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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肖是哪几肖的动物(明肖是哪几肖)

明肖是哪几肖的动物(明肖是哪几肖)

旧病新伤又遭疫情“急症”,欧洲经济或将遭遇“第三次冲击”

在当前全球“战疫”正酣之际,欧洲的新冠疫情在半个月左右的时间里出现“井喷式”爆发,欧盟27国已全面沦陷。世卫组织已将欧洲定义为新冠病毒大流行的“灾情中心”。欧洲国家也迅速从观望与相对宽松转入紧急状态。意大利总理孔特承认该国已面临“至暗时刻”,法国总统马克龙亦将新冠疫情称作“前所未有的公共卫生挑战”,英国首相约翰逊则称疫情是“我们这一代最严重的公共健康危机”。随着欧洲各国纷纷采取边界管控、关闭学校和服务场所、限制大型集会,乃至停航、封城甚至“封国”等特殊抗疫措施,本已摇摇欲坠的欧洲经济形势亦遭遇沉重一击。

3月10日,在意大利米兰,一名戴口罩的女子从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拱廊走过。

“慢性病”和“体虚乏力”之际遭遇急症

与遭遇股市熔断二连的美国相比,欧洲经济在疫情大面积爆发前本就带有“基础疾病”。欧债危机以来欧盟和欧元区虽持续处于温和复苏,但2018年以来欧盟经济增长率就急转直下,2019年在全球经贸保护主义扩散、英国“脱欧”带来不确定性以及后危机反弹动力消失的影响下,欧盟和欧元区经济陷于低迷区间。欧盟统计局最新公布的数据显示,2019年第四季度欧盟和欧元区增长率分别为0.2%和0.1%,全年仅分别达到1.2%和1%。欧元区前三大经济体德国、法国、意大利在去年均出现季度衰退或停滞,全年增长率也仅为0.5%、0.9%和0.1%,不但无法发挥大国的带动作用,反而吊车尾。

与此同时,欧洲经济在动力上也明显出现疲态。在就业领域,2020年1月欧元区就业率为7.4%,而2019年3月以来欧元区失业率一直徘徊于7.4-7.6%之间,显示出欧元区创造新岗位和扩大就业潜力已近极限。再看企业活动和消费的标杆指标通胀率,自2018年12月以来欧元区通胀率一直在1-1.7%区间波动,2020年2月也仅呈现1.2%的疲态,与2017-2018年多次突破欧洲央行2%政策目标的积极态势形成鲜明对比。同时,近年来德国制造业受“尾气门”沉重打击、意大利预算危机等问题也时时牵动着投资者和消费者的信心。

然而,欧洲经济却在“慢性病”和“体虚乏力”之际遭遇急症,首先袭来的就是新冠疫情造成的严重冲击。

首先,意大利本已是欧元区最大风险爆点,严重疫情使该国处境雪上加霜。疫情最初爆发的北部地区不仅占意大利经济份额的三分之一和人口的四分之一,同时高端制造业、时尚行业以及旅游业等经济支柱也集中分布在这一地区。其经济活动停滞的外溢效应也向整个欧洲扩散,比如意大利电子设备厂商MTA向雷诺、宝马、标志和菲亚特等大车厂供货,该厂若复工迟缓将造成广泛影响。

同时,意大利经济前景的黯淡,将使金融市场看衰、做空该国股市和国债市场的动力上升,目前意大利十年期国债与德国十年期的利差已经超过200个基点,而在该国公共债务占GDP比重已高达134.8%的背景下,财政负担和金融风险均会成倍上升,也给整个欧元区带来巨大系统性风险。

其次,随着各国防控措施愈发收紧,经济冲击将逐渐显现。西班牙巴塞罗那举办的世界移动通讯大会、德国杜塞尔多夫葡萄酒展会、意大利米兰家具展等重要商业展会纷纷被迫取消,餐饮、酒店等服务行业出现大面积停摆和订单流失状况,各国单方面采取的边境检查措施不单对申根区制度带来巨大挑战,也迟滞了应有的货物和人员流动。同时,欧洲各国旅游业随着停航、边检和减少出行要求将陷入萧条期。英国《金融时报》专栏作家沃尔夫冈·明肖预测,欧元区产业链和消费所受冲击可能持续二至三个季度,使得2020年全年笼罩在新冠疫情的阴影下。

屋漏偏逢连夜雨,国际油价暴跌、美股熔断交织引发的“黑天鹅”事件给欧洲经济再带来沉重一击。上周美股连续出现历史罕见的连续“熔断”,其背后既受俄罗斯与沙特减产协议谈崩引发国际油价暴跌的影响,更因为美政府应对疫情缺乏作为与其国内疫情急速发展扩散形成鲜明对比,引发市场对美国及世界经济前景的严重悲观预期。由于美欧经贸联系密切,且美国是世界经济的“系统性因素”,欧洲市场亦遭受“池鱼之殃”,3月9日-3月13日的一周里,英国富时100、德国DAX、法国CAC分别累计下跌16.97%、20.01%、19.86%,重灾区意大利的富时MIB更惨跌23.32%。

理论上讲,低油价对欧洲这样的能源进口大户是利好消息,然而此次油价暴跌的背后是全球经济看衰与石油供应远超需求的基本逻辑,投射到欧洲亦是意味着未来经济活动和需求的急剧萎缩,在全球低迷的影响下难有完卵。同时,美国提出对申根区国家实行30天的旅行禁令,不仅是“美国优先”在疫情防控领域又一体现,也令欧洲的“被抛弃感”显著增强,给不断蔓延悲观情绪再添新火。

伦敦,人们在超市购物。

欧洲离“尽一切努力”还有多远?

目前,欧盟和各成员国已经深刻意识到采取非常规手段的必要性。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和德国总理默克尔等欧洲领导人都相继喊出“做一切能做的”口号,不禁让人联想到2012年德拉吉任欧洲央行行长时引导市场信心,力挽欧洲主权债务出现连锁式崩塌的豪言壮语。

从具体举措看,欧洲各国也以“信心引导”为主,向外界释放救市和托底的信号。欧盟委员会已经提出总规模250亿欧元的特别基金,用于防疫及应对新冠病毒对经济的冲击。3月12日,欧洲央行决定在现有每月200亿欧元的主权债务购买基础上,至今年年底前额外增加1200亿的资产购买,同时在长期定向再融资操作这一向特定金融机构提供流动性的政策工具上,向金融机构提供利率优惠等支持性政策,以鼓励金融机构对受疫情冲击严重的中小企业“精准输血”。

在欧盟成员国方面,德国已经承诺在未来4年额外增加31亿欧元公共投资,用于道路、通信、公租房等基础设施建设;并且在劳动力市场提出“短时工补贴”计划,即以政府补贴、企业与劳动者共同努力避免短期用工行业出现失业潮。意大利亦宣布为抗疫和支持受冲击企业增加250亿欧元特别财政支出。

然而,欧洲国家的反危机举措是否充足、及时和有效仍然要打一个问号。

首先,与过去金融危机和欧债危机不同,此次疫情引发的冲击并不是金融市场流动性不足和信心下降引发崩盘,再向实体经济蔓延的危机;而是制造业、旅游业、服务业等实体经济遭遇需求下跌和经济活动停摆的双重震荡,并与金融市场形成共振的新式危机。如果不能在尽早恢复正常生产和人、财、物流动上下足功夫,即使是货币和财政双通道共同注资,其效果仍然有限。

其次,欧盟和成员国的举措是否能让市场看做是大手笔。从货币上看,欧洲央行资产负债高达2.6万亿欧元,基准利率低至-0.5%,“弹药库”明显不如美、英殷实,此次欧央行政策调整也未能如市场预期将基准利率进一步降至-0.6%,安抚市场的力度有限。财政上看,欧盟虽已提出刺激计划,但规模难与2008年金融危机后2000亿欧元的救市计划相比,不禁让外界为欧洲的重视程度和行动决心产生疑问。

德国经济界和政策界虽然已经开始讨论是否在危急时刻放弃坚持严格遵守财政平衡的“黑零”宗旨,但短期看仍没有大规模扩大赤字的迹象。法国财政部长勒梅尔呼吁,欧盟层面应采取“大规模”刺激计划,拿出“强有力、大规模和协调一致的应对措施”。德国工业联合会也发布报告指出,政府不单要有一揽子短期措施,还有以中长期的投资和税收改革来“恢复商业信心”。

正如欧洲央行近期声明所言,新冠疫情的经济冲击不仅情况急速变化,传导方式前所未有,也对信贷成本、债务风险以及通胀率等经济要素产生交替式影响。目前,各方已普遍预测欧洲经济会遭遇较大下行压力,欧洲央行预计2020年和2021年欧元区增长率分别仅为0.7%和1.3%,为2014年以来最低水平,经合组织甚至判断欧元区今年会出现衰退。

一旦欧元区今年陷于负增长,将成为继金融危机、欧债危机后的“第三次冲击”。欧元区目前经济总量虽已恢复到金融危机前水平,但经济结构的内伤仍未痊愈,其衍生的民粹主义、疑欧主义等政治思潮还在酝酿和发展,欧盟和各成员国应针对疫情及其经济社会影响,提出全面、有效、及时的措施,才能避免新危机的爆发。

(作者系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来源:澎湃新闻

漫谈中国文化里的牛

《杨柳青 放风筝》 李可染作

春回大地,耕牛拉犁,划破油乌的沃土,撒进去的种子很快就会让天地间充满生机。牛,似乎不是耕种土地,而是打开地门,沟通天地间的气息,融进春天温热的活力。俯首甘为孺子牛。不用扬鞭自奋蹄。牛和世世代代生成的牛文化,早已成为中华儿女生生不息的精神能源。

图1

一牛可抵七人力

在十二生肖中,牛的地位有多高?不必去做过多的调查研究,按照名人效应的尺度一丈量,肯定名列前茅。自从鲁迅先生写下“俯首甘为孺子牛”,国人对牛和牛身上承载的品格,便崇敬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在还不知道人间有个鲁迅,还不知道鲁迅写过赞美牛的诗句时,我对牛就有了很深的感情。乡邻们常说,一牛可抵七人力。确实如此,春耕、秋播,牛是农田里的主力军。我拿个小镢头跟在爸爸身后学着刨地松土,一个早晨只刨松了比桌面大不了多少的一小块,还累得气喘吁吁。太阳升高,饥肠辘辘,该吃饭了。正要回家,邻院的登云大哥赶着牛路过,可能是怜悯我汗滴禾下土,微笑着将牛赶进我家田里。扬鞭喊声“驾”,黄牛即拉着犁缓步前行,犁过处划破了瓷实的土地。看上去黄牛走得不快,走过去,转回来,几个来回就耕完了我家的半亩农田。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夸牛耕田真快,爸爸告诉我的就是“一牛可抵七人力”,还说,“抡起(见图1)头,想起老牛”。自此,黄牛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日渐高大。

进城上初中后,我读到“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句子,眼睛马上闪烁出少见的亮光。城里的同学却一脸茫然,他们没有牛耕田的见识,就难以理解“俯首甘为孺子牛”,何以高尚。及至老师讲到鲁迅先生的另一句话,“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城里的同学立即双目放光,这回却轮到我一脸茫然。我没有喝过牛奶,也就不知道牛还有这般可贵的奉献。添加了牛奉献牛奶的作为,更是高大了牛的形象。

此后,随着学识的增加,关于牛的意象不断拓展。“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是南北朝时期的《敕勒歌》,广袤的草原为牛提供了开阔的活动空间与丰赡的食物,多么安详自在的景象呀!“隔岸横州十里青,黄牛无数放春晴。船行非与牛相背,何事黄牛却倒行。”这是杨万里的诗作《过大皋渡》,黄牛不会倒行,而是船行河中水流太急,生活的趣味里悄然透着淡淡的哲理。“门外一溪清见底,老翁牵牛饮溪水。溪清喜不污牛腹,岂畏践霜寒堕趾。”这是陆游诗作《饮牛歌》,用老翁饮牛的洁净溪水,比衬自我的廉洁之志。往后看更见意趣,“牛能生犊我有孙,世世相从老故园”,借助牛繁衍生犊,渲染门庭兴旺,而且世代情系故园,真是不忘初心呀!“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这是宋代雷震的诗作《村晚》,乡村的黄昏恬静怡和,静在草丛,静在池塘,静在倒映于水面的“山衔落日”,这未免有点沉寂吧?打破沉寂的是牛,是趋步前行的牛,还有牛背上飞出的短笛声,这声音毫无约束,信口吹响,自由飞扬。

牛耕田,马戍边

写下这个标题,我将一座古代的庙宇拉近前来。山门上醒目着三个大字:牛王庙。说牛王庙,其实并不确切。确切地说,是三王庙,里面供奉的是牛王、马王和药王。这座古庙在临汾市尧都区魏村,为何要建这样一座庙宇?村里上年纪的人会告诉你,这是古人对安居乐业的向往。更具体的解释是,牛耕田,马戍边,药治病。牛耕田才能五谷丰登,马戍边才能国泰民安,药治病才能健康长寿。三王庙寄托着古人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祈望。祭祀三王的大庙,仅以牛王为名,足见在三王当中,牛王是王中之王。是呀,有牛耕种才能适时下种,不至于错过时令,导致减产;才能及时收获,不至于进度缓慢,让丰产的粮食遭受风雨侵袭,霉烂在地里。牛,是丰衣足食的第一生产力。有了健壮的耕牛,才可能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样戍边的将士与战马才有充足的粮草,才有足够的力量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粮食丰收,即使伤风着凉,头疼脑热,需要诊疗吃药,也不至于手头拮据,无钱买药。丰收的粮食也是钱串,拉到集市一卖,就是金银。

魏村这座牛王庙是国家重点保护文物,庙里有座戏台,为元代所建,每年农历四月初十都要祭祀牛王,表达对耕牛的礼敬。在元代戏剧家石君宝的剧本《鲁大夫秋胡戏妻》里,写着“门首吹打响,敢是赛牛王社的”,可见当时牛王社庙会非常普遍。毫无疑问,在很长的岁月里,牛就是社会进步的主要动力,拽拉着时代悠然前行。

这不是推断,是考古发现屡屡证明过的。据我所掌握的资料,考古发现可以观测到商代的牛,以及牛派生出的繁盛文化。商代出土的文物有牛身器物、牛首装饰品和牛面具。殷墟妇好墓中出土的多件器物,整体形象就是牛,而且不是一种姿态,有卧地的,有匍匐的,还有站立的。使用的材质也不单一,有青铜的,有玉质的,还有石头雕塑的。牛首装饰品出土于王陵区,多雕饰在青铜器尊、罍等器物上,很显然是王者身份高贵的象征。牛首眼睛突出,双角向后方伸展,雄健而英俊。牛面具的发现范围很广,殷墟,金沙,陕西城固、洋县和湖北随州叶家山等遗址,均有青铜质地的器物。

比殷墟更早的牛文物,是陈列在桐乡市博物馆的一件骨耜,这是乌镇文体站清理遗址淤泥时,发现的一块牛肩胛骨,长14.5厘米,宽6.8厘米,中间的孔洞说明古人曾经精心打制过。桐乡市石门罗家角遗址,曾经发掘出7000年前后人工栽培的籼稻和粳稻。这件牛骨耜与之时间相近,说明先祖由采摘水稻为主的农业生产,在向耜耕时期迈进。一叶知秋,一件牛骨耜激活了那个遥远的时代。

再往前追溯,脚步要迈向东北大地。2007年,考古专家在哈尔滨太平镇附近调查遗存的猛犸象、披毛犀化石,居然发现了一枚长约50厘米的牛类下颌骨化石。这一发现令国际驯养学术界刮目相看,过去一直以为驯化牛开始于距今10500年的中东地区,东亚地区要到2000年后才有驯化的实证。哈尔滨发现的这枚牛下颌骨化石,在距今10000年前后,它说明中国先祖很早就在驯化牛,与之结成了一个生存共同体。

中华文明进程中,先祖的足迹中夹杂着牛蹄印。

图系唐代韩滉作《五牛图》,故宫博物院藏。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

从考古成果眺望,在人猿揖别后不久,先祖群居的地方便出现了牛的身影。牛驯化确实不算迟,但是成为与人难舍难分的好帮手却有一个不短的过程。如果你对这个推论有点疑义,不妨翻开《诗经》读一读。打开《诗经》,《风》《雅》《颂》都能看见牛的身影。《国风》里有《君子于役》,《小雅》里有《无羊》《黍苗》《楚茨》,《大雅》里有《生民》《行苇》,《颂》里有《我将》《丝衣》。凝神敛气阅读,几乎都能听见在遥远的吟诵中杂糅着哞哞的牛叫声。

细细分辨,那时的牛少有在田畴高叫的,多是在路途草地长吟,牛还没有成为耕田的主要劳力。《君子于役》的牛和羊紧随一起,似乎都在山坡上吃草:“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丈夫服役远行,妻子在家思念。日薄西山,黄昏将至,鸡已上窝,牛羊走下山坡,就是不见丈夫的身影。思念的人儿是何等焦渴!如果将《君子于役》里的养牛视为畜牧业还是猜测,那《无羊》里的牛却千真万确是在牧群中了:“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这是在说,谁说你没羊?三百只一大群。谁说你没牛?九十头大黄牛。细想,那么偌大的羊群不少见,牛群则不多见,多见的牛群不是耕田牛,而是肉牛和奶牛。从这些诗作只能感受到畜牧业兴旺发达,却无法找到农业耕种的佐证。《黍苗》看似接近了耕种,一读根本不是。“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我任我辇,我车我牛。我行既集,盖云归哉。”前面几句只是借助禾苗的旺盛,歌颂西周召伯的功德,追随他的队伍前行。后面几句虽然出现了牛,不过是扶车牵牛壮观前行而已。

《楚茨》《我将》与《丝衣》都是咏颂祭祀场景,是像牛王庙那样,牛端坐在神龛上享受祭奠吗?当然不是,而是被作为牺牲供奉在祭坛上。古代最为隆重的祭祀要用太牢,即三牲。三牲,即整牛、整猪与整羊。《我将》写道“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祭祀奉献的是肥羊肥牛;《丝衣》写道“自堂徂基,自羊徂牛”,祭祀奉献的还是羊牛,这里是要查验祭祀礼品准备得如何;至于《楚茨》则是把牛羊宰杀洗净,蒸熟羹汤,敬祀上天,“或剥或亨,或肆或将”“济济跄跄,絜尔牛羊,以往烝尝”。

牛从作为牺牲祭祀神灵,到被尊为牛王受人祭拜,还有很远的距离。这距离如何缩短,拉犁耕田就是牛翻身的起点。起点在何时?南宋史学家郑樵认为“始于西汉”。这说法已被考古证实,江苏省睢宁县双沟镇出土过一块汉代画像石,上面刻有农人扶犁驱牛耕田的图案,因而称作牛耕图。足以证明牛耕田这事,可以追溯到2000年前。不过,仔细一想这未必是起点,《国语·晋语》里已有“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的记载。如前所述,牺,是太牢牛、羊、猪;勤,指劳力,耕作。猪和羊不能耕地,很显然这里的牺就是牛,牛耕那时已有先例。

南宋学者王应麟秉持这种观点,而且想象得合情合理。他的根据是孔子的两个学生:一个是司马犁,字子牛;一个是冉耕,字伯牛。从他们的名和字中可以看出,“犁”与“牛”相关,“耕”与“牛”也相关。孔子是春秋时期的人,不就说明春秋时期已经用牛耕田吗?春秋时期即使未能大面积牛耕,也有人率先牵着牛耕作农田了。

牛郎织女

走进牛王殿,端坐在神龛上的牛王完全人格化了,塑造的是人而不是牛。若是细看那双眼睛,就会发现匠人的精明:那是一双牛眼,而非人眼。几百年前做雕塑的工匠断然不知道会有个鲁迅,断然不知道鲁迅会有句名言,“要极省俭地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偏偏工匠早就实践着这名言。人化了的牛王用一双圆大而和善的眼睛垂顾着人间,向他作揖叩拜的人们自然会受到感染,将他吃苦耐劳、敦厚温和的品德传播开去。

传说故事里早就流传着牛的美德。据说,帝尧到了晚年自感精力不足,有意访贤禅让帝位。听说历山有位众生敬仰的贤人,即前去寻访。登上历山,田陌平展展的。帝尧看见有个后生赶着两头牛耕田,就朝他走去。近前一看非常奇怪,这后生只扬鞭,不打牛,鞭子下去落到了犁后头的簸箕上面。这又是为啥?待后生耕到田边,帝尧上前询问。后生笑呵呵地回答:牛为我卖力耕地,实在辛苦,我不忍心打它们。再者,我一鞭下去打不到两头牛身上,打黄牛,黄牛用劲;打黑牛,黑牛用劲。两头牛不同时用劲,力气不匀,地难耕平。

帝尧看看后生耕过的地,果然平整如镜。最重要的是,帝尧由此看出这后生,既有仁爱之心,又有智慧才能,确实是难得的贤人。这个后生名叫重华,后来帝尧将帝位禅让给他,他光大帝尧的伟业,后人尊他为舜。中国历代崇尚任人唯贤,贤人如何判断?舜的举止言谈,就展示了贤人应具备的品格:仁爱与智慧。这仁爱与智慧从何处展示出来?从牛身上。牛,不知不觉濡染着世人的精神世界。

比这个传说故事还要美妙的是神话,神话《牛郎织女》大化了牛的美德。神话里的牛郎与牛,是人和自然生灵融合一体的经典例证。牛既是人使役的牲畜,更是人的精神楷模、行为导师。牛郎居家的主要农活就是放牛。牛默默无闻地吃草,默默无闻地耕田,默默无闻地拉车,牛郎家的光景一天天见好。牛郎大了,该娶亲成家了,哥嫂却不愿负担娶亲的花费开销。那就分家,牛就是牛郎分得的全部家当。牛郎默默牵着牛离开家,搭个草棚住在山麓。牛郎继续精心喂养牛,牛继续卖力流汗。牛郎与牛相依为命,安居乐业。

前面的故事里,牛用行为感染牛郎。后面的故事更见灵性,牛用语言指导牛郎。第一次指导,将织女引荐给牛郎,一对新人喜结良缘,相亲相爱,生下一双可爱的儿女。小日子过得正红火,牛却走到了生命的终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非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人的最高境界,牛比之还高。死时,还要嘱咐牛郎剥下它的皮,危急时会有用处。这是牛第二次指导牛郎,而且,果然派上了用场。织女被王母娘娘派遣天兵带走,下地回来的牛郎挑起儿女就追。如何能追上天去?他想起老牛临终时的嘱咐,披起牛皮腾空而起。若不是王母娘娘划出一条天河,很快就要追上了。虽然,自此滔滔天河隔断了一对有情人,可是,夜晚仰首,众人都能够观赏到牛郎星和织女星。牛郎用牛的德行照亮着国人的精神星空。

卧铁牛

我所在的临汾城素有卧牛城的称谓。为何称作卧牛城?众口一词的说法是,城墙十分坚固,易守难攻。相传当年李自成北上,一路势如破竹,唯有这座卧牛城久攻不下。里面到底如何布防?李自成站在东北角的一个高堆上朝城里瞭望,不料一支暗箭突然飞来,射伤了他。李自成疼痛难忍,挂甲离去,不打了,至今城郊还留下个挂甲庄。这个传说真焉假焉无法认定。后来临汾扩展城市,竟然从城角出土了两尊铁牛,而且都是卧着的。牛角高扬,双眼圆睁,机警可爱,那为何不奋蹄向前,却伏地而卧?专家看过认为,这卧牛伏而不息,蓄势待发,却丝毫不事张扬,堪称中国传统思维外化的代表作。

那为什么要在临汾城角安放卧牛?原来临汾城面临汾河,夏秋时节,波涛汹涌的洪水咆哮而来,时刻威胁着城市安全。卧尊铁牛是渴望拱走洪水,确保安然无恙。《易经》说:“牛象坤,坤为土,土胜水。”牛被赋予新的功能:镇洪水,保平安。

无独有偶,山西永济县黄河蒲津渡口也坐卧着铁牛,而且这铁牛要比临汾城的铁牛威武得多。论个头,临汾的铁牛是微缩版的,只有兔子大小;蒲津渡口的铁牛,是放大版的,比普通铁牛还要大,犹如大象;论体重,临汾铁牛一人就能双手捧起,蒲津渡口铁牛重约一吨,十几个彪形大汉也未必抬得起;论数量,临汾铁牛也就四尊,蒲津渡口是八尊。与之协同上阵的还有铁人、铁柱和铁山。协同上阵干什么?拱水,不仅拱水,还要抻拉绳索,搭建浮桥。时在唐朝开元年间,迄今1300年。铁牛见证了当年冶炼、铸造、水利、桥梁史的状况,珍贵得不能再珍贵。

牛不仅守护一方平安,还在战场上建立功勋。战国时燕国发生内乱,齐国以平乱为名,打进燕国抢掠财物,埋下仇恨种子。后来继位的燕昭王励精图治,选派乐毅带兵进攻齐国,连续打下七十余城、眼看齐国就有灭亡的危机,指挥摆脱危机的是齐将田单,冲锋陷阵打败燕军的头等功臣则是黄牛。公元前279年,田单征集千余头牛,双角捆绑尖刀,尾巴缚苇浇油,点燃芦苇后,黄牛疯狂扑向敌阵。燕军哪能抵挡,败得屁滚尿流。从此,黄牛走进了军事史。

成都牛王庙

打春牛

牛不仅与历史紧密相连,而且与文化水乳交融。牛早已成为国人忍辱负重、默默奉献的精神化身。从鲁迅的“俯首甘为孺子牛”,到臧克家的“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无一不是国人的心灵投影。或许是长期与牛耳鬓厮磨的缘故,国人喜欢借牛说理。

曾经听到一个讲诚信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北周的孟信,主要情节却从牛身上生发。这牛还是头病牛,病倒在槽头无法耕田拉车。有一天孟信外出,侄儿把这头病牛给卖了,还卖了个好价钱。在别人看来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孟信回来却十分生气,训斥侄儿不该骗人,找到买主,说明情况,退还钱,牵回牛。你别以为孟信家境富裕,腰缠万贯,其实他贫寒度日,常有断炊之虑。故事传播开去,牛这一去一回让诚实守信光照人心。

比这个故事普及更广的,是出自《庄子·养生主》的“庖丁解牛”。庖丁是个厨师,他给文惠君宰牛,手脚并用,肩膝同动,刀进刀出,如优美的舞蹈,如动听的乐曲。文惠君看得连声称妙,问他为何有这等高的技巧。庖丁回答喜欢琢磨事情的规律,宰牛也是这样。初始时看到的是一头整牛,几年下来摸准了牛身的结构,不用眼睛也能看到骨头和肌肉之间的缝隙。刀进刀出,都在缝隙中,可谓得心应手。普通厨师一个月要更换一把刀,而他这把刀已经使用了十九年之久,刀刃依然锋利无比。庄子用这个故事教诲世人,熟能生巧。自然,熟能生巧,还需要勤于动脑,掌握事物规律。枯燥的道理一下讲得明白透彻。

《弘明集·理惑论》有个对牛弹琴的故事。战国时代,有叫公明仪的音乐家,能作曲,能演奏,七弦琴弹得悦耳动听,常常博得大家的喝彩。有一天他兴之所至,抱着琴来到野外弹奏。恰巧有一头牛在身边吃草,公明仪突发奇想要为牛弹拨一曲。他弹得兴致盎然,牛埋头吃草,不予理睬。他觉得这是最高雅的乐曲《清角》,牛理解不了,便改换一支最简单的曲调。可惜,牛还是埋头吃草,无动于衷。公明仪大失所望,悻悻而去。对牛弹琴,找错了对象,这是古人的见识。今人研究发现,对牛弹琴,牛亦快乐,产奶多,奶质高,还真没有枉费心机。不过,公明仪是音乐家,不是饲养员,也就得不到跨界收获的快乐。

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都是借牛来说道理。许多与牛相关的词语经常挂在人们嘴上,除了前面说过的庖丁解牛、对牛弹琴,还有钻牛角尖、汗牛充栋、小试牛刀、九牛一毛等,真是文而化之,化入我们的思维和表达思维的通用语言。这是文化,是牛文化。

最落地走心的文化总是文而化之,成为人生礼仪、风俗习惯。纵目神州,与牛相关的民俗数不胜数。贵州的罗甸、安龙等地的布依族,每年农历四月初八要为牛贺岁。贺岁日,牛不耕田,不拉车,休假一天,还要吃糯米饭。仡佬族每年农历十月初一都过牛王节,也称“牛神节”“祭牛王节”。届时所有的牛不劳动,还要吃好的。吃饱不说,还要用最好的糯米做糍粑,挂在两个牛角上。随后牵着牛来到溪流边、池塘边,让牛照见自己的模样,以此种方式为牛祝寿。

由多种民俗看出,牛文化早就渗透进各族人民的行为交往当中。往昔过年,城市乡村都要闹红火。红火规模可大可小,花样可多可少,唯有一样不能简略:打春牛。立春这日,乡亲们欢聚在一起,待太阳东升暖融融照亮大地,扮饰的句芒神手持长鞭,飞舞上场,扬鞭炸响,即把装扮一新的土塑春牛肚子打裂了。随即里面的核桃、红枣、花生、炒豆,迸溅出来。顿时,众生欢声雷动,飞快捡拾。老辈人说,吃了春牛肚子里食物,能消灾免难,能五谷丰登,还能兴旺家业。

打春牛,打出了一年的祈盼和希望。2021年,是新时代的第一个牛年,愿中华儿女齐心进取,甘为孺子牛,争当拓荒牛,愿做老黄牛,积极耕耘,奋发图强!

(作者:乔忠延,系山西省作协委员)

沉潜读书推荐列夫·托尔斯泰《复活》信仰与道德的回归,爱的救赎

下文选自《复活》内容分别为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几次见面

(一)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第一次见面

对,她就是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的关系是这样的。

聂赫留朵夫第一次见到卡秋莎,是在他念大学三年级那年的夏天。当时他住在姑妈家,

准备写一篇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论文。往年,他总是同母亲和姐姐一起在莫斯科郊区他母亲的

大庄园里歇夏。但那年夏天他姐姐出嫁了,母亲出国到温泉疗养去了。聂赫留朵夫要写论

文,就决定到姑妈家去写。姑妈家里十分清静,没有什么玩乐使他分心,两位姑妈又十分疼

爱他这个侄儿兼遗产继承人。他也很爱她们,喜欢她们淳朴的旧式生活。

那年夏天,聂赫留朵夫在姑妈家里感到身上充满活力,心情舒畅。一个青年人,第一次

不按照人家的指点,亲身体会到生活的美丽和庄严,领悟到人类活动的全部意义,看到人的

心灵和整个世界都可以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他对此不仅抱着希望,而且充满信心。那年聂

赫留朵夫在大学里读了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斯宾塞关于土地私有制的论述给他留下深

刻的印象,这特别是由于他本身是个大地主的儿子。他的父亲并不富有,但母亲有一万俄亩

光景的陪嫁。那时他第一次懂得土地私有制的残酷和荒谬,而他又十分看重道德,认为因道

德而自我牺牲是最高的精神享受,因此决定放弃土地所有权,把他从父亲名下继承来的土地

赠送给农民。现在他正在写一篇论文,论述这个问题。

那年他在乡下姑妈家的生活是这样过的:每天一早起身,有时才三点钟,太阳还没有出

来,就到山脚下河里去洗澡,有时在晨雾弥漫中洗完澡回家,花草上还滚动着露珠。早晨他

有时喝完咖啡,就坐下来写论文或者查阅资料,但多半是既不读书也不写作,又走到户外,

到田野和树林里散步。午饭以前,他在花园里打个瞌睡,然后高高兴兴地吃午饭,一边吃一

边说些有趣的事,逗得姑妈们呵呵大笑。饭后他去骑马或者划船,晚上又是读书,或者陪姑

妈们坐着摆牌阵。夜里,特别是在月光溶溶的夜里,他往往睡不着觉,原因只是他觉得生活

实在太快乐迷人了。有时他睡不着觉,就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在花园里散步,直到天亮。

他就这样快乐而平静地在姑妈家里住了一个月,根本没有留意那个既是养女又是侍女、

脚步轻快、眼睛乌黑的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从小由他母亲抚养成长。当年他才十九岁,是个十分纯洁的青年。在他的心

目中,只有妻子才是女人。凡是不能成为他妻子的女人都不是女人,而只是人。但事有凑

巧,那年夏天的升天节①,姑妈家有个女邻居带着孩子们来作客,其中包括两个小姐、一个

中学生和一个寄住在她家的农民出身的青年画家。

①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后四十天,五月一日至六月四日之间。

吃过茶点以后,大家在屋前修剪平坦的草地上玩“捉人”游戏。他们叫卡秋莎也参加。

玩了一阵,轮到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一起跑。聂赫留朵夫看到卡秋莎,总是很高兴,但他从

没想到他同她会有什么特殊关系。

“哦,这下子说什么也捉不到他们两个了,”轮到“捉人”的快乐画家说,他那两条农

民的短壮罗圈腿跑得飞快,“除非他们自己摔交。”

“您才捉不到哪!”

“一,二,三!”

他们拍了三次手。卡秋莎忍不住格格地笑着,敏捷地同聂赫留朵夫交换着位子。她用粗

糙有力的小手握了握他的大手,向左边跑去,她那浆过的裙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聂赫留朵夫跑得很快。他不愿让画家捉到,就一个劲儿地飞跑。他回头一看,瞧见画家

在追卡秋莎,但卡秋莎那两条年轻的富有弹性的腿灵活地飞跑着,不让他追上,向左边跑

去。前面是一个丁香花坛,没有一个人跑到那里去,但卡秋莎回过头来看了聂赫留朵夫一

眼,点头示意,要他也到花坛后面去。聂赫留朵夫领会她的意思,就往丁香花坛后面跑去。

谁知花丛前面有一道小沟,沟里长满荨麻,聂赫留朵夫不知道,一脚踏空,掉到沟里去。他

的双手被荨麻刺破,还沾满了晚露。但他立刻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好笑,爬了起来,跑到一块

干净的地方。

卡秋莎那双水灵灵的乌梅子般的眼睛也闪耀着笑意,她飞也似地迎着他跑来。他们跑到

一块儿,握住手。①

①在这种游戏中,被追的两人在一个地方会合,相互握手,表示胜利。

“我看,您准是刺破手了,”卡秋莎说。她用那只空着的手理理松开的辫子,一面不住

地喘气,一面笑眯眯地从脚到头打量着他。

“我不知道这里有一道沟,”聂赫留朵夫也笑着说,没有放掉她的手。

她向他靠近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向她凑过脸去。她没有躲避,他更紧地握

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嘴唇。

“你这是干什么!”卡秋莎说。她慌忙抽出被他握着的手,从他身边跑开去。

卡秋莎跑到丁香花旁,摘下两支已经凋谢的白丁香,拿它们打打她那热辣辣的脸,回过

头来向他望望,就使劲摆动两臂,向做游戏的人们那里走去。

从那时起,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之间的关系就变了,那是一个纯洁无邪的青年同一个纯

洁无邪的少女相互吸引的特殊关系。

只要卡秋莎一走进房间,或者聂赫留朵夫老远看见她的白围裙,世间万物在他的眼睛里

就仿佛变得光辉灿烂,一切事情就变得更有趣,更逗人喜爱,更有意思,生活也更加充满欢

乐。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不仅卡秋莎在场或者同他接近时有这样的作用,聂赫留朵夫

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卡秋莎,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而对卡秋莎来说,只要想到聂赫留

朵夫,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聂赫留朵夫收到母亲令人不快的信也罢,论文写得不顺利也

罢,或者心头起了青年人莫名的惆怅也罢,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卡秋莎,他可以看见

她,一切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

卡秋莎在家里事情很多,但她总能一件件做好,还偷空看些书。聂赫留朵夫把自己刚看

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小说借给她看。她最喜爱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僻静的角

落》。他们只能找机会交谈几句,有时在走廊里,有时在阳台或者院子里,有时在姑妈家老

女仆玛特廖娜的房间里——卡秋莎跟她同住,——有时聂赫留朵夫就在她们的小房间里喝

茶,嘴里含着糖块。他们当着玛特廖娜的面谈话,感到最轻松愉快。可是到了剩下他们两人

的时候,谈话就比较别扭。在这种时候,他们眼睛所表达的话和嘴里所说的话截然不同,而

眼睛所表达的要重要得多。他们总是撅起嘴,提心吊胆,待不了多久就匆匆分开。

聂赫留朵夫第一次住在姑妈家,他同卡秋莎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两位姑妈发现他们

这种关系,有点担心,甚至写信到国外去告诉聂赫留朵夫的母亲叶莲娜·伊凡诺夫娜公爵夫

人。玛丽雅姑妈唯恐德米特里同卡秋莎发生暧昧关系。但她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聂赫留

朵夫也象一切纯洁的人谈恋爱那样,不自觉地爱着卡秋莎,他对她的这种不自觉的爱情就保

证了他们不致堕落。他不仅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她的欲望,而且一想到可能同她发生这样的关

系就心惊胆战。但具有诗人气质的索菲雅姑妈的忧虑就要切实得多。她生怕具有敢作敢为的

可贵性格的德米特里一旦爱上这姑娘,就会不顾她的出身和地位,毫不迟疑地同她结婚。

如果聂赫留朵夫当时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卡秋莎,尤其是如果当时有人劝他绝不能

也不应该把他的命运同这样一个姑娘结合在一起,那么,凭着他的憨直性格,他就会断然决

定非同她结婚不可,不管她是个怎样的人,只要他爱她就行。不过,两位姑妈并没有把她们

的忧虑告诉他,因此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姑娘的爱情,就这样离开了姑妈家。

他当时满心相信,他对卡秋莎的感情只是他全身充溢着生的欢乐的一种表现,而这个活

泼可爱的姑娘也有着和他一样的感情。临到他动身的时刻,卡秋莎同两位姑妈一起站在台阶

上,用她那双泪水盈眶、略带斜睨的乌溜溜的眼睛送着他,他这才感到他正在失去一种美

丽、珍贵、一去不返的东西。他觉得有说不出的惆怅。

“再见,卡秋莎,一切都得谢谢你!”他坐上马车,隔着索菲雅姑妈的睡帽,对她说。

“再见,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她用亲切悦耳的声音说,忍住满眶的眼泪,跑到门廊

里,在那儿放声哭了起来。

(二)卡秋莎(玛丝洛娃)回忆年少时在车站与聂赫留朵夫的最后一次见面

这天夜里,玛丝洛娃久久不能入睡。她睁大眼睛躺在板铺上,望着那不时被来回踱步的

诵经士女儿身子遮住的门,听着红头发女人的鼾声,想着心事。

她想,她到了萨哈林岛①后绝不能嫁个苦役犯,总要另外找个归宿,或者嫁个长官,嫁

个文书,至少也得嫁个看守或者副看守。他们都是色鬼。“只是人不能再瘦下去,要不然就

完了。”她想起那个辩护人怎样盯住她,庭长怎样盯住她,法庭上遇见她和故意在她身边走

过的男人怎样盯住她。她想起别尔塔到监狱里来探望她时说起,她在基塔耶娃妓院里爱上的

那个大学生问起过她,对她的遭遇很表同情。她想起红头发女人同人打架的事,她很怜悯这

个红头发女人。她想起面包店老板怎样多给了她一个白面包。她想到许许多多人,就是没有

想到聂赫留朵夫。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时代,特别是她对聂赫留朵夫的爱情,她从来不回

想,因为回想起来太痛苦了。这些往事原封不动地深埋在她的心底。她连一次也没有梦见过

聂赫留朵夫。今天她在法庭上没有认出他来,倒不是因为她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还是个军

人,没有留胡须,只蓄着两撇小胡子,鬈曲的头发很短很浓密,如今却留着大胡子,显得很

老成,主要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在他从军队回来、却没有拐到姑母家去的那个可怕

的黑夜,她在心里把她同他发生过的事全部埋葬掉了。

①即库页岛。

在那个夜晚以前,她满心希望他回来,因此不仅不讨厌心口下的娃娃,而且常常对她肚

子里时而温柔、时而剧烈地蠕动的小生命感到亲切。但在那个夜晚以后一切都变了。未来的

孩子纯粹成了累赘。

两位姑妈都盼望聂赫留朵夫,要求他顺路来一次,可是他回电说不能来,因为要如期赶

回彼得堡。卡秋莎知道了这事,决定到火车站去同他见面。火车将在夜间两点钟经过当地车

站。卡秋莎服侍两个老姑娘上床睡了,怂恿厨娘的女儿玛莎陪她一起去。她穿上一双旧的半

统靴,戴上头巾,把衣服收拾了一下,就跟玛莎一起往火车站跑去。

这是一个黑暗的风雨交作的秋夜。温暖的大颗雨点时下时停。田野里,看不清脚下的

路;树林里象炕里一样黑魆魆的。卡秋莎虽然熟悉这条路,但在树林里还是迷失了方向。火

车在那个小站上只停三分钟。她原希望能提早赶到车站,可是当她到达时已铃响第二遍了。

卡秋莎一跑上站台,立刻从头等车厢的窗子里看见了他。这节车厢里的灯光特别明亮。有两

个军官面对面坐在丝绒座椅上,没有穿上装,正在打牌。靠窗的小桌上点着几支淌油的粗蜡

烛。聂赫留朵夫穿着紧身的马裤和雪白的衬衫,坐在软椅扶手上,臂肘靠在椅背,不知在笑

些什么。卡秋莎一认出他,就用冻僵的手敲敲窗子。但就在这当儿,第三遍铃响了,火车缓

缓开动了。它先往后一退,接着,车厢一节碰着一节依次向前移动。有一个军官手里拿着纸

牌站起来,往窗外张望。卡秋莎又敲了一下窗子,把脸贴在窗玻璃上。这时她面前的那节车

厢也猛地一震,动了起来。她跟着那节车厢走去,眼睛往窗子里张望。那个军官想放下窗

子,可是怎么也放不下。聂赫留朵夫站起来,推开那个军官,动手把窗子放下。火车加快了

速度。卡秋莎也加快脚步跟住火车,可是火车越开越快。就在窗子放下的一刹那,一个列车

员走过来把她推开,自己跳上火车。卡秋莎落在后头,但她仍一个劲儿地在湿漉漉的站台上

跑着。她跑到站台尽头,好容易才收住脚步免得摔倒,然后从台阶上跑下地面。她还在跑

着,但头等车厢已经离得很远了。接着二等车厢也一节节从她旁边驶过,然后三等车厢以更

快的速度掠过,但她还是跑个不停。等尾部挂着风灯的最后一节车厢驶过去,她已经越过水

塔,周围一点遮拦也没有了。风迎面刮来,掀起她头上的头巾,吹得衣服裹紧她的双腿。她

的头巾被风吹落了,但她还是一个劲儿地跑着。

“阿姨!卡秋莎阿姨!”玛莎喊着,好容易才追上她。“您的头巾掉了!”

“他在灯光雪亮的车厢里,坐在丝绒软椅上,有说有笑,喝酒玩乐,可我呢,在这儿,

在黑暗的泥地里,淋着雨,吹着风,站着哭!”卡秋莎想着站住了,身子往后一仰,双手抱

住头,放声痛哭起来。

“他走啦!”卡秋莎叫道。

玛莎害怕了,搂住卡秋莎湿淋淋的衣服。

“阿姨,我们回家去。”

“等一列火车开过来,往轮子底下一钻,就完事了,”卡秋莎想着,没有回答小姑娘的

话。

她打定主意这样做。但就在这当儿,如同通常在激动以后乍一平静下来那样,她肚子里

的孩子,他的孩子,突然颤动了一下,使劲一撞,慢慢地伸开四肢,然后用一种又细又软又

尖的东西顶了一下。忽然间,那在一分钟前还那么折磨她、使她觉得几乎无法活下去的重重

苦恼,她对聂赫留朵夫的满腔愤恨,她不惜一死来向他报复的念头,——这一切顿时都烟消

云散了。她平静下来,理了理衣服,扎好头巾,匆匆走回家去。

她浑身湿透,溅满泥浆,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从那天起,她心灵上发生了一场大变

化,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自从那个可怕的夜晚起,她不再相信善了。以前她自己相

信善,并且以为别人也相信善,但从那一晚起,她断定谁也不相信善,人人嘴里说着上帝说

着善,无非只是为了骗骗人罢了。她知道,他爱过她,她也爱过他,可是他亵渎了她的感

情,拿她玩够了,又把她抛弃了。而他还是她所认识的人中最好的一个呢。其他的人就更坏

了。她的全部遭遇都证实了这一点。他那两位姑妈,两位虔诚的老婆子,看到她不能象以前

那样服侍她们,就把她从家里撵走。她遇到的一切人,凡是女人都把她当作摇钱树;凡是男

人,从上了年纪的警察局长到监狱看守,个个都把她看成玩物。不论什么人,除了寻欢作

乐,除了肉体的淫乐,活在世界上就没有别的事了。在她过自由生活的第二年,她跟一个老

作家同居,那个作家也证实了这一点。他直截了当地对她说,这种欢乐富有诗意,充满美

感,是人生的全部幸福。

人人活着都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欢乐,一切有关上帝和善的话都是骗骗人的。如果她

心里发生疑问:为什么人间安排得如此糟糕,为什么人们互相欺凌,受苦受难;那么,最好

就是不要去想它。如果她感到苦闷,那就抽抽烟,喝喝酒,同男人谈谈爱情,这样也就会把

苦闷忘掉。

(三)若干年后,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在监狱第一次见面

玛丝洛娃转过身,抬起头,挺起胸部,带着聂赫留朵夫所熟悉的温顺表情,走到铁栅栏

跟前,从两个女犯中间挤过来,惊讶地盯着聂赫留朵夫,却没有认出他来。

不过,她从衣衫上看出他是个有钱人,就嫣然一笑。

“您找我吗?”她问,把她那张眼睛斜睨的笑盈盈的脸凑近铁栅栏。

“我想见见……”聂赫留朵夫不知道该用“您”还是“你”,但随即决定用“您”。他

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平时高。

“我想见见您……我……”

“你别跟我罗唆了,”他旁边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叫道。

“你到底拿过没有?”

“对你说,人都快死了,你还要什么?”对面有一个人嚷道。

玛丝洛娃听不清聂赫留朵夫在说些什么,但他说话时脸上的那副神情使她突然想起了

他。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她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痛苦地皱起来。

“您说什么,我听不见,”她叫起来,眯细眼睛,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来是……”

“对,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我在认罪,”聂赫留朵夫想。他一想到这里,眼泪就夺眶而

出,喉咙也哽住了。他用手指抓住铁栅栏,说不下去,竭力控制住感情,免得哭出声来。

“对你说:你去管闲事干什么……”这边有人喝道。

“老天爷在上,我连知道也不知道,”那边有个女犯大声说。

玛丝洛娃看到聂赫留朵夫激动的神气,认出他来了。

“您好象是……但我不敢认,”玛丝洛娃眼睛不看他,叫道。她那涨红的脸突然变得阴

沉了。

“我来是要请求你饶恕,”聂赫留朵夫大声说,但音调平得象背书一样。

他大声说出这句话,感到害臊,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但他立刻想到,要是他觉得羞

耻,那倒是好事,因为他是可耻的。于是他高声说下去:

“请你饶恕我,我在你面前是有罪的……”他又叫道。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斜睨的目光盯住他不放。

他再也说不下去,就离开铁栅栏,竭力忍住翻腾着的泪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把聂赫留朵夫领到女监来的副典狱长,显然对他发生了兴趣,这时走了过来。他看见聂

赫留朵夫不在铁栅栏旁边,就问他为什么不同他要探望的女犯谈话。聂赫留朵夫擤了擤鼻

涕,提起精神,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回答说:

“隔着铁栅栏没法说话,什么也听不见。”

副典狱长沉思了一下。

“嗯,好吧,把她带到这儿来一下也行。”

“马丽雅·卡尔洛夫娜!”他转身对女看守说。“把玛丝洛娃带到外边来。”

过了一分钟,玛丝洛娃从边门走出来。她步履轻盈地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站住,皱着眉

头看了他一眼。乌黑的鬈发也象前天那样一圈圈飘在额上;苍白而微肿的脸有点病态,但很

可爱,而且十分镇定;她那双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在浮肿的眼皮下显得特别有神。

“可以在这里谈话,”副典狱长说完就走开了。

聂赫留朵夫走到靠墙的长凳旁边。

玛丝洛娃困惑地瞧了瞧副典狱长,然后仿佛感到惊讶,耸耸肩膀,跟着聂赫留朵夫走到

长凳那儿,理了理裙子,在他旁边坐下。

“我知道要您饶恕我很困难,”聂赫留朵夫开口说,但又停住,觉得喉咙哽住了,“过

去的事既已无法挽回,那么现在我愿尽最大的努力去做。您说说……”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她不理他的话,径自问。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又象在瞧他,又象

不在瞧他。

“上帝呀!你帮助我,教教我该怎么办!”聂赫留朵夫望着她那张变丑的脸,暗自说。

“前天您受审的时候,我在做陪审员。”他说。“您没有认出我来吧?”

“没有,没有认出来。我没有工夫认人。当时我根本没有看,”玛丝洛娃说。

“不是有过一个孩子吗?”聂赫留朵夫问,感到脸红了。

“赞美上帝,他当时就死了,”她气愤地简单回答,转过眼睛不去看他。

“真的吗?是怎么死的?”

“我当时自己病了,差一点也死掉,”玛丝洛娃说,没有抬起眼睛来。

“姑妈她们怎么会放您走的?”

“谁还会把一个怀孩子的女佣人留在家里呢?她们一发现这事,就把我赶出来了。说这

些干什么呀!我什么都不记得,全都忘了。那事早完了。”

“不,没有完。我不能丢下不管。哪怕到今天我也要赎我的罪。”

“没有什么罪可赎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全完了,”玛丝洛娃说。接着,完全出乎他

的意料,她忽然瞟了他一眼,又嫌恶又妖媚又可怜地微微一笑。

玛丝洛娃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他,特别是在此时此地,因此最初一刹那,他的出现使她

震惊,使她回想起她从不回想的往事。最初一刹那,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充满感情和理想

的新奇天地,这是那个热爱她并为她所热爱的迷人青年给她打开的。然后她想到了他那难以

理解的残酷,想到了接二连三的屈辱和苦难,这都是紧接着那些醉人的幸福降临和由此而产

生的。她感到痛苦,但她无法理解这事。她就照例把这些往事从头脑里驱除,竭力用堕落生

活的特种迷雾把它遮住。此刻她就是这样做的。最初一刹那,她把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同她

一度爱过的那个青年联系起来,但接着觉得太痛苦了,就不再这样做。现在这个衣冠楚楚、

脸色红润、胡子上洒过香水的老爷,对她来说,已不是她所爱过的那个聂赫留朵夫,而是一

个截然不同的人。那种人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玩弄象她这样的女人,而象她这样的女人也总是

要尽量从他们身上多弄到些好处。就因为这个缘故,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沉默了一会

儿,考虑着怎样利用他弄到些好处。

“那事早就完了,”她说。“如今我被判决,要去服苦役了。”

她说出这句悲痛的话,嘴唇都哆嗦了。

“我知道,我相信,您是没有罪的,”聂赫留朵夫说。

“我当然没有罪。我又不是小偷,又不是强盗。这儿大家都说,一切全在于律师,”她

继续说。“大家都说应该上诉,可是得花很多钱……”

“是的,一定要上诉,”聂赫留朵夫说。“我已经找过律师了。”

“别舍不得花钱,得请一个好律师,”她说。

“我一定尽力去办。”

接着是一阵沉默。

她又象刚才那样微微一笑。

“我想请求您……给些钱,要是您答应的话。不多……只要十个卢布就行,”她突然说。

“行,行,”聂赫留朵夫窘态毕露地说,伸手去掏皮夹子。

她急促地瞅了一眼正在屋里踱步的副典狱长。

“当着他的面别给,等他走开了再给,要不然会被他拿走的。”

等副典狱长一转过身去,聂赫留朵夫就掏出皮夹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把十卢布钞票递给

她,副典狱长又转过身来,脸对着他们。他把钞票团在手心里。

“这个女人已经丧失生命了,”他心里想,同时望着这张原来亲切可爱、如今饱经风霜

的浮肿的脸,以及那双妖媚的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这双眼睛紧盯着副典狱长和聂赫留朵

夫那只紧捏着钞票的手。他的内心刹那间发生了动摇。

昨晚迷惑过聂赫留朵夫的魔鬼,此刻又在他心里说话,又竭力阻止他思考该怎样行动,

却让他去考虑他的行动会有什么后果,怎样才能对他有利。

“这个女人已经无可救药了,”魔鬼说,“你只会把石头吊在自己脖子上,活活淹死,

再也不能做什么对别人有益的事了。给她一些钱,把你身边所有的钱全给她,同她分手,从

此一刀两断,岂不更好?”他心里这样想。

不过,他同时又感到,他的心灵里此刻正要完成一种极其重大的变化,他的精神世界这

会儿仿佛搁在不稳定的天平上,只要稍稍加一点力气,就会向这边或者那边倾斜。他花了一

点力气,向昨天感到存在于心灵里的上帝呼救,果然上帝立刻响应他。他决定此刻把所有的

话全向她说出来。

“卡秋莎!我来是要请求你的饶恕,可是你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饶恕我,或者,什么

时候能饶恕我,”他说,忽然对玛丝洛娃改称“你”了。

她没有听他说话,却一会儿瞧瞧他那只手,一会儿瞧瞧副典狱长。等副典狱长一转身,

她连忙把手伸过去,抓住钞票,把它塞在腰带里。

“您的话真怪,”她鄙夷不屑地——他有这样的感觉——

微笑着说。

聂赫留朵夫觉得她身上有一样东西,同他水火不相容,使她永远保持现在这种样子,并

且不让他闯进她的内心世界。

不过,说也奇怪,这种情况不仅没有使他疏远她,反而产生一种特殊的新的力量,使他

去同她接近。聂赫留朵夫觉得他应该在精神上唤醒她,这虽然极其困难,但正因为困难就格

外吸引他。他现在对她的这种感情,是以前所不曾有过的,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其中不带

丝毫私心。他对她毫无所求,只希望她不要象现在这样,希望她能觉醒,能恢复她的本性。

“卡秋莎,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要明白,我是了解你的,我记得当时你在巴诺伏的

样子……”

“何必提那些旧事,”她冷冷地说。

“我记起这些事是为了要改正错误,赎我的罪,卡秋莎,”聂赫留朵夫开了头,本来还

想说他要同她结婚,但接触到她的目光,发觉其中有一种粗野可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

色,他不敢开口了。

这时候,探监的人纷纷出去。副典狱长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说探望的时间结束了。玛

丝洛娃站起来,顺从地等待人家把她带回牢房。

“再见,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您说,可是,您看,现在没时间了,”聂赫留朵夫说着伸出

一只手。“我还要来的。”

“话好象都已说了……”

她伸出一只手,但是没有同他握。

“不,我要设法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再同您见面,我还有些非常重要的话要对您说,”

聂赫留朵夫说。

“好的,那您就来吧,”她说,做出一种要讨男人喜欢的媚笑。

“您对我来说比妹妹还亲哪!”聂赫留朵夫说。

“真怪!”她又说了一遍,接着摇摇头,向铁栅栏那边走去。

(三)若干年后,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在监狱第三次见面

有一种迷信流传很广,认为每一个人都有固定的天性:有的善良,有的凶恶,有的聪

明,有的愚笨,有的热情,有的冷漠,等等。其实人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可以说,有些人善

良的时候多于凶恶的时候,聪明的时候多于愚笨的时候,热情的时候多于冷漠的时候,或者

正好相反。但要是我们说一个人善良或者聪明,说另一个人凶恶或者愚笨,那就不对了。可

我们往往是这样区分人的。这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人好象河流,河水都一样,到处相同,

但每一条河都是有的地方河身狭窄,水流湍急,有的地方河身宽阔,水流缓慢,有的地方河

水清澈,有的地方河水浑浊,有的地方河水冰凉,有的地方河水温暖。人也是这样。每一个

人都具有各种人性的胚胎,有时表现这一种人性,有时表现那一种人性。他常常变得面目全

非,但其实还是他本人。有些人身上的变化特别厉害。聂赫留朵夫就是这一类人。这种变

化,有的出于生理原因,有的出于精神原因。聂赫留朵夫现在就处在这样的变化之中。

在法庭审判以后,在第一次探望卡秋莎以后,他体会到一种获得新生的庄严而欢乐的心

情。如今这种心情已一去不返,代替它的是最近一次会面后产生的恐惧甚至嫌恶她的情绪。

他决定不再抛弃她,也没有改变同她结婚的决心,只要她愿意的话,然而现在这件事却使他

感到痛苦和烦恼。

在走访玛斯连尼科夫后的第二天,他又坐车到监狱去看她。

典狱长准许他同她会面,但不在办公室,也不在律师办事室,而是在女监探望室里。典

狱长虽然心地善良,但这次对待聂赫留朵夫的态度不如上次热情。聂赫留朵夫同玛斯连尼科

夫的两次谈话显然产生了不良后果,上级指示典狱长对这个探监人要特别警惕。

“见面是可以的,”典狱长说,“只是有关钱的事,请您务必接受我的要求……至于阁

下写信提出要把她调到医院里去,那是可以的,医生也同意了。只是她自己不愿意,她说:

‘要我去给那些病鬼倒便壶,我才不干呢……’您瞧,公爵,她们那帮人就是这样的,”他

补充说。

聂赫留朵夫什么也没回答,只要求让他进去探望。典狱长派一个看守带他去。聂赫留朵

夫就跟着他走进一间空荡荡的女监探望室。

玛丝洛娃已经在那里。她从铁栅栏后面走出来,模样文静而羞怯。她走到聂赫留朵夫紧

跟前,眼睛不看他,低声说:

“请您原谅我,德米特里·伊凡为奇,前天我话说得不好。”

“可轮不到我来原谅您……”聂赫留朵夫想说,但没有说下去。

“不过您还是离开我的好,”玛丝洛娃补充说,用可怕的目光斜睨了他一眼。聂赫留朵

夫在她的眼睛里又看到了紧张而愤恨的神色。

“究竟为什么我得离开您呢?”

“就该这样。”

“为什么就该这样?”

她又用他认为愤恨的目光瞅了瞅他。

“嗯,说实在的,”她说。“您还是离开我吧,我对您说的是实话。我受不了。您把您

那套想法丢掉吧,”她嘴唇哆嗦地说,接着沉默了一下。“我这是实话。要不我宁可上吊。”

聂赫留朵夫觉得,她这样拒绝,表示她因为他加于她的屈辱恨他,不能饶恕他,但也夹

杂着一种美好而重要的因素。她这样平心静气地再次拒绝他,这就立刻消除了聂赫留朵夫心

里的种种猜疑,使他恢复了原先那种严肃、庄重和爱怜的心情。

“卡秋莎,我原先怎么说,现在还是怎么说,”他特别认真地说。“我求你同我结婚。

要是你不愿意,现在不愿意,那么,我继续跟着你,你被发送到哪里,我也跟到哪里。”

“那是您的事。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她说,嘴唇又哆嗦起来。

聂赫留朵夫也不作声,觉得说不下去了。

“我现在先到乡下去一下,然后上彼得堡,”他终于镇定下来说。“我将为您的事……

为我们的事去奔走。上帝保佑,他们会撤销原判的。”

“不撤销也没有关系。我就算不为这事,也该为别的事受这个罪……”玛丝洛娃说,他

看见她好容易才忍住眼泪。“那么,您看到明肖夫了吗?”她突然问,以此来掩盖自己的激

动。

“他们没有犯罪,是吗?”

“我想是的。”

“那个老太婆可好了,”她说。

聂赫留朵夫把从明肖夫那儿打听到的情况都告诉了她。

他问她还需要什么,她回答说什么也不需要。

他们又沉默了。

“哦,至于医院的事,”她忽然用那斜睨的眼睛瞅了他一眼,说,“要是您要我去,那

我就去。酒我也不再喝了……”

聂赫留朵夫默默地瞧了瞧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微笑。

“那很好,”他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说完就同她告别了。

“是啊,是啊,她简直换了一个人了,”聂赫留朵夫想。他消除了原来的种种疑虑,产

生了一种崭新的感觉,那就是相信爱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

玛丝洛娃在同聂赫留朵夫见面以后,回到臭气熏天的牢房里,脱下囚袍,坐到铺上,两

手支住膝盖。牢房里只有几个人:那个原籍弗拉基米尔省、带着奶娃娃的患痨病女人,明肖

夫的老母亲,以及道口工和她的两个孩子。诵经士的女儿昨天诊断有精神病,被送进了医

院。其余的女人都洗衣服去了。老太婆躺在铺上睡觉;牢房门开着,几个孩子都在走廊里

玩。弗拉基米尔省女人手里抱着孩子,道口工拿着一只袜子,一面手指灵敏地不断编织着,

一面走到玛丝洛娃跟前。

“嗯,怎么样,见到了?”她们问。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坐在高高的铺上,晃动着两条够不到地的腿。

“你哭什么呀?”道口工说。“千万别灰心。哎,卡秋莎!

说吧!”她两手敏捷地编织着,说。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

“她们都洗衣服去了。据说,今天来了一大批捐献物品。

送来的东西可多了,”弗拉基米尔省女人说。

“菲纳什卡!”道口工对着门外叫道。“这淘气鬼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她说着抽出一根针,把它插在线团和袜子里,来到走廊里。

这时候,走廊里传来一片脚步声和女人说话声。住在这里的女犯都光脚穿着棉鞋,走进

牢房,人人手里拿着一个白面包,有的还拿着两个。费多霞立刻走到玛丝洛娃跟前。

“怎么样,有什么事不顺心吗?”费多霞问,她那双明亮的浅蓝眼睛亲切地瞧着玛丝洛

娃。“瞧,这是给我们当点心吃的,”她说着把白面包放到架子上。

“怎么,是不是他变卦了,不想同你结婚了?”柯拉勃列娃问。

“不,他没有变卦,是我不愿意,”玛丝洛娃说,“我就这样对他说了。”

“瞧你这个傻瓜!”柯拉勃列娃声音沙哑地说。

“是啊,既然不能住在一起,结婚还有什么意思呢?”费多霞说。

“那你的丈夫不是要跟你一块儿走吗?”道口工说。

“那有什么,我们是正式夫妻嘛,”费多霞说。“可他们,不能住在一起,那又何必结

婚呢?”

“你自己才是傻瓜!‘何必结婚?’要是他娶了她,就会让她过富日子了。”

“他说:‘不论你被发送到哪里,我都跟你到哪里,’”玛丝洛娃说:“他去就去,不

去就不去。我可不求他。现在他上彼得堡奔走去了。那边的大臣全是他的亲戚,”她继续

说,“不过我还是不需要他。”

“这个当然!”柯拉勃列娃忽然同意说,一面理着她的袋子,显然在想别的事。“咱们

来喝点酒怎么样?”

“我不喝了,”玛丝洛娃回答。“你们喝吧。”

【赏析】

《复活》是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899年。玛丝洛娃原是一个农奴的私生女,她天真,善良,真诚地爱上聂赫留朵夫。但这个腐化堕落的贵族少爷却诱奸了她,把她抛弃,使她陷入种种悲惨遭遇,最后沦为妓女。妓女生活使她身心受到严重摧残,她再也不相信什么善了。于是拼命吸烟、喝酒,麻醉自己。一次被诬告谋财害命,关进监狱,”并被昏庸的法官判处四年苦役,流放西伯利亚。

在审判玛丝洛娃时,正巧聂赫留朵夫做陪审员。当他认出她肘,良心受到谴责,想通过拯救她以赎前罪,并准备和她结婚。玛丝洛娃在聂赫留朵夫的真诚忏悔和关怀下,消除前怨,逐步恢复过去的爱情,重新唤起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美德,自动戒了烟酒,为了不损害聂赫留朵夫的名誉地位面拒绝与他结婚,而与另一她心爱的犯人西蒙斯结合,从而走向“新生\"。

聂赫留朵夫也放弃贵族生活,把土地分给农民,与上流社会断绝交往,虔诚信奉宗教,相信《圣经》中说的:“人不但不可恨仇敌,而要爱仇敌”,认为这是克服种种社会罪恶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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