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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的女人8:菊香出奇招成功化解两家恩怨,大柱马寡妇如愿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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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柱马寡妇互生好感

马寡妇:“爹”

眼前的老头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为了10块钱的奖金,他害死了马秀芬的丈夫和孩子,现在两人居然成了一家人。这多亏了菊香从中调和,故意安排大柱去给马秀芬修房子,还趁机支走公公,让他陪自己去医院看望姑父。

菊香:“我骑车子带你”

老李:“哪有儿媳妇带公公的”

菊香:“哎呀,这样不是显得我更孝顺吗”

两人走后,大柱拎着工具去了马秀芬家里,互有好感的两人,扭扭捏捏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菊香半路偷跑回来,给两人拿来了下酒菜,还说她要去县城看姑父,要晚上才能回来,给了两人足够的时间相处。大柱干完活转身就想走,被马秀芬喊到屋里,还端了一碗洗脚水,洗的是脚,暖的却是心窝。马秀芬随后还递上一双新布鞋,鞋垫是她亲手绣的花,甜甜的爱情这不就来了么,马秀芬准备了满满一大桌的饭菜,还邀请大柱坐到炕上。

马寡妇:“快来呀”

大柱显然已经陷入了这段感情中,奈何两家有天大的仇恨,是自己的父亲害得她成为寡妇。好在马秀芬心里明白,这事跟大柱没有直接关系,而且这么多年过去,她也没那么多的恨意了,还说以后不会再找他们家的麻烦。然而麻烦很快找上了他们,姑姑很快就听说两人偷摸谈恋爱。

白面团:“低头不见抬头见,拆开墙头是一个院”

回家就给大家开会,首先严厉地批评了菊香,并放出豪言,老李家的光棍,一定要做有骨气的光棍,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坚决不能娶马秀芬。

李月春:“我就是想让马寡妇知道,老李家这个门,不是她想进就能进的”

菊香很快就会让她知道,什么叫王境泽定律!她又找到马秀芬,说是让她帮忙给大柱做衣服,实际是探一下口风。马秀芬的确也喜欢大柱,但是她嫁人的条件是,将来生了孩子,要跟前夫姓,也就是说让大柱入赘。这可就难上加难了,公公能同意吗?

菊香出奇招支持大哥与马寡妇

神婆:“毒舌在你头顶盘随时都会把你缠,童男寡女两相配,木子进门保平安”

为了能让公公同意大柱娶一个寡妇,菊香选择用魔法打败魔法,算命的说马寡妇需要嫁给一个姓李的,才能保平安。

老李:“咱花木村就咱一家姓李,再没了”

公公果然立马就上了套,等到算命的一摸,不妙啊,你儿纸有凶罩啊,魔障若是驱不散,怕是性命难保全啊!

老李:“那咋办呢”

大喜冲大难,赶紧办喜事才能免了这血腥之灾啊,菊香趁机提问,那要什么时间,跟什么人结婚才对呢?

神婆:“长他三岁要二婚,女方娶男进家门,方向在东不在西,闯过难关是大吉”

这小词一套一套的,就差把马秀芬的名字说出来了。李月久对此深信不疑,立马就去找妹妹商量婚事。李月春是多精明的人,从来只有她算计别人,还从来没中过别人的圈套。瞎子都能看出来,这是菊香故意安排的,死活都不同意,宁愿大柱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娶马寡妇,否则就别认她这个姑姑。结果当天夜里,风雨交加 电闪雷鸣,两家的墙居然塌了。李月久一大早就吓傻了,菊香更是意外,看来还真是天意,大柱和马寡妇注定是一对了,公公的想法终于有些松动了,就差姑姑那边还没有攻破了,许久不见的二柱终于上线了。

姑姑一边摸着浆糊一边抱怨,马寡妇只是失去了丈夫和孩子,而她的丈夫可是摔残废了啊,生不如死的感觉谁能懂啊,这种人怎么能成为一家人呢!

二柱却有着自己的小心思,他怕大柱跟菊香走得太近,早点结婚就了了一桩心事。姑姑坚决不信邪,不但不同意,还做主给大柱安排了相亲。大柱是铁了心,非马秀芬不娶了,哪怕相亲的是更年轻漂亮的女孩,也坚决不露面。四十岁的大男孩倔起来,谁都拦不住,老父亲拗不过,不能真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啊,最终只能妥协同意。

老李同意儿子婚事

儿子今天结婚,老头却不肯穿衣服。

老李:“你们办你们的,就说我不在”

菊香:“那咋行啊”

大柱见老爹不给面子,那还结啥婚啊!当公公的很为难,他和马寡妇斗了半辈子,互相咒骂是常有的事,动手掐架已经好几回,现在自己儿子要成为人家的上门女婿,还真怕别人笑话。这时有人来报告,迎亲的已经到门口了,吓得李月久赶紧关门。马秀芬见到大门紧闭脸色不大好看,媒婆赶紧打圆场,按照规矩,得叫爹才给开门。而屋里的李月久终于在菊香的劝慰下,终于换上了新衣服。

菊香:“我大哥跟马秀芬,已经成了合法夫妻了,你今天要是,这个关过不了啊,以后找补都找补不回来了,你只要开门,应了这个爹,往后大家心里都畅快了”

李月久干脆咬牙跺脚开了门,应下了这声爹,两家的恩怨也彻底烟消云散。谁知马秀芬突然含着眼泪跪下了,李月久赶紧跑过去扶她起来。

马寡妇:“爹,大柱永远是您的儿子,您要是认我这个儿媳妇我”

老李:“我认我认,爹呀从前对不住你家,就算大柱替我还债了”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当年李月久害死马秀芬的丈夫和两个孩子,现在大柱做了马秀芬的上门女婿,几年后还生了一对龙凤胎,正好还了一大二小的债。

家里的两个儿子都脱了单,李月久成了人人羡慕的羊倌儿,没事就躺在山坡上,悠闲地放着羊。天气骤变马上有了下雨的态势,李月久赶着羊群回了家,结果到家后,菊香发现丢了六只羊,冒着大雨就跑上了山。李月久随后拖着老身板也上了山,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不过好消息是只断了一条胳膊,随之而来的是姑姑一对五的臭骂,尤其是菊香,虽然她给家里赚了不少钱,也不能把公公拿羊倌儿使唤。

这些话被三柱听进了心里,他是最心疼嫂嫂的。第二天菊香发现羊圈居然空了,追到山上才发现三柱居然辍学帮自己放羊。菊香很生气,三柱是学习的好苗子,更是全家人的希望,她该怎么应对呢?

《可可西里》男一号、《当家主母》曹文彬,张垒:“剧抛脸”是对我的最高评价

在电视剧《当家主母》里,演员张垒将知府曹文彬的坏与贪演得入木三分。不少观众看到一半,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也是《玉楼春》中玉树临风的当朝宰相“孙逊”。

前几年,原本的“男一号”张垒重回演艺圈,却发现“无戏可演”了。“我原来挑戏,人物有瑕疵或者我想去旅游,都会把戏推掉,这样过了几年,突然发现没戏找你了。”借新剧播出的契机,我们与张垒聊了两个小时,他很耐心,有问必答。他形象地比喻,人就像蜘蛛网,“你一下子发现那头没有线拽着你了,再去织网,就很累了。”

虽然这几年总在配角里打转,但张垒总是尽心尽力演好每一个角色。即便是戏份不多的反派,他也要演出人的复杂性。这才有了网剧《沉默的真相》里的“胡一浪”、《当家主母》里的“曹文彬”。

“通过一个个小角色证明自己,我还存在。”张垒在等待新的机会。

从《可可西里》开始,成为一名专业演员

张垒出生在新疆,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是“被动”地当了一名演员。“天上云彩开了光,一束光射到你身上,天上掉馅饼。”当时他还在乌鲁木齐一中读重点班,完全不知道有中戏、上戏这样的艺术殿堂。他的父母都是“支边”过去的大学生,张垒原本的人生规划是按照父母期望的那样,考上“口里”的大学。

不料有一天,中戏的老师来学校,拟招新疆话剧团的代培生。个子高大、长相帅气的张垒被挑中了。“我有点文艺基础,喜欢弹吉他,于是边弹边朗诵了顾城的一首诗,就这样考上了中戏。”当年的高考,他还考上了上海财经大学国际贸易系。

上了中戏后,张垒发现,自己跟不上同班同学,人家都“解放天性”了,他还是“张不开嘴、迈不开步”。对演员来讲,这几乎是致命的。他无奈退学,但又不肯承认自己是失败者。尽管中途也打算换专业,还曾去对外经贸大学进修了半年商务英语,但张垒还是想成为一名专业演员。

1995年,张垒再度考入中戏舞台美术系。他打算“曲线救国”。毕业后,他在北京三里屯开了家酒吧,圈内许多导演、演员喜欢来这里聊剧本,他因此结识了高群书、陆川、关锦鹏等导演,也接到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可可西里》中假扮记者调查藏羚羊猎杀状况的警察“尕玉”。

“我成为专业演员,是从《可可西里》开始的。”张垒说。导演陆川和他一样,也是新疆人。两人从西宁开到玉树,一路上放着许巍的《蓝莲花》。张垒记得,导演带着大家了解了天葬和当地的风土人情,这也是他第一次经历高原反应。

在演艺圈摸爬滚打20多年,张垒至今仍觉得《可可西里》是拍得最苦的一部戏。当时的拍摄地离驻地非常遥远,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内,数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荒无人烟。更变幻莫测的还有天气,前一秒烈日炎炎,突然间乌云笼罩,紧接着是大风和冰雹,一年四季的气候在几个小时内轮番转换。

“天那么近,山那么大,大自然那么威严,人这么渺小。你会对大自然有敬畏和崇拜之心。”张垒形容,拍《可可西里》时,几乎是咬着牙完成了一个个艰苦的场景。其中有一场戏是过冰河,要在水里站机位,冰水流动很快,手放下去几秒钟就麻木了,更要提防在齐腰深的水里摔倒,好不容易上岸,衣服就像冰桶一样箍着你。“风一吹过来,帐篷都被掀翻了。所有人冻得瑟瑟发抖,这时候你不敢望别人的眼睛,都想把这种苦自己藏着。这时候你知道专业演员是要带头的。”

张垒记得,除了《可可西里》,当年拍《怒江魂》、拍《南少林荡倭英豪》时也苦。有一场戏讲的是他在海水里泡了好几天后被高僧救了,“拍的时候,我们在一个悬崖下,前面是滔天巨浪,海浪就这样砸向悬崖峭壁。”下海前,他喝了一瓶白酒,冲了下去;海水一退,浪打过来,整个人撞向崖壁,手也因此骨折了。

今年,网剧《双镜》播出后,张垒饰演的周云沛在B站上圈粉不少,还有人专门做了短视频夸赞他的演技。张垒刷到,感动之余也有点愧疚。“以前演戏受了千般种罪,觉得演员怎么这么苦。现在只是用我之前的积累把人物完成了,还没像以前那么彻夜睡不着觉,用极端的状态让自己符合人物,竟然会获粉无数,想起来都有点愧疚。”

重新“织网”,通过小角色证明自己

张垒是一个喜好“折腾”的演员。2010年电视剧《新安家族》播出,他是男一号程天送。这是他觉得最华彩的一部戏,那段时间他刻意让自己的心变得安静,让人物显得干净剔透,“是我状态最好的一部戏”。拍完这部口碑之作后,演出邀约纷至沓来,甚至包括《大秦帝国》的主演。但张垒却选择暂退,有四五年时间,他很少接戏,连电视也不看,反而开了素餐厅和茶馆,“我想让自己变得清明、变空”。等到茶馆经营不下去,想重回影视圈时,他却发现“没戏找你”了。

“我再重新开始,天就变了。不是你那片天空了,你要重新适应那片天。环境一片陌生,重新开始一个个建立关系,通过一个个小角色证明自己。”张垒说。

这几年,张垒总在配角里打转。戏份虽少,但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悬疑剧《沉默的真相》里,他是“胡一浪”,要演出那种“坏”的劲头。他解释:“胡一浪这种人物是深藏不露的,我想把他演成一个有文化的打手。”

到了《当家主母》里的“曹文彬”,同样是反面人物,张垒却选择了另一种黑色幽默的演绎方式。“我喜欢这个人物的戏剧张力,他是一个很极致的、夸张的人物,他一定要风风火火、大张大合。”他举例,曹文彬喜欢钱,就要把他贪婪的一面直白地表现出来,“这个人物能屈能伸,在官场能大丈夫也能小人,他并不是一个脸谱化的坏人。我演任何反面角色,都希望大家眼前一亮。”

通过一个个小角色证明自己,张垒把这个过程比作重新“织网”的过程。一根根网线断了,现在重新织,必然要耗费更多的积累。“别人看见孙逊,只是在《玉楼春》里看见我,其实我积攒了很多能量。现在最重要的是拍戏,把戏演好。网能织多大,就看自己的能量有多大。”

以前“人挑戏”,现在变成了“戏挑人”。张垒有过无奈,因为重新回到剧组,只能演上了年纪的老头或是某个角色的父亲。有一次在横店拍戏,他饰演一个老皇帝,出现在剧组时,都是戴着厚厚的头套、粘着胡子;等到杀青那天摘了头套、卸了胡子,导演竟然没认出他。“我在生活中还没这么老,我也想拍一些能代表我目前状态的戏。”

张垒觉得,机会也在面前。当时出演《双世宠妃》里的皇帝,就是一位朋友因临时档期排不开推荐他去的,没想到剧播出效果还不错,还有了第二部、第三部。他也因此接到了不少“皇帝戏”。

年轻的时候,张垒想做明星,向往演艺圈光怪陆离的生活。现在他不这么想了。“身为演员,我想达到生活中没人认识我,但在戏里一出现大家就能记住角色的状态。剧抛脸是对我最高的评价。”

人人都想当主演,他也不例外。配角毕竟戏份有限,再揣摩思量,能发挥的空间也不如主角。

“我的终极目标是要拍我想拍的角色,但这种角色目前还没找来。人家为什么要找你拍?你能获取多少票房和流量?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当对方非你莫属的时候,才有资格和别人谈条件。”张垒说,“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就得咬咬牙,不管什么角色,都让大家记住。现在做的还不够。”

栏目主编:施晨露 文字编辑:施晨露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来源:作者:张熠

洛阳往事 | 月光下的巨翅神鸟儿(小说)

魏进京 著

引子

洛阳盆地的南缘,是蜿蜒起伏的山峦,人称万安山。它东接嵩岳,西达伊阙,是古洛阳南面的屏障。

万安山又称“玉泉山”,《名胜志》载,“玉泉山在洛阳东南三十里,上有泉,水如碧玉色。泉上有白龙祠,祈祷甚应。”距离白龙祠不远处,有一座寺院,名叫玉泉寺,传说中宋代欧阳修公余闲暇,常到此流连。

寺院的下方,山的半腰处,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台地,分居着十几户人家,村名玉泉峪。

玉泉峪姓杂,多是没有根系流落到此的散户。

吕姓是猎户,张姓是采药樵夫,郑姓是酿酒师傅,李姓是石匠,窦姓是铜匠。

只有一户白姓人家,在沟壑里种植庄稼。

玉泉水清澈,甘冽,浇灌着小麦,玉米,黍,豆。白姓人家来之洛水岸边,是玉泉峪最早的住户。

据村人传言,白姓高祖是一位隐士高人,一直在嵩岳的石洞窟里打坐修行。

清代,咸丰八年(1858年),中国北方起捻军,清廷命豫西各县组织连庄,防御捻军。

咸丰九年(1859年)秋天,天大旱,滴雨无落,秋禾枯干,颗粒无收。

苍生不济,如那无头的苍蝇,在人世间胡乱地奔忙。

这隐士高人的老娘居住在洛河边上的村庄,有一弟侍奉高堂。听得山下传闻捻军烧杀抢掠,便念起山下的家人。

回到家中,老娘说,儿啊,如今乱世,天下不太平,你躲进深山老林,修行修为,让你弟弟一人,看护我这把老骨头,你于心能忍下吗?

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儿,把儿子的孝心勾起,下决心回屋里侍奉老娘。

在山上修行,有些善男信女无偿送些布施,到如今下得山来,要靠自己两只手去刨食求生计。

高人识文断字,被聘到财主家当帐房先生。挣下银钱,送回家里,供养着老娘和弟弟。

高人打算盘出神入化,被人称作“一口清”。他双手同时打两副算盘,小伙计只管念数,劈劈啪啪,最后两个算盘数格里的算盘珠子竟然一模一样。

财主家里金银堆哩多了,便想藏着掖着,不露白财。

村子边上,紧靠着洛河,有一个方形的古寨,传说中的东汉京都洛阳的武库。寨子四围用土版筑的高墙,朝着南面留有一门。

寨子的中间,存有一口古井。

财主掏钱雇人将寨墙上的豁口版筑补齐,重新把古井淘洗,围着墙根儿,搭木铺顶,围盖成住人的房屋,平时太平无事儿,储粮储草,一旦刀客下山,兵荒马乱,便躲进寨子,关了寨门,平安无事。

咸丰十一年春月,捻军一部至龙门,延及偃师境内,乡绅富户逃逸净尽。

捻军至寨前,威胁开寨门,财主不允。

捻军便从河水间截获放伐飘来的圆木,几十号捻匪抬木撞门。撞开寨门,便提刀杀人,慌乱中投井的妇女把古井填满。又一把火烧了寨里的房屋,烟气熏天,野狼高鸣。

自此以后,那古寨每逢雨雪天气,总能听到鬼魂们的哭嚎。

高人替财主到黄河北收帐,躲过一劫,可老娘和弟弟与他生死两隔。他痛不欲生,高呼世道不公平。

古寨紧挨着洛水,人们传说着鬼妖作崇的怪异,渐渐便少有人来。再后来变成了乱葬坟儿。谁家扔个死娃子,河水上游冲下溺死的无名尸体都被人们埋葬在古寨的周围。

有一年,从永宁(今洛宁)来了一位年轻人。背着山货找到古寨附近村子的里正,说打听了一路,才找到这里,爹爹去年到河边捞烧材,不慎落水溺亡。当时,没有人在跟前,被河水冲走,听说尸体在古寨附近被人捞起,埋了。

里正看看年轻人手里提着的山货,就主动上前,说,有这回事儿。我带你去把你爹的骨殖起出来。

天上的太阳变成白色,照着河水,古寨墙上的夯土斑驳陆离,土缝里长着胡须似得细草儿,草间趴着壁虎,壁虎身上斑斓的肤色映着太阳的光线儿。

一群麻雀落在酸枣树上,叽叽喳喳叫着,河上游弋的蚂蚱船顺着河风朝下游漂去。

里正喊来村人,在寨墙下面的一处土堆里挖出一具白骨。说,这就是你爹爹骨殖。

年轻人急忙跪在地上,大哭起来。说,爹啊,这一年多,你住在这荒郊野外,沐风沥雨,耐着苦寒,俺对不住您老人家啊!

远处的树梢儿上传来女人的笑声,人们抬头又看不到人影儿。

里正知道这是是非之地,存下不干净的东西,就对着放声大哭的年轻人说,天也不早了,回吧。年轻人急忙给周遭站立的人们磕头谢恩。用随身携带的布袋子,把骨殖捡拾净尽。

翻起的黄土覆压着地上的青草,顺着河道刮过来的河风,充满了湿气,水鸟叫着绕着湾子飞过来飞过去。

里正说,收拾家伙走吧,人们便扛起铁锨顺着堤岸回走。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那年轻人背着骨殖袋子,又哭着找到里正。一见里正便跪倒大哭,放下骨殖袋子,双手抱住里正的腿。

里正一时慌张起来,敦一敦身子,便对着年轻人说,咋啦?你不是把你爹背走了。那年轻人哭得更加伤心,里正看着悲伤欲绝的年轻人,有点儿六神无主,想着人家给的山货早都进肚吃光,要是提说,咋还人家的人情哩。

年轻人说,老叔啊,我背回去的不是俺爹呀。俺背着骨殖走在路上,总能听到身后有一个年轻女人嘟囔着说,背错了,背错了。当时,俺也没有当回事儿。

到家的那天晚上,下起了盆泼似的大雨。平地水有尺深,放到堂屋供台上的骨殖袋子竟然自己跳下来,越过门槛,飘进院子里的水中。俺梦里看见一年轻女人要顺着龙道眼儿钻拱出去,梦里惊醒,俺看见骨殖袋子在院子里的水上漂浮着,游走。

晚上,俺娘疯了。初以为是俺娘见着俺爹爹的尸骨,一时激动,得下急心风,谁知道病越来越重,每天都指着俺说,背回去一个年轻女人的尸体,人家阴魂不散,天天和她打架。人家年轻,打的俺娘,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俺娘说,你再不把人家送走,她非要投井上吊。

里正看着年轻人,心里厮磨着,你看这事儿弄哩巴掌不巴掌。这可是豆腐掉到灰窝里无法舞治哩,掂不上来,也放不下去。

只好叫上人,拿着家伙事儿,再次来到寨子边上的树林里。问大家,去年埋下的男尸大概在哪个方位,可谁也说不清楚。东找西找,没有个结果。

天慢慢的黑下来,河面上升腾起浓雾,人们心里焦急,都瞪眼儿看看里正。里正心里真有点儿急上火,蹲在地上吸起旱烟袋。这可咋整,咋能受着夹脚儿症哩。

想着想着,里正站起来,对着年轻人说,把你带来的香烛,烧纸拿出来吧。

年轻人跪在地上,便掏拿带来的香烛,烧纸。

雾气越来越大,从河面漂进了树林子。点燃的香烛在雾中忽明忽暗,烧纸漂着的火苗儿左右来回地摇摆。

里正,突然对着林子和寨墙大声疾呼,你儿大老远来寻找你,也给你儿指个方位。声音撞在寨墙上,回荡在树林子上空,河面上的雾气被震得抖动起来。

话音儿还没有落下,从河面上漂过来一阵旋风儿,围着人群转了几圈,呼的一下子,旋起地上的纸灰,纸灰变成一根直柱子,在旋风中顺着圈儿向树林子里飘去,人们盯着灰柱子的方向慢慢往前移动。

里正说,你爹爹来给你指路了。你起来吧,跟着旋风往前移动。

站着的人们,头上冒出冷汗,身子抖落出寒栗子。雾气慢慢消散,灰柱子飘到树林里的一座小坟头上,来来回回地转圈儿。

里正大着嗓门儿吆喝着,显灵了,显灵了。

年轻人背着新挖出的骨殖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来过。

哪古寨至今屹立在洛水堤边,可知道古寨子故事的人却不多。古寨正南五十里,对着嵩岳上的玉泉峪。

第一章

玉泉峪的白姓农户,名叫白天石。

白家庄稼地边,有一深潭,一年四季,不溢不干。潭呈圆形,深不可测,干旱年成,祈雨的人们都到潭边上祭拜,人们传言,潭底住着白龙王。

潭边的岩石上,有龙鳞刺磨过的痕迹。靠南的潭沿儿,留一小口儿,每日里长流不绝,白姓农家就引水灌田。

白姓农户靠着力气填饱肚子,其他人家挣着巧嘴儿吃喝,倒也相安无事,各不惊扰,关住大门各过各哩日子。

村人各忙各的营生,和睦相处,亲如一家人。

人们就地取材,用山上的青石垒砌房屋,用山上的林木搭顶盖屋脊。石墙厚实,冬暖夏凉,四季看不尽的风景。

春天里百花齐放遮掩着山径,初发嫩绿的树上卧着山鸟,啁啾脆声儿,伴着玉泉的流淌一起欢歌;夏日里赤日炎炎,靓照山石发出光泽,沟壑里却阴凉似秋;秋日里,漫山遍野的柿树,挂着红红的柿子,宛如红灯笼。

冬日里,雪压嵩岳峰顶,山峰的周身仿佛披一件白色的轻纱,一派妖娆。

夜晚,月儿东升,山高天近,伸手就能摘下头顶上的星辰。月亮不停歇地移动,山峰积存下倒影儿,山峦间一片暗淡,一片明亮,花花搭搭,如阳光透过古槐树筛下一地亮片子。

松鼠在月下,爬上松树摘松果,它首鼠两端,小心翼翼,时快时慢地沿着树身儿爬上爬下。鼠眼贼亮,仿佛是亮在夜色里的夜明珠儿。

松鼠惊起树上睡觉的野鸟,受惊吓的鸟儿,嘎嘎地叫着朝山下飞去,扇动的翅膀反射着月光,如移动的光束儿,飞落到山下不知名的村落里。

藏在山沟洞里的狐狸,走出洞穴,沿着沟的边沿儿快跑,一身火红被视线拉长,似电影里的蒙太奇,一道火焰把沟沿镶上拉长的红色。

狐狸生性多疑,聪明,要到山下村落的鸡舍里去偷窃。山麓间,猎户放有裹着食物的炸炮儿,等着狐狸馋嘴时炸响,崩死狐狸,狐狸毛皮是冬日里上好的围脖儿。

狐狸惊觉,闻一闻,也不嘴咬,用脚儿将炸炮儿踢下山谷,炸炮从高处落下,震动引燃,在静夜里的山谷间,释放出清脆的响声,绕着弯儿空谷回响。

玉泉水,绕着山形,走着水路,见石绕行,遇低洼流瀑。大石挡水道,泉水就聚集,一天,两天,慢慢聚起一池大湫,水终会越过石岩,朝着山下的低处流淌。

一日,在洛阳城打铜器的窦小明,背着家伙式儿回到玉泉峪。说是城里来了老日,生意做不下去。那老日坏哩很,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

村落闭塞,不知道老日是干啥哩。

窦小明就绘声绘色地给大家形容,那老日就是来自日本国的东洋兵,穿着黄呢子军服,当官的骑着高头大洋马,腰上挎着军刀,看着可毬威风。

白天石站在一边,搁架着身子,瞪着大眼儿听人们闲谝儿。

太阳露出脸儿,山腰上附着一层淡红,青石的积垢坷僦在石头的表面,皱皱巴巴,似那老人的脸面儿。山上的晨风顺着沟谷飘散,吹醒睡去的山野。老牛领着小牛在村边的草地上啃草,不远处五只山羊在打架,互不相让,山羊犄角碰撞的声音让老牛心里起腻烦。

老牛和小牛一起大声地叫,可山羊听不懂牛语,继续着不知道啥原因引发的打斗。

山会老,风不会老,树会老,水不会老。山风总是那样鲜活,什么季节吹什么风,春风温面,使人得意,马蹄变得轻松快捷;夏风湿热,催熟田野里的庄稼,人类有了赖以生存的吃食;秋风温良,让世间的万物渐渐成熟,人们有了硕果累累的念想;冬天的风,冷凓,生硬,撞见山变成怒吼的山风,遇见原野的狂雪会生起白毛风儿。

风和水滋阴着山岳,润泽着万物,一年四季,把一座座山妆扮的绿肥红瘦。

白天石仰脸儿望着飘过来的云朵儿,云朵慢慢散开,拉长,云,一丝丝白的透亮,一缕缕如娘纺出的棉线儿。

白天石问窦小明,日本国离咱这儿远不远。听说是可毬远,在海里的一个小岛上立站着。

既然离咱这儿恁毬远,他们也不嫌费鞋底儿,跑来弄毬啥哩。

酿酒的郑回春嘻笑着说,你白天石就会杵摸沟谷里的庄稼地。老日来咋哩,来侵略中国哩,占你地盘哩,抢你东西,霸你哩女人。

白天石瞪着眼睛说,那我回家把砍柴刀搁那砂石上磨哩锋利些,砍他老日哩龟孙儿。人们哄笑着说,你拿砍刀,人家拿枪,你还没有到人家跟前,早一枪把你放倒。

白天石不服气,说等老日来咱玉泉峪,我就杀一个东洋兵让你们瞧一瞧。

山风晃动着村里的树梢儿,太阳照亮树梢儿上的叶片儿,各家各户养着的狗走出门来,围着闲谝的人们摇头晃脑摆尾巴。

一只体壮的黑狗是群主,它狂叫一声儿,狗群就撒着欢儿朝山上跑去,狗停下脚步,看着从大谷关下开过的汽车,车上站满持枪的东洋兵。

车头上飘着膏药旗,走走停停,到了水泉石窟,一群东洋鬼子兵围成一圈儿,护着一位军官走进石窟里。石窟的洞顶不时滴下水珠儿,山上的泉水顺着石窟的璧隙洇水,石窟里阴暗潮湿。

那东洋人皱着眉头,仰望着四壁雕刻的佛像。

东洋鬼子的汽车开出大谷,车停下来,军官拿起望远镜朝山上眺望。一群狗排在山径上,瞪眼瞧这些小鬼子。领头的黑狗先发声儿,其他狗跟着狂吠。

一个小鬼子,端起长枪,对着山上狗群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枪响,打破山野的宁静。

鸟群惊起,朝着山顶的树林子飞去。黑狗哼一声儿,狗群便朝着玉泉峪狂奔起来。

猎户吕水泉站在山顶,看见鬼子朝狗群开枪。心里火起,端起猎枪瞄准鬼子,却没有扣动扳机,他知道猎枪无法击打恁远的距离。看着鬼子兵上车离开,便从山顶上回到村子。到家里,和老伴儿翠花说,把家里的东西拾掇一下,备够七天吃的干粮,山下再响枪声儿,咱一家老少到山顶的达摩窟里躲灾治儿。

天上飘下细雨,石板地上淌水。黑狗用舌头舔地上水坑里集下的雨水。山径上的小石子被雨水一泼洒,露出美丽的纹饰,青石柱子硬着青青的色黛,迎着凉风傲然挺立,如那远古的战士。

采草药的樵夫张根备去龙门东山采野菊花,不知道日本鬼子来到山下。回到村里听闻事态,便急急忙忙跑到猎户吕水泉家商量对策。吕水泉常和张根备一起结伴进山,一个打猎,一个采药,遇上难事儿好有个照应。

张根备回家和媳妇玉秀说,备下七天的干粮,遇上鬼子来,咱就跑反,和吕水泉家一起躲到山顶上的达摩窟。

玉秀说,你不去隔壁给李哥打个招呼,李哥叫李瑞洛,是个石匠,用铁錾子锻出来的石头要方有方,要圆有圆。拴马桩,门墩,石槽,磨盘,瞧一眼儿石头,心里就变成你想要的石件。

李瑞洛和石头一样厚实,平时话语不多,守着祖上传下的手艺,养着一家人的生活。

一双饱经磨砺的手,皴裂,结痂;再震裂,流血,再结痂,厚厚的血痂和肌肉融和在一起,手面手背钢一般地坚硬。皴裂的缝隙里积满石尘,如那固定串联的钢丝,把手上的肉和骨头紧紧束在一起。

不知道是锻石的粉尘飞绕,还是天生留下的疾病,一双眼睛充满红血丝,瞪眼看人,令人心生寒气,头浸一层冷汗儿。

张根备和李瑞洛坐在门前的石头上,一根旱烟袋互相轮替着吸一口,吐出来的白烟,被山上扑下的微风流走,卧着的狗搭摸着眼睛假寐。门前的老槐树,飘落下的叶子,落在两人的衣服上,也不拍打,发黄的叶片在暮色里闪出金黄,贴在身上,如山里黑夜窜跑的兽眼儿。

玉泉峪家家都备下七天的干粮,等着老日鬼子来,就往山上跑反。

第 二章

民国三十三年(1944),农历甲申年,那年生人属相猴。

冬月里,玉泉峪的山上,寒风凛冽,地冻如铁。山上的积雪结成冰粒子覆盖着沟壑。万安山的豹子岭上,豫西抗日部队把从伊川出动的日军阻击在山岭下。

12月5日拂晓,因各路敌人失去联系,日军联队长梅协带十几个军官,一个汉奸翻译和一个机枪手到佛光峪北口侦察。

刚出鸡毛窑,即被农民发现。

日军刚走到碾道湾村的急转弯处,民兵李太成扑上去一刀砍倒一个日军,后面的日军转身就跑,趟过小河占领山头。

民兵乔大春端起刚缴获的机枪向日军扫射,消灭4人,民兵又追杀5人。剩余2名日军,一个向山下冲,一个往山上跑,往山下的被民兵用长矛刺死;向山上的为日军联队长梅协,被五个十五六岁的儿童团员穷追不放。

梅协回头向追在前面的李元寨开枪,李右腿负伤,仍一拐一拐地追赶,梅协后退着又扣动扳机,但子弹已尽。他慌忙从腰中取出一颗手榴弹向石头上磕,乔颂仁猛扑上去,抱住梅协左腿,将其拽倒。李元寨赶上去,举刀将梅协砍死。

这段事迹记录在《偃师县志》上,称为“碾道湾遭遇战”。

从此以后,这玉泉峪开始不太平。日军不时派人到玉泉峪的高地上观察地形,后来又在玉泉峪的村子南边建了个据点,居高临下,辖控大谷关的孔道。据点是个圆形的围子,四面留着抢眼儿,最上面用石头砌成女墙,能在上面架着机枪对着四维扫射。一层层厚木板把炮楼隔成几层,最底层是厨房,能够打火烧饭。

日本鬼子精鸟儿,把玉泉水改道在炮楼的边边上。

炮楼的顶端插着膏药旗,站着一个望哨,围着炮楼四下哩观望。据高临下,视野开阔,人们只要走进大谷关的葫芦口,鬼子兵就看的清清楚楚。

到了夜间,鬼子用探照灯来回照着炮楼的周边。那灯柱好似鬼骚眼儿,在那山上的乱石间来来回回的照扰。山上,夜晚出来觅食的兽类也恨起这老日。

秋日里,白天下起秋雨,连阴雨,嘀嘀哩哩下个不停。线路受潮,探照灯失去了光亮。从嵩山的老林子里,飞来一只大鸟,黑色身子,红嘴,长喙有尺八子长,圆眼铮亮,好似太阳下泛光的钢珠子。飞起来,翼长足有三四米长,脚爪好似钢丝,抓住山上的岩石,就留下深深的凹槽。

到了后半夜,雨停了。大鸟落到岗楼的顶端,用长喙撕碎膏药旗,把一大堆鸟粪拉到顶棚的木板上。奇臭熏人,一堆泛着血红的秽物。

大鸟迎着露出的月牙儿,飞走了。山上的岩壁上,衬出月光下的大鸟身影儿,好似撑开的大网包。大鸟落在峰顶上,发出森人的唳叫,引来山下的村落里一片犬吠。

第二天清晨,小鬼子拿枪逼着白天石和猎户吕水泉去炮楼上清理鸟粪。两人用箩筐抬下鸟粪,吕水泉对白天石说,我在达摩窟附近见过这只大鸟,玉泉寺的印乐大和尚告诉我,这只大鸟是照看嵩山的山神,你走着瞧吧,这老日蹦跶不了几天了。大鸟把日本旗都给撕碎啦,那布条条在山野飘飞,就像是死人的幡领子。

冬日渐近,枯草一片金黄,日本鬼子逼着玉泉峪的村民到山上去砍柴,一捆捆扛到炮楼里,天冷取暖用。

小鬼子赖哩很,时不时从据点的枪眼里朝官路上放冷枪,不仅打死骡马,还打死过路的老百姓。白天官道少有行人,人们只好趁着夜色匆匆来回。

白天石的二舅去伊川送檩条,被打伤一条腿。

天石惊闻,便真的把自家的大砍刀磨的锃明发亮,他拽几根毛发,对着刀刃轻轻一吹,毛发就齐齐断掉。

冬日里的月夜,玉璧似的圆月越升越高,月大山小,山峰变成一根根戳天的柱子。白天石穿上老棉墩,腰里系根破麻绳,悄悄地摸到岗楼下的树林子里。寒风刮着落掉树叶的树枝,摇摆着,刮磨着,发出苛瘆人的叫声儿。一直等到月儿落山,天暗似墨,也没有见到一个小鬼子出来方便。白天石失望地回到家里,脚和鞋子冻粘在一起。媳妇烧桶温水,慢慢浸溶才把鞋和肉化开。

媳妇小翠说,你咋是个实憨子哩。山上风冷哩跟啥事哩,你不怕把你冻死在那林子里。

缓过劲来的白天石说,不怕,俺就是想杀个鬼子,给俺二舅报仇雪恨。俺爹娘死哩早,俺小时候跟着二舅去要饭,要下一块剩馍儿,二舅饿哩前心贴后背,他都不舍哩吃,总是先递给俺。

看着俺二舅腿上的枪眼儿,俺真想拿着砍柴刀去炮楼里和日本鬼子拼了。

小翠剜了白天石一眼儿,说,你可不敢耍二蛋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娘们后面的日子可咋过哩。一边说,一边抹眼泪。白天石摸摸有些温暖的腿儿,说,不怕,我看这老日性达不了几天。那天俺和吕水泉去炮楼里清鸟粪,水泉说大鸟是嵩山上的山神,把日本的膏药旗撕咬的一溜子,一溜子,在山坡上飘飞。

世间万物,都不能作恶多端,老天爷睁着眼睛看着地上的虫蚁们,谁贪吃贪占,谁欺男霸女,谁伤天害理,恶事儿做哩多,晚上睡觉做噩梦,白天夜里不得安生。不安生就寿短,要不就是得绝症儿。

我看你是腿脚儿暖活过来了,嘴碎。媳妇小翠小声儿嘟囔一句,二翻身躺在床上睡着啦。

白天石慢慢站起来,移步到窗子边上。

一抹蔚蓝色的光,照在山野,峰岭上起着白霜,霜花挂在枯草上,透着蓝色的晶亮。光照着炮楼,好似魔鬼的眼脸儿,四面透着抢眼儿,伸出的枪头儿好似蝮蛇的毒信子。

第二年,开春的天气,山上野花盛开。

白天石到潭边的地里耕田,看见几个小鬼子到潭边洗脚,把枪支插在附近。小鬼子比划着,让白天石去搬石头,放到水潭边上,鬼子们坐在石头上晒太阳,嘴里哼着日语歌曲,眯缝着眼睛,摇头晃脑。白天石心里说,我日你鬼子的娘,瞎鸡吧哼毬啥哩,听着跟山里的鬼叫差不多。恨不得扑过去,把鬼子兵们摁倒在水潭里,一个个给淹死了。

水潭发绿,不见底,藏着神秘。鬼子兵叽里哇啦说着鬼语,白天石一句话也听不懂。

太阳慢慢地落山了,小鬼子们编着裤腿儿,扛着枪进到岗楼里。

暮色苍茫,山峰隐进夜色里。皮旅抗日支队夜晚出动,来袭扰玉泉峪日军炮楼。后半夜,村民进入梦乡。清脆的枪声划破夜的宁静。炮楼上的探照灯被枪弹打中,只有从炮楼枪眼里喷出枪弹的火光亮着周边,子弹击打在山石上,留下一个个白点子。

子弹头儿弹落在草丛里,受惊吓的野兔子,顺着山沟往山下奔跑,野狐狸躲进洞穴的深处,一动不动。山鸟从梦中惊醒,成群结队地朝着山顶上的树林飞去。

清晨,太阳升起,山里一片宁静。玉泉峪的村民纷纷走出家门,站在村头观望日本鬼子的炮楼,炮楼顶上站着几个鬼子兵在比划着,指东指西。炮楼的外墙壁上好似烟火熏过一般,青石的表面上一片片黛黑。

从炮楼里抬出两具鬼子兵的尸体,白尸布裹着,送到山下停着的军车上。鬼子兵围着汽车,朝天扣动枪的扳机,鸣枪为死鬼送魂儿。

军车慢慢地开走了,一路上鸣着汽车喇叭。山谷回音,串着声音,绕着弯子变声儿。最后撞在山峡尽头的石璧上,变成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

大山深处的神鸟腻烦,寺里的和尚们心乱如麻,充满了枪声的日子不太平。

天近暮色,白天石来到潭边。

对着潭水说,白龙王啊,你显显灵儿。把这些害人不浅的恶魔们吞吃唠。水潭泛起涟漪,冒出一串串水泡泡,却看不见鱼鳖。

他对着水潭发一阵呆,又扛着锄头回了。

潭边的草地上,画眉不停歇叫,野花在鸟的叫声中来回地摇摆。远处的嵩山,峰头隐在暮色苍茫中。山上流泻下来的玉泉水,冲进潭中,发出泠泠的声音。

白石天走到村头,碰到从山上转回的猎户吕水泉。

吕水泉中等身材,眼大,脸宽。上身短,腿长。走路,跑,跳速度快,天生是个猎人的材料。眼大聚光,瞅一眼儿兽迹,便知道窜逃的方向。夏天里在山间里抓蛇儿,冬天里打獾,熬獾油卖钱儿。

吕水泉缴获最大就是在嵩山深林里打死过一只体长五尺的金钱豹。

吕水泉祖上住在孟津河阴渡口。民国初年,黄河滚河,冲毁堤岸,在铁谢村决开口子,黄河北移,原来的河底露出来。

一日,村子里的孩子们到干涸的河底玩耍,在乱石间捡拾到一些古代的铜钱,擦净泥沙和铜锈,露出“开元通宝”的字样。人们互相传言,纷纷到河底挖拾古钱币。河底下好似存有一座金库,人们越挖越多。运气好时,半天能挖一萝筐古钱币。

到后来,吕水泉的爹爹在一块撬开的巨石下面,起出金元宝。穷人命里该穷,一旦大富大贵,便擎架不住。挖住金元宝的当天晚上,爹爹被伊川的刀客绑了票子。家人不仅送上挖出的金元宝,还多送了一头骡子卖下的银钱。

爹爹气不过,被刀客放回的第三天便一病不起,过了个把月,人就病气交加,交了人生的饭碗。

吕水泉年幼,兄弟姊妹多,实在是没有生法儿,娘就只好把吕水泉送人。

家住玉泉村的姑姑,姑父不会生养,便收养吕水泉当过继儿。姑父是个老猎户,水泉跟着姑父进山打猎。水泉枪法儿准,能够百步穿杨。进山几天不会空手而归,一年四季,除了春天不捕杀动物,其他时间都会有所收获,卖些毛皮,兽肉,山货,一家人过着不富不穷的日子。

自达这老日鬼子兵到来后,成天是枪炮声儿不断,山上的兽类都受了惊吓,往哪深山老林,人烟稀少的地儿奔。这可害苦吕水泉,天天背着长杆猎枪,游走离玉泉峪老是远的荒野里。

在山顶上遇上了神鸟,神鸟飞翔在天空上,伸着巨大的翅膀,漂浮着俯视下界。以前,几年也难见一次神鸟,现在是几日里就碰上一回。吕水泉心里便不踏实,老是突突突地跳蹦。晚上做梦,那神鸟飞在半天云里,大声吆喝,好似声声响雷。

神鸟不说鸟语,说起人话儿。每次从梦里醒来,吕水泉总是满身大汗,把那裤衩子都湿透,老婆小凤以为水泉尿炕,便掂对他说,你都几十岁的人了,咋又变成尿炕的小孩子。

吕水泉瞪着大眼儿,看着屋顶,屋顶上的蜘蛛在织网,四下里寻找固定网的木架。蜘蛛腿脚儿灵便,在哪屋顶来来回回地蹿腾,弹下椽子上灰尘一缕缕往下掉。水泉木呆,也不去理会,被子上撒下一层灰尘。

媳妇小凤说,起吧,太阳都晒住屁股了。

吕水泉便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媳妇说,你笑啥哩。水泉不言声儿,笑的更加放肆。媳妇心里想,是不是水泉在那荒郊野外遇上不干净的物件,魔怔了。

便私下里到沟下的水泉村里请神汉。

其实,吕水泉的笑,是因为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孟津白鹤村从英国留学回来一位书生,洋面包吃多了,就说洋话,放洋屁。一日,到私塾里探望先生,先生不在。这洋学生便起了好奇心,走进教室,说,谁能告诉我天有多高。

吕水泉便站起来回答,一屁股高。

满教室的人都笑翻了天,洋学生笑完之后,对着吕水泉说,你说一说,为啥是一屁股高。

俺小时候,蹲着拉屎,俺奶奶给俺搽屁股,俺就把屁股撅里高高的,俺奶就拍着俺哩屁股说,撅到天上了。你说,天不是一屁股高么。

又是哄堂大笑,吕水泉脸红耳热,却没有笑。

媳妇说,太阳晒住屁股了。一句话让吕水泉想起小时候的故事,忍不住就笑起来。

吕水泉起床,坐在床头吸旱烟,刚刚点燃烟袋锅里的烟丝儿,吸进口里的白烟还没有咽下肚里,水泉村里的神汉郭貔子就一身短打,披着个包袱皮儿,手里挥着缠着红布条儿的马鞭子,嘴里念念有词,跨进屋门。

说,我手握钢鞭来驱魔,看你这山妖往哪儿躲。一鞭响过,你休躲藏,二鞭便叫你喊爹娘,······

郭貔子边唱边围着屋里的空地转圈圈儿,吕水泉一下子蒙圈了。急忙磕掉烟袋锅里燃着的烟丝丝,就伸手说,郭貔子你停下,谁让你来给驱妖下神哩。

郭貔子愣住不动,仿佛自己被山妖附住身子。扭脸儿看见站在屋门口的小凤,便努努嘴儿。

吕水泉心里想,真是乱弹琴。小凤这败家的娘们儿。对着外人,吕水泉不想给媳妇小凤办难看,弄哩人下不了台。

挥着手对小凤说,给人家出场费结了吧,人家是想瞌睡,你给人家递枕头。

神汉郭貔子赶紧弯腰曲背,鞠躬打辑。说真让您给说对了,老日来了,人们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几日,也就天不怕,地不怕。遇事儿,也不知道请神汉驱邪,都硬抗着。

你说,这天咋说变就变了涅。

话不多说了,家里都断顿三天。孩子他娘儿都腰里揣着上吊绳寻思了几天,绳子都挂在屋后的树上,想想没娘的孩子老是可怜,就又取下绳子。

说着说着,神汉郭貔子的眼泪顺着脸颊往地上掉。

小凤心善,用麻纸给郭貔子包了几个玉米饼子。

郭貔子奔出门,就急忙拿出一个玉米饼塞进嘴里,没有来得及咀嚼就咽下肚里。肚里有货,郭貔子下山腿上有劲头,心想着先去撸点米,再买点盐,先叫孩子们吃顿饱饭。

山野吹着春风,野花随风摇摆,一只花蝴蝶翩翩起舞。

郭貔子性子乐观,下山路上嘴不失闲儿,便瞎编囫囵唱起来。咚咚咚三声炮,诸神听命儿,我老郭遇上难儿,肚饿了几天。这老日是恶魔,恶魔,恶魔啊,······

刚唱出口,就赶紧噤声,看见不远处鬼子的炮楼。万一被那汉奸翻译听见,不就放冷枪算计我。

心里想着,便绕后山回了水泉村。

郭貔子年轻时害过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开始倒气,人快不中了。豫西风俗,年轻人早逝,不能在家里停尸,会折老人的寿限。郭貔子被扛到后山,放到地上,人却醒过来,再后来胡说八道。看见谁就说道谁,净说那前世今生的稀奇事儿,爹娘觉着让郭貔子有一门营生,让他跟着师傅学下神,变成专职神汉。为十里八乡,方圆左近的村人们驱邪捉妖。

乡间阴气重,常出现一些怪事儿,人解释不清,便推到鬼神身上。啥事有需求,就有市场,郭貔子专职干起人和神妖通话说事儿的职事。今天叫出场费,过去叫敬神布施。就这样天天降妖捉怪,变成孙大圣的身份,不能说天天有收入,养家糊口,混个肚圆问题不大。

郭貔子走后,吕水泉就对媳妇小凤说,你真多事儿,本想着歇几日哩,这神汉拿走布施咱还要为嘴儿蹿腾。一边说着,一边扛起土枪,朝门外走了。

小凤跟到门口,脸上露出愧意,说,当家哩,别想恁多,神汉拿走了布施,兴许咱躲过其他灾治,山神爷保佑你哩。

吕水泉嘴里嘟囔着,也怨俺为那一屁股的天高傻笑,贤惠的媳妇儿唤神汉。

郭貔子走到水泉村村口,停下了嘴里的哼咛,急步往家赶,生怕媳妇香云想不开,拿根绳子去往后山的树上吊。步子走哩急,一脚绊在门槛上,双手扑地,把麻纸里包着的玉米饼扔出去老远,家里的黑狗饿哩趴着不动弹。

突然,看见甩出去的玉米饼,纵身跳下,叼住一个撤身跑往门外。

郭貔子站起来叹息,人和狗差毬不多,饿了都不会有尊严,饿急了都会吃人。

赶紧走过去,捡起地上余下的玉米饼,递给走出屋门的媳妇和孩子们。都也顾不上吹净饼子上的灰土,便塞进嘴里。

卧在树上,看人吃饼子的麻雀,也不扇翅膀,直接从树上朝下栽,想去吃那地下掉的饼花子,伸翅膀的力气都没有了。香云心善,看着麻雀摔死在地上,刚想拿张铁锨挖坑埋了。

一扭身便看见又走进门里的黑狗叼跑了死麻雀。

世界在变化,天黑了,地硬了,水瘦了。不过,老百姓的心还是善良的。

郭貔子拿上布袋,告诉香云说,布施钱够买几升粮,咱就活几天算几天吧。你到后山上,撸些树叶子,搅到粗粮里,维持着人不饿死都中。香云苦笑一下,过一天算一天吧。这纷乱的世事,滴脑系在裤腰带上,说掉就掉了,考虑恁长远干啥哩。

手上拿个包袱皮朝后山走去。

郭貔子走在路上碰住水泉村的张成武,两人打过招呼,厮跟着朝前走。郭貔子说,成武,你武功那么高强,组织些年轻人跟老日鬼子兵过过招呗。

人家拿枪,咱赤手空拳,那不是拿蒸馍比屁哩。你这神汉捣着憨子摸烧红的火钳,我不听你哩。张成武知道郭貔子刺激他,也就不再多言说。因为张成武早已经加入共产党,是嵩洛地区地下组织的负责人。

路边山沟里的溪水哗哗流着,路上少有行人。

张成武祖上是绿林出身,清代作过镖局,在大谷关一带,为官家押运税收的金银。张成武的爷爷干过御前侍卫,皇上赏赐过一件黄马褂,也算是家传渊源。

张成武长着四方脸,头发硬哩跟麦秸秆差不多。走路带风,尘土飞杨。腿上常年扎着绑腿带子,一身短打,看着利索哩很。

有一年,在陕州,他带着徒弟过黄河去山西帮人收帐,船行一半,船家开始收船钱。

张成武说,没有零钱,等回程一并结算。船家露出不快,便出言不逊,显出江湖上的蛮横凶相。其中一人拿起放在船舱里的榆木棍子要动粗。徒弟不服,要接招。

张成武示意徒弟不许动手,忍耐北渡。

船靠北岸,船家继续污言秽语的诟骂,张成武继续隐忍。船家依然不肯罢休,招呼堤边打麦场上的老乡们帮助堵截。

黄河水摇摆着靠岸的木船,木船撞击着堤岸的堆石,发出咣铛、咣铛、咣铛的声音。

张成武虽然一忍再忍,对方依旧挑衅不断,他心里起腻烦。便随手拔起一株半拱粗的堤柳,对着围过来的人群舞轮起来。人们慌忙跪地求饶,个个惊掉大牙,这简直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

传的更奇的还有一件事儿,说是腊月过年节,伊川县长来张家拜访。民国了县长没有往日县太爷的派头,不要说八抬大轿,回避,肃静,就是个书僮也没有。

一个人骑着一匹劣性的瘸马来到张家。这马心眼儿不正,除了主人,其他人只要近身,就会遭到马的脚踢。

张成武不知道,走到马的身后,这劣马抬腿就踢,张成武用手指轻轻一挡,马立即安稳站立,一动不动,马的耳朵还打起颤来。

事毕,县长骑马回衙,感觉马走路不安稳,晃悠。下马一看,马腿上鼓起一个肿包。

郭貔子继续朝前走,张成武从一岔道拐过去。他来到村里的富户曹天仁家。曹家是几进院落,大门影壁前栽着一棵石榴树,老树生花,开着一片织锦。红哩似火,灿若云霞,油绿油绿的叶子衬着红花让人心旷神怡。

张成武来曹家催要曹家掌柜曾经答应给皮旅抗日支队募捐的银钱,一杆子队伍游动在嵩岳的峰岭间,吃喝用度哪一样都需要经费,只好让这些有爱国心的大户富家支助抗日队伍。

其实,曹家以前也是清苦人家,偶然发了外财,一代代滚雪球,逐渐积累下厚实的家业。

说道起曹家的发家史,还扯上了洛阳东乡的汉魏洛阳故城里的事儿。

以前的汉魏洛阳故城遗址有一座城门,位于东城墙的最北部,大门口朝东,东汉时叫上东门,魏晋时期称为建春门。

不知到历经几代几世,繁华的洛阳城早已化作云烟,深埋在地下。

城门遗址的内侧御道南,建有一座庙宇,人称元圣庙。附近几个村落,韩旗村,保驾庄村,寺里碑村,龙虎滩村,金村的一些善男信女都到庙里烧香拜佛,一则是保佑平安,二则是让神保佑着世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庙里的香火和白马寺比有差距,和周边的小户寺庙比还算说得过去。

庙祝年纪大,又聋且哑,一天说不上几句经语,倒是徒弟法印手脚比划,嘴里是念念有词。平时,庙里除了云游暂住的和尚外,倒是有十几位和尚。人一多,就要起火吃斋饭,每天那将军帽锅老是热气腾腾。庙祝在韩旗村雇下制斋饭的厨师。经人介绍从水泉村雇了个喂牲口的曹维明,这曹维明就是曹姓富户的祖上。

曹家发外财自曹维明开始。

那时,曹家是水泉村数一数二的穷户,老两口生养三个和尚头,天天愁哩跟啥事哩。太阳出来,对着日头叹气,月亮照地,对着月奶奶诉苦。仨儿子眼看着都到了婚配的年龄,却没有人来提亲,一个字穷,两个字穷呗。

曹维明最小,到元圣庙里替人家看护牲口。庙有庙产,地需要耕种。一开始,和尚们把庙地租给别人种,每年将地租折成银钱。庙祝是个吝啬皮,租户皆弃租。没有办法,庙里雇下长工,买下骡马,自己耕种。

曹维明专职为元圣庙喂牲口,附带着帮助厨房里干些杂活儿。曹维明为人处事老是慢半拍,和尚们时常嘟囔他。

长工越雇越少,只好舍着牲口上,今天买马,明天买驴,一牲口棚子畜生,每天就不停歇地吃喝拉撒,不几天牲口棚子里便臭气熏天。

庙堂是个起素的地方,和尚们不大乐意,时不时训斥曹维明。

曹维明性子轴,不大言声儿。睡在牲口棚子里的炕席上,就琢磨起事来。心里想着,我把着牲口立站的地儿,挖个坑,每天把牲口的屎尿除进坑里,上面垫些黄土,不就好一点儿。

晚上睡不着觉儿,拿一张铁锨在牲口棚子里挖坑。没有挖几锨,遇上一块平铺的青石板。石板一匝厚,四四方方。曹维明没有在意,就继续挖,找一根撬杠撬那石板。石板露个缝儿,显出一个青缸的缸沿儿。再使劲撬,露出来缸口。

顶棚上的马灯被风吹动,一晃一晃,光影掉进缸里,反射出金光。曹维明趴下身子,眼一瞧看,嘴里说,俺哩娘啊。

缸底整齐地摆放着一层金元宝。

他心里突、突、突跳个不停气儿,这可咋办哩。干脆重新埋上,又将石板撬辍到缸上,把土铺平,恢复原样。

曹维明开始吃不香,睡不着,干活时想,不干活时也想,这金元宝咋着才能弄回家。弄回家了,敢不敢告诉爹娘和兄长们。

头发都想白了,还没有考虑好稳妥的法儿。

夜里睡不好,就起床,迎着月光走出庙门。一个人坐到东城墙上,看着月亮里的嫦娥拿着石臼捣药儿。

远处传来弹奏古琴的声音,悠长,舒缓,清绝。

可曹维明不懂这琴音,古琴曲是韩旗村一位在京城做高官退隐回乡的老者弹奏。

古琴曲飘在城墙的上,荡漾出雾一般的飘碧。琴音弹出一片霜寒,曹维明就搁架住身子,感到风寒;琴音奏出阳春白雪,曹维明就感到春风拂面。

一连几天,曹维明到城墙上端坐,一位小沙弥告诉其他和尚说,那养马的货儿是不是神经了,咋天天晚上坐到城墙上看月亮。

再后来,曹维明和庙里的管事儿说,好长时间没有回家看爹娘,想回水泉村一趟。另外天也该冷了,把被子拿回去拆洗一下,絮些新棉花妆厚些。

准了假,曹维明扛着被子回了,再也没有回到庙里去看牲口。曹家自此进入买地,置房,经商的良性循环,攒下一份厚实的家业。

张成武与曹家掌柜坐在一起,谝些不迟拉劲的话头。掌柜说,这世事人都过得难肠,日本鬼子催粮,国民党催税,刀客们起票子绑金主,抬眼看看张成武没有敢往下说道,心里说共产党劝他争当爱国人士,积极为抗日队伍募集金银。

曹家掌柜说,成武你放心吧,不管哪路神仙来讨要,我都分着轻重缓急,排着队哩。一二三先给谁,后给谁,俺心里明镜似的。

张成武说,知道您曹掌柜在大是大非面前会掂对出个儿轻重,话也不多说了。

起身离开曹家。

曹家拴在门口的黄狗,站起来,瞪眼看看张成武,没有敢叫出声儿。其实,狗也聪明,眼头子活泛儿,知道敢惹谁,不敢惹谁。

云儿顺着沟飘散成一缕缕白丝儿,山头上鹰盘旋着觅食,山间的野兔跑的踪影不见。

山上的风寒,吕水泉还穿着老棉墩,袖头上发着亮色,是蹭嘴儿,蹭脸儿留下的印记。头发卷曲着,多日没有洗头,睡觉胡乱斜枕,头上的乱发压成一个个山坑坑儿,如那此起彼伏皱着的山坳。

肩上搭着打下的山鸡,鲜丽的鸡毛儿趴溜着,结有黑色的血痂。

走到村头,碰上白天石。白石天仰脸看着远处的云彩,心里厮磨着事儿。

吕水泉说,晚上去家喝酒,他用手拍拍挂在肩头上的山鸡。白天石凑近吕水泉,咬着耳朵说,这几天那老日鬼子兵常到潭边洗涮,把那快枪支棱到地边上,咱瞅准了,给他来个背死狗,弄一杆快枪耍一耍。

心里埋下了种子,两人就有了盘算,如那崖头上绽放的野菊花,渐渐露出来光彩。

大约过了二十几天,炮楼里失踪一个东洋兵。枪也丢了,头上的钢盔也丢了,人也不见踪影儿。

从此以后,不论白天晚上,炮楼里的鬼子再也不敢出来晃荡。

第三章

山里的神鸟时不时顺着山脊飞一趟,飞哩日本鬼子心里也熬糟,鬼子兵在山头架起小钢炮,准备把神鸟轰打下来。不知道是神鸟有先知先觉,还是架炮打的时辰不对路。老是今天支起炮,神鸟不来,明天撤去炮架,神鸟又飞翔而来。

神鸟依旧发出森人的叫声,炮楼上的望哨受惊吓,夜晚噩梦连连。

偃师和登封搭界处,有一处山崖,人呼“虎见愁”,登上山崖只有一条窄恰的弯曲小道。崖上有一块平地,上面分布着几间石头砌下的房屋。传说李自成起义军曾在此驻扎过,再后来荒废了,成为山里猎户和樵夫们挡风避雨的去处。

老日没有侵入中原以前,河南连年灾荒,今年蝗灾,明年旱灾,加上军阀割据混战,逼得人无法生计。

巩县人石东魁就拉杆子,占山为王,据守着虎见愁,打富济贫,闹哩方圆左近不安生。

石东魁爹娘死哩早,光身子一人。在康百万家扛长工,与人口角是非,失手打死人,便落草为寇,干着刀刃上跳舞的营生。石东魁胆大斗狠,杀人不眨眼,人称活阎王。可江湖上,人们把他和及时雨宋江一般看待,遇事讲义气,抢夺来的金银,自己不霸不占,分给手下,还接济穷人。

江湖上名气越来越大,穷人排着队到虎见愁投奔拜把子,俨然成嵩岳峰间的座山雕。

石东魁快三十岁,也没有碰过女人,当上匪首,小兄弟们起哄给大哥整个压寨夫人。开初,石东魁也是半推半就,娶了一位寡妇,在山寨做压寨夫人。身边有女人的人生,滋味不一样,五年间竟然在身边存下五位压寨夫人,还学皇上翻牌子轮流侍寝。

私下哩和过心的弟兄说,咱要加把劲儿,打进北京城,占住龙椅坐一坐,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咱就人人整个十二生蒲团,夜夜有女人搂着睡,那日子多滋润。

杆匪们有了奋斗目标,就斗志昂扬,在八百里伏牛山名气是越来越大。

人没有文化,加上胆子大,做事便没有底线儿。

可世间事儿不是流着的溪水,你搂道沟儿,水就改向。不可预知的事儿会一件一件挨着发生。先是民国年间的中原大战,接着是日本对华战争,把石东魁的皇帝梦给弄坎毬了。

石东魁坐在山上看流云,苍鹰横在半空中。

苍黛的山峰,一段露出白石,一面印着苍耳,一段长着树林,一处覆着草丛,山峰的身上没有一点闲处,好似乡村边角的地块儿,被勤快的人们整的不露一点点闲处儿。

山下传来唢呐声儿,是丧事的乐曲。山大王寻思着,自己的滴脑始终挂在裤腰带上,不在乎生死,不管它丧乐喜乐听着都是一样的音儿。

心里想着,自己还有一件美事儿。过几天就要娶第六位压寨夫人。

听说那小妮子天仙一般的容貌,十里八乡都出着名哩。虽比不上西施,貂蝉,却也是容貌昳丽,见面惊停路人。传话人说,小妮子念过新学,不愿意上山。哼,我就不信邪,天塌下来俺都不怕,还娶不到个山里的妮子。

这妮子是玉泉村窦小明的闺女。窦小明祖上是龙门伊阙南,五洋江白沙镇人,因家中变故,搬迁到玉泉村。

窦小明小时候跟着表叔在洛阳老城十字街的铜匠铺子当学徒 ,人聪明机灵,学艺精道,肯钻研善琢磨事儿。

铺子里掌柜喜欢,有心把小闺女翠萍许配给窦小明,老板娘也有这心事儿。可担心闺女从城里嫁到山村受委屈。

过去没有城乡差别,农村闺女嫁给城里人不是高攀,城里姑娘嫁到乡村大户也不算低配。

谁知道这翠萍嫁到玉泉村,喜欢山里的树林,山里的草地,山里的水和气息。和公公婆婆和睦相处。可人生路走着走着,就有了不如意的事儿。翠萍生下倆妮子,头大闺女叫凤仙,二闺女名叫天仙。俗话说,深山背后出俊鸟儿。倆闺女一个赛过一个美貌,出落的如那水里的芙蓉花,时而满脸羞涩,却又惊鸿一瞥。

山里耕田的老人看见,会停下锄头,盯着看几眼儿,树上窝着的喜鹊,望见这姊妹倆也会唧唧喳喳欢叫个不停歇。

窦小明看着倆闺女喜欢人,可心里总是觉着少点啥,没个带把儿的男孩子,心里老是不踏实,乡村里重男轻女,没有个男娃儿,就意味着无后,缺少顶门事儿的主儿。

心里不如意归不如意,日子还要一天天地过,窦小明在洛阳城的铜匠铺里打铜器,媳妇带着倆闺女陪着爹娘,一家人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谁知道这世事说变就变,这挨天杀的老日鬼子侵占中原,把窦小明敲铜勺的营生也给打坎了。

窦小明为着一家人的生计,只好背着制作铜器的家伙式儿随着逃难的人流挤上开往西安的火车。

过去中原一旦进入战乱,人们逃难的方向,首选关中平原,那地儿千里沃野,庄稼长哩饱满,养人。

女子一个比一个长得飒丽,男人个顶个如铁塔一般。把灵宝的函谷关一把守,便是存身的宝地和福地。

坐在座位上,挤车时的一身汗水落尽,感到一丝凉意。可眼睛想着迷糊一阵,早上为赶车起得早。靠着背靠便 进入梦乡。梦里,山里的大鸟又飞回来,用长爪抓挂着一块巨石,顺着山脊从登封朝龙门山飞来。

大翅膀忽闪哩天昏地暗,人们纷纷躲藏。

炮楼里的日本兵拿枪瞄准大鸟,大鸟却将长爪抓着的巨石抛向炮楼,那炮楼里溅出长长的血道子。

大鸟又忽闪着翅膀朝着嵩岳老林子飞去。

鸟落在蒙着厚厚白雪的树枝上,大鸟身子重,那树顶的迭裂开来。

大鸟站在树顶唱歌,说,我是太阳神。

窦小明离大鸟有几丈远,冻哩搁架着身子,他忽然想起春天的温暖。便大着胆子,吆喝起来,你要是太阳,我就是照着大地的春天。

火车的车轮在道轨上有节奏地发出咣啷声儿,窗外的树向车的后方倒去。逃难的人们,脸带着忧愁,目光呆滞。

一个小孩儿的哭声儿,惊醒了窦小明。

他用手抹拉一下子脸儿,手上便粘上了汗油,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困劲儿还没有过去,另外,他还想着梦中的神鸟。

又回到梦里,神鸟早已经飞翔而去。他梦见大地一片绿色,地上长出的麦子,油绿油绿的,穗头儿饱满,他便想起过年下吃的白蒸馍。

小时候,娘在腊月二十三,蒸下的馒头能照出人脸,堆在蒲箩里,圆圆的馒头,打个红点儿,象征着喜庆。他又看见地头站着媳妇翠萍,一手拉着大闺女凤仙,一手拉着二闺女天仙,倆闺女唱着童谣,向他招手。

梦中的窦小明嘴里嘟囔着,说这做哩算啥梦,一会儿见到神鸟,一会看见春天,一会儿又看见媳妇和闺女们。

睁开眼睛,看着车窗外的村野。天色灰蒙蒙一片,树秃着头顶,寂寥苍凉。路上走着的骡马,一点点变小,消失在远方。

窦小明闭上眼睛,静静的坐着,拥挤不堪的人群来回地磕碰着,吆喝着卖吃食的小商贩,在人群中叫着,借光借光,哎,借光,闪一下身子。人们挤扛着,下脚儿的地方都没有,窦小明暗自庆幸自己还能有座位,还坐着,睡着,还做美梦,看见神鸟飞翔,看见大地变绿,看见闺女,媳妇儿向他招手。

嘴角儿便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有人使劲扛了一下他的身子,他歪扭一下,扭头一看,一位瞎子站在他的身边,一只手拿着一支探路的竹竿儿,肩头背着布包,被那走过的商贩挤歪身子。

车上人挤人,充斥着污浊的气息。

窦小明心善,稍微错一下身子,手拉一下站在身边的瞎子,让他挤坐在自己的身边。瞎子露出感激不尽的表情,嘴里小声儿说,谢谢。

窦小明没有搭腔,不过他从瞎子的口音里感觉出是洛阳附近人。

瞎子又说了,您可是好人。

窦小明只好说,伙计,你是上哪去哩。瞎子听到窦小明搭腔,急忙回答说,俺上西安去。

听口音你是洛阳附近哩吧。窦小明继续问着。

瞎子接嘴儿说,俺是孟津哩,在西安混饭吃,前段时间老娘身子骨不得劲儿,俺回来探望探望。

火车慢下来,发出呜呜地长鸣。

窦小明和瞎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路程不再寂寞。火车晃悠着,车轱辘转悠着,两人聊着,人声嘈杂着,车外的山、树、房屋、向后跑着,天黑下来,火车进了西安火车站。

人流好似夏天里的河水,溢满河道,人挤着人往站外涌。窦小明见瞎子一人可怜,就拉着瞎子的手朝站外走。

除了站口,两人挤哩一身汗水,窦小明看瞎子年纪大,不经挤扛,说,咱倆找个地儿歇歇脚儿。

两人坐在一家旅馆门外的台阶上。

窦小明问瞎子说,请问尊姓大名,瞎子说不敢当,不敢当。在下姓李,名天觉。窦小明身子骨惊得颤抖了一下。

哎呀,我哩老天爷啊,俺真是两眼猪粪,不达实。今天遇上贵人,也没有请礼问安。

您就是洛阳城里十字街上摸骨的卦先儿,李天觉啊。您是神啊。

瞎子笑一笑,说,啥神不神,混口饭吃。

路边上摆摊儿卖馄炖的点亮了风灯,光儿凌乱无序地散向四方,照在背后的墙上,歪斜成一道道光栅儿。

瞎子说,您照顾我一路,我还没有问您的尊姓大名哩。

窦小明接嘴儿说,不值得一提,俺是南山玉泉峪里,在老城铜匠铺里敲铜勺,胡逮混口饭吃,这不老日一来,给俺这饭碗也打坎了。俺姓窦,窦娥冤的窦,名字贱叫小明。

瞎子李天觉说,那你来是投亲靠友,还是有其他门道儿。

啥门道也没有,咱是靠手艺吃饭,寻思着到西安这地面儿试活试活,能站住脚儿,就挣钱养家糊口。立站不住了,继续往西傍走,凡成是河南回不去了,这天杀的老日鬼子祸害哩俺啥也弄毬不成。

窦小明说着,叹口气儿,眼睛盯着远处的黑影儿,感到一片茫然。

瞎子李天觉说,老乡,既然是这儿,谁也不会顶着房子出门,你要是不嫌弃,跟着我到骡马市,到我租的房屋,先凑活几天,等你找下活干,再找住处。

那可好透了,俺算是遇上大恩大德的活菩萨。窦小明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想着还得行善积德,这叫现世报。给瞎子让个座位,人家叫咱住上不掏房费的旅馆。

两人顺着大马路一直朝南走,走走停停,歇歇。李天觉拉着窦小明的手说,老乡,你心善,人好,我握你的手就能感觉出来。

窦小明说,在洛阳城里,人们把你传言成神仙儿,无所不通,无所不知,通天通地哩。等一会儿,咱们再歇脚儿时,您也给俺摸摸骨,断断命程儿。

走了大约有三里地儿,两人坐下。李天觉说,老乡,你挪一挪地儿,坐到我前面,让我的双手能探到你的滴脑都中了。

哎呀呀,老乡你哩滴脑不圆番,你要提防着,这灾治不小。等到家了,让我认真地给你再摸摸,断断运程。

看着这场灾治是在东面的老家,还是西安定着哩。

第四章

三个月以后,窦小明租住在东四道巷的一户人家。在钟楼附近的回民坊支起打铜器的摊子。

乱世的时节,打制铜器的不多,人们拿来漏的铜勺,铜瓢,铜盆,裂缝儿的铜锅,铜火锅修补。

生意不好不孬,挣下钱给家里寄回去。

闲来无事,便抬眼看看钟楼,太阳升起,把钟楼的影子铺到地上,钟楼通身赤红,站在十字街头显出威严。窦小明琢磨着,这西安城了不得,到底是皇城,路宽,路直,人长哩周正。女人一个个看着像戏里的杨贵妃,男人们都好似唐明皇,除了说话不大好懂,一张嘴呃、呃、呃,红油辣子泼洒在酿皮子上,话头儿出嘴就带着冲劲儿。

不过习惯就啥事儿也不在乎。偶尔闲暇,买些回民坊上的腊羊肉,到李天觉那卦摊坐一坐,谝谝闲话家常。

李天觉说,老乡你在西安住着,吃饭习惯不。窦小明说,咸辣口味重,吃东西不习惯。

过过就习惯了,你给家里打信没有。李天觉一边给人摸着头骨,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话语。窦小明心里想着,家里也不知道啥样,这老日要是再往函谷关打炮,守关的队伍守不住,那可就惨了。

李天觉说,日本人没有恁大劲儿。

你想一想,日本国,以前是扶桑国,那是太阳升起来的地方,到洛阳就没有多大劲儿,洛阳,洛阳,日头该落下了。

窦小明苦笑一下,说,从卦象上能看出来不能。李天觉说,咱没有那本事儿,要是有那经天纬地的得得式儿,早叫蒋委员长给请到重庆做谋师。

还没有说完,李天觉便仰着脸儿傻笑起来。

门外走进来两个年轻人,戴着草帽遮掩住脸的上半部。前面进来的个子高,后面跟进来的个子矮。李天觉听见脚步声儿,便顺嘴儿说,客人来了,自己找个位置坐下吧。

进来的两个人没有坐,围在李天觉身边,瞪着眼睛看摸骨。他们取下头上戴着的草帽儿,不停歇地扇风。

李天觉心里想,这两人怪气,天也不热,咋扇风哩。窦小明坐在门口,背对着屋子。进来的两个人,也不吭声儿,窦小明便扭头看一眼儿,高个子嘴大,脸宽,眼圆,上下一身黑色的衣裳。矮个子扁脸瘦长,是个咪咪眼儿。两人都穿着撮口布鞋,鞋面上沾满灰土,一看就是走远路。

两人瞅视了半天,大个子终于开口,说,仙儿,听说你卦象老是准,您给俺倆个断断运程。李天觉接嘴儿说,先歇一歇,喝口水,那桌子上放的暖壶里有热水,自个儿倒着喝。

屋外起了风声儿,窦小明瞪眼看着屋门外的飞蛾来来回回地在空中转圈圈儿。

听口音客人是从河南来哩?李天觉随意问一句。

俺两个人是豫东开封哩。在开封念书,老日来了,开封存不下身子,俺们扒火车来西安混口饭吃,路上可受症透了。

高个子端着水边说边喝。小个子进门便没有说过一句话儿。

窦小明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拾着听他们的对话儿。街上有商贩吆喝着,酿皮子,酿皮子,油泼辣子香哩很。

秋风一阵急刮,旋起地上的灰尘,商贩的吆喝声儿被风吹得远远地,慢慢消失。门前一棵老槐树,黄叶子纷纷落下来,顺着风向围着树漂移。

李天觉让大个子坐到他的跟前,手摸着头骨,嘴里说,你该到塬上去,那才是你要奔的前程。他移近身子,贴着李天觉的耳朵悄没声儿地说,中央军把哩老是严,过不去。

李天觉啊了一声儿。

能过去,下点功夫,把道道摸清楚,陕北沟壑纵横,走小路钻过漏网就能成事儿。恁那伙计就不用摸骨,别花那冤枉钱儿,一伙哩,都是那点事儿,照着我说哩做,准能成。

窦小明坐着,身子有点儿凉意,听他们声言,云天雾地,不知所云。

看着这两个人出了门,就站起来对李天觉说,你是挣钱哩,你咋不给小个子摸一摸哩。

都是学生娃,又是河南老乡。李天觉压低嗓音说,他们是想投奔延安哩,这两人将来能成大事儿。

窦小明说,延安离西安远不远啊。

咋,你也想去。我不敢去,听人说,延安是红匪窝,说是共产共妻,通是怕人哩。好好当我的铜匠,人是累点儿,可没啥风险,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吃不饱,也饿不死。不过想起家里的媳妇闺女心里就慌慌哩,也不知道她们日子过哩咋好样儿。

窦小明又走出屋门,站在槐树下,任由那树上飘落下的黄叶子沾在肩头。风越刮越大,街面上便少有行人。李天觉在屋里吆喝着,老乡进来喝口热水,我听着你来来回回地走动,凝神掉一意,有心事吧。

这几天心里老是慌慌的,干活儿心不在焉,修个铜器,老是磕碰住手。

这家里能出个啥事儿。

第五章

土匪石东魁早上醒来,伸伸懒腰,手布拉布拉呲马虎眼儿,便站在崖头上,看着秋日里的群山,五颜六色,层林尽染,如那画家们的调色板。太阳慢慢升起,黛色的山峰便蒙上亮色,经霜后的柞树叶子,鲜红鲜红。

对面山上的松树林落下一群山鸟,啁啾着好听的叫声儿。

石东魁拿着旱烟袋,打着火镰,引燃烟锅里烟丝,眼前升腾起一缕缕青烟儿。他眯缝眼儿,避过日头照过来的光线儿,厮磨着该把山下的凤仙娶回来做压寨新夫人。

想着这学生娃儿身子骨儿,和那闭月羞花的美貌,如观那阳光下山野的秋色,心便不由自主地醉下来。

不过识字的女人,心眼儿多,有见识,不好管制,娶到山上得有一段时间调教哩。

山下传来了枪声儿,绕着谷涧窜鸣,好似山间的流风,看不见身影儿却漫山遍野地乱跑,摇动山上的树林,戏耍山壁上的藤蔓和瑚草。

山上的望哨气喘吁吁地跑到石东魁跟前,说,当、当、当家哩,山下来了一、一、一伙日本鬼子。望哨是个结巴,越是着急越是说毬不上来。石东魁用烟袋锅敲一敲坐着的石头,看着满脸憋哩通红的望哨说,狗三,你唱着说。

望哨狗三一下子醒灵过来,张嘴儿就唱起来,大、当、家啊,山下、来啦、那个,一群日本兵。

石东魁摆摆手说,狗三,打住吧。你以为是让你唱豫剧哩,去窑里喊二架杆到这儿来,我有话跟他讲。

石东魁看着狗三匆匆忙忙跑过去的背影儿,心里想着,这老日不打八路,到这山寨来祸搅我干啥哩。

晚上,二架杆领着一群匪溜子顺着山间的小径,悄悄的朝着玉泉峪奔来。按着石东魁的说法,一定要把铜匠窦小明的俩妮子都给我舞治回来,在这南山区我石东魁就是个山大王。

是夜,叆叆云布,气似天霄。冷月一会儿出云,一会儿隐匿,嵩峦布着神秘。

土匪赶到玉泉峪竟然扑了个空儿,闻得消息的娘儿仨早几天就躲到城里的娘家。

二架杆脸上无光,一怒之下,命人烧起一把火,燃起了屋顶。窦小明在西安闻听消息,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儿。屋子烧了,回头再盖,只要保住人命,比啥都强。便急忙打信儿,让小舅子把媳妇和闺女一起送到了西安。

第六章

窦小明家的房子被土匪烧了。村人都抱着不平,帮忙捡拾没有过火的物件,收集好堆积在一起。乡亲们那浓浓的的乡情好似乡间酿造的烧酒,一点燃就砰的燃起一团火儿。

村子小,人们好似一家人。过些时日,酿酒的老郑会提一桶烧酒在村头的大青石上聚一聚。没有下酒菜,各自从家里抓一把炒过的青豆,黄豆,玉米粒,花生米往地上的石盆里一放,个人自备酒碗,围着酒桶吆喝着,嬉笑着,怒骂着,男男女女猜枚划拳,男枚女游戏,不放倒几个,灌醉几个,不会罢休。

老郑说,这东洋兵咋了,也不烧势了,也不朝官道上放冷枪,天天躲在炮楼子里像个绣女,不下绣楼,老在筒子楼里唱鬼子语的歌。

樵夫张根备端着酒碗说,前几日我到关帝庙赶会卖草药,听生药铺的掌柜讲,老日蹦跶不了几天,那美国人在日本国投下原珠弹(原子弹),一伙子崩死几万人。驻扎在白马寺里的日军司令部,军官拿着东洋刀囊自己的肚子,血流满地。

月儿挂在山头,地上一片霜白,飞过山野的大鸟,扇着翅膀从人头顶上越过,月光照着大鸟,地上移动着鸟影儿。

有些醉意的猎人吕水泉晃着身子站起来,对着围坐的男男女女们吆喝着。张根备,你净瞎毬喷,再去卖药材,问一问药铺的掌柜,看洛阳十字街上,哪一家卖原珠弹,叫俺也花钱买一枚,搁到山顶上炸一锅,然后恁们都㧟着篮子去捡拾崩死的狮子,老虎,豹子,獾,长虫。咱们到时候,卖毛皮,吃老虎肉,都把眼睛吃成血红,晚上搂着老婆不失闲地弄事,那多美哩。

喝醉的男男女女都放肆地调笑着,不安分的男人们都趁着云彩遮住的月光,在挨近自己的女人身上揪一把,女人们也不避讳,咿咿呀呀地乱叫。

山里人,规矩少,生死看哩淡,知道享受男女关系带来的快乐。

男女的欢娱,在他们看来就像是润车轴的黄油,是滋润生活的一部分。在山上的林子里,他们会伴着山风,呻吟着男女交媾的快活。

地上的兰花花被压倒一片。

隔天清晨,露水又沾在花蕊上,阳光照射着大地,让那露水变成闪亮的珍珠。一地兰花花又抖落着身子,等着下一次,被欢娱男女压塌后,再张扬地挺起。遗忘下的红腰带儿,被山风吹卷着,挂在山崖边的小树上,迎着风儿来回摇曳生姿,宛若动情男女交欢时的缠绕。

第七章

老日投降了。

玉泉峪村南的炮楼静悄悄的,山蛇在里面坐窝。小孩子们拿根竹竿去挑蛇,蛇伸着蛇头,嘴里吐着红信子,发出嘶嘶的叫声儿。

白天石的儿子白玉山,老日投降那一年二十岁,经亲戚介绍入赘孟津黄河边上的马道岭村。

女方家一个闺女,年方二八,长哩齐齐整整,名子叫香秀。圆脸大眼,一根乌黑的大辫子在肩背上来回地摆动。穿着红袄,把那脸庞衬托成成熟的苹果色。

玉山喜欢香秀,媳妇香秀也爱着玉山,两人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男耕女织把那日子过成蜜甜。

到了1946年初冬,香秀的表叔从黄河北的济源,以经商为名到洛阳城为解放军采购物资。过河住在香秀家,玉山时常帮香秀的表叔搬东拿西,深受表叔的赞赏。玉山办事机智灵活,为人处事厚道实诚。表叔就对香秀的爹娘说,你这女婿是可造之材,在家种庄稼亏哩慌,不如让他跟着我到济源做买卖,你们手里用钱时,日子也轻松些。

老丈人问玉山愿不愿意去,玉山说,只要香秀同意,俺就愿意去。

白玉山跟着香秀的表叔过了黄河。被送进济源豫北解放军办事处,一边劳动,一边学习革命书籍。白玉山以前读过几天私塾,识字。人聪明,进步快。

过去大半年,香秀的表叔来洛阳进货,香秀问表叔,玉山生意学哩咋样,也不知道回家看看。

表叔说,玉山这孩子,眼里有活儿,心眼儿实在,掌柜伙计们都喜欢,你们就放心吧。

秋天里,人们忙着在黄河的滩地里收庄稼。大豆枝杈着豆秆,结满饱饱的豆荚,杆子的下面,趴着的蝈蝈儿,㘗㘗㘗叫个不停。

从河面上吹来一阵阵微风,饱含着湿气,温润而馨香。

一行苍鹭斜刺着插上碧蓝的天空,远处的太行山藏于云雾之中,若隐若现。

河面上摆过来一艘渡船,从船头走下三个人。

割豆子的香秀起身擦汗,一眼看见走在前头的白玉山。香秀心里颤一下,本想大声吆喝,又怕一起干活儿的乡亲们笑话。

她拿起镰刀离开地头,朝家回。

这一年,天上雨水足,大豆长得饱满,秋天经霜,豆叶子一片金黄。

河水拍打着堤岸,溅起白色的飞沫,百灵鸟落在离水不远处,看那水面上飘飞的腻虫。堤柳摇摆着柳枝,摇下干枯叶子。成群结队的花鸟儿,抖落着身子在离岸不远处的芦苇荡里叽叽喳喳地唱歌。

随着白玉山回屋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名叫楚天阔,一个名叫金京迈。玉山告诉老丈人说,这两个人是表叔的远亲,想到咱这儿做生意。表叔说,让您安排妥当,他回头来谢您。岳丈对着玉山和香秀说,你表叔咋恁外气哩,一家人咋能说出来这样话儿。

当即腾出临街的三间瓦房,让来人开起杂货铺。

白玉山和金京迈到洛阳城去进货,他们刚出门。楚天阔扭身来到白玉山的岳丈跟前,说,老伯,俺们虽然是香秀表叔的远亲,可咱是一家人,以后要勺子碰锅沿儿,在一个锅里搅稀稠,俺们全靠您老人家罩着。

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根金条,剪下半寸,交给白玉山的岳丈。说,老伯去买些粮食把生活安排妥当。

第二天清晨,香秀和爹爹一起赶着毛驴到平乐街赶集买粮。

白玉山,楚天阔,把临街屋拾掇干净,摆设好货架,把在洛阳买下的大灰驴,栓在后院的桩子上,用驴驮回的日杂百货,文具在货架上摆饰整齐。

金京迈跑到外面燃放一挂鞭炮,生意就算是开业了。

从黄河渡口来来回回经过的人都会坐在杂货店门口购个小物件,歇一歇脚程,邻村临街的人们时常聚在一起,在店外聊天。很快,店门口的大槐树下成为信息中心。洛阳又来驻军了,新安县的狂口渡驻扎着一个保安队,共产党在洛阳活动被政府逮住了,南山区的土匪又下山到金村去绑金主,起票子。楚天阔、金京迈都是有意无意地听着人们的诉说,偶尔也会搭个腔,但从不多问,多说一句话儿。

倒是和香秀一家人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那金京迈特别喜欢吃香秀家腌制的咸菜和泡菜。

到了夜晚,白玉山回到屋里和香秀一起住,楚天阔和金京迈住在店里,在地上打通铺。后来,白玉山的岳丈怕俩个孩儿身子骨落下麻搭,就找来木匠打了一块铺板,晚上用长板凳磴起来,让楚天阔和金京迈睡在铺板上。

缺货了,白玉山就赶着大灰驴到洛阳商行去进货。

日子顺着黄河的河水,悄没声儿地溜走,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把人们脸上的皱纹悄悄地拉长。

1948年腊月,人们匆匆忙忙置办年货。店里的各色百货堆成山高,俗话说货卖堆山,店里挤满了人。这人买鞭炮,那人买洋胰子,人们调笑着,你那黑驴脸儿还趁着洋胰子洗脸。接话儿人说,过年了,再穷也要买一块洋胰子,让大人孩子都过个香香年。

春节在中国人的心里,自古以来是个大年节。忙活了一年,轻松几天,好吃好喝,互相串个门子,讨个喜财,图个吉利。人过群居生活,互相都有个帮衬,遇上难事儿,彼此搭把手就能渡过难关。

离过大年三十还有几天,天气,突然冷起来,从黄河北刮过来的朔风,卷着太行山的寒流,罩住黄河两岸的村落。天越阴越重,厚云压在黄河的水面,鹭鸟稍微高飞,就到了密布的乌云里。楚天阔说,玉山你再到金村镇去一趟,辛苦一下,到锦华栈果品行进些甜食杂货,顺便送一封信,找一找卖油茶的老王。老王是沁阳人,你见了他,口音能对上。

白玉山知道,金村卖油茶的老王是洛阳县共产党地下交通站的负责人。党内有纪律,白玉山也不多问,便赶着毛驴顺着邙山的大沟往南行。

走到邙山的平顶上,天便飘起了雪花儿。好在雪不隔人,人和毛驴加快步子朝山下赶。山路崎岖不平,驴蹄子打滑,白玉山干脆骑到驴身上,压重,驴反倒走的安稳。雪越下越大,飘下的雪片子有榆钱儿那般大,雪遮住路面。

白玉山急急忙忙赶到离金村不远的上屯村。香秀的姨家是上屯村哩,玉山只好去敲门躲雪。

上屯村是个有来头儿的古村落。三国时代,曹操在此屯兵耕田,故称为上屯。汉魏洛阳故城遗址,金墉城位于上屯村的南侧。顺着沟下去大坡,就到金村镇。

那大雪,直下了一天一夜。河洛大地白茫茫一片,变成玉砌澄澈的干净世界。凤凰山,首阳山,虎头山,都被戴上厚厚的雪帽子。

山上分布着的皇陵如白馒头一般地分布在田野里。

到了腊月二十三,白玉山才赶着毛驴,驮着货回到马道岭。

楚天阔把白玉山拉到门口的大槐树下,四下里轮一眼儿,悄声说,见到老王,信送到没有。玉山说,信送给老王了,老王说你交办的事儿他一定完成,叫你尽管放心。

楚天阔伸手拍一拍白玉山的肩头,说,这一趟进货,辛苦你了。

大槐树的枝杈上,挂满了雪,雪被冻成疙瘩,紧紧粘在树枝上,亮亮的反射着光儿。乌鸦飞走了,河边的苍鹭也没有踪影儿。河里的水依旧滔滔不绝朝东流去,朔风把堤柳吹得东倒西歪。

大年初五,地上的雪还没有化尽,地冻的硬邦邦哩。雪地上鞭炮炸开的红纸屑鲜红鲜红地。

豫西的风俗习惯,称大年初五为破五节。过完初五,禁忌也就解除了。这天,要吃得特别饱,俗称填穷坑。寓意新的一年生活富裕,幸福美满。

这一天,最大的喜事,还有迎财神,拜财神,祈求财神光临家门,带来福禄寿禧财。而且,商铺选择这一天开市,希望财神光顾,大吉大利,招财进宝。

楚天阔,金京迈,二人打开店门,燃放一挂鞭炮,算是破五开门大吉。鞭炮声儿在寂静的村落里分外响亮,过年节村人难得睡个好觉,街巷里少有行人。

河岸边上的白雪压覆在枯草上,鹭鸟在河边浅水处觅食。河面上静静的,渡船泊在岸头,缆绳挂在石柱上,河水拍打着河船,缆绳来来回回地抖动。风起处,芦苇的白头儿随着风儿摇拽。

街上传来狗叫声儿,落在房檐下的麻雀惊飞起来。楚天阔看一眼金京迈,示个眼色。金京迈快步移出店门,看见几个肩搭着长枪的团丁走过来。金京迈急忙回转身,团丁们已经到店门口。两人持枪站在门店的两侧,把住店门,另外三个人在保长马虎子的带领下走进店里。

白玉山和香秀的爹爹听到前面的人声嘈杂,急急跑过来。

香秀的爹爹一看是村里的保长马虎子,心里咯噔一下,嘴里嘟囔着,这破五遇上事儿,不吉利。便张嘴儿朝着地上吐了口吐沫,那吐沫在雪地上分外显眼。

香秀爹和马虎子是发小,平时爱打个哈哈,开个玩笑,逗个乐子。说,虎子,这过大年哩,也不让人安生一会儿,有啥事儿。领头的团丁说,你少废话,这两个人我们要带走。上面命令,凡是近两年内从黄河北过来的人都是八路探子,要统统抓人。

一边说着,一边就去拉楚天阔和金京迈。

香秀爹不慌不忙地走到货柜前,拿起几包香烟,一边陪笑脸儿,每人塞一包香烟。说,大家都误会了,这两人是俺远房亲戚,虽然来自河北沁阳哩,可在这儿经商开店快十年了,你们问问马保长,看是不是这回事儿。

马虎子打着哈哈说,对对对,这店开多年了,你们要是早说是二三年内的事儿,我也不带恁们来,免得遛闲腿儿。

马虎子故意装出思考的样子,说,我记着这店是老日占领东北的第二年就开业哩,那还不止十年哩。

房檐下的麻雀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叫,街巷里小孩子们坐在钉着木板的凳子上,互相推着在雪地上嘻闹着。

团丁们把香烟装进口袋,都抬眼儿看着领头儿。

香秀爹又到货柜上拿两包香烟,走出店门,递给持枪站在店门口的团丁。团丁们见保长和香秀爹说的口气一致,无奈之下就只好离去。

苍鹭飞起来,在大河的河面上来回游移,时而北岸,时而南堤。离岸较近处结着的薄冰儿开始融化。

冬天该走了,春天也该回来了。

1948年春天,陈赓兵团再克洛阳。洛阳附近的县区建立了新政权,也算是洛阳解放了。

一天晚上,楚天阔和金京迈来到香秀爹住的屋子,说,老伯俺倆个今晚上过河走了,店让玉山招呼着。这些时日,老伯和伯母待俺们如亲生,大恩大德,俺们永世难忘。

话还没有说完,两人跪地磕头。

香秀爹急忙拉起他们,说弄这算啥事哩,俺檠架不起啊。一直把二人送到渡口,楚天阔说,老伯,您知道俺两个是干啥哩?香秀爹说,俺早明白,玉山和你们都是一伙哩。别看玉山啥也不说,俺看得出来。

两人登船,徐徐北渡,夜色掩遮住水面,波涛汹涌击打着岸边的堤石。

第八章

1950年秋天,楚天阔来洛公干,顺道拜谢香秀的爹娘。楚天阔说,自己在太原工作,让老伯有空就到山西去转一转。

楚天阔住了一夜,第二天带着香秀爹去洛阳城,一定要给买一头骡子或者耕牛,香秀爹一直推托,最后实在是推不过,才到东关骡马市场挑了一头小黑驴。

回的路上,香秀爹问起金京迈,楚天阔说,金京迈是朝鲜人,回平壤了,现在是朝鲜政府的高级官员哩。

香秀爹吃惊地看着楚天阔,我说金京迈咋恁喜欢吃咸菜和泡菜哩,弄了半天,他是个朝鲜的革命同志。

解放后,白玉山被安排到华北军政大学学习,香秀生养一双儿女,男孩子名叫白春茂,女孩子随娘姓,名叫马秋叶。

1952年,香秀接到白玉山的来信,说是组织派他到西藏工作。进藏后白玉山认真学习党的民族政策,熟练掌握藏文,藏语,熟悉藏族人民的风俗习惯。

后,担任昌都地委副书记。

1956年9月,下乡调研的白玉山,率机关干部及解放军战士回昌都地委参加西藏平叛会议,因为事发突然,白玉山带领大家抄近路返回,在一处深山狭谷和叛匪遭遇。

叛匪占据山谷的两侧,居高临下,并封锁沟谷的出口。

白玉山临危不惧,持机枪登上车顶,仰射沟谷边沿上的叛匪。同时,派人到附近驻军要求增援。但终因寡不敌众,白玉山牺牲在藏地的雪域高原上。

如今,康藏公路上,人们仍旧能够看到一座坟茔。坟前竖着一座纪念碑。碑上刻着:

白玉山烈士之墓

白玉山 河南偃师玉泉峪村人,1956年9月光荣牺牲。

白玉山牺牲后,大约过有十几年,香秀爹也去世了。

临终前他拉着香秀的手说,以后遇上难事儿,去山西太原找楚天阔。

爹爹挪动着身子,低声地说,文化大革命初期,山西那边来人外调,我才知道楚天阔是山西省公安厅的厅长。玉山牺牲后,本想着让你去找楚天阔帮咱渡难关,又怕给组织和他添麻烦。

记着,等春茂长大了,一定要到西藏去,给玉山磕头接魂儿。香秀爹喘着气,时断时续的说着,慢慢闭上双眼。

黄河岸边传来了艄公的号子声儿,粗旷、悠长,混着大河的汹涌波涛声儿,东流不歇。

二十年后,白玉山的儿子白春茂大学毕业后,主动申请到西藏工作。第一次进藏就在父亲白玉山的墓前长跪不起。双手捧起坟茔上混着砂石的泥土,虔诚地放进红布包里。

四围洁白无瑕的雪山,离天最近的青藏高原,转经人的虔诚肃穆,随风飘动的哈达。

无数的天湖,湛蓝湛蓝的湖水映着天上走马似的白云。

白春茂对着高高的雪山,呼唤着父亲白玉山。那山谷的回声儿,穿越时空,在幂幂之中,交相呼应。

雪山的山峰上,升起一道彩虹,色彩斑斓。雪水融进溪流,汇聚成河流,一路奔涌而下,流进长江,黄河,养育着中华大地上的优秀儿女。

尾声

嵩岳的神鸟藏在深山老林,不轻易露面。

玉泉水依旧顺着山溪,长流依依。溪边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儿,迎着不老的风儿,摇曳生姿。

玉泉峪那一代老人走了,埋葬在大山深处,也算是与山同体阿,享受着大山的阳光雨露,一年四季不老的山风。

窦小明一家落户陕西,再没有回过玉泉峪。

听说解放后,倆妮子,也就是凤仙、天仙上了戏校,如今是秦腔的名角儿。

酿烧酒的郑回春。

其孙子在杜康镇开了一家酒厂,出门开着大奔烧势哩狠。每年回一趟玉泉峪,给爹和爷上坟,总要到玉泉处盛几壶泉水,嘴上说是做酒引子。

石匠李瑞洛的后人,以前在后山开石场。

近些年环保治理 ,石场停了,后人便到云南去赌石,听说是亿万富翁。

猎户吕水泉,采药樵夫张根备,就不说了吧。

不吉利,哪一年闹瘟疫两家都绝户。不过坟茔紧挨着,在另一个世界还是邻居,鬼魂儿进山还会相跟着,一个打猎,一个采药。

山下水泉村的张成武,解放后当了伊川县的县长。

水泉村的财主曹掌柜,也就是曹天仁死了。

家里的财产和院子,土改时分给贫雇农,后代散了,不知东西南北。这也算是天道轮回,先贫穷,后富贵,再贫穷。

不知道曹家的子孙们,以后还会不会再挖住金元宝。

下神的郭貔子。子孙不再是神汉,新社会了,不兴下神。

可事儿也出奇儿。

有一孙子,一只眼睛失明。却无师自通,弄懂了奇门遁甲术,闻名遐迩,不缺吃喝,一年四季游走在嵩岳的山坳间,惯看春花雪月,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

······

前些时日,想体验一下浪漫情怀,带朋友到大谷关看星星。顺道去到玉泉峪,过去的石屋子被一家公司买下,准备改造成农舍,开发旅游。

山上的水潭被人承包下来,变成了矿泉水厂。

把那日本鬼子的炮楼也修补齐整,说是让人拍视频,演抗日短视频,美其名曰沉浸式旅游体验。

对着玉泉峪的洛水边的古寨,寨墙快倒塌完了。

沿着河边,修建成绿道和公园。鬼魂儿都跑丢了,雨雪天,人们再也听不到鬼魂的嚎叫声儿。

世道轮回,如哪看不透的河雾。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看淡了,就哪回事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人,都是世间匆匆的过客,一睁眼,一闭眼,没了。

只有哪嵩岳里的神鸟,护佑着大山深处的一草一木,和生长的万物。

【作者简介】魏进京,祖籍河南偃师。文化学者,作家,资深管理专家。汉魏洛阳故城故事传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民间文学类),洛阳市洛龙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洛阳市客家联合会民间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主要作品《田野的村落》,《河洛往事》,《读史阅世半生缘》,《中国古代文化讲座·视频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