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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秦”字释义再论传统文化之基因
作者:杨权良
中国传统文化,所异于西方文化之处,究竟是什么?包括钱穆先生、季羡林先生在内的所有文化大家,一致认为是“天人合一”。
西方文化是“天人相分”。“把上帝的归上帝;把凯撒的归凯撒。”其此之谓焉。
其实,“天人合一”还没有把话说到极致,没有说到佛教所谓的“究竟处”。
极致的、究竟的中国传统文化,其之根源也就是“基因”,是传统文化一以贯之的东西,好比生命遗传的密码,找到这个才算把学问做到家。
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遗传密码,胡兰成先生找到了。他认为,凡是概念,皆有所象,都有出处,有来源,有舅舅家。
既然“人是语言符号的动物”。胡兰成先生指出,中国语言符号,都有其象,也就是都有所本,渊源有此。中国语言概念,都不是契约,不是人的规定,都是对天然之物的“象”。
群經之首的《易经》,八卦,哪个没有自己的“象”?乾卦像的是天,就是对天的“象”;同样道理,坤卦像的是地,坤卦之象,就是地的形象。
以此类推。没有一个卦是杜撰的,没有一个是人与人的契约,没有一个是法律规定。
西方文化就不是这样,26个字母,没有一个有自己的“象”,全部来自约定,西方文化无穷无尽的概念,例如自由、正义、平等,不是说它错,而是它没象。西方文化概念,都是人与人的契约,是大家坐下来讨论制定的,没有一个有自己专有的“象”。
昨天我们已经说了,周就是“用口”,而“用”是木桶,那周字的“象”,就是一只盛满水的木桶桶口。这是中国传统文化DNA之一的“文”的出处。
古人对着这个盛满水的木桶桶口占卦,其卦辞总汇就是《周易》。代表传统文化之“文”。中国传统文化中,一切文明无一不是由斯而起,从此而来。
文怀沙老人言“周崇文德,秦尚武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双基因。是对《礼记》“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具体化。文武之道,不偏不倚,就是中华文明的文化基因:双螺旋结构。
昨天说了“周”字。今天,我们说说“秦”字。如果说“周文化是一只木桶”的话,那么,秦文化就是“一把禾”、“一束谷穗”。
秦字,甲骨文中就有。其象是一个人双手捧着一束禾,或用杵舂脱壳求粒,或给神祇献祭。
禾本是穀(以下用简体“谷”)名,再是地名,后是部落名,最后是诸侯国一统天下之朝代名。
《说文解字》释禾:“嘉谷也,二月始生,八月而孰,得时之中,故谓之禾。”其实,秦字本身就是禾。
《说文解字》释秦“伯益之后所封国,地宜禾,在甘肃秦州清水县。”秦即禾,禾即秦。在秦人封国于此后,人们就以秦指国家,以禾指庄稼,再不混用。
由于条件所限,许慎写作《说文解字》时,只能见到金文,没有见到甲骨文。甲骨文是清末才发现,民初才成为破译成功的。所以,他对禾字的解释只能说基本正确。只解释为谷子(稷),其实还包括糜子(黍)。金文中直接是垂穗,显然是谷子;甲骨文中是略略扬起再撒开下垂的散穗,显然是糜子。不过后世人说禾,只说谷子,很少言及糜子。所以说《说文解字》对禾的解释只是基本正确,但不全面。
糜子、谷子是孪生植物,统称“禾”,一方基因突变而分化出另一方。不过,历史上种植谷子似乎比糜子更为普遍,所以,说到禾,人们似乎忘记糜子,也就不足为奇。
禾的特点是十分耐旱。老百姓说糜子谷子是“保本田禾”。什么是“保本田禾”?就是再怎么大旱大灾,总能把种籽收回来,不可能像小麦玉米那样血本无归。盖因小麦玉米是外来植物之“入侵”,自身存在先天不足,在风调雨顺时,往往丰收,在大旱时节,就水土不服而且颗粒无收。
禾是典型的黄土高原植物,被伏羲神农炎帝驯化成为庄稼。驯化野生“狗尾巴草”为糜子,驯化“咪咪茅草”(也叫“谷茅英”)为谷子。
具体地区就是从陇东到晋北的黄土高原。最早开始的驯化之地点是天水鸟鼠山周边地区,就是秦人祖先伯益封地天水秦州。
《拾遗记》上说的“丹雀衔九穗禾”的故事,人人皆知。丹雀就是凤凰,九穗禾就是糜子谷子,帝就是神农炎帝。帝捡起九穗禾,种植后,老百姓吃了,竟然长生不死。这个美好的故事,就发生在以陕西凤翔为中心的黄土高原上。
《拾遗记》关于九穗禾之记载与何炳棣先生《黄土文化与中华文明》前后印证。
做为本土原生庄稼的禾,在中国分布极广,九州之中,雍州面积是其他八州之和不止,雍州到处能种植禾,特指谷子,籽实脱去谷壳即为黄小米。
禾在秦岭以南,叫“包茅”。营养生长旺盛,繁殖靠根,但根不深,水平状匍匐延伸,象竹子一样,除非大旱,很少结籽。所以,叶杆长得茂密高大,通神灵,用来占卜,叫“蓍草”。
匀称细密,可以滤酒淋醋,十分神圣。所以,楚国国君朝见周天子,进贡的礼物,就是一捆包茅,礼尚往来。周天子就赏赐楚君一只金鼎。
禾在塞外到处都是,只是带刺。根特深,一是利于多汲水,北方太旱;二是防风吹走,北方多风;第三是更重要的,是防止牛羊吃时连根拔起;第四是禾有灵魂,能与牛羊博弈。塞外之禾,带有自卫武器:密麻麻、毛茸茸的硬刺,所以,叫“刺茅”。
籽实伴生长刺,对食草动物是个威胁,起到自我保护作用。非常通灵。古人同样用来占卜,只是不叫“蓍草”,干脆叫“卜草”。
在以雍州塬为中心的黄土高原地带,才把禾叫糜子、谷子。既不叫包茅、蓍草,也不叫刺茅、卜草。糜谷籽实细小而饱满,带壳尚密封。营养丰富,休眠期无限长,几千年存放,还有活性,有些还能发芽,所以,十分耐久存放,长期以来是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的普遍食品。
中国发现最早的面条在青海喇家遗址,面条是禾面条,不是麦面条。河南陕西都发掘出隋唐粮仓遗址,所有粮食都是禾籽,也就是糜子谷子,没有一粒小麦。
小麦自4000年前就从西亚传入中国以后,很长时间内不为贵族阶层所认可,要么是老百姓食品,要么供用享祭祀。小麦进入主食序列,是明朝以后的事情。
秦始皇为什么能统一中国,其他六国为什么不能,许许多多人但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一就是指秦始皇有正确的军事谋略,例如“远交近攻”(“连横”国策);
其二其实更重要。因为,秦始皇的军事谋略,例如“连横”,六国用“合纵”就可以成功化解。真实情况是六国军事谋略,就绝对水平来说,远在秦国之上。以《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起兵法》等等,秦国人难以望其后背。秦始皇之所以笑在最后,成功地统一中国,在于他“备战备荒”(耕战文化)很到位。他成功的备战备荒,有厚实的物质基础。这个物质基础就是“一束禾”、“一把谷穗”,而东方六国,恰恰缺的就是这“一束禾”、“一把谷穗”。
东方六国是黄河文化或者良渚文化。东方六国也有“禾”,是借用秦国的叫法,指的不是禾,而是稻子。
稻子在公元11世纪占城稻传入中国之前,产量不比谷子、糜子高,一遇水量不够,就是年馑。而糜子谷子因十分耐旱,可以旱涝保收。
这也是中国北方长期是政治经济文化重心的原因,也是黄土文化既早于黄河文化,也高于黄河文化的原因。11世纪占城稻传入以后,中国南方水稻产量超过北方谷子,中国政治经济重心才东移南移的。此前历史上的中国政治经济重心都在北方,由谷子、由一束秦禾支撑。
在南美洲对应纬度,印第安人发明“上帝之食”藜麦,其实,中国秦人发明的“秦”,也就是“禾”,说具体就是小米,一点不比藜麦差。
“小米加战马”,籽实养兵,秸秆养马。这就是秦始皇统一中国的物质基础。
至今西北地区老百姓还在说:“一粒糜谷三辈人。”意思是,糜谷只要不脱壳,可以储存三代人。唐代丞相韦宙号称“足谷翁”,他积攒的粮食都是禾的籽实,也就是谷子,没有一粒小麦。小麦不耐放,不能备荒嘛。
上世纪七十年代“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要准备打仗”时,种多少亩谷子,是政府计划中的事情。不仅仅谷子亩数产量要上报,就是谷草也得上报。第二年新的穀草没有下来,前一年谷草垛子不能毁掉。因为谷草是喂马的最佳饲料。一是含水量特低,耐存储,寖水淋雨不腐;二是含糖量高,甘甜,马喜欢吃。所以,公社武装干事要经常性检查谷草储备情况。
秦始皇是黄土文化,黄土文化就是“小米加战马” 。他的先祖就是为周天子养马的,后来武力护送周平王就国,凭的就是“小米加战马”,兵马雄壮。
东方六国是黄河文化,也种植禾,但是,他们所谓的禾,不是谷子,而是稻子。生长不耐旱,成品不耐放,不能备战备荒,收一年,吃一年。放久即坏。所以,也没有大量的战备粮,也没有足够的战马。不打败仗才怪呢。
纵有健妇把锄犁,
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
被驱不异犬与鸡。
这是杜甫对历史定论的总结。魏晋南北朝以至宋末,朝廷御林军一直由甘陇秦兵担任,这不是偶然的,甘陇秦兵是吃黄土高原小米长大的。既高大威猛,又忠勇耐久。这是唯一的原因。
当代中国人民解放军“小米加步枪”建立新中国,难道是偶然的吗?不是。这是历史的必然性在当代的激活。
“秦”是一束禾,是一把谷穗儿。禾里面有原始生命的张力,有无穷无尽的生命之力。
秦文化就是禾文化,谷穗文化,籽实能养人,秸秆能养马。种一年,可以存几年,甚至几十年,妥妥的耕战文化。
一个导游总结秦文化就是:“我的,我的,天下一切都是我的!”非常贴切,非常到位,充满战胜一切敌人而不被敌人所屈服的英雄气概。
周文化的“象”,是一只盛水木桶,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文德”;
秦文化的“象”,是一束禾,一把谷穗。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武功”。
一文一武,一张一弛。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双螺旋结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DNA。
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切,都在先秦铸就。一只木桶,一束谷穗。就是从大自然中汲取的“象”,就是密码,就是双螺旋结构,就是DNA。这就是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