咎。”

在《潘雨廷先生谈话录》中,潘先生曾这样说起自己的老师之一薛学潜先生:

二十年前薛先生早就看出:化纤出来,当时虽然贵,服装问题已解决。现在的情形完全可见,人们服装翻花样全从此出来。衣食住行是人民生活大问题,衣解决了,食还没解决。美国一个农民可养活二十人(大意),其他国家相距甚远。然而一旦能人工合成粮食(氨基酸),社会还会大变。(1986年3月27日)

“观其生,君子无咎”:从“观我生”到“观其生”,这是从“有我”到“无我”。让天地众生如其所是地呈现,并留意其中的关键节点,这是“藏天下于天下”(《庄子·大宗师》)。

现在可以回到“观”卦的卦辞:

“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

“盥”是在祭祀前洗手,“荐”是将祭品奉献。献祭尚未开始的时候,“有孚颙若”,诚意满满。

正心诚意,这就是“观”的起点。

作者:李宏昀

编辑:钱雨彤

活动·预告|潘雨廷先生的以《易》解《诗》

将“书香上海”设为置顶星标

让书香与您常伴

活动信息

嘉宾:张文江

地点:上海上生新所 茑屋书店

地址:上海市长宁区延安西路1262号7号楼

参与须知:

*活动开放名额有限,报名后请务必按时出席

*报名实行一人一票制

*请勿携带外食和饮料

活动简介

潘雨廷先生 (1925—1991),著名易学家,生前担任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教授、中国《周易》研究会副会长、上海道教协会副会长。毕生研究的重点是宇宙与古今事物的变化,并有志于贯通东西方文化之间的联系,对中华学术中的《周易》和道教,有深入的体验和心得。

潘雨廷先生所著《诗说》,以易象解说《诗经》,结合易象分析,拆解风、雅、颂,进而反映两周王朝、诸侯国及各地民风变化。《诗说》作为潘雨廷先生的遗稿,由张文江先生整理而成。

10月29日,我们邀请张文江老师做客上海上生新所 茑屋书店,以《诗说》序为中心,走进潘雨廷先生以《易》解《诗》的世界。

嘉宾介绍

张文江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学院客座教授,贵州孔学堂学术委员会委员。主要研究方向:先秦学术源流,古代经典解释。

主要著作:《钱钟书传》《管锥编读解》《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古典学术讲要》《〈庄子〉内七篇析义》《潘雨廷先生谈话录》(记述)《探索中华学术》《〈史记·太史公自序〉讲记》;整理《潘雨廷著作集》13册19种,编纂《薛学潜著作集》四卷,点校杭辛斋《学易笔谈、读易杂识》。

潘雨廷 著

张文江 整理

上海文艺出版社·艺文志

2023年10月出版

《诗说》是潘雨廷先生的未成稿,此书以易象解说《诗经》,分析其中的结构,厘定每篇诗的位置,并演其大旨。此稿没有完成,然而大体已见,令人感到既幸运又遗憾。

全书分为四卷,《风》《雅》《颂》各一卷,第三卷在解说《周颂》的《雍》以后,于《载见》只写了一句话就中断了。《周颂》共三十一篇,《雍》《载见》位居第十七、十八,解说了一半多一点,以下《商颂》《鲁颂》阙。第四卷是《诗丛说》,多有阙文。存目十篇,完整保存的只有三篇。此外七篇,两篇有原文无述,四篇有图无说,还有一篇有目无文。

原稿一气呵成,字迹潦草,然而保存尚属完整,精彩之处,在在可见。参与整理多部文稿的叶沙女士,不顾辨识困难,毅然承担了打字工作,协助完成了录入和校对,使文稿得以清晰呈现。原稿没有列出《诗经》,整理时将原文植入,以方便阅读。全书完成后,由黄德海先生统校一遍。

《论〈诗经〉与〈楚辞〉》不在此书中,整理者找来作为附录一,以见《诗经》和《楚辞》的联系。遗稿中尚有《书赞》一页纸,无附注,列为附录二,作为读《诗赞》的辅助。

修订本补入《论〈乐律〉》一文,取《诗》乐相成之意,作为附录三。

附录四收录潘先生信札,较上一版新增十一通。这些信札,对研究潘先生的思想和社会活动,有重要意义。书前新增潘雨廷先生与师友照片两幅,其中一幅为梁漱溟八十五岁生日时师友们同游香山卧佛寺合影。这些真实的遗物,是那个时代中人的所思所感。学术人物之间的交往和情谊,在平淡中有其动人之处。尤其是从事传统学问之人,与现实似断似联,更是息息相通。

资料:上海文艺出版社

编辑:刘茹云

张文江:潘雨廷先生的绝学

【导读】:直到1986年初,我有一个觉悟,潘先生讲的这些都是民族文化的瑰宝,这是中国最古老的学问,也是中国最新鲜的学问。

文/张文江

我是华东师范大学的校友,就是一般人传说中的七七、七八级。七七、七八级入学在同一年,七七级在春天,七八级在夏天。当时的学生热爱读书,又遇到思想解放运动,这方面的记载很多,对我来说还都是小事。

我在华东师大读书七年,所遇到的最幸运之事,首先是本科将近毕业的时候,遇到了中文系的施蛰存先生,后来就成为他的研究生。其次是研究生将近毕业的时候,遇到了古籍所的潘雨廷先生,后来就跟随他读《易》。尤其是后者,对我的生命产生了转折性的影响。事后想来,我所遇到的这两位老师,差不多是华东师大人文学科中最好的,遇到他们是我一生的幸运,那时候却朦胧未知。

在当时的学生中,我勉强可以算读书比较多的人,也常常因此而骄傲。比如说,现在钱锺书好像是家喻户晓吧,然而在我们当年,据说整个中文系只有两个人知道钱锺书:一个是教俄苏文学的老师王智量,他翻译狄更斯《我们共同的朋友》,还翻译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另外还有一个学生知道钱锺书,那个人应该就是我。

然而就是这样的我,到潘先生那里听课,居然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很多书连书名都没听到过。读书达到一定程度的人,没有读过的书当然有,但没听到过的书,那几乎是很少的。但在潘先生那儿,却有很多书连书名都不知道,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我到潘先生那里,在1984年11月前后。以后跟着读书,听到的东西是崭新的,每天也都是崭新的。当时记不下来,也不懂,朦朦胧胧,只有一些零碎的笔记。直到1986年初,我有一个觉悟,潘先生讲的这些都是民族文化的瑰宝,这是中国最古老的学问,也是中国最新鲜的学问。

当时流行有一本《歌德谈话录》,我读了以后,感觉跟其他人不一样,这些内容哪里值得记?歌德当然是世界性的大文豪,但他谈的那些几乎都不重要。我不知道是记的人的问题,还是谈的人的问题,要隔开很长时间,才能看到一点关键性思想。我禁不住私下想,我听见的东西才好呢。于是我开始自觉地、有意识地把潘先生的谈话记下来,这是我自己当年的日记,也就是《潘雨廷先生谈话录》的原型。

我刚才提到的《歌德谈话录》,不是对这本书的客观评价,而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这个想法完全可能是错误的。

我的日记有时疏,有时密,断断续续地写,一直写到潘先生去世。日记主要记录学术性的内容,其中的主角就是潘雨廷先生。记的时候虽然很认真,但是并没有考虑出版,记下来就放在旁边,连自己也不去看。一直到好多年以后,也就是2004年,由于我自己生命中遭遇的困难,产生了一个特殊的感发,于是下决心整理这份日记。在朋友的帮助下把它打印下来,初稿前后打印了一年,然后反复修改、校订,差不多有二十多遍,才以今天的面貌呈现在大家面前,这就是大家手上拿着的《潘雨廷先生谈话录》。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本书记录的时间,前后差不多是七年,1986到1991年,《补遗》中还加上1985年。记录结束到下决心整理,前后相隔差不多十二年,一直扔在旁边,除了少数朋友以外,也没有什么人看。下决心把它整理出来,到现在放在大家面前,前后是八年。其中有很多特殊的机缘,有很多特殊的故事,这些机缘和故事,对我个人来说刻骨铭心,但是对其他人来说也许不值一提,所以不说也罢。

《潘雨廷先生谈话录》这本书特殊的地方,是潘先生本人写不出来,我自己也写不出来,这是在特殊机缘下,天造地设形成的。这本书近乎包罗万象,好像并不容易读。它可以作为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看出读者自己——其实任何书都是这样,这本书尤其如此——无论你喜欢或者不喜欢,喜欢其中什么,不喜欢其中什么,都是你自己的写照,是你的心性状况的写照。当然不可否认,这本书依然有其缺点和不足,希望将来有讨论这方面内容的人出现。

这本书内容很多,可以有多种读法。我初步考虑一下,至少可以列出九种,甚至还可以更多:

第一种,可以看成类似于《管锥编》的资料集。这里有形形色色的内容,初看起来杂乱无章,细心捡拾,可以各取所需。

第二种,可以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思想剪影。此书的内容是实录,涉及比较精深的学术内容,可以据此研究八十年代的思想状况。

第三种,可以看成多少带有日记体性质的小说,连续起来读,有着隐隐约约的故事线索。我有控制地运用了一些写作技术,尤其是节奏、音韵、气息,不经意中或许会闪现出来。

第四种,可以看成语录体的现代试验,和微博体也有所相似。语录是很早很早的文体,《论语》由师生谈学而形成。中国传统的教学方法是精要处点到为止,并不主张长篇大论。今日流行一百四十字的微博,也有着极强的表现力。前一句话和后一句话可以有联系,也可以没有联系,看似断断续续,却说明了大问题。

第五种,可以看成读潘先生著作的入口。由于潘雨廷先生的学问深度,社会至今还不太认识这位大学者。他的书已经出版了十二种以上,但是很少有人能全部读完。理解潘先生的学术,此书可以作为入口之一。

读潘先生的著作,在我看来,可以有五个入口:

第一个入口,《周易表解》。这是从《周易》经文入手,理解八卦、六十四卦、元亨利贞之类卦爻辞,这是传统易学的角度。

第二个入口,《易学史发微》。这是不受传统经学束缚的,潘先生所发展的新型易学。此书是潘先生晚年思想的精华,可以从现代学术的角度来读,内容比较艰深。

第三个入口,从基本概念、基本术语、基本史实入手,可以读《易学史入门》。这本书由我搜拾残稿编集而成,复旦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

第四个入口,潘先生学术思想的总结,可以读《潘雨廷学术文集》。这本书是选集,概括了潘先生学术的主要方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出版。

第五个入口,从日常生活和解说学问入手,就是现在这本《潘雨廷先生谈话录》。此书亲切可读,点缀了很多日常琐事,提供了不少关键性背景。当然这个入门还是有一定难度,对人的智力形成挑战。

潘师母读过我的八本日记,她一直希望我早些把它拿出来,当时书名还没确定。现在此书终于出版了,多少完成了她的心愿。《潘雨廷先生谈话录》和《潘雨廷学术文集》结合起来,能基本了解潘先生的形象,至少是我心目中的潘先生形象。

第六种,这本书可以看成在世界竞争格局下比较纯粹的中华学术的入口。我们身处国际关系学院,就跟世界竞争的大格局有关系。现在一般讨论的国学或者儒家之类,都还是偏向于抵抗外来文化的保守层面,谈不到世界竞争的大格局。而《周易》是自强不息的中华学术的代表,它是中华民族内在的核心价值观,应对的就是竞争的场面,而不是单单提倡仁义道德之类。在世界竞争格局下,比较纯粹的中华学术——也不是文学,也不是历史,也不是哲学——就是有这个强悍的东西。中华民族可以在智力上、学术上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绝不逊色于任何外来民族,可以吸收其他文化的精华,彼此取长补短,互相交流。

第七种,作为研究从古到今文化传承的文献。我们现在讲古代学术,往往都是根据课本猜的,没有真实的传承。读《潘雨廷先生谈话录》,你就知道,它和古代传下来真实可考的学术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潘先生和唐文治、熊十力、马一浮、薛学潜、杨践形等人都有深切的交往,他和很多派别、很多人物有关系。比如说,当年潘先生讲课的时候,顾毓琇也到家里来参与听,参与讲。当时的大知识分子文理兼通,理科的学者也能写中国禅宗史。潘先生完全是一个纯粹的学术人,他和很多大家有来往,和他们讨论过学问,甚至受到学问的托付。

第八种,可以作为有一定纯粹度的人休闲的励志读物,可以在睡觉前读,东翻翻,西翻翻,受到真实的启发,甚至可以安神。

第九种,也可以作为比较有大志向的人的修行参考,甚至可以作为一个攻错的标的:此书包容甚广,涉及天地人、儒释道,但是也不一定要完全相信,甚至可以用来挑挑错:第一,材料的错。尽管潘先生的程度很高,我也认真校对过二十多遍——但是涉及面实在太宽,难免没有用错的材料,事实上现在已有所发现,相信将来会更多。第二,义理的错。我刚才还跟一个朋友讨论其中的谈话方式,此时此地讲的话,不能移到彼时彼地中去。所以说攻错也要当心,非常有可能是自己的错。本书讲的不一定是教科书常识,或者是辞典定义,而是和真实人的对话,在当时起有益的作用。每一次谈话旁边都有具体的人,有一个程度并不高的人在听,这个人就是我。第三,最好是在理解这本书后,另外走出更高的向上之路,那么这本书的责任就尽到了——这不是轻易可以讲的,但是希望有这样的人出现。

这本书当然还可以有其他读法,以上的提示仅仅是初步,并且自身也可能存在错误。如果感到完全看不下去,那就是这本书不适合你,你应该另外寻找适合自己的读物。如果看得下去,又不完全看得懂,那就可以尝试跳着看。

潘先生活着的时候,没有出过任何一本书。他生前在华东师大不太知名,身后也不太知名,这几年才多多少少有些学术界认真读书的人知道他。在2000年前后,我遇到华东师大一些有名的人,问他们是否知道潘先生,回答只是说好像有过一个这样的教师。我自己在华东师大读书七年,也不知道潘先生,他当时默默无闻,甚至是甘于默默无闻。我们1984年跟随潘先生念书的时候,他的职称还是副教授,但他的学问真是最好的。

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和朋友经常讨论一些类似于人生的问题,其实是非常无知的。当时连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出版,我们也会欣喜若狂地去买。我有个朋友叫宋捷,在这本书里经常出现,他现在的职业是律师。我们随时会交流一些书,喜欢讨论自己不懂的,像政治、人生、社会这些大问题,尽管实际上层次很低,但是年少轻狂,心无遮拦,自己觉得很了不起。我们很纯粹,讨论问题很认真。我们自以为想出的最精彩观点,遇到另外一个朋友,他说这个不稀奇,如此这般,轻而易举地就破解了。我们很惊讶,我们费尽心血、读了好多书想出的观点,对这个朋友来说都不值一提,就像现在的网上掐架,我们拼命读书还不如他。

直到改革开放中的那一年,他要去深圳闯天下——他是个非常好的画家,画的动画片都得过奖。在离开的时候,我和宋捷去送行,大家在一起谈话,我把自己最好的书——徐梵澄译的《五十奥义书》——都送给了他。当晚在分手的时候,我记得大概在晚上十一点左右,他说别烦了,我给你们介绍吧,我讲的东西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是从老师那里听来的。那个人叫潘雨廷,原来就在学校里边,过去从来也没有注意到。听了他的介绍,我和宋捷就到潘先生那里去,看到那里已经有一群人听,其中大部分人后来出国了,一些人在社会上很有名。然后就是相见恨晚,每天都是新的,连笔记上都打着感叹号。

把笔记保存下来的想法很晚才产生,其实也不算太晚,在一年多以后。早在此之前,我已经开始协助潘先生做事情,我觉得这种一般人不懂的绝学,对我们民族非常重要。潘先生把当时所有看得到的学问,不仅仅是某一家某一派,都贯通了——过了二十年,我重新整理这本书,也没有觉得它落后多少。从传统文化讲,有一种类似于感应的事情,你内心真正想的东西,假以时日终究会实现,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我们当时是完完全全不懂的,冥冥之中就是有类似于这样的巧合。我们是纯粹的,没有其他的杂念,然而这件事,我相信它改变了我的生命。

我整理潘先生的稿子,做了二十年。潘先生的书到现在出了差不多十二本,但是学术界没有几个人读下来。这并不要紧,我把它保存下来,让想看的人看得到,自己的责任就尽到了。

这八本日记原来就是学术性的,整理时有节制地删去了一些私人的事情。中国的学术和日常生活并不脱离,我有意保留了一点其他内容。比如写到上海音乐学院大火,如果该院的院史有记载的话,那一天真的有大火,这就是所谓的实录。(2012年3月14日下午在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座谈会上的发言,根据速记稿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