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之东迁晋郑焉依:夹辅王室的两个大国同时内乱,结果却大相径庭
导读:“周之东迁,晋、郑焉依”。在西周和春秋交替嬗变之际,晋文侯和郑武公夹辅王室,为平王顺利东迁提供了强有力的保障,晋、郑两国也借此率先崛起,成为他们所在区域的主导性力量。在他们去世后不久,两个国家又几乎以同样的原因,相继陷入了内战的漩涡,率先开启了春秋时代“礼崩乐坏”的序幕。只是在面对同样的难题时,他们的后人采取了不同的应对方式,从而也让两国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那么,产生这种差别的原因究竟何在呢?
郑伯克段于鄢在春秋开篇的一章中,孔夫子如例行公事一般,记录了当年春天的一次外事活动,随后又如轻描淡写一般写了几个字: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春秋·鲁隐公元年)
这句话质朴无华、波澜不惊,仿若是在记录一件如邻里纠纷一般平常的小事。可当人们翻开参考书之后才知道,在这平静的语气之下,却讲述了一件骨肉相残的大事件。
说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想必不少人都已经很熟悉了。郑庄公的母亲嫌恶长子却偏爱幼子,常常怂恿郑武公废长立幼,将小儿子叔段立为太子,好在郑武公坚持原则不肯,郑庄公这才顺利地继承了国君之位。
郑庄公即位后,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事情也总该要消停了,却不料武姜依然不依不饶,非要把制邑封给叔段。制邑地理形胜极其险要,后来三英战吕布的虎牢关就位于此地,郑庄公自然是不能答应,武姜便又退而求其次要求改封京邑。京邑的位置虽然不及制邑,可也算是一座大城,很容易对都城构成威胁,郑国大夫祭仲就坚决反对这个提议,可庄公实在是执拗不过自己的母亲,只好就同意了。
叔段就封之后便开始扩张自己的势力,将京邑附近的许多土地都纳入了自己的管辖范围,不断地扩建城池、修缮武备,给人造成了一种“一国二君”的假象。二十多年后,叔段羽翼渐丰,便想与自己的母亲里应外合革自己哥哥的命,却不料被郑庄公先发制人,一场笼罩郑国多年的内乱危机也就顺利解除了。
怨偶为仇“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因记录在了《春秋》的首篇而广为流传,久而久之就在人们心目中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似乎郑庄公与叔段之间的相亲相杀,便是这个波涛汹涌的大时代来临的前奏。不过若是要追根溯源,恐怕还有一桩大事要比郑国的这场内乱来得更早,持续的时间更长、造成的结果更为惨烈,对历史的影响也更为深刻,这便是发生在晋国的一场长期内战:曲沃代翼战争。
西周与春秋交替之际,晋国和郑国都是夹辅王室的大国,在平王东迁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每提到这段往事,就连天子都不得不承认“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与郑武公同时期的晋文侯更是一位有着赫赫战功的君主,在他的治下,晋国凭借着定鼎王室的功劳,实现了由小国到大国的华丽转变。.
在弱肉强食、丛林法则横行的春秋时代,一个国家能够跳出诸侯地方百里的限制率先崛起,这本是好事一桩。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一代雄主晋文侯去世后不久,勃兴的晋国却突然陷入了一场内乱,让这个刚刚崛起的国家迅速衰落了下去。而掀起这场内乱的不是别人,正是晋文侯的弟弟——公子成师。
提起这个叫做成师的公族,有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便不得不提。话说在公元前805年,他们的父亲穆侯跟随周宣王讨伐活动于晋西南的条戎和奔戎,结果大败而归,为了铭记战败的屈辱,他便给刚刚出生的孩子取名为“仇”。公元前789年,穆侯再次征伐位于晋国以北的千亩之戎,取得了大捷,于是兴之所至,为这年刚出生的儿子命名为“成师”。
听到这个消息后,穆侯的宫廷乐师师服便急得直摇头,他对穆侯说道:
异哉,君之名子也!夫名以制义,义以出礼,礼以体政,政以正民。是以政成而民听,易则生乱。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今君命大子曰仇,弟曰成师,始兆乱矣,兄其替乎?
起名字是一件极其庄重的事情,一定要慎重对待。尤其是国君的公子,他的名字承载的可是家国兴衰之先兆,“如今您给太子取名叫做仇,俗话说怨偶为仇,这个名字也太不吉利了;而公子成师的名字显得富贵,恐怕以后会对他哥哥不利啊!”
穆侯并没有听从师服的这番劝诫,果然在他死后,太子仇没有顺利继位,而是被自己的叔父抢去了君位,算是部分应验了师服的话。直到四年后,太子仇才纠结了一批支持者杀入翼城,夺回了君位。手足相残带来的伤害是刻骨铭心的,而随后发生的王室内乱更让他们心有余悸,可这些事情都没有引起晋文侯的警觉。到晋文侯去世后,也正是这位名叫成师的公子,试图效仿殇叔的故事,从而给这个国家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晋之乱其在曲沃矣根据《左传》记载,晋文侯去世于公元前746年。到第二年,新即位的晋昭侯便将其叔叔成师分封到了曲沃。听到这个消息,那个四十多年前的预言家师服再次不失时机地张开了他的乌鸦嘴,他对新君昭侯说道:
吾闻国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今晋,甸侯也,而建国。本既弱矣,其能久乎?(左传·鲁桓公二年)
曲沃是一座重要的都邑,无论是从城周长度讲,还是从地理形势看,都要比晋国的都城翼城优越不少。将臣属分封到这样一座都邑,难免会造成“末大于本”的局面,对于国君的统治是不利的。晋昭侯分封成师的举动,与几年后郑庄公分封叔段的情势颇有些类似,当时郑国大夫祭仲在劝谏郑庄公时也曾提到:
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左传·鲁隐公元年)
按照先王之制,大的都邑其城墙周长不得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都邑不得超过五分之一,小的都邑不超过九分之一。都邑规模一旦超过这个规定,就很容易激发所有者的野心,从而给这个国家带来灾难。
然而,在这样一个关乎国运的重要时刻,无论是此处的晋昭侯,还是彼处的郑庄公,似乎都无法自主做出选择。最终,郑国的叔段如愿地成了“京城大叔”,晋国的成师也摇身一变,从一个年近不惑的公子变成了后来的“曲沃桓叔”。历史刚刚进入春秋的第三个十年,这两个曾夹辅王室的新兴大国,便不约而同地走上了一条近乎相同的道路。
眼看着自己无法阻止变乱的发生,师服也只能喟叹:晋之乱其在曲沃矣!
同途殊归与郑庄公分封叔段有着长远谋划不同,晋昭侯在分封成师的时候,对于此后的事态发展似乎并无全盘的打算。到公元前739年,大夫潘父突然发难,杀死了即位不到七年的晋昭侯,迎立曲沃桓叔入翼城即位。曲沃桓叔闻讯即刻点兵奔赴翼城,若不是翼城贵族的强力阻击,曲沃桓叔恐怕早就入主翼城,成为新的晋君了。
这次的事件在历史上一般被称为“曲沃代翼第一战”,标志着翼城和曲沃的彻底决裂,双方的敌对关系被完全摊开摆上了台面。翼城方面拥立昭侯之子平即位为孝侯,而曲沃桓叔也没有放弃努力,双方从政治、经济、军事等各个方面展开了全方位的竞争,连绵不断的战争也渐次展开。
到公元前732年,曲沃桓叔壮志未酬溘然辞世,其子庄伯继承父亲的遗志,先后对翼城展开了两轮军事打击。第一次是在公元前725年,也即郑国内乱爆发的前三年,曲沃庄伯攻入翼城,杀死了晋孝侯,后在荀国的干预下宣告失败。
第二次是在公元前718年,庄伯取得了周天子的支持,于是便联合了中原的郑国、河北的邢国,以及周桓王派来的大夫尹氏和剐氏,组成多国联合部队围攻翼城。孝侯的弟弟晋侯郤不敢公开与天子为敌,直接收拾了细软向北逃奔到了随邑,后在大夫嘉父的护送下迁居鄂邑终老,故也称晋鄂侯。
然而吊诡的是,曲沃庄伯依靠天子权威取得了胜利,可不久之后便死不要脸地背叛了。周桓公因此勃然大怒,下令让虢公忌父统帅大军讨伐曲沃,并立鄂侯之子光为晋哀侯,使得曲沃庄伯所主持的第三次代翼战争再次走向了失败。
两次的代翼战争均以外部势力的干预而功败垂成,使得曲沃庄伯心力交瘁,不久后便与世长辞了。庄伯去世后,其子称即位为曲沃武公,继续与翼城势力周旋。
前710年,晋哀侯带兵侵扰径庭(现曲沃县听城村),曲沃武公顺势与径庭方面联合击败晋军,在汾河边上(汾隰)俘获晋哀侯及其大夫栾共叔,并在不久后将二人杀死。哀侯死后,晋人立其子为君,史称小子侯。小子侯即位四年,又被武公诱杀,成为内战中被杀的第四任国君。
曲沃武公擅杀晋君的行径引发了周桓王的强烈不满,于是派出王室卿士虢仲干预晋乱,立晋哀侯的弟弟、小子侯的叔叔公子缗为君。到第二年,也即公元前705年,虢公调集芮、梁、荀、贾四国兵马再次讨伐曲沃。
这两次的军事行动对曲沃势力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也改变了曲沃武公的战略方向,因而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间,晋与曲沃之间便再无消息。直到公元前679年,已近耄耋之年的曲沃武公才发动了对翼城的最后一击,杀死了时任国君晋侯缗。战争胜利后,他们将翼城宫室的珍宝器物送到成周,以求获得王室的认可。新即位的周僖王自知无力干涉,只好顺水推舟卖了个人情,并于次年派虢公到晋国去举行正式的册封典礼,从而宣告了持续67年的曲沃代翼战争正式终结。
这一年是公元前678年,曲沃武公终于完成了从祖父以来延续了三代人的梦想,正式晋位为晋侯。为了这个梦想,他们用了67年的时间,付出了三代人毕生的心血,经历了无数的艰辛和磨难,以杀五君(晋昭侯、孝侯、哀侯、小子侯、晋侯缗)、逐一君(晋鄂侯)的结果实现了小宗对大宗的成功逆袭。
皆有等衰回顾晋国和郑国内乱的过程,两场内乱爆发的原因极其相似,都是第一代创业之君离世之后,第二代君主无法处理与宗族强枝间的关系,最终不得不达成妥协而引起的。只是由于具体情境的不同,相同的成因却造成了截然相反的结果。郑国的内乱以“郑伯克段于鄢”的方式在短短几个月内草草收场,而晋国的内乱却一直延续了近七十年的时间,酿成了春秋初年最为惨烈的一场宗族内斗,并为后来三家分晋的悲剧埋下了伏笔。那么,造成这种强烈反差的内在逻辑究竟是什么呢?
让我们把时间线拉回到原点,也即公元前745年,晋昭侯分封成师的时候。当时晋国大夫师服在劝说昭侯的时候曾提到一句话:
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今晋,甸侯也,而建国。本既弱矣,其能久乎?
在周朝的制度里,只有天子才有资格建邦立国,诸侯只能“立家”,而昭侯分封成师却是要建立一个名叫“曲沃”的独立国家,与郑庄公分封叔段的行为有着本质的区别。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情形,与周王朝早年给晋国制定的大政方针有很大的关联。晋国因荐居狄土,民族成分复杂,周王朝特许其可以“启以夏政、疆以戎索”,因此一直以来就有依照戎狄传统建立“藕国”的习惯。比如其邻国贾国,据说就是从唐叔虞最初受封的唐国脱胎而来的。
师服在这里拿出周朝的制度,其本意并不是说你建立“藕国”不对,而是在强调“皆有等衰”这四个字。只有当你封建的大夫或者“藕国”比你弱小,才能让对方“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可你现在呢?把曲沃分封给成师,显然是违背了这样的一个宗旨,明摆着是要让曲沃“觊觎”你大宗的地位啊!
始肇乱者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得益于天子权威的衰落,中原诸侯纷纷脱离王室控制,在此后的几十年里掀起了一场兼并灭国的历史狂潮。在这样一个剧变时代里,整合地区力量构建超级政体也已形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晋昭侯此时分封建国显然是在逆时代潮流而动。这就好比是在统一战争拉开序幕的战国中后期,锐意革新的赵武灵王偏偏要将赵国拆分开来是一个道理,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那么,身处历史漩涡之中的晋昭侯,是真的认不清形势吗?答案也不尽然。这里我们要注意《左传》中的一个细节:
惠之二十四年,晋始乱,故封桓叔于曲沃,靖侯之孙栾宾傅之。(左传·鲁桓公二年)
从这段话的语序上来看,“晋始乱”在前,“封桓叔于曲沃”在后,且两者之间有着明确的因果关系:也即晋昭侯将桓叔分封到曲沃并非是造成内乱的原因,反而是内乱所造成的结果。这也就意味着,在晋文侯去世后不久,他的弟弟成师便已经要效仿四十年前殇叔的故事自立为君,使得刚刚即位的晋昭侯不得不作出妥协,以封建曲沃为条件换取成师的罢兵休战。
由此我们便可以看到叔段之乱和曲沃代翼之间的鲜明区别,与郑庄公分封叔段是迫于母亲的压力而作出让步不同,晋昭侯从一开始就没有郑庄公掌控全局的条件,只能选择分封来缓解压力。然而他的让步并没有消除成师的勃勃野心,反而是将一时的冲突演变成了长达七十年的内战,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拉开了春秋礼崩乐坏的序幕——这恐怕才是晋国内乱走向全面失控的真正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