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有时只值二两八钱
明朝洪武年间的旧军户是一人入伍,全族出钱凑银两,又称“军装盘缠”,一般都是几年一次。
山东即墨县于家庄军户于守宇在兴州当兵,有一年,又到了该回乡讨要“军装盘缠”的时候了。正好手下有个叫杨化的兵丁去过即墨县,就派他回乡去取。
杨化与家人道别之后,骑着一头毛驴就去了。到了即墨就借助在于大郊的家里,经过几日奔波,于家各支凑了二两八钱银子的“军装盘缠”。临回去的前一天,于大郊邀请杨化去赶集逛逛,正巧杨化也想去看看热闹,就把钱袋束在腰上,骑着驴一块儿去了。
在集上逛了一圈,二人饥肠辘辘。于大郊便拉着杨化到了一个饭馆吃饭,要了些便宜的酒菜,喝了起来。杨化好酒,加上于大郊在一旁劝酒,到天晚离开的时候,杨化已经是酩酊大醉,人事不知了。于大郊把他扶上毛驴,等二人到了僻静处,于大郊用缰绳勒死了杨化,抢了那二两八钱银子。随后怕人发现,就把杨化的尸体扔到了海里,又把毛驴放走,独自一人回了家。
过了十多天,那尸体随海水飘飘荡荡的到了于家庄附近的海边,被庄头发现报了官。衙门派人查看,发现尸体脖子上有勒痕,知道其中多有隐情,就发下悬赏文书找知情人。
一日,于大郊同村于得水妻子李氏正和丈夫在干农活,突然倒地,等再次起来,口中大叫“于大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于得水大惊,赶忙问他是何处鬼怪,为何来自己家。李氏开口说自己叫杨化,是过来取“军装盘缠”的,结果就因为二两八钱银子,被于大郊害了性命,想请他帮忙报官,并威胁如果不帮忙他就不走了。于得水没办法,就找到了庄头。庄头开始不信,后来通过询问,确认了李氏此时确非本人了。于是先联合村民先把于大郊绑了,并带他和李氏对质,刚开始于大郊百般抵赖,但当李氏把事情原原本本、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于大郊也只能无奈的承认,随后又从他家搜出了杨化装钱的钱袋和银子。
最后众人把于大郊扭送衙门,人证物证俱全,于大郊当堂被判了死刑。
八分钱和二两粮票
昨日在超市闲逛,忽然看见儿时最爱吃老式面包,欣喜若狂地买了一袋。兴冲冲地拎着面包跑回家。可想而知,当天的晚饭自然是面包配饮料,一解对老式面包的怀旧之情。
提起老式面包,便想起粮票。粮票是50年代的产物,是国家在计划经济时代,控制经济的一个凭证,当时由于经济匮乏,又要让全国人民能吃饱饭,只能用这种票证经济,控制人们的购买欲望,所有的中国人都需要进行全国统一分配。在父辈的记忆中,不仅是粮票,包括布票、菜票、肥皂票、肉票等各式各样的票据占据了整个60、70年代的全部生活空间。追溯过去,又有多少辛酸可以用语言去描述呢?
很幸运,我出生在70年代,成长在80年代,对于刻板的计划经济时代不是印象很深,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强弩之末的粮票。那时候的粮票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分配到的,只有城镇户口的家庭才能按人按量供给。所以对那些后迁入市内的农业户来说,能拥有几斤粮票简直就是一种奢求。
上小学的时候,由于父母计划生育做的好,我家人口少,父母又都在企业上班,而且工作也还不错,所以和其他同学相比,我的家境相对要殷实一些。每当我手里拿着汽水,嘴里嚼着面包的时候,迎来的都是同学们贪婪和羡慕的目光。嘴里虽然吃的是面包,但心里的那份骄傲却远远超出了一个面包的价值。
80年代,孩子能够买得起面包吃,在大多数人眼中,近乎是一种奢侈。所以普通人家的孩子根本买不起面包。当时买面包需要,八分钱外加二两粮票。虽然我家还算过得去,但也不是可以任我随意妄为,满足我贪吃的私欲。所以能够常吃面包就成了我儿时最大的愿望。每当考试拿了双百,或是在大赛中获奖的时候。妈妈就会为我准备好八分钱和二两粮票,我飞一般地冲向小卖店。换取我朝思暮想的面包。
一次学校组织游园,我美美的事先准备好面包汽水,等待中午大吃一顿。班上新来了一位叫陈雪的同学,和我同组。中午,当我有些夸张地吃着,我引以为骄傲的面包时,却发现陈雪悄悄地避开了我们。出于好奇和责任(我当时是班上的班长)我悄悄跟在她后面想看看她究竟带的什么好吃的?她小心翼翼地从背包中掏了一块小得可怜的窝头(看似根本没蒸熟)。急急忙忙地把窝头吞进肚子。抬起头发现我正盯着她看。先是一怔,随后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我有些忐忑慌忙拿出汽水塞给她,她极力地推脱,脸颊顿时绯红,我顺着风一样的溜回了队伍。
事后,我通过几个同学得知,她家是农业户口,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是精神病。她全部生活都要靠亲戚和邻居接济,连她的学费也是学校减免的。
她小小的年纪就要担负起照顾母亲的重担。由于生活窘迫,她经常是半饥半饱的过日子。现实是残酷的,这样一位同学就生活在我们身边。当时小,根本不明白什么社会,更不会去探究社会现实中的历史根源。只知道她是我的同学,我应该帮助她。
我动用了我的权利,每天安排几个同学轮流帮她做家务。还经常从家中大包小包地往她家搬些日常用品。起初她还不好意思接受,时间长了也和我们成了好朋友。
一天下午,我们早早帮她做完家务。我郑重的向她们宣布。我今天请她们吃面包。(这是我在学校和区里文艺演出获奖的奖表表)大家听后立刻炸了锅,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我们要在哪家哪家买,然后到哪里哪里吃。最后经过大家一致决定,到附近最大一家商店,买面包。
我是攒了二次奖金的钱,虽然钱是够用,但粮票却是有限的。只有四两粮票,才够买两个面包。就算是两个面包,对当时普通家庭的孩子,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她们欢呼雀跃,争相恐后地争着拿这两个宝贝。但所有的孩子谁都没有吃,一起把面包拿到陈雪家。因为这是我们私下达成的小协议,这是我们私下达成的协议,把她们梦寐以求的面包,送给陈雪母女俩。看着她们母女,一口一口咀嚼的面包,孩子们直咽口水。但我们惊奇的发现,陈雪母亲的眼里竟噙着泪花。
走出陈雪家,正好遇到区里比赛时的队友,她问我得了一等奖,家里奖励我什么好东西了?我不屑的告诉她,买了两个面包,送给陈雪了。她一听惊讶的说:你傻呀!一毛六分钱四两粮票,买俩面包给别人?回家你爸一定得打你乍乍一听我也害怕了毕竟毕竟还不是很富裕,爸爸一个月的工资才38.6,这个月好不容易省下来的四两粮票还让我给花了。
小毕毕竟毕竟是小孩,也不会撒谎。回家不一会,就傻了巴叽的嘟囔出来了。话刚出口,立即极紧张地望着父亲的脸,意外的是,父亲并没有生气,却让我把经过说一遍。当我说她们母女都哭了的时候,父亲竟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好孩子,你长大了。知道生活的艰辛还能懂得去帮助别人了,爸爸很欣慰。以后记住一句话:“人有善念天必佑之,忠厚之人必多福报”。
第二天,爸爸下班的时候,竟然给我买了两个面包。一个是庆祝我比赛获奖,另外一个是奖励助人助人为乐助人为乐助人为乐。从那天起,我下定决心,将来我有钱了,一定要买好多好多的面包,让所有没吃过面包的同学都能吃到面包。
斗转星移,我一天天长大,多年的同学也在几次搬迁中失去了消息。随着国家的经济体制改革,粮食及各类市场的放开,证票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粮票也成为了收藏品。用粮票购买面包的时代也同粮票的隐退而悄悄退出了历史舞台。儿时的梦想也伴随着面包和粮票的消逝而淡漠了。面包越做越精细,人们的口味也越来越高,而我对面包的渴望却越来越少。各式各样的面包摆在面前,反而却很少光顾了。
八分钱二两粮票买来的面包,是在一定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代表了一个年代,一个物质短缺的年代。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人们不在渴望购买一些最基本的生活食品,更不会因为缺少粮票而犯愁。有了钱,你可以统统把需要的物品抱回家。饭店里一盘盘的剩不再不再不再不再不再有人去捡盘底,全被当成垃圾丢掉。没有人还会想起当年没有粮票,上食堂连饭都不卖你。也没有人还会记起,当年的口粮得计算着吃,生怕吃了这顿没下顿。
几十年前的梦,我想曾经的同学们,一定不会再吃不起面包了,或许现在的他们,根本不屑去买面包吃。粮票的历史使命已经完结,国家生活物资极大丰富。伟大祖国在蓬勃发展。
再次看到那种老式面包的时候,还是遮掩不住心中的那份狂喜。时代变了,心态变了,而面包却还是当年的那种面包,吃到嘴里还是那么香甜。老式面包不光是对面包的一种情怀,更是我们对特定历史时期的一段追忆。八分钱二两粮票是我们儿时的一个梦!
人性有时只值二两八钱
明朝洪武年间的旧军户是一人入伍,全族出钱凑银两,又称“军装盘缠”,一般都是几年一次。
山东即墨县于家庄军户于守宇在兴州当兵,有一年,又到了该回乡讨要“军装盘缠”的时候了。正好手下有个叫杨化的兵丁去过即墨县,就派他回乡去取。
杨化与家人道别之后,骑着一头毛驴就去了。到了即墨就借助在于大郊的家里,经过几日奔波,于家各支凑了二两八钱银子的“军装盘缠”。临回去的前一天,于大郊邀请杨化去赶集逛逛,正巧杨化也想去看看热闹,就把钱袋束在腰上,骑着驴一块儿去了。
在集上逛了一圈,二人饥肠辘辘。于大郊便拉着杨化到了一个饭馆吃饭,要了些便宜的酒菜,喝了起来。杨化好酒,加上于大郊在一旁劝酒,到天晚离开的时候,杨化已经是酩酊大醉,人事不知了。于大郊把他扶上毛驴,等二人到了僻静处,于大郊用缰绳勒死了杨化,抢了那二两八钱银子。随后怕人发现,就把杨化的尸体扔到了海里,又把毛驴放走,独自一人回了家。
过了十多天,那尸体随海水飘飘荡荡的到了于家庄附近的海边,被庄头发现报了官。衙门派人查看,发现尸体脖子上有勒痕,知道其中多有隐情,就发下悬赏文书找知情人。
一日,于大郊同村于得水妻子李氏正和丈夫在干农活,突然倒地,等再次起来,口中大叫“于大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于得水大惊,赶忙问他是何处鬼怪,为何来自己家。李氏开口说自己叫杨化,是过来取“军装盘缠”的,结果就因为二两八钱银子,被于大郊害了性命,想请他帮忙报官,并威胁如果不帮忙他就不走了。于得水没办法,就找到了庄头。庄头开始不信,后来通过询问,确认了李氏此时确非本人了。于是先联合村民先把于大郊绑了,并带他和李氏对质,刚开始于大郊百般抵赖,但当李氏把事情原原本本、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于大郊也只能无奈的承认,随后又从他家搜出了杨化装钱的钱袋和银子。
最后众人把于大郊扭送衙门,人证物证俱全,于大郊当堂被判了死刑。
人性有时只值二两八钱
明朝洪武年间的旧军户是一人入伍,全族出钱凑银两,又称“军装盘缠”,一般都是几年一次。
山东即墨县于家庄军户于守宇在兴州当兵,有一年,又到了该回乡讨要“军装盘缠”的时候了。正好手下有个叫杨化的兵丁去过即墨县,就派他回乡去取。
杨化与家人道别之后,骑着一头毛驴就去了。到了即墨就借助在于大郊的家里,经过几日奔波,于家各支凑了二两八钱银子的“军装盘缠”。临回去的前一天,于大郊邀请杨化去赶集逛逛,正巧杨化也想去看看热闹,就把钱袋束在腰上,骑着驴一块儿去了。
在集上逛了一圈,二人饥肠辘辘。于大郊便拉着杨化到了一个饭馆吃饭,要了些便宜的酒菜,喝了起来。杨化好酒,加上于大郊在一旁劝酒,到天晚离开的时候,杨化已经是酩酊大醉,人事不知了。于大郊把他扶上毛驴,等二人到了僻静处,于大郊用缰绳勒死了杨化,抢了那二两八钱银子。随后怕人发现,就把杨化的尸体扔到了海里,又把毛驴放走,独自一人回了家。
过了十多天,那尸体随海水飘飘荡荡的到了于家庄附近的海边,被庄头发现报了官。衙门派人查看,发现尸体脖子上有勒痕,知道其中多有隐情,就发下悬赏文书找知情人。
一日,于大郊同村于得水妻子李氏正和丈夫在干农活,突然倒地,等再次起来,口中大叫“于大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于得水大惊,赶忙问他是何处鬼怪,为何来自己家。李氏开口说自己叫杨化,是过来取“军装盘缠”的,结果就因为二两八钱银子,被于大郊害了性命,想请他帮忙报官,并威胁如果不帮忙他就不走了。于得水没办法,就找到了庄头。庄头开始不信,后来通过询问,确认了李氏此时确非本人了。于是先联合村民先把于大郊绑了,并带他和李氏对质,刚开始于大郊百般抵赖,但当李氏把事情原原本本、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于大郊也只能无奈的承认,随后又从他家搜出了杨化装钱的钱袋和银子。
最后众人把于大郊扭送衙门,人证物证俱全,于大郊当堂被判了死刑。
八分钱和二两粮票
昨日在超市闲逛,忽然看见儿时最爱吃老式面包,欣喜若狂地买了一袋。兴冲冲地拎着面包跑回家。可想而知,当天的晚饭自然是面包配饮料,一解对老式面包的怀旧之情。
提起老式面包,便想起粮票。粮票是50年代的产物,是国家在计划经济时代,控制经济的一个凭证,当时由于经济匮乏,又要让全国人民能吃饱饭,只能用这种票证经济,控制人们的购买欲望,所有的中国人都需要进行全国统一分配。在父辈的记忆中,不仅是粮票,包括布票、菜票、肥皂票、肉票等各式各样的票据占据了整个60、70年代的全部生活空间。追溯过去,又有多少辛酸可以用语言去描述呢?
很幸运,我出生在70年代,成长在80年代,对于刻板的计划经济时代不是印象很深,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强弩之末的粮票。那时候的粮票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分配到的,只有城镇户口的家庭才能按人按量供给。所以对那些后迁入市内的农业户来说,能拥有几斤粮票简直就是一种奢求。
上小学的时候,由于父母计划生育做的好,我家人口少,父母又都在企业上班,而且工作也还不错,所以和其他同学相比,我的家境相对要殷实一些。每当我手里拿着汽水,嘴里嚼着面包的时候,迎来的都是同学们贪婪和羡慕的目光。嘴里虽然吃的是面包,但心里的那份骄傲却远远超出了一个面包的价值。
80年代,孩子能够买得起面包吃,在大多数人眼中,近乎是一种奢侈。所以普通人家的孩子根本买不起面包。当时买面包需要,八分钱外加二两粮票。虽然我家还算过得去,但也不是可以任我随意妄为,满足我贪吃的私欲。所以能够常吃面包就成了我儿时最大的愿望。每当考试拿了双百,或是在大赛中获奖的时候。妈妈就会为我准备好八分钱和二两粮票,我飞一般地冲向小卖店。换取我朝思暮想的面包。
一次学校组织游园,我美美的事先准备好面包汽水,等待中午大吃一顿。班上新来了一位叫陈雪的同学,和我同组。中午,当我有些夸张地吃着,我引以为骄傲的面包时,却发现陈雪悄悄地避开了我们。出于好奇和责任(我当时是班上的班长)我悄悄跟在她后面想看看她究竟带的什么好吃的?她小心翼翼地从背包中掏了一块小得可怜的窝头(看似根本没蒸熟)。急急忙忙地把窝头吞进肚子。抬起头发现我正盯着她看。先是一怔,随后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我有些忐忑慌忙拿出汽水塞给她,她极力地推脱,脸颊顿时绯红,我顺着风一样的溜回了队伍。
事后,我通过几个同学得知,她家是农业户口,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是精神病。她全部生活都要靠亲戚和邻居接济,连她的学费也是学校减免的。
她小小的年纪就要担负起照顾母亲的重担。由于生活窘迫,她经常是半饥半饱的过日子。现实是残酷的,这样一位同学就生活在我们身边。当时小,根本不明白什么社会,更不会去探究社会现实中的历史根源。只知道她是我的同学,我应该帮助她。
我动用了我的权利,每天安排几个同学轮流帮她做家务。还经常从家中大包小包地往她家搬些日常用品。起初她还不好意思接受,时间长了也和我们成了好朋友。
一天下午,我们早早帮她做完家务。我郑重的向她们宣布。我今天请她们吃面包。(这是我在学校和区里文艺演出获奖的奖表表)大家听后立刻炸了锅,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我们要在哪家哪家买,然后到哪里哪里吃。最后经过大家一致决定,到附近最大一家商店,买面包。
我是攒了二次奖金的钱,虽然钱是够用,但粮票却是有限的。只有四两粮票,才够买两个面包。就算是两个面包,对当时普通家庭的孩子,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她们欢呼雀跃,争相恐后地争着拿这两个宝贝。但所有的孩子谁都没有吃,一起把面包拿到陈雪家。因为这是我们私下达成的小协议,这是我们私下达成的协议,把她们梦寐以求的面包,送给陈雪母女俩。看着她们母女,一口一口咀嚼的面包,孩子们直咽口水。但我们惊奇的发现,陈雪母亲的眼里竟噙着泪花。
走出陈雪家,正好遇到区里比赛时的队友,她问我得了一等奖,家里奖励我什么好东西了?我不屑的告诉她,买了两个面包,送给陈雪了。她一听惊讶的说:你傻呀!一毛六分钱四两粮票,买俩面包给别人?回家你爸一定得打你乍乍一听我也害怕了毕竟毕竟还不是很富裕,爸爸一个月的工资才38.6,这个月好不容易省下来的四两粮票还让我给花了。
小毕毕竟毕竟是小孩,也不会撒谎。回家不一会,就傻了巴叽的嘟囔出来了。话刚出口,立即极紧张地望着父亲的脸,意外的是,父亲并没有生气,却让我把经过说一遍。当我说她们母女都哭了的时候,父亲竟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好孩子,你长大了。知道生活的艰辛还能懂得去帮助别人了,爸爸很欣慰。以后记住一句话:“人有善念天必佑之,忠厚之人必多福报”。
第二天,爸爸下班的时候,竟然给我买了两个面包。一个是庆祝我比赛获奖,另外一个是奖励助人助人为乐助人为乐助人为乐。从那天起,我下定决心,将来我有钱了,一定要买好多好多的面包,让所有没吃过面包的同学都能吃到面包。
斗转星移,我一天天长大,多年的同学也在几次搬迁中失去了消息。随着国家的经济体制改革,粮食及各类市场的放开,证票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粮票也成为了收藏品。用粮票购买面包的时代也同粮票的隐退而悄悄退出了历史舞台。儿时的梦想也伴随着面包和粮票的消逝而淡漠了。面包越做越精细,人们的口味也越来越高,而我对面包的渴望却越来越少。各式各样的面包摆在面前,反而却很少光顾了。
八分钱二两粮票买来的面包,是在一定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代表了一个年代,一个物质短缺的年代。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人们不在渴望购买一些最基本的生活食品,更不会因为缺少粮票而犯愁。有了钱,你可以统统把需要的物品抱回家。饭店里一盘盘的剩不再不再不再不再不再有人去捡盘底,全被当成垃圾丢掉。没有人还会想起当年没有粮票,上食堂连饭都不卖你。也没有人还会记起,当年的口粮得计算着吃,生怕吃了这顿没下顿。
几十年前的梦,我想曾经的同学们,一定不会再吃不起面包了,或许现在的他们,根本不屑去买面包吃。粮票的历史使命已经完结,国家生活物资极大丰富。伟大祖国在蓬勃发展。
再次看到那种老式面包的时候,还是遮掩不住心中的那份狂喜。时代变了,心态变了,而面包却还是当年的那种面包,吃到嘴里还是那么香甜。老式面包不光是对面包的一种情怀,更是我们对特定历史时期的一段追忆。八分钱二两粮票是我们儿时的一个梦!
我家穷,去国公府打秋风,竟打出了我一辈子的姻缘!
作者:宫墙往事链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40472181/answer/3001817829来源:知乎
十岁那年,我奶带着我去国公府打秋风,全家靠贵人的施舍拣回几条命。
可转眼大厦忽倾。
金尊玉贵的国公夫人跟着我奶,成了桃水村最会叉腰骂人的马奶奶。
01
隆庆十六年,燕州大旱,我家的三亩薄田,只勉强收了一石粮食。
为了家里的五张半嘴,我奶决定厚着脸皮,去几十里地之外的兴国公府打秋风。
我家祖辈务农,与京城的钟鸣鼎食之家原本是扯不上半点关系的。
但人一旦要面临着饿肚子的风险,便会不由自主地变聪明。
我奶也是在深夜里,将自己平生所打过交道的人在脑子里都扒拉了个遍,才双眼放光一拍大腿,突然想起来她娘家婶子的远房表弟有一位亲戚是在兴国公府里做姨娘的。
而国公府的姨娘,即便不是正经主子,可若是能从手指头缝里漏出点银子,也够庄稼人吃上半年了。
对于打秋风这件事,我爹娘不是很积极。
尤其是我爹,他一向老实巴交、寡言少语,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瓣瓣窝囊。
但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觉得与其丢面子,不如饿肚子。
饿肚子,忍忍就过去了;丢面子,他却做不了人。
「又没叫你去,你愁眉苦脸个屁!你只想着自己做不了人,难道就不顾着你媳妇的双身子?!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活废物一个,饿死埋了也不过是臭块地!可春妹和秋妹是你亲闺女,你这个做爹的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她们去给人做童养媳?!」
我奶平素最看不上我爹梗着脖子的倔样,因此一开口,就毫不客气,直扎他的心窝子。
来自我奶的刀,刀刀见血,我爹望着我娘那凸起的肚子,果然叹口气,扭头拿起锄头,又去地里闷头干活了。
那一年,我十岁,秋妹四岁,而我娘肚子里的那个,已经快七个月了。
我奶说干就干,当夜就收拾了一个大包袱,包袱里鼓鼓囊囊装着一些不值钱却很新鲜的瓜果。
她原本是要自己去的,但临行前转念想了想,又把我从被窝里薅了出来。
「春妹和我一起去吧。」她说。
桃水村到京城,步行要近四个时辰,我和我奶踏着月光就出了家门。
因为我奶说在午后拜访别人是不得体的行为,尤其是国公府那样的门第,大约更是讲究规矩的。
原本就是厚着脸皮去打秋风,千万不要失了礼数,平白让人厌烦。
北地的凌晨,露水浓重,月光如雪,我紧紧拽着我奶的衣角,在山间小路的荆棘野草里一步步地蹚着,连裤脚湿了都顾不得。
「春妹,累不累?」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奶扭头呵着白气问我。
「不累,奶,我知道您为啥叫我和您一起去。」
我奶笑:「为个啥?」
「我一个小女娃,走了这么远的路去做客,人家定然不忍心让咱空着手回!」
「呦,你爹娘那俩木头,是咋生出你这么个鬼灵精的!」
我抬头献殷勤:「我随奶!」
「哼,是随我,你爹那个怂样,哎,要是你姑妈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奶一辈子生过三个孩子,我大伯不到十岁就夭折了,我姑妈嫁到了千里之外的随州。
一提到我爹,我奶就忍不住念叨我姑妈,因为据说我姑妈的性子最对她的脾气。
只可惜,她那个远嫁的女儿,已经十年没有回过娘家了。
日头升到高空时,我奶终于带着我来到了京城吉祥巷兴国公府的大门前。
看门的问明身份后,有一个插着头花的婆子领着我们从侧门进了府,我身量不足,抬头仰望,只看见一扇又一扇红通通的门、一层又一层金灿灿的房子和一个又一个穿红着绿的美人。
我奶见人就笑,一开口就是吉祥话,素日挺得直直的腰板,此时像结满了柿子的树杈,坠得弯弯的,自从进了府,就没有直起来过。
在路上时,她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一直笑,人家问什么就答什么,别乱看,别乱说话,别随便吃人家的东西。」
所以,我将嘴角咧得很大,一张脸简直都要僵硬了。
我们要拜访的是兴国公早些年纳的一位妾室,她娘家姓周,我听府里的人都唤她「周姨娘」。
我奶带着我给周姨娘请过安后,周姨娘满面笑容地拉住我的手,不住口地夸赞。
「瞧瞧,这孩子出落得如此水灵,竟不像是生在庄户人家的丫头。」
我奶虚坐在小方凳上,忙不迭地客套:「能入您的眼,是她的福气。春妹,还不赶紧再给姨奶奶磕个头?!」
「哎呦,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孩子扶起来去院子里逛逛,一会儿安排午膳。」
我的双膝刚刚着地,就被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扶起,好言好语地哄了出去。
我奶不放心,冲我一阵挤眉弄眼,示意我别闯祸,周姨娘见状,又是颇有修养地一笑,那华丽端庄的模样,像极了我想象中皇宫里的娘娘。
兴国公府真大,比我们整个桃水村还大,我跟在那婆子身后,不一会儿就看花了眼。
再回到周姨娘的小院子时,我奶双眼放光,满面通红,一看就知道这秋风是被她打着了。
「我要去陪夫人用膳,你们就在我这屋委屈着先吃几口,一会儿我再回来。」
许是说了会儿话有些累,周姨娘起身时咳嗽了几声,我奶顿时诚惶诚恐,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还以为是自己的过错。
「咳,我这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了,入秋就喘。」
周姨娘好脾气地解释着,语气中竟然充满了抱歉之意。
那顿国公府的午膳,不夸张地说,我能记一辈子,甚至等我有了儿孙,我还能激动地对他们炫耀个三天三夜。
因为我自出生起,就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饭菜。
鸡鸭鱼肉,油水十足,虽然那些名贵而精致的菜,我都说不上名字,但我知道,那小小的一碟子,就抵得上庄户人一个月的花销。
我奶也想矜持,毕竟是在做客,但奈何肚子实在是不争气,幸好这里的婆子丫环很有眼力见,在我们吃饭时,她们都避了出去,我俩这才放开腮帮子,吃了个沟满壕平。
吃完午膳后,丫环们又奉上了香茶。
我悄悄扯着我奶的衣角说:「这茶的味道太淡,还不如咱家的树叶子泡水好喝。」
我奶一把捂住我的嘴:「少胡说,你懂个屁!」
就这样,喝完一盏又一盏,直到喝第三盏茶,才有个婆子欢欢喜喜地进屋对我奶说:「李姥姥,您的造化来了,我们夫人听周姨娘说家里来了亲戚,直说要见见您呢!您快随我来!」
「啊?这、这也没给国公夫人拿孝敬,怎么有脸去见呢!」
一时间,我奶有点蒙,也有点胆怯。
这婆子口中的夫人是兴国公的正室,听说不仅有诰命在身,还与宫里的太妃有亲,这样显贵的人物,我们这般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怎配结识?
那婆子哪肯依呢,纵是我奶心虚,她也连拉带拽地领我们糊里糊涂地去了一个更宽敞的院子。
门帘一撩,我和我奶突然进到一间香气扑鼻暖烘烘的屋子,屋子里有很多穿着艳丽衣裙、满头插着金银珠翠的女人,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但我却一眼就盯上了坐在地毯上玩耍的两个孩童。
他们一个梳着羊角辫,一个戴着小锦帽,奇的是,这两个小孩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见了贵人,我奶的双腿有点软,我也麻木僵硬,像极了镇上泥人匠手中的泥木偶。
下跪、请安、落座、喝茶——
十岁的我,小脸窘迫,快要愁死了,怎么又是茶啊?!
实在是喝不下!
我原本以为周姨娘就够像娘娘的了,但与高贵华丽的国公夫人相比,她就不像了。
出乎意料的是,国公夫人的性子颇为直爽,一阵哈哈大笑之后,她斜倚在榻上对我奶招了招手:「老姐姐坐那么远干嘛,来,坐榻上来。」
我奶红着脸忙不迭地哈腰:「不敢不敢。」
「咳,你们庄稼人就是心思重,别看国公府表面富贵,其实内里都空着呢。要我说啊,还是种田轻松些。」
「庄户人都是泥腿子,比不得您生来是享福的。」
「哈哈哈,享福享的这身子都不中用了。」
「您身子看起来康健着呢,必定是高寿的,日后享尽儿孙满堂的福。」
「……」
在我奶忙着和国公夫人说话时,我却只顾着看那对粉雕玉砌的双生子,他们的性子很好,解不开手中的九连环,却也不急不恼,尤其是那个戴锦帽的男童,一直在「嘻嘻」地笑。
倒是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女童,小小年纪,便有了几分贞静的淑女风范。
看到她,我想起了家里黑黢黢的秋妹——
该说不说,若论打架,我妹妹那是赢定了。
京城一趟,我家收获颇丰。
周姨娘给了十两银子和五六件旧衣裳,国公夫人给了三十两银子和几大包的糕点、干果、茶叶、绸缎、药材和肉干。
国公府的少夫人——那对龙凤胎的娘,听说我娘即将临盆,不仅给了一包袱孩童的旧衣裳和旧玩具,还特意让婆子包了两粒妇人生产时的保命丹。
对了,少夫人还送了我一个精美的黑漆木匣,那匣子上还雕着花呢。
「春妹过几年该及笄了,这几件首饰权当为她提前添添喜气吧。」
临行前,她站在院中的海棠树下,衣衫翩翩、轻音款款地道。
少夫人长得可真美,一张鹅蛋脸上有着两道弯弯的柳叶眉。
可她到底有多美,我小小年纪,说不清楚,只是在内心隐约觉得,大概天庭的仙女也不过如此吧。
我奶又要拉着我磕头,少夫人却急忙将我托起:「不值什么的,切莫如此。」
离府时,周姨娘命婆子为我们雇了辆马车,但我奶哪里舍得,马车刚到城门,她就退了马车,改雇了一辆破旧的驴车。
如此,又省了几十文钱。
这几十文钱,可以买上四五斗粮食了。
如果不是从国公府带来的东西太多,我奶连驴车都不会雇。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爹娘看着半车的秋风,喜忧参半,喜的是冬天不会饿肚子了,忧的是不知该如何还这般大的人情。
四十两银子,于我家而言,已然算是巨款。
我奶想用这些银子去做点小生意,我爹却想买粮食,剩余的银子悄悄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咱就是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做哪门子生意?!你们瞧村东头的王五,去年在镇上开了个绸缎铺,今年已经穷得要饭吃了。」
我奶气得直跳脚:「那你怎么不瞧瞧村西头的李根,人家靠着卖炊饼都娶上媳妇了,还有陈东和赵四,哪个不是做生意发的家?你就天天盯着那没出息的,咋不跟有出息的比?真跟你那死爹一模一样的!」
我爹挨了骂,不吭声,又犯倔转身去田里忙活了。
我娘是个软性子,她夹在自家男人和婆母之间左右为难,只能习惯性地劝我奶:「娘,您别跟孩他爹一般见识,您,就听他的吧。」
「哎——」
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虽然我奶不甘不愿,最终却也只能听她唯一的倔儿子的话。
靠着国公府的恩典,那个冬天,我们全家不仅没有挨饿,在乡邻饿肚子时,我奶还偷偷拿出了几斗粮食,让他们给孩子熬粥喝。
桃水村的人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熬到了第二年,幸好第二年风调雨顺,庄户人的日子又缓了过来。
在这期间,我娘生下了冬宝,我们陈家终于有后了。
因为我娘已经不再年轻,生产时颇吃了些苦头,若没有国公府少夫人给的保命丹,或许我娘和我弟弟的命都保不住。
所以,当新鲜的瓜果蔬菜摘下来时,我奶又去了国公府一趟。
因为国公夫人随口说了一句「我就爱吃庄稼人自己种的菜」,我奶就深深记在了心里。
当然,国公府还是那么怜贫济困,我奶回来时,没空着手。
日子就这般又过了两年,一晃,我十三岁了。
冬宝会走了,秋妹打架更凶了,我也已经像个大人一般,开始操持家务事了。
庄稼人的孩子在慢慢长大,皇家的孩子也是一样。
当今皇上膝下有六个儿子,除了大皇子出身低,没有争储之心;六皇子还在襁褓之中,没有夺位之能,其余四个皇子,都对皇位跃跃欲试。
其中,三皇子一向有「贤德」之名,听说私下里还结交了许多有实权的大臣。
这些传闻,我都是听来桃水村卖糖葫芦的刘大哥说的。
刘大哥这个人最是八卦,他每次一来,全村的人都围着他,听他讲外面的新鲜事,就凭着这张嘴,他不仅盖起了三间房,还娶了一个贤惠的好媳妇。
秋日里的一天,他又挑着担子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一个更新鲜的八卦。
「三皇子被皇帝圈禁,与他交好的兴国公府被抄家了!」
给冬宝买完糖葫芦,我转身刚要走,却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陡然双腿发麻,竟是半步都移不开了。
「哪个兴国公府?什么时候的事?」
我的声音发颤,一股从未有过的冷意从胸口浮上来。
刘大哥见我这般模样,还以为我是好奇,因此面色更加得意:「京城就只有一个兴国公府,大约是半月前的事吧,听说他们全家都被流放到塔山,连下人们都被发卖了——」
秋日,阴冷的秋日,我的耳膜嗡嗡作响。后来,便只能看见刘大哥的嘴夸张地一张一合,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
塔山,至寒之地塔山,周姨娘、国公夫人、少夫人,还有那两个在猩红色地毯上玩白玉九连环的孩子。
怎么可能呢?
我是哭着跑回家的,当夜,我奶便急匆匆地去了京城。
因为她也不信,那么好的国公夫人和少夫人,皇帝怎么忍心抄了她们的家。
我抱着冬宝,在桃水村等了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我魂不守舍,我娘一直在低声啜泣,连我那个视土地为命的倔驴爹,也破天荒地没有下地,而是在院子里时而唉声叹气,时而走来走去。
终于,深夜里,一辆马车停在了我家柴门外,我们心慌地疾奔出去,看见我奶面色凝重地自马车上爬了下来。
「去卸一扇木门,把国公夫人抬进去。」
她压低声音对我爹说。
我爹和我娘很快搬了木板过来,我拎着风灯,上前掀开马车帘,一眼就看见了斜靠在车里的国公夫人和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孩子。
国公夫人紧闭着双眼,即便是在夜色中,也能看出她的脸色十分灰败。
来不及细问,我们手忙脚乱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抬进屋里,秋妹则去领那对双生子,待一切安顿好后,我才悄悄问我奶:「不是说全家都流放了吗?」
我奶打发走车夫,关上门沉痛地摇摇头,「没有。宫里的太妃为兴国公府求了情,十岁以下的孩子不在流放的名单上,国公夫人身子不好,也被特赦。但是——」
我有些慌:「但是什么?」
「抄家那日,周姨娘气急攻心,又犯了喘疾,没了——」
一语未尽,我奶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也瞬间愣在了当场。
没了?
那样一个活生生的、和善通情的、夸过我拉过我的手还为我安排过一顿丰盛午膳的美丽妇人,怎么突然之间就没了呢?
若没有她,我娘和冬宝或许都不会有命活,可是,恩还没报,恩人却没了。
怎么会这样呢?!
十三岁的我,还未曾细想命运,却被逼着骤然懂得了命运无常,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在悲伤中,隐约看到了天光的一抹鱼肚白。
02
听我奶说,她是在城里的一处破庙里找到国公夫人和两个孩子的。
经此打击,国公夫人病得很重,我奶花重金去镇上接连找了三个郎中为她诊治,她的病却依旧没有起色。
无他,只因她一心求死,根本喂不进去药。
那些名贵的药材,都是她之前送给我家的,可是她不喝,再名贵又有什么用呢?
眼看着她要断了气,我奶一狠心,从茅房里拿了一根沾着秽物的树枝来。
她皱着眉将树枝放在国公夫人的鼻下,果然不出片刻,国公夫人便张开嘴呕吐不止。
我奶手疾眼快,一边搂住她的肩膀,一边趁着她张嘴喘息之际,将药猛灌进了她的嗓子。
「国公夫人,对不住了,我知道您不想活,但是您得活啊,您还有孙子孙女呢!他们才多大,如今你们全家惹了皇帝不痛快,你若不好好看顾着,恐怕没人护着他们。你是做奶奶的人啊,可不能只想着自己。」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抚着国公夫人的胸口:「你那孙女多俊啊,跟年画娃娃似的,这要是被人贩子卖到青楼,会咋样?
「还有你那孙子,跟小金童似的,你就忍心让他到别人家做娈童任人欺辱?
「我比你年长几岁,虽没见过啥世面,却好歹多吃了几斤盐。咱庄稼人有句俗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悄悄跟你说啊我会相面,我早看出来了,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
也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我奶满口胡诌的缘故,总之自那天起,国公夫人的病竟然渐渐有了起色。
到了初冬时分,她已经能坐在院子的石头上,喝着泡着树叶子的水晒太阳了。
国公府的这对龙凤胎,男孩名叫杜芝安,女孩名叫杜安芝,只比秋妹小一岁。
我记得那一年在国公府见到芝安,他是个非常爱笑的孩子,但如今他整日皱着小眉头,很少开口说话。
倒是安芝在秋妹的影响下,成了一个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女娃,有一日,我还看见她拎着棍子跟村里的臭小子打架呢。
不过,自幼养成的规矩,他俩倒是一直没忘,自从来到我家,每次吃饭都要等长辈到齐,他们才肯动筷子。
偏偏我爹是个怪人,他眼里只有农活,一干上农活,常常连饭都忘了吃。
但两个孩子执意等他,他不来,他们就不肯吃饭,后来我爹不好意思了,便自觉到了饭点就坐在饭桌前,还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
我奶于是在背后常对国公夫人嚼自己儿子的舌根子:「国公夫人,您瞧我这个倔驴儿子,哼!」
国公夫人朝她一摆手,满脸不乐意:「说了多少遍了,莫再喊我『国公夫人』,你年长我几岁,就叫我『大妹子』,或者你喊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马玉华』,日后让孩子们叫我『马奶奶』就好。」
我奶满脸不好意思却又羡慕不已:「这怎么使得?您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美玉华贵,真是个好名字。」
「切莫再说这话——」国公夫人也起了好奇之心,「老姐姐你的名字是?」
我奶十分勉强地开口:「李大花。」
国公夫人抿抿嘴:「……也挺好听的。」
我家有三间房,两间是睡房,一间是灶屋。
如今全家九口人,我爹娘和冬宝睡西屋,我奶、马奶奶、我和秋妹、两个双生子睡东屋。
幸好东屋有一条长长的大火炕,要不然还真住不下。
不过最初睡热炕时,双生子也曾闹出过笑话。
原来他们没睡过火炕,晚上热得直说「屁股着火了」,可怜这细皮嫩肉的孩子,一朝沦落至乡野,连屁股蛋子都得跟着遭罪。
后来我爹便再不敢私自将火炕烧那么旺了。
他那颗沉闷却知恩图报的心,不是所有人都有福消受的。
国公府被抄得很突然,马奶奶他们祖孙三人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于是,我奶准备将前几年国公府送来的旧衣服改改给他们穿。
虽然衣服是旧的,但料子都是上好的,穿在身上肯定又舒服又华贵。
可马奶奶断然拒绝。
「如今我们是落难之身,吃穿太好,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往后这日子,你们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
桃水村的生活,其实是很苦的。
这里一天只有两顿饭,每顿大多时是杂面馒头、稀粥和咸菜条。
新鲜蔬菜其实也是有的,但庄稼人不舍得吃,即便收成了,也要拿到镇上去卖掉。
至于肉,呵呵,平时就更别想了。
不过自从马奶奶他们来到桃水村,我爹还真上山猎了两只野兔。
那晚,我们全家美美地吃了一顿炖野兔,把马奶奶心疼得直嘬牙花子。
「造孽啊,这简直是在吃银子。」
秋妹嘴馋,她一边啃兔头一边出言反驳:「马奶奶,这两只兔子也就能卖几十文钱。」
「几十文不是钱啊?啧啧,哎!」
不知从何时起,马奶奶竟比我奶还抠门了。
骤然多了三张嘴,有两张还是需要营养的小孩子,全家的压力都很大。
于是冬闲时,我爹便不停地上山砍柴打猎,运气好时倒也能猎只野鸡野兔野狍子啥的。
我娘则接了个给镇上的富户浣洗衣服的活儿,每件衣裳收三文钱,冬日的井水很凉,她的手每日冻得跟红萝卜似的。
我奶也没闲着,她没日没夜地改衣裳、纳鞋底,没办法,家里有五个孩子呢,总不能穿露身子的衣服吧。
作为家里长女,见大人们都忙着,我便带着孩子们去山上捡松子卖,有钱人家的都爱吃这个。捡完松子,我们便在炕头上孵小鸡,这样明年春天,就可以有很多很多的鸡蛋吃了。
全家都很忙,唯有马奶奶无事做。
这可把她急坏了。
「老姐姐,我快成吃闲饭的了,不成,你今日非得给我找点事不可!」
马奶奶穿着大棉袄,坐在炕头上,对我奶极其不满地抱怨道。
我奶抬起酸痛的脖子,迟疑半天才试探着开口:「要不,你去村里转转,问问谁家想卖地?春妹他爹说明年想多种点地。」
「行!这事儿交给我了!」
马奶奶插着袖子转身就走,说来也奇怪,她的身子一向弱得很,如今吃糠咽菜的,倒很是健步如飞。
真别说,马奶奶大半辈子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因着性情直爽又豁达,在桃水村还挺吃得开。
没过几天,她便跟我奶说,村里有三户人家想卖地,总共有十二亩,三两银子一亩,到里正那里订个契约就行。
我奶吃惊地张大了嘴:「十二亩?那就是三十六两银子。咱家——咱家买不起。」
马奶奶一愣:「哦,那我再去压压价?」
压价当然好,但十二亩是万万买不起的,如今家里所有的积蓄加在一起,也只有不到三十两银子。
最终,我爹只咬着牙买了五亩地,每亩二两八钱,实在价。
十一月份,桃水村下了第一场雪,秋妹和安芝欢欢喜喜地出门去和小孩子们打雪仗,芝安却避着人,拿着一根枯树枝,在雪地上安安静静地写着字。
我不识字,却也看得出他写的字很好看。
昔日国公府的嫡孙,万千宠爱,何等娇贵,如今却只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蹲在雪地里用树枝划拉,连支最便宜的毛笔都没有,望着他那小小的清冷的略显孤单的身影,我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半个月后,是双生子的生辰,我笑呵呵地低头问他们:「告诉大姐姐,你们想要什么生辰礼啊?」
意料之中,芝安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要。
我又扭头笑着看安芝,安芝咧着嘴很不好意思,「大姐姐,我、我想吃国公府里的油盐芝麻饼。」
「好!」
我答应得很痛快,转身就去找马奶奶。
不找不行,油盐芝麻饼,还是国公府里的,我不会做呀。
马奶奶听说了这件事,一时间又气又恼:「这丫头还真难伺候,油盐芝麻饼那么容易做?!」
我忙问:「马奶奶,只不过是张饼而已,很难做吗?」
「难倒是不难,但是要有温度恰当的烤炉才行。」
「这个容易,让我爹挖土搭一个就好了。」
马奶奶急了:「那怎么行,为了一口吃的,不值当如此折腾。」
我笑:「这算什么,咱家孩子这么多,难道就只有安芝一张嘴?冬宝、秋妹个个都是馋的,恐怕都想吃呢。」
我将马奶奶口中的搭炉法子跟我爹一说,不过一天的工夫,我爹就用黏土和土砖搭了一个半圆形的烤炉出来。
我简直怀疑我爹是土命,不然怎么平时那么木讷,偏偏在土啊田啊这些事儿上这么机灵呢。
我娘生冬宝时落下了病根,自从下了雪,她便再洗不了衣裳,于是我接手了她的活儿。
她每三天去镇上一趟,一次从富人家拿十件衣裳,洗净晒干再送过去,每次能赚三十文钱。
我身子好,便自作主张每次拿三十件,没日没夜地浣洗,这样每次就能赚九十文。
手里阔绰了些,我去了镇上的孤竹书院找水生哥。
水生哥是里正伯伯家里的二小子,他如今在孤竹书院读书,人非常和善。
他听说我请他帮忙找人抄书,二话不说便答应了:「这个容易,书院里有很多人家境一般,正愁不知该怎么交束脩呢。抄书的费用每本二十文,你要抄几本?」
我用肿成红萝卜的手自兜里拿出一百五十文钱递给他:「水生哥,我要四本适合六七岁孩童启蒙的书,剩余的铜钱,请帮我寻些便宜的笔墨纸张吧,不拘旧的次的破损的,只要能用就行。」
「好,你等我消息。」
水生哥办事很利索,待我第二次去寻他时,他便把东西都交到了我手里。
我如获至宝,心里雀跃得跟发了财一般。
在镇上我还买了一袋白面、一袋芝麻、一罐白糖和马奶奶口中的辛料,回到家,洗完衣裳,我便开始尝试做油盐芝麻饼。
在我忙着的这几日,我爹已将烤炉烧了好几个来回,如今湿度和温度正合适。
在马奶奶的指点下,我和面、加酵子、起油酥、放白糖、做饼子、洒细盐、刷秘料、蘸芝麻,然后将一张张饼小心翼翼地放进烤炉里。
我竟然在厨艺上颇有些天赋,第一次做油盐芝麻饼便赢得了众人的一致夸赞。
尤其是安芝,她吃得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小脸蛋上沾了好几粒芝麻。
「大姐姐,你做的饼比国公府厨子做得还好吃!」
秋妹在一旁得意极了:「那是自然,连大姐姐做的咸菜条都是桃水村最好吃的!」
我笑着拽她的小辫子:「别以为这么说,我就会给你做柿子干。」
安芝眼睛顿时更亮了:「柿子干?我要吃我要吃!」
冬宝说话还不太清楚,却也馋得直跺小脚:「吃、吃、吃——」
唯有芝安在一旁,细嚼慢咽,斯文有礼,眉目间颇有股大家公子的矜持。
芝安啊——
我在内心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心思也太重了些。
双生子的生辰那日,我把书和笔墨郑重地递到芝安手里,果然,被猜中心事的他,眼神瞬间透出了喜悦的光芒。
「大姐姐——」
他声音哽咽,貌似要哭。
我拍拍他的肩膀,满是心疼:「书是抄的,笔墨是旧的,你先委屈着。等明年春暖花开,大姐姐送你去孤竹书院读书。」
「啥?」
屋内众人闻声齐齐诧异地望向我。
我朝他们郑重地点点头:「我问过水生哥了,孤竹书院每月交一两银子的束脩,若走读自带干粮,只需八百文,笔墨纸张、夏日冰饮和冬日炭火全在内。奶、马奶奶、爹、娘,国公府如今虽然被抄了,但难保哪日能复起,芝安是国公府嫡孙,若真有那一日,难道要他做睁眼瞎不成?所以,这个书,是一定要读的。银子的事你们别担心,昔日少夫人送过我一匣子首饰,想必能当些银子,足够了,即便不够,咱家有田地,我还能卖芝麻饼,不愁供不起一个读书人。」
屋内一片安寂,突然,马奶奶的呜咽之声,惊醒了大家的沉默。
「春妹!」她抢身上前一把握住了我的手,「难为你替我们杜家考虑得这般周全,马奶奶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有心的孩子。我——」
一语未尽,她悲从中来,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我奶抱着她一起流泪,「春妹说得对,咱家好几个大人呢,能供得起芝安。芝安是个好孩子——」
「老姐姐,我心里苦——」
「我知道我知道,不必说——」
他们子孙三人,自初秋以我家亲戚的身份来到桃水村,已然有近半年的时光,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马奶奶落泪。
她是尚书独女,十五岁嫁给兴国公,相敬如宾了几十年。
可如今,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儿媳都被犯了疑心病的皇帝流放到了边境至寒之地。
荣华富贵半生,始终怜贫济困与人为善,没想到大厦倾颓之际,却只有乡野之人肯收留他们祖孙三人。
世人难道尽是些狼心狗肺之徒吗?
我不明白,也无暇弄明白。
我只知道,我是家中长女,上有年迈祖母,下有幼稚弟妹,我得尽快挣钱养家才行。
03
多亏安芝馋嘴,不然我还真想不出卖油盐芝麻饼这个巧宗。
我算过了,刨去成本,每张芝麻饼至少能赚一文钱,每天若能卖五十张,那就是五十文,比给人家浣洗衣裳可强多了。
听说我要去镇上做生意,我爹又颇为拧巴。
「咱家八亩地,难道还供不起一个读书郎?」
我奶斜剜了他一眼:「你知道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多少银子不?咱芝安生来就是贵公子,你忍心总让他捡别人的破烂用?」
「桃水村到镇上有十几里地呢,春妹一个女娃子,怕出事哩!」
我急忙道:「我腿长,才十几里地怕个啥,况且我和隔壁村的刘大哥说好了,我俩每日结伴同行,到镇上我俩的摊子也挨着。」
「那——炕上的小鸡咋办?」
我爹愁眉苦脸,实在想不出理由,竟然拿刚孵出来的小鸡崽子说事。
马奶奶在一旁哈哈大笑:「春妹爹这是心疼闺女呢!」
我奶差点把鼻子气歪:「就是个又怂又废物又爱面子的倔驴!」
我是在腊月里开始挑着担子卖油盐芝麻饼的。
站在镇子人最多的街道旁,我扯着脖子喊:「芝麻饼——芝麻饼——又酥又脆的千层油盐芝麻饼嘞——」
刘大哥在一旁也不甘示弱:「糖葫芦——糖葫芦——又甜又脆又不粘牙的冰糖葫芦嘞——」
该说不说,整条街道,数我俩的嗓门最大。
第一日,我的生意还算凑合,卖出了三十六张芝麻饼,每张饼卖三文钱,纯挣三十六文。
镇上也有卖饼的,但皆不如我的香甜酥脆,因为整条街上,只有我的饼,是用黏土炉烤出来的。
刘大哥的媳妇有喜了,最近正馋嘴,篮子里还剩下十张饼,我送了他六张,剩下四张给家里的弟弟妹妹留着。
刘大哥搓着手很是不好意思:「春妹,明日你歇着,我来叫卖,我就喊『芝麻饼——糖葫芦——千层芝麻饼——冰糖小葫芦——』」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的生意越来越好,到了腊月中旬,每日我都能卖出去六十多张芝麻饼了。
临近岁末,镇上过路的行商渐渐多了起来,大概他们在外辛苦一年,都想着要回家与亲人团聚吧。
一日,一个二十多人的商队在我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油盐芝麻饼?味道如何?」
一个貌似是首领的年轻人,坐在一匹黑亮黑亮的马上,居高临下地问。
我殷勤地掰下半张饼恭恭敬敬用白手绢包好,扬臂递给他:「您尝尝,不香不脆不要钱。」
他瞥了我两眼,悄无痕迹地皱皱眉,伸手将饼接过去,用手指拈起一小块,放进口中。
「味道尚可。」他神色淡淡地点点头道。
「但凡吃过,没有不说好吃的。」我边笑,边打量他身后的商队,「给您包起来多少?二十张还是三十张?都是今晨新出炉的,还热乎着呢。」
那年轻人轻嗤一声,明为赞美,实则嘲笑:「倒是个会做生意的。」
从怀里掏出一角银子扔给我,「全给小爷包起来。」他说。
「好嘞!」我掂掂银角子,「不过您给多了。」
「多的赏你。」
「呦,谢谢您,这就给您包起来,对了,新熬的冰糖葫芦您不尝尝吗?我们这里的糖葫芦甜脆可口绝不粘牙,腊月里吃甜食,来年小日子甜滋滋。」
我麻利地将担子里的芝麻饼包好交给他身边的人,又热情地帮刘大哥卖糖葫芦。
镇子里的有钱人虽然不少,但像眼前这般动不动就掏银子的也不太多。
能薅一个是一个啊。
刘大哥也机灵得很,我的话音刚落,他便学着我方才的样子,从草束上拔下一根红艳艳的冰糖葫芦递向那年轻人:「贵人您尝尝,不甜不脆不要钱。」
年轻人神色一滞:「……」
他没伸手接那根糖葫芦,却也没拒绝,只淡淡道了一句:「也全包起来吧。」
刘大哥喜出望外:「好嘞!您可真是个爽快人!」
「爽快人」带着一大包芝麻饼和一大捆糖葫芦渐渐走远了,我和刘大哥对视一眼,瞬间欢喜的吱哇乱叫:「发财了!」
从那日起,我的目光总盯着过往的商队,希望能再碰到一位出手阔绰又爽利的贵人。
没想到我的运气真不错,没过几日,贵人还真找上门来了。
只不过——还是之前的那位。
「那日吃了你的芝麻饼,人人都道不错,五日后我的商队要去趟北地,你是否愿意为我们备些干粮?」
他披着一个深蓝色鹤氅,长身玉立,周身清冷,站在我简陋的芝麻饼摊子前,实在是太过扎眼。
骤然看见他时,我的心陡然一跳,脸都红了,生怕他是反悔,想找我要回多给的银子。
不过他的言语,却着实令我喜出望外。
「愿意的愿意的!您要备几日的干粮?」
「十五六个人,来回大概二十日吧。」
「您这一行人在途中定然是要住店的,店里想必不缺吃食,所以我给您备五百张芝麻饼、三十斤肉干和四十斤咸菜条在路上垫垫肚子应该足够。」
「好。」这次,他自怀中掏出一个银锭子,「这是二十两,收好。」
我慌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
他皱皱他的柳叶眉——啧啧,一个大男人居然长着一双极其好看的柳叶眉,还让不让天下的女子活了——
只不过,我总是隐约觉得,那柳叶眉间藏着几分淡淡的阴郁。
「切勿啰嗦,仔细备来即可。」
我面上勉为其难,实则心里乐开了花:「那行吧。」
「四日后把东西送到清风客栈。」
「好!」
待我拿着二十两的银锭子回到家,把全家都惊呆了。
「这是二十两吗?」
秋妹抚摸着摆放在桌上的银锭子,目光痴痴地自言自语。
我奶狠狠一巴掌拍在她的头上:「把哈喇子擦擦,万一滴在银子上,银子化了可咋整?!」
我爹一脸茫然:「春妹啊,那位客人不会没安好心吧?」
我奶扭头又给他一巴掌:「大腊月的,别乌鸦嘴!」
还是马奶奶最是胸有成竹,她掰着手指有条不紊地道:「四日的光景还挺紧巴,春妹,咸菜条咱家有,是现成的;肉干嘛也不难,现下是腊月,家家檐下都挂着腌好的肉干,咱直接买就行,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至于这芝麻饼,咱们全家齐动手,应该也来得及。怎么着,现在就动手和面?」
芝安和安芝齐齐站起身来:「我们去生火烧炉子!」
我娘在炕上抱着冬宝,显得十分愧疚:「我这身子,真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啊——」
屋外雪花飘飘洒洒,屋内火炕烧得暖烘烘,我环顾这一屋子的人,真好啊,都是贴心的人,都是我陈春妹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
是的,活着,有千难也有万险,可是,若最亲近的人都在身边,又有何畏惧呢?
四日一晃即过,我搭桃水村赵大叔的牛车来到镇上,敲响了清风客栈的门。
一间干净宽敞的客间里,年轻清傲的客人望着满地大大小小的包袱,眉目间露出几许满意之色。
「年纪虽小,做事却麻利。」随后,他指着其中一个大包袱颇为好奇地问,「这是何物?护膝?」
「是几套棉护膝、棉手套和棉围脖,家里长辈说了,不能白拿您那么多银子,所以连夜做了这些,想着兴许有用。对了,这里有一顶狐狸皮帽子是专门给您做的,虽然做工确实是粗糙了些,但用来挡风是极好的。」
我殷勤地将狐狸皮帽子翻出来递给他,仰头看见他那两道世上最妙手的丹青画师也画不出来的柳叶眉,不知不觉间,面色微微发烫。
这个人——也太好看了些。
比桃水村人口中的「乡野小潘安、糖葫芦玉郎」——刘大哥还好看。
但刘大哥的好看,是那种你知道他能和你一起蹲在村口槐树下喝泡树叶子水、啃烧地瓜的好看。
而眼前这位的好看,是山巅雪、云中月,是可远观却高不可攀的。
看见我手中的帽子,「山巅雪」甚是意外:「给我的?谁做的?」
我咬咬唇:「……我奶奶。」
「手艺挺好,多谢。」他居然好脾气地试戴了一下,白色的狐狸皮帽子,与他身上今日穿的淡青色衣裳,还挺相配。
验完货,他吩咐人将东西全都带了下去,待屋内唯有我和他时,他坐在椅中,眼神幽深地问:「你愿意去京城开铺子吗?我在京城有些门路,可以帮你。」
京城——
一瞬间,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周姨娘的身影。
人人皆道京城好,可是我的恩人,却死无葬身之地,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又哪里是真的好呢?
于是,我摇摇头,拒绝了他:「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能吃饱饭就已经很知足了。」
「哦?当真如此想?我看你挺爱银子,若到了京城,没准能为自己多攒几抬嫁妆。」
他没料到我会拒绝得如此干脆,眼神中多了几道令人看不懂的光芒。
我仍是摇头:「家里长辈说过,人皆有命,不能贪心。」
目光在我的脸上逡巡许久,最终他淡淡地「嗯」了一声,抿了一口香茶。
「你很好,你的家人也知分寸懂进退的,都很好。」
他年轻的脸上,不知为何浮现出几分轻松之意,难道方才的那番话,竟是对我的试探吗?
果然有钱人的心思,不是我们这种泥腿子能瞎猜的。
一买一卖,钱货两讫。
可离开客栈时,他却很随性地唤住我,扬手扔了一个布袋子过来。
「给你家中的弟妹甜甜嘴吧。」
做成了这笔生意,我浑身舒畅,腿脚轻快,从镇上到桃水村,十几里路,我一会儿就走了回来。
谁料,刚到村口的水井旁,就看见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吵架。
再侧耳一听,我的天爷啊,那吵架的,不正是我那曾经养尊处优高贵典雅的国公夫人马奶奶吗?
呃,还有我的亲奶——「桃水村厉害精」——李大花。
而与她俩对峙的,是村里素有「泼妇」之名的张寡妇。
张寡妇的丈夫早些年得了「大肚子病」死了,她如今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儿子,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桃水村人心善,常常给她的孩子们送一些吃食,但奈何张寡妇不识好歹,总是恨人有笑人无,渐渐地,大家也就把接济的心思淡了。
前不久,张寡妇实在无米下锅,便把家里的两亩薄田卖了,而买主正是我爹。
她心中窝火,今日竟找茬跟我两个奶奶撒起泼来。
「李大花,我看你就是收留了来路不明的人,没准是哪家偷了主人家钱财的逃奴,保不齐这里也有你的事,不然为啥你家突然有钱买地啊?就春妹爹那个废物,呸!买地?不饿死就算他有本事!」
我:「……」
我爹虽然是头倔驴,但他心眼不坏,张寡妇这么骂他,我很不乐意。
而比我更不乐意的竟然是我奶。
张寡妇刚骂完,我奶便跳着脚上前,恶狠狠地一把薅住了她的头发。
「我儿子再废物也不是你这个黑心的娘们配嚼舌根子的,想当初你汉子肚子疼得直叫唤,明明郎中说有救,你却不肯拿银子给他治!是你害死了他!
「我家有啥亲戚凭啥都让你知道?有那闲工夫,你把你家剩下的一亩破田看顾好就得了,也省得明年连粥都没的喝到处打秋风!
「大前年闹旱灾,要是没有我妹子接济,咱桃水村有好几家人都得挨饿,她对我有恩,对桃水村也有恩!不像你,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呸呸呸!」
我马奶奶做不出薅人头发的事儿,却跟着我奶学会了大咧咧地叉腰骂人。
「一个寡妇家家的,连饭都吃不饱,却还有心思涂脂抹粉插着花,一看就知道是个养野汉子的!」
我:「……」
我奶:「……」
我哭笑不得,这是不是就是读书人口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近李大花者,会骂人?
果然,这句「养野汉子」激怒了张寡妇,她和我奶拼命扭打在一起,顺带着还冲着马奶奶脏话连篇破口大骂。
里正和我差不多是同时来的:「别打了!张寡妇快撒手!李婶子你也别薅人头发了!」
里正伯伯在桃水村还是很有威严的,他一呵斥,我奶和张寡妇便在众人的拉扯下,半推半就地撒开了手。
张寡妇的头发乱得像个鸡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起来那个惨呦——
「陈家那个亲戚,吃咱桃水村的粮,喝咱桃水村的水,里正你不能不管啊!」
里正叹了口气,望向张寡妇的眼神,充满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
「这话就别再说了。你就是卖了地,不甘心,迁怒人家而已。岁末了,快回家做豆腐吧,闲气就别再闹了。大家也散了,快散了吧。」
众人嘻嘻哈哈地四散而去,我挽着得胜的两个奶奶,高昂着头,一步步地往家走。
我奶忍不住夸马奶奶:「方才你骂得真带劲!」
马奶奶却若有所思地夸里正:「没想到桃水村的小小里正,竟比京城那位还讲理,懂得不迁怒。」
我故意歪头问:「马奶奶,京城那位是谁啊?」
我奶笑着一把拍向我的后背:「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臭丫头!」
扫房子、蒸豆包、做豆腐、祭祖先,一眨眼,岁末就到了。
腊月底,我奶将马奶奶拉到了一旁,吞吞吐吐地说:「大妹子,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就是——周姨娘,周姨娘的尸身,我当初没找到,便在后山陈家的祖坟旁,给她立了一个衣冠冢。这事儿吧,我做得欠考虑,毕竟她是国公府的人,你们公侯之家讲究多,也不知这有没有犯了你们的忌讳。但当初那般情景,我又实在不忍让她做孤魂野鬼,你看这事儿?」
马奶奶鼻子一酸,眼圈都红了,「老姐姐,我替国公府、替周姨娘谢谢你。」
除夕夜,屋外飘起了小雪。瑞雪兆丰年,为了应景,我特意打开了客人送的那个甜食袋子。
安芝的鼻子最灵,凑过来一看,顿时惊喜地嚷道:「是牛乳糖!」
我笑着将糖撒在炕桌上:「以前吃过?」
「吃过,小舅舅每年来国公府,都会带好多牛乳糖,」安芝用小手指向芝安:「他最爱吃,小舅舅最疼他。」
我意外极了,清清冷冷的芝安,竟然爱吃甜甜的牛乳糖?
原是我忘了,其实他只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
心思再重,也是孩子。
屋内我众多的弟弟妹妹,一时间被糖馋得纷纷流下了口水。
既是如此,那就多食些吧,让这世间的得来不易的糖,甜甜他们的嘴,也暖暖他们的心。
04
这个年,我没法违心地说,过得很好。
一个家破人亡、骨肉分离的年,怎么会好呢?
望着马奶奶脸上勉强维持的平静与笑容,听着两个孩子言语中对旧日光景流露出的思念,我的心总是隐隐觉得难过。
何为年关?
此情此景就是啊。
只是,不管夜里怎样将泪水流尽,天亮了,这日子还是得照常过。
转眼到了正月初六,我们全家又开始了一年的忙碌。
我奶奶给家中九口人改衣裳、做鞋面、缝缝又补补;我爹趁还没春耕,去山里伐木凿石挑土方;我娘带着冬宝操持着家里的一日两餐;秋妹带着安芝负责喂小鸡;芝安开始为即将到来的书院生涯做准备。
而我则又要开始挑着担子去镇上卖芝麻饼了。
至于马奶奶——
马奶奶自出生起便是个千金大小姐,一切事宜皆有丫环婆子伺候,从没自己动过手,所以她真真是什么都不会做,哪怕是最简单的针线活儿也不会。
「哎,我活成老废物了!」
她常常坐在院中的石墩上,长吁短叹着。
我蹲在炉旁一边烤饼一边笑着给她找事儿:「马奶奶,您还有简单易做又好吃的吃食方子吗?开春了,我想多卖几种吃食,给客人换换口味,顺便也多挣点银子。」
「有哇!」马奶奶顿时双眼放光,「你马奶奶别的不行,论起吃,还是有一套的!」
我赶忙使劲点头献殷勤:「就是就是!您可是桃水村美食家呢!那麻烦您帮我想几个,赶明儿我试试。」
「这有何难,等着!」
一言未尽,马奶奶立刻精神抖擞地回屋去写吃食方子了。
正月里,镇上的人出门的不多,所以我的生意并不是很好,每日也只是勉强能挣个二三十文钱而已。
但我爹干得却热火朝天,没出半个月,圆木、石头和黄土便占了我家半个院子的地方。
我悄悄问我奶:「我爹这是要做啥哩?」
我奶撇撇嘴,嘴角却弯弯的:「这个倔驴不知从哪儿听说男娃和女娃过了七岁就不能睡在一个屋了,这是要盖房呢!」
「盖房?」
我奶一指我家房子旁边的空地:「就在那!你爹要盖三间房,给你马奶奶祖孙三个住。」
「哦,银子够吗?」
「够。上次那二十两银子,除去买肉干、狐狸皮和零打碎敲的成本,还剩十一两呢。你爹说等出了正月,就请村里一些相熟的汉子帮忙把房子盖起来,这要不是正月里不兴在家里动土,恐怕他明儿就要盖呢。」
我笑,「呦,我爹这是咋了,怎的像变了个人呢?」
我奶又气又乐,伸手拧我的脸:「有这么说自己爹的吗?!你爹这人啊,脑子虽不好,心眼却不坏。」
我:「……」
奶!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
正月十六,我将七岁的芝安正式送进了孤竹书院。
孤竹书院是桃源镇唯一的一所书院,它看起来颇为陈旧,在我们当地名气却不小。
从桃水村到桃源镇,总共十六里地,村里有位赵大叔,每日清晨赶车捎人到镇上,晚上再捎回去,来回只需一文钱。
若是年轻的车把式,我还真不敢让芝安坐车,但若是赵大叔,那我可就太放心了。
因为赵大叔,将牛车赶得贼慢,他一边赶车,一边拾粪,路上不管是牛粪驴粪马粪骡子粪,他背着粪箕子,通通都不放过。
对于乡下人来说,粪是宝,没什么比它更好的肥料了。
芝安坐牛车,我便挑着担子在车边跟着,有时牛车上人少,赵大叔便会憨厚地嘿嘿一笑,朝我扬扬下巴:「春妹啊,你也坐车上。」
乡里乡亲的,我自然不推辞,只是我每次都会自篮子里拿两块芝麻饼给他。
赵大叔不容易,他的儿子们成亲分了家,儿媳妇都不愿意养身子不好的公婆,没法子,赵大叔只能拖着年迈的双腿,靠赶牛车拾粪过日子。
其实我更想让芝安住在书院,这样也省得早出晚归来回奔波。
但芝安小小年纪,却有自己的想法。
「大姐姐,我想将每日所学,回家教给安芝和秋妹。」
孤竹书院不收女弟子,我家又请不起私塾先生,芝安的这个心思,倒也是一举两得。
安芝和秋妹虽然是女娃子,世人也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但我想,那些屁话还是不要相信的好。
识文断字有学问的人,总归是要比睁眼瞎能活得自在些。
而人这一辈子,图的不就是活得舒坦吗?
在我忙完芝安入学院的事儿,终于有时间照着马奶奶给的食方子,接连做出绿豆糕、芸豆卷和栗子饽饽时,我爹那边也带着人开工了。
庄稼人心眼实诚,给人帮活都不肯收钱,只要一天三顿饭管饱就行。
他们手脚也麻利,且没有惜力的,所以没出半个月,新房子就建成了。
马奶奶在一旁很是感慨:「还是乡野之人心思纯善,不像京城,人人都有八百条花花肠子。」
我爹这回真真是豁出去了,不仅盖了房,还特意请了木匠,打了一水的新家具。
炕柜、炕桌、书架、书几不算,居然还有个棋盘。
「这、我也是听木匠说的,他之前给镇上的一位小公子布置过书房,说就有个棋盘。」
我爹面对众人问询的目光,红着脸挠着头发窘迫地说。
我「扑哧」一声笑了,扯扯我奶的衣角:「奶,这回高低得给我爹多做两双布鞋。」
我奶望着我爹,颇有一种「我那傻儿子终于长大成人」的自豪感。
「做!老婆子我有钱!」
嗬,我奶也财大气粗了呦!
有个啥钱哩,恐怕那十一两银子,花得一干二净了吧!
刘大哥的媳妇生了,所以他一直没出摊,自从正月起,我便开始自己在镇上叫卖。
因着有了几种新吃食,生意又渐渐好了起来,到了三月份,每日都能赚个六七十文。
收摊后,若时辰尚早,我便去孤竹书院帮忙扫地。
虽说孤竹书院管理很严,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一个勤快又爱笑的乡下丫头,很快就跟书院里看门的、打杂的、做饭的伯伯婶子们混熟了。
「春妹啊,才来接你弟弟下学?」
春日的一个黄昏,我刚走到学院门前,看门的吴伯伯就热情地问我。
我仰着笑脸,塞给他一包绿豆糕:「是啊,今日客人少,收摊晚了些。」
「呦,这多显着伯伯没脸啊,」吴伯伯喜笑颜开地接过油包,指了指不远处的巷子,「方才有个年轻人把你弟弟领走了,你快去看看吧。」
我一怔:「谁啊?」
「不知道,但似乎是熟人。」
熟人?
芝安的熟人,大多在塔山,能是谁呢?
不会是假冒熟人的人贩子吧!
最近有传闻说镇上来了一伙拍花子的,已经接连有两三户人家的孩子被拍走了,我家芝安长得跟观音座下的小金童似的,若遇到拍花子的,还能有个好?
想到此,我浑身冰凉,来不及跟吴伯伯告别,撒腿就往巷子里狂奔。
「芝安——芝安——」
我大声地叫着喊着,几乎都在瞬间破了音。
巷子拐角处,一位穿着淡竹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朝我微微蹙了蹙眉。
「姑娘家,大嚷大叫,成何——」
没待他说完,我恶狠狠地一头撞在他的胸口,登时就将他撞得身子一趔趄,并发出了一声隐忍的闷哼。
一把将芝安自他的手中抢过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对我弟弟有什么歹心?!」
我朝那年轻的、眼熟的、有着一双好看柳叶眉的人忍着眼泪怒吼道。
给我二十两银子了不起吗?!
我又不是白拿的!
那年轻的客人抚着胸口,龇牙咧嘴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真是个疯丫头。」
他又笑又恼地道。
顾不得他语气中的嘲笑,我气喘吁吁地俯身下来将芝安左拉右拽检查了个遍:「没事吧啊?!你是不是傻,平日都乖乖等着我,今日怎么自己跟人家跑出来了?」
芝安也没想到我的反应竟然如此过激,他红着脸,任我摆弄一番之后,支支吾吾地道:「大姐姐,我错了,这、这是我小舅舅。」
「小舅舅就能——」
小舅舅?
我愣了愣,站起身来将芝安口中的「小舅舅」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番。
应该是没错的。
眼前这位,跟我印象中的国公府少夫人,长着一双极为相似的柳叶眉。
怪道我总隐隐觉得他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呢。
原来,他的面容,与少夫人、与芝安和安芝,都有四五分相像。
可是——
「小舅舅也不能随便带人走,芝安既然来了我家,就是我家的孩子,你想见他,总得先知会我一声吧。」
我真真是恼了,因此语气很是生硬。
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哥,都是有八百个心眼子在身上的。
之前故意接近我、试探我、给我机会做生意,亏我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好。
哎,果然,人是不能做白日梦的。
当晚,我把这位小舅舅带回了桃水村,马奶奶一眼就认出了他,登时惊得热泪滚滚。
「珩哥儿?是珩哥儿吗?」
小舅舅「噗通」跪倒在地,朝马奶奶行了个大礼:「亲家伯娘,晚辈来晚了!」
说罢,他亦是眼圈通红,悲凄难言,令人见了,忍不住便原谅了他以往行事的所有不妥之处。
这位小舅舅,名叫王珩,是青州王氏家主的嫡幼子。
青州王氏,千百年不衰,曾出过好几位皇后和丞相,到了这一朝,虽然家族式微,却凭着审时度势,历经几次风云变幻,都稳当当地活了下来。
其实——就是墙头草呗。
国公府出事后,王氏一族立即明哲保身,与国公府撇清了关系,不仅如此,他们还——
「什么?!把你逐出了王氏?!」
马奶奶听王珩之言,惊得立即从火炕上蹦了下来。
「王氏当真做事如此绝情?你可是嫡子啊!」
王珩红着双眼,冷笑着摇头:「嫡子如何,嫡女又如何,在王氏一族眼里,恐怕只有利益,没有亲情。我心疼长姐,执意相助,他们容不下我,我亦是不屑再自认是王氏子弟的。」
马奶奶黯然长叹一声:「是国公府连累了你。」
「三皇子妃与我长姐是两姨姐妹,到底是谁连累了谁?」王珩眼眸复杂地道。
国公府是否真的投靠了三皇子,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了这一层关系在,国公府在世人眼中,与三皇子本来就是一体的。
王珩与少夫人是亲姐弟,两人感情深厚,国公府被抄家后,他执意动用家族之力,拯救长姐于水火,但王氏不允,将他关了禁闭。
他千方百计逃了出来,王氏见他冥顽不灵,便狠心将他逐出家门,在族谱上除了名。
王珩亦是个有本事的,在昔日好友的帮助下,他做起了粮食生意,年前那趟,不仅是行商,为的也是去北地看望国公府的人。
担惊受怕了半年之久,听到亲人都安康的消息,马奶奶祖孙三人忍不住再次哭出了声。
我奶在一旁却后悔不迭:「早知道是这样,我就多做点护膝和手套了,哎。」
王珩又恭恭敬敬向我奶施了大礼:「多谢李伯娘护佑之恩,若非有您在,芝安与安芝尚不知流落何处。还有,也要多谢您缝制狐狸皮帽之义,北地酷寒,晚辈得益良多,内心感激不尽。」
「哈哈哈哈,」我奶朝他一摆手,「那是我孙女春妹做的,谢我做啥哩。」
我:「……」
我才十四岁,还是小孩子,大人们说话,小孩子不适宜听。
所以,我很识大体地、红着脸跑了出去。
可即便我跑了,却仍能听见屋内我奶狼烟大气地说:「按辈分,你也是她小舅舅,外甥女给小舅舅做顶帽子,那还不是应该的?!」
早在二月里,马奶奶祖孙三人就搬进了新房子。
她原本一直推辞,说自己是客人,哪有客人住新房,却让主人家住旧房的道理。
可我爹倔得很,闷着头冷着脸不说话,令马奶奶很是尴尬,只得搬了进去。
王珩当晚住在芝安的房间,屋内的烛火,直到将近凌晨才熄灭。
第二日,王珩便向众人告辞:「不瞒两位伯娘,七月份晚辈还要去趟塔山,烦请你们早日准备才是。」
马奶奶大喜:「还要去?」
那要做的准备可太多了,书信、衣物、吃食、日用品、银两——
想到银两,马奶奶默了一默,王珩却敏锐地猜透了她的心思,连忙道:「去年晚辈带去了一千两银票,伯父那边如今不缺银两打点,衣食用具也皆足够,只是他们愁肠百结,日夜惦记亲人,所以您只需多写些书信,这家书抵万金,亦是解心结的灵丹妙药啊。」
「好、好、好。」
马奶奶用棉袄袖子拭了拭眼角:「如今芝安也能写信了,我和他一起写。」
知道王珩要走,我奶和我娘手忙脚乱地为他准备了一大包吃食,咸菜丝、蘑菇干、柿子饼、炒松子、腌鸡蛋、栗子糕,如果不是他百般推辞,恐怕手里还得被我爹强塞两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
「这使不得,使不得——」
王珩有点手足无措,拿出钱袋就要掏银子。
我爹犯了倔:「咋?看不起我们泥腿子?」
「怎会、怎会?」
初春时分,他看起来很热的样子,额头上渗出一层层的汗。
王珩昨晚是和我们一起走回家的,今晨起得早,赶上了赵大叔的牛车。
他翩翩贵公子,穿绸缎长衫的人,如今抿嘴蹙眉坐在牛车里,怀抱着一个旧包袱,听着赵大叔一会儿喊一声「拾粪嘞——」
那场景,滑稽极了,我想笑,强忍着,最终没忍住,还是「咯咯咯」笑出了声。
「我还以为是谁家老母鸡在笑呢。」
俊俏的公子知道自己遭到了嘲笑,脸色非常难看。
我故意逗他:「哪有老母鸡?哦,我家有,小舅舅若喜欢,下次记得抓两只带上。」
「哼。」
芝安在一旁也在忍笑,但他终是不忍见小舅舅吃瘪,于是求饶似的扯了扯我的衣角。
我见好就收,自然不纠缠。
就这样,一路无话,待到了镇上,将芝安送进学院,王珩急慌慌,转身就要走。
我望着他的背影,又很是想笑,正要笑时,他却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我行商在外,居无定所,你若有事,传话到清风客栈即可,放心,日后你们,都由我王珩护佑。」
春风中,柳树下,那个翩翩少年郎,无比郑重地对我说。
05
王珩离开桃水村时,曾想留下几袋银两,但被马奶奶拒绝了。
「以我们如今的身份,留那么多银子在身边,是祸非福。落难之人,行事需谨慎低调些才是,村里人多又眼杂,日后你也少来,千万莫给陈家带来麻烦啊。」
历经了抄家横祸之后,马奶奶似乎活得更加通透了。
她的通透也在影响着芝安,自从得知爹娘和祖父都安好的消息,芝安的小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渐渐地,连话都多了起来。
他原本就是个活泼幼稚又爱笑的孩子啊。
至于安芝——
安芝如今被秋妹带的,简直就是一个小野丫头。
掐杨芽、摘柳叶、撸榆钱,她光着脚丫子,抱着合腰粗的树干,刺溜溜,很快就能像猴子一般爬到树尖上。
除了爬树,她还时常和村里的臭小子们打架。
有一日,张寡妇家的二小子在背地里说她和芝安的坏话,她拎着棍子,边打边追,一口气追出去二里地。
一个比她高半头的男娃子,硬是被她吓得屁滚尿流。
可纵是这样,与秋妹相比,安芝的这些厉害,也有些不够瞧呢。
八岁的秋妹,不学针织女红,偏爱做些惊世骇俗的事,譬如强将人压在身下,拿着针往人身上使劲扎。
扎人的,双眼冒光;被扎的,鬼哭狼嚎。
如今,秋妹的恶名已然在桃水村打响,俨然成一个小村霸了。
偏偏她还嘴硬,说自己不是村霸,而是在给人针灸。
村里有个瞎眼的怪老头,据传年轻时是个不错的郎中,很是擅长针灸。
但有一日,他在给人瞧病时,用针不当,把病人给扎死了。
苦主自然是要去县衙里告状的,于是,他被关了好多年,等放出来,头发白了,眼睛瞎了,性情也大变。
平素,这个怪老头闭门不出,很少与村里人来往,谁也不知他是靠啥活着的。
可秋妹这个小邪性,却不知何时缠上他了,总是偷偷跑去跟他学针灸,说来也奇怪,那老头偏偏还愿意教。
不过别说,秋妹聪明灵透,还真学了点三脚猫的手艺。
有一次,芝安上火,嗓子疼得吃不下饭,秋妹抓起他的手,在他的指头上麻利地扎了两针,挤出几滴黑血,没过一个时辰,芝安的嗓子就不那么疼了。
还有一次,冬宝受寒,半夜起了高热,秋妹二话不说,爬起来就给他撸胳膊揉手指,手法娴熟,目光坚定,颇有郎中风范。在她的折腾下,冬宝出了一身汗,居然安安稳稳地睡着了,没到天亮就退了热。
这把秋妹给得意的呦——
「田爷爷说了,我胆大心细,是个扎人的好苗子!」
安芝在一旁嘟囔:「田爷爷?上个月你还喊他老瞎子呢。」
「那时候跟他不熟!」
我奶又气又乐,伸手就掐秋妹的脸:「不熟就可以瞎叫?你这个臭丫头,跟你说,会扎人日后也不能随便扎,现如今村里的娃娃们都躲着你走,你啊,顶风臭八百里了!」
「等着瞧,日后有他们求着我扎的时候!」
安芝忍不住朝她做鬼脸:「略略略,二姐姐吹牛皮!」
秋妹不敢闹我奶,却敢欺负安芝。
只见她双手一叉腰,朝安芝瞪圆双眼,中气十足的大喊了一声:「安芝!」
果然安芝吓得撒丫子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求饶呢:「我去撸榆钱,二姐姐你要不要吃榆钱饭啊?」
一个是会挠人的小野猫,一个是会发威的大老虎。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血脉压制吗?
我奶在一旁边纳鞋底边叹气:「哎,这俩丫头疯成这样,日后咋找婆家啊?」
马奶奶却觉得很欣慰:「咱家这三个丫头,春妹就不说了,如今撑着半个家,剩下这两个,秋妹有主意,安芝有胆气,都是极好的。老姐姐,你这话我忒不乐意听,恐怕,待她们长大了,咱家这门槛子都得被媒人踩破了呢。」
「哈哈哈哈——」我奶自然心里也是得意的,嘴上却故意贬低着,「这门槛子,恐怕不是被媒人踩破的,是被那些受欺负的人家打上门来打破的。
「哎,你说芝安他小舅舅,多好的后生娃啊,亲事咋就说黄就黄了呢?」
说到此处,我奶忽然想起王珩,忍不住便替他打抱不平起来。
马奶奶冷冷嗤笑:「蕲州崔氏,也是个势利眼。定是见珩哥儿为宗族所不容,怕自己家姑娘受连累呗。依我说,有福之男,不娶无福之女,天底下好姑娘多的是,有那崔氏后悔之时。」
我:「……」
见风使舵、见利忘义、拜高踩低、嫌贫爱富,这些世家真是好手段。
他们占便宜就占在了识文断字上,明明是黑心肠,却偏偏给自己安了个美名,叫识时务。
什么世道啊!
我家的八亩地,有三亩去年秋冬之际种了小麦,如今还剩五亩,我爹安排要种玉米、大豆、棉花和芝麻。
乡村四月,春耕事忙,眼见着别人家的田地都种上了,我家却还没犁完地,我便托赵大叔接送芝安几日,自己留在家里种田。
我奶和马奶奶年龄大了,桃水村这边的老人,尤其是老妪,一般都守在家里做针线活,很少去田里干活,我爹是要面子的人,绝不会让她们的手沾泥。
我娘生冬宝时落下了病根,一年四季都觉得骨头缝里冷飕飕的,连盛夏都得穿棉衣才觉得舒服,偏她又一动就一身虚汗,所以田里的活儿,她是做不得的。
而剩下那群调皮的丫头小子,就不能指望了。
所以,春耕就落在了我和我爹的头上。
那几日,我和我爹整日在田里忙活,连午饭都是秋妹送到田里的。
「二哥,抓点紧吧,里正说明儿有雨,千万别误了事儿!」
一大早,我们刚到田里,旁边带着一家六口抢种的王三叔就冲我爹着急地嚷嚷。
「好嘞!」
我爹立刻着起急来,庄稼人就靠庄稼过日子,若耽误了春耕,一年都得饿肚子。
但是再着急也没有用,没人手啊——
前半晌,扶犁子、撒种子、搂耙子,我爹和我累得后背都被汗耨透了,却只种了一亩地。
还剩下两亩,后半晌怕是要费劲了。
「爹,要不去村里请点帮手吧。」
蹲在地上,我嗓子眼冒烟,呼哧呼哧地说。
我爹满脸都是汗水冲的泥道子:「抢种呢,家家都忙,哪有闲人。」
天空飘过几朵大乌云,阴风幽幽地吹了起来,吹在我黏糊糊的发丝、额头、脖子里,真凉快啊——
可这凉快,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爹——大姐姐——帮手来了——我小舅舅来了——」
忽然,从远处田埂走来四五个人,和一头牛,而跑在最前面的正是安芝,一个有着柳叶眉的年轻男子,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是王珩。
我:「……」
这世家子弟,束玉簪、穿绸缎、配腰带、蹬华履,这是种田来了,还是烧包来了?
「大姐姐,我小舅舅去看芝安,听说咱家的地种不完,带人帮忙来啦!」
安芝跑到我面前,仰着粉嘟嘟的笑脸,欢欢喜喜地对我说。
我忍不住掐掐她的脸:「来得正是时候!」
我爹惯不会与人寒暄,但见到牛,他登时便乐得合不拢嘴。
「好、好、好、这牛可真不孬!」
王珩带的人,居然都是种庄稼的好手,他们也不啰嗦,来到地头就开始干活,我瞬间就没啥可做的了。
「脸挺干净。」
人人都在忙,唯有王珩矜贵地背着手站在一旁,仿佛是个地主老财在监工。
监工就监工呗,他还弯着唇角嘲笑我。
一屁股坐在土坷垃上,我双手在脸上使劲划拉揉搓一番,然后仰头龇牙问他:「现在呢?」
他盯着我,面色一红,忽然扭过了头去,安芝却笑嘻嘻地来摸我的脸:「大姐姐你好像黑老虎哦。」
黑老虎是秋妹养的一只黑猫,那可真是黢黑黢黑的啊。
但别瞧它黑,抓耗子是一绝,一天半夜,我听见耳边「嘎巴嘎巴」的声音,当时没在意,等天亮看见血迹和残骨才知道,这家伙抓到一只耗子,在我枕头边啃呢。
啃完,它还直接趴我枕头边舒舒服服地睡起了大觉。
说我像黑老虎,这还了得,我逮住安芝,使劲挠她痒痒,笑完闹完,天空乌云越来越厚重,风里开始携了春雨的气息。
五六个人和一头牛,两亩地很快就种完了。
我们一席人刚到家,贵如油的春雨就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我奶早就得到了消息,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贴饼子、炖大棒骨、风腌肉干和芝麻拌野菜。
王珩对芝麻拌野菜颇有兴趣:「这道菜鲜嫩爽脆,入口微苦,嚼之有味,真不错。」
因为他后晌嘲笑了我,所以此时我也借故嘲笑他:「这是苦麻菜,漫山遍野都有,怎么,王公子没见过?」
我奶隔着好几个人,仍能用筷子准确地敲到我的头。
「叫小舅舅!啥王公子王公女的!」
王珩:「……」
吃完晚饭,雨势未消,我娘为众人准备了庄稼人的茶水——泡婆婆丁,我爹憨厚地招呼大家喝,王珩却悄无声息地躲开了。
上次他领教了我爹的乡野式热情,颇有些无福消受,所以这次,他主动端着碗猛喝了几口,然后开溜了。
但屋子这么小,屋外又下着雨,他能躲到哪里去。
西屋,我爹在待客;东屋,我奶特爱追问他的八字,左右衡量,他选择坐在灶间的板凳上,和蹲着烧火的我,面对面。
洗过脸,梳好辫子,换了一身乡下丫头的干净衣裳,此时此刻,在柴火的烘烤下,我觉得浑身舒畅。
连带着,心情都愉悦极了。
「泡婆婆丁的水虽苦,却能清火降噪,你多喝点也没事的。」
望着对面的王珩,我好脾气地道。
他红着脸点点头,显然口不对心:「很好喝。」
我笑:「睁眼说瞎话可不好,日后千万别教坏了芝安和安芝。」
「不用我教,有你教就好。」
「呦——」我奇了,「不嫌我是乡下丫头?」
王珩挑挑眉,一副气结的模样:「我何时嫌过?」
我歪着头,好笑地盯着他,他似乎想到我是指后半晌在田埂的事,脸色浮现出一丝尴尬:「你年纪小,心眼也小,开个玩笑而已。」
哈哈,我心眼哪里小了,其实我也只是觉得,逗他很有趣。
屋外春雨淅沥,灶间柴火噼啪,我们就这样坐了很久,时而沉默,时而说说话。
等雨终于歇了,夜也深了,他忽然说:「孤竹书院对面有一间铺子空了出来,九十两银子,我买了,你想想做何生意比较妥当,等我自随州回来,你告诉我即可。」
我一怔:「这么贵。」
他又淡淡道:「不贵。铺子后院有三间屋,盛夏时清风河怕是要发水,往返危险,到时芝安便可以住在铺子里,你有间铺子,也省得挑担在街上叫卖,姑娘家的,长此以往,若遇到个登徒子,徒惹麻烦。」
「铺子也挡不住登徒子啊。」
「无妨的,距离铺子不到一百米就是县衙。」
我笑:「你都想得这么周全了,我还能说什么?不过我有一件事要麻烦你,我姑妈嫁到随州,已经近十年没有音讯,你能不能替我奶去看看她是否安好,我奶惦记她,都要得心病了。」
「这个不难,你把地址给我。只是,别再说『麻烦』这个词了,一直以来,是我们欠陈家太多。」
柴火映衬下,他的面容格外的红,格外的俊俏。
王珩把铺子的钥匙交给了我,我去看了,果然那九十两银子,没白花。
铺子原本就是做吃食生意的,桌椅板凳、厨房家什和各种米面粮油的渠道,老板都留了下来。
而后院的屋子、水井和石碾,也都是现成的。
王珩眼光真好,这样的铺子,紧挨着书院和县衙,真真是抢手货呢。
我琢磨着,这间铺子可以用来卖小馄饨和芝麻饼,顺带着再卖一些家常的糕点和汤水。
对了,马奶奶是吃食行家,我还得麻烦她再写几个吃食方子才行。
人间暮春,芳菲初始,就在我一门心思要挣大钱的时候,京城也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是三皇子被特赦了,第二件是四皇子被圈禁了,第三件是皇上又又又改年号了。
平心而论,当今皇上在位二十年,称得上「明君」二字。
在他的治下,边境无狼烟,民间少饿殍,当然,如果遇到天灾就另当别论了。
但再英明睿智的皇帝,也挡不住在年老时会对年富力强的皇子生出莫须有的疑心,更挡不住他对长生不老和天命所归有着狂热的追寻。
他忌惮每一个儿子,打压了这个,就看那个不顺眼,圈禁了这个,就觉得那个更有野心。
除此之外,他还开始服用丹药,将年号改了又改。
从隆庆到永昌再到万徽,老百姓都要蒙圈了,每天发问:「今年又是哪个年头啊?」
咳,真够能折腾的。
不过对于我们庄稼人而言,这都不算事,啥年头都得种庄稼填饱肚子不是?
今年雨水多,从暮春到初夏,已经接连下了好几场雨,就在安芝缠着我给她做槐花饭的时候,王珩回来了。
他不仅回来了,竟然还把我姑妈和表哥一起带了回来。
06
我姑妈陈玲,曾经是桃水村一枝花,当初村里很多小伙子都想娶她做媳妇。
但有一年,姨姥姥来我家串门,说她在随州有个堂侄,家境殷实,人品厚道,关键还没娘,我姑妈若是嫁过去,不会有婆母压一头,直接就能做掌家娘子。
于是我奶奶心动了,收下十两银子的彩礼,把女儿远嫁了到随州。
最初那几年,虽然随州距燕州有千里之遥,却因着姑父经常往京城这边做生意的缘故,姑妈每隔一两年就能回桃水村住几日。
但近些年,姑父的生意渐渐往南疆转了,姑妈便再没来过,甚至,连书信都很稀少。
为此,我奶时常骂骂咧咧:「没良心的丫头片子,这是眼里没娘了,真是白养了她!」
但暗地里,她却泪眼涟涟,后悔不迭:「哎,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她嫁那么远。可怜见的,若遭点难,娘家想帮也帮不上啊。」
可谁能料到,这回,她竟然带着儿子和全部家当回来了。
一时间,我们家称得上是狼哭鬼嚎、鸡飞狗跳。
陈家闺女被休的流言,自张寡妇看见我姑妈下了马车进家与我奶抱头痛哭的那刻起,就像瘟疫一般迅速在桃水村传开了。
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我家,平素交情深的,都挤在屋里拉着我姑妈哭哭啼啼;交情不深的,便都围在院子里,扒着门框和窗户框探着脑袋满脸好奇地往屋里瞧。
真是离了个大谱,我居然被人群挤在了最外围。
「嘿,刘婆子,屋里说啥哩——」
我身边的一位婶子伸着脖子朝趴窗户框上的刘大娘焦急地喊。
刘大娘被挤散了头发、踩坏了鞋,身子趔趔趄趄的,却还有闲工夫传话。
「嗐,张寡妇瞎说,玲儿不是被休,是她汉子死了,那家的亲戚想吃绝户!」
「玲儿身边那个不是她儿子吗?有儿子呢,吃啥绝户啊?!」
「我再听听——嗐,玲儿说那边欺负她娘家离得远,想吞了她汉子置下的铺子田地。」
「啊?臭不要脸的!那玲儿就这么回来了?」
「这不正说呢嘛——听着了听着了,嘿,真解气!玲儿说有人帮了她们娘俩,还闹到了县衙,财产保住了,但她和儿子不想再留在那边,这不就回来了嘛!」
「不走了?」
「不走了!」
身边的婶子眼珠子一转,顿时笑得连眼毛都看不着了:「你说巧不巧,我娘家兄弟的媳妇前些日子不是没了吗,我瞧玲儿跟我兄弟挺合适,刘婶你费心给撮合撮合?」
这算盘子珠子,隔着老远,都快崩刘大娘脸上去了。
刘大娘登时就开骂:「呸!方才还喊我『刘婆子』呢!你这个人真是,癞蛤蟆腚上插鸡毛——不是正经鸟!你那兄弟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他配得上玲儿?快蹲茅房瞧瞧自己长啥样吧啊!」
「哈哈哈哈——」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阵哄笑声。
我:「……」
站在我身边的王珩:「……你们桃水村的人,说话都挺——」
我扬眉,眼刀子警告:「挺啥?」
他立刻扭转话风,带了几分求饶之意:「挺好听。」
一别近两个月,他的眉目间多了几分沉稳,看起来更加清贵俊逸了。
这一趟,应该不容易吧——
他是外地行商,却能从周家那群如狼似虎的亲戚手中,夺回属于我姑妈的财产,并顺利地将他们母子带了回来。
其中种种,怎是一个「谢」字能倒尽的。
夜里,众人散尽,点上油灯,王珩也已离开,我们全家终于有时间挤在炕头上说说知心话了。
我奶、我娘和我姑妈,三个人在一起抱头痛哭,哭得那叫一个柔肠寸断,惹得马奶奶在一旁亦是泪水涟涟。
我爹是倔驴,知道亲妹子受罪了,却不好问太多,便拉着我表哥周勤问东问西,娘亲舅大,我爹看起来可稀罕这个亲外甥了。
周勤比我大两岁,是个浓眉大眼、沉稳敦厚的小伙子,他识字,会看账本,姑妈和逝了的姑父,将他教养得非常好。
对于姑妈和表哥的到来,我们都很喜出望外,我奶的意思是,日后就让她们留在桃水村,与我们一起生活。
但我姑妈有她自己的想法。
「娘,哪有出嫁女总住在娘家的道理,我和勤哥儿这次回燕州,打算去镇上做点生意,毕竟您姑爷原先就是商贾,勤哥儿也学了个六七分,只是一时间好的铺子难租,还得在家里住上一阵子。」
我心一动,赶忙道:「姑妈、表哥,芝安他小舅舅在镇上买了一间吃食铺子,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委屈点,先帮我一起经营着?」
马奶奶拊掌大笑:「这真是、咱乡下怎么说来着呢,这真是人困了,偏从天降下来个大枕头啊。昨儿春妹还发愁,不知去哪里寻个稳妥又知根知底的人帮忙呢,可巧今儿你们娘俩就来了。依我看,你们娘俩可以先住到铺子里,帮忙守着铺子,打打下手,等安稳下来,再做长远打算。」
我姑妈自是万般欢喜:「那敢情好,不过这铺子是芝安他小舅舅的,我们娘俩住过去妥当吗?」
表哥也红着脸颇为犹豫:「娘,我们付房租吧,不然总是不安心。」
马奶奶却朝他们摆摆手:「一家人,可别说两家话了。日后你们还要帮忙煮馄饨招待客人,也算不得白住,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说实话,我是低估了姑妈和表哥的能力。
自从馄饨铺开张,采购、跑堂和算账的活儿被表哥抢了,洒扫、生火和刷碗的活儿被姑妈包了,我除了负责做吃食,居然没什么活儿可做。
孤竹书院的学生们,得知馄饨铺开张,都纷纷来尝个鲜。
一碗鸡汤鲜肉馄饨,再加上两块油盐大芝麻饼,总共十五文钱,那些正长身体的少年,既能吃饱又能吃好,因此渐渐地,都成了铺子里的常客。
有家境贫寒些的,吃不起鲜肉馄饨,我便送他一碗热汤配着芝麻饼吃。
我不是菩萨,救不了苦也救不得难,但是免费汤还是送得起的,无非就是在炖鸡的时候,多加几瓢水的事儿。
可没想到,就是这碗热汤,却令学生们非常感动,有人专门写诗赞扬我这间馄饨铺,暗地里还给我起了个绰号叫「馄饨小西施」。
我的天爷啊,可真是——羞煞我了。
啥西施哩,就是个满身葱花猪油芝麻油烟味的乡野小村姑。
铺子开张时,王珩去了洛阳,等我盘点好第一个月的账时,他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我把账本拿给他看,得意之色简直有些绷不住:,「你瞧瞧,刨去成本,净赚十八两,发财了!」
王珩没接账本,却望了两眼在后厨帮忙刷碗的周勤,淡淡地问:「你表哥住在铺子里?」
我点头:「是呀,姑妈和表哥住在后院。」
他面色一怔,默了默:「有他们娘俩照应自然是极好的。你表哥今年十七?」
「十六,比我大两岁。」
「订亲了吗?」
我奇了,这人可真是,多日不见,他不关心铺子的盈利,却忽然关心起我表哥来了。
很熟吗?!
「我哪里会知道!他在随州长大,我在燕州长大,他有没有订亲,难道还巴巴地跟我说?」
我忙碌了整整一个月,累得腰酸背痛,他却只问这些有的没的,我的心情忽然便不好了,语气也急躁起来。
王珩见我急了,颇为识时务的接过账本:「不错不错,不愧是馄饨小西施。」
哼,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余气未消。
屋内忽然安静了,似乎有一股莫名的暗流在我和他两人之间涌动。
沉默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王珩没撑住,带着三分无奈三分无助四分无辜,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角,含着哀声道:「我不会哄人,你笑笑吧。」
我扭过头,不笑。
他咬咬唇,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忽然弯下腰来,与我四目相对:「不然,我给你表演一个绝技吧。」
话音刚落,他的两道柳叶眉竟然像活了一般,双双扭动起来,仿佛是海上的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仿佛是高耸入云气的山峦,忽隐忽现,绵延不绝。
「哈哈哈哈——」
我登时就憋不住了。
这、这、这也实在太可乐了吧!
王珩见我笑得前俯后仰肚子疼,一张脸瞬间红透,但这红也掩饰不住他的三分得意。
「幼时我调皮,常常惹我长姐动怒,但每次我都能以这招『眉飞色舞』逗笑她。」
「你长姐定然很疼你吧。」
笑够了闹够了,我平静下来,给他倒了一杯茶,与他面对面坐在凳子上,缓缓道。
提到少夫人,王珩的脸上露出几丝笑意:「我娘亲没得早,自幼是长姐教我、养我。她长得极美,性子又好,于我而言,长姐如母,万不能弃。」
「竟是这样。那把你逐出王氏的是?」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有后娘就有后爹?」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后娘不慈,爹也不做人啊,怪不得呢。」
这事儿我听得多了,乡下有很多狠毒的后妈,给亲儿子吃饼,给继子吃糠,都是因为穷。
只是没想到,豪门望族里的后妈,不缺吃不缺穿的,也这么缺德。
王珩笑:「骂得好。其实我很羡慕你,你的家人都很好。」
「那是自然,」我一向以我的亲人为傲,「你别看我爹那么倔,但我娘接连生了我和秋妹,眼看就断了香火,连村里人都暗地里戳我娘的脊梁骨,我爹却从没对我娘说过一句硬话。还有我奶,厉害是厉害,但心眼可好了,我们村有个要饭的懒汉,叫周大愣,虽说我家也不富裕,但每次周大愣往我家门口一站,我奶就颠颠地跑去给他拿点干粮,从没嫌弃过的。」
「嗯,我长姐说,有你们护着芝安和安芝,她很放心。再过两个月,我还要去趟塔山,我想这趟把两个孩子也带上。」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带着他们俩?那可是塔山啊,六百里地之外的塔山!」
王珩也若有所思:「此事确有不妥,只是我长姐很是惦记儿女,我实在是不忍她日夜受思念之苦。芝安也倒罢了,是个男娃,可安芝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与我们同行多有不便,还得有个知根知底的、她熟悉又信任的、性子沉稳细致的、年龄与她相仿、能与她同吃同住同玩的人在一旁看护着才行。」
我:「……」
这世家子弟的八百个心眼子呦。
你直接报我陈春妹的生辰八字就得了呗!
王珩七月份要去塔山,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
虽然他说兴国公那边什么都不缺,可马奶奶和我奶,自五月份就开始缝制棉衣棉裤和棉帽子了。
除了衣物,成套的笔墨纸砚和书籍;腌肉干、干野菜、坚果等吃食;治冻疮、风寒、腹泻的各种药材;红茶、绿茶和野菜茶;加上能想到的各种日常用品,林林总总差不多要装满一辆马车。
这马奶奶还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呢。
经过几夜的失魂落魄,还真被马奶奶想到了。
「别忘了把书院奖给芝安的那本字帖带上!让他祖父和父母也跟着欢喜欢喜。」
芝安小小年纪,却在诗文上极具天赋,前不久在书院的一次月考中,诗文得了第二名,夫子奖了他一本自己私藏的字帖,据说是什么前朝书法家亲笔所书,很是珍贵。
马奶奶这是要炫耀啊!
王珩亲自到桃水村,请求我家能让我陪着安芝和芝安去塔山一趟。
按理说,我这么大的姑娘,明年就要及笄了,是不宜跟着商队出远门的。
但是王珩有所求,平素我奶和我爹又对他的人品赞不绝口,所以最终全家一致同意,只是对我百般嘱托,一定不能太过抛头露面。
多虑了,真的是多虑了。
我这样在泥巴里长大的乡下丫头,从小连屁股都露过,还在意这点头面吗?
王珩很忙,他如今天南海北地做生意,据说做得还挺大,也不知背后究竟靠的是谁的势力。
我没问过,但隐约听马奶奶说,他的外祖家还是很看重他这个嫡外孙的。
吃过午饭,他提出告辞,我奶遣我出门送送。
我将他送到村里的大槐树下,张寡妇恰巧正拉着她家五岁的小儿子在树下玩泥巴。
「呦,春妹,这是你没成亲的女婿吧,我瞧见他来三回了,回回都没空着手,咋没听说你定亲的事儿啊?」
见我走到近处,张寡妇嬉皮笑脸地朝我一顿瞎嚷嚷。
那嗓门高得,恨不得全村人都能听见。
我朝她哼哼了两声:「嫂子,今儿你是吃饱了饭,撑住了?」
「呦,小丫头片子还挺牙尖嘴利的,你这小女婿不错,比你姑妈家那个儿子强。」
她是个看不出眉眼高低的,明明我不爱听,却还叽里咕噜地聒噪。
而且她说的这些话,没头没脑,平白让人生厌。
于是我登时就翻了脸:「这是新头发又长出来了咋的?要不然,我喊我奶再过来给你薅一薅?」
「陈春妹,小小年纪,别不知好歹啊!」
「呸!有那工夫去找你野汉子,让野汉子知你的好歹吧!」
别以为桃水村的人都是瞎子,看不出她是因为有了外心,才不顾自己汉子死活的!
张寡妇气急,想冲过来跟我闹,但一看我身边的王珩,又讪讪地停下来,拉着儿子愤愤不平地走远了。
王珩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绸缎长衫,腰间还挂着玉佩,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
张寡妇没出息,只敢骂庄稼人,却不敢惹贵人。
「扑哧——」
嗯?
我尚在怒气中,扭头一看,王珩居然在笑。
「你傻笑啥?」我皱着眉问。
王珩伸手一指张寡妇的背影,颇为得意地冲我摇了摇头:「我在笑,连一个泼妇都比你识货。」
我:「……」
有病吧!
被一个养野汉子的泼妇识了货,你有啥可骄傲的啊?!
07
七月盛夏,商队出发,去往塔山。
王珩虑事周全,这次不仅请了一个常年去塔山做生意的掌柜为伴,还请了四个镖局的镖师同行。
我和芝安、安芝同坐一辆马车。
沿途,我撩起车帘想看看风景,却一眼看见了骑着马紧紧护在马车周围的王珩。
「小舅舅你好威武啊。」
见他穿短衣踏长靴,背后还斜插着一把宝剑,我忍不住笑嘻嘻地开口夸他。
谁料他却傲气地白了我一眼:「谁是你小舅舅?我今年才十七!」
我趴在车窗上,故意噘嘴:「我也不想叫,但萝卜不大,你长在了背(辈)儿上了啊。」
再说,谁问你年龄了?!
「那也不能瞎叫。」路途漫漫,他也闲着没趣,与我斗嘴。
「那日后我叫你什么?」
他略思索:「就叫——哼,随便你吧。」
我立即朝他挥挥手,向他露出了耀目的大白牙:「那,『随便你』,车上的两个小家伙饿啦,咱也走了半天的路,去哪儿打打尖啊?」
「咯咯咯咯——」
嗯?这荒山野岭的,谁家的老母鸡放出来了?
扭头一看,是安芝在捂着嘴乐,芝安也一副拼命忍笑的模样。
哈哈,原来不是老母鸡,是两只小鸡崽在笑话我啊。
有一条官道是从燕州到塔山的,但这条官道不太好走,沿途净是山川,少有大车店,所以商队便经常在山林间吃饭休息。
生火架锅、烧水温饭,我见附近的林子里有新鲜野菜,还麻利地采了几把,拌了一个小凉菜。
铺上油毡,拿出碗筷,摆上饭菜,我们四人围在一起吃,其余人则三五成群地在别处各自搭伙。
芝麻饼配拌野菜,再喝下一碗加了腊肉干的热汤,浑身都暖呼呼的。
虽然如今是夏季,但越往北走,天气越凉快,尤其是在树林旁,山风一吹,居然还有点冷。
「布衣暖,菜根香,热汤滋味长。」
喝饱喝足后,王珩惬意地往草地上一躺,望着蓝天白云,颇为感慨地道。
我笑:「这就满足了?给你。」
说罢,我自兜中掏出一根细杨枝难掩得意之色地递给他。
他惊呆了,百般佩服地接过:「你居然还带着剔牙签?怪不得车里的包袱那么多,你是出门还是搬家啊?」
「还说呢,你瞧安芝这口小破牙,牙缝子贼大,吃点肉干就塞牙,不嚼杨枝能行吗?」
安芝笑嘻嘻地拿了一根杨枝,放到嘴里嚼啊嚼:「大姐姐你真好,你照顾安芝一辈子好不好,日后也不要嫁人。」
芝安是兄长,他气急:「不嫁人,咋生儿育女,没有儿女,日后谁给大姐姐养老?」
安芝不服:「我养大姐姐!」
「你好吃懒做只会打架,咋养大姐姐?」
「那怎么办,我最喜欢大姐姐,不要她离开我!」
王珩在一旁看着这对粉雕玉琢的外甥外甥女,笑得柳叶眉都弯了,他宠溺地伸手掐了掐安芝胖嘟嘟的小脸:「让你大姐姐不要远嫁,离你近点不就行了?」
安芝大喜:「对呀,让大姐姐嫁给我堂哥就好啦!」
王珩顿时面色一黑,我却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
眼瞧着再不说话,他们就要闹翻天了,于是我起身拉着安芝就往树林深处走。
王珩随即也站起来:「你去哪里?」
我头也不回:「去方便。」
「林子里常有野兽出没,我陪你们一起去。」
我气结,转身,无奈极了:「姑娘家去方便,你一个大男人跟着,不害臊吗?亏你还是大家公子哥儿出身呢。」
他却执意如此,半步不退:「我只远远守着。」
远远守着——
天爷啊,我陈春妹也算是个山野小辣椒,怎么也有如此羞窘的时刻呢。
蹲身方便时,我尽量不发出声音,可是,这事儿谁能控制得住呢——
哎,算了,淑女形象不保,反正也没有。
羞红着脸自草丛里钻出来,我拉着安芝的手,径直自王珩身边经过,彻彻底底地不想再理睬他了。
因为带着女眷,商队行得很慢,本来六七日就能到塔山,这趟走了四日,却只走出不到三百里。
第五日,商队加快了速度,紧赶慢赶,终于在掌灯时进了云州。
找了家干净的客栈住下,依旧是我和安芝住一个房间,王珩和芝安住一个房间。
因为白日坐车颠得屁股疼,所以当夜,我们很早就睡着了。
可没想到,半夜正熟睡时,我突然感觉大地猛烈摇晃起来,仿佛有千万头藏在地狱里的巨兽要一齐逃出来似的。
「是大地动!」
我吓得魂不附体,竭声厉喊了一句之后,抱起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安芝就往门外冲。
电光石火之间,有人破门而入,他一手抢过安芝,另一只手搂住我的腰,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和混沌昏黄的烟尘中,抱起我们疾奔出即将坍塌的房子。
就在他将我们压在地上紧紧护住的瞬间,身后的房子「轰」的一声巨响,再回头,房子没了,只有升腾出来的浓厚的烟。
黑夜中,天边闪过异样的紫红。
王珩的怀抱很热,但此刻灰头土脸披头散发的我,却四肢冰凉,如坠阿鼻地狱。
是天灾啊——
万徽元年七月,云州大地动,亡五千,伤者数万,方圆五十里之内,房屋莫不塌毁,百姓流离失所。
我们这一队人,在发生大地动的那夜,因为留了一些人在户外守着马车货物,所以损失不大,只伤了三个伙计。
可接下来的路,因为天灾这个变数,就要难走了。
稍作休整之后,王珩决定连夜出发,因为一旦老百姓饿起肚子,便会打起过路行商的主意。
「天灾之后,恐有瘟疫,日后尽量不要往人多的地方走。」
我奶说过,死人多的地方,尸气聚集,会变成厉鬼,夺人性命。
所以我忧心忡忡地出言提醒王珩。
王珩凝重地点头,一声令下,便带着商队连夜奔出了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云州城。
云州在燕州与塔山的中间,距离塔山还有二百多里。
这一路上,映入眼帘的尽是断裂的地面、坍塌的房子、成堆的尸体和坟茔上随风飘舞的招魂幡。
因为官道被毁,我们不得不各种绕道,中途有很多灾民试图拦下车队抢夺粮食,是王珩带着四个镖师严防死守,才一次又一次地有惊无险。
这趟塔山之行,前半路,是游山玩水;后半路,是虎口逃生。
真真是,一言难尽啊。
因为各种险象环生,所以我们的心情都很压抑,连平素最爱撒娇吵闹的安芝都没了胃口。
王珩也颇为后悔,他黯然地道:「早知如此,断不会带着你们出这趟远门。」
我笑着安慰他:「马奶奶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芝安天天死读书也不行,得出来见见世面。你信不信,有了这几日的经历,他定然懂得了人间疾苦,再也不是个小孩子了。」
「话虽如此,但却苦了你和安芝。」他看起来极为懊恼。
「穿得暖吃得饱有马车坐,苦啥哩?何况,还有你护着我们。」
「你当真如此想?」
我的话,像山风吹散乌云一般,不经意间吹散了他眸中的阴郁,他的眼神里升腾着灼热的火光,将我心之草原,瞬间燎成漫天的火烧云。
我红着脸点头:「有你在,我踏实。」
「春妹——」
他胸口起伏,低声唤了我一声,似是万般隐忍,压制着汹涌的情意。
我抢着截断他的话:「别说,明年春天我就及笄了。」
及笄之后,就可以说亲了呢——
我又不是傻子,相处数月,怎能看不出他对我的心思,只是这种事情,还是要得到父母应允才行。
纵是乡下丫头,也不能无媒苟合,乡下丫头,也是知礼数的。
一路疾行,简直把屁股颠成了八瓣,终于在第十日,我们到了塔山。
塔山的黑泽林区,住的都是被发配的人,国公府的人便居于此,白日伐木,夜里睡在木棚里。
到了塔山我才知道,原来,国公府的人很多,兴国公的两个兄弟、四个侄子、一个儿子、六个孙辈和六七个女眷,加在一起,居然有二十多个。
一别四年,我终于又见到了被我视为仙子的少夫人。
她如今着布衣穿草鞋,面容黝黑双手粗糙,早没了当初那富贵雍华的模样。
但心慈则貌美,她看起来,仍然有一种独有的魅力,令人忍不住与她亲近。
亲人相聚,自是泪雨霖铃,少不了一番抱头痛哭,尤其是少夫人猛然见到自己的两个孩子,更是差点当场哭晕厥过去。
「珩哥儿,劳烦你了。」
兴国公是个身量高大的男子,他用力拍着王珩的肩膀,双眼湿润,语气中满是感激与慨叹。
王珩也很是动容:「世伯言重了,如今三皇子被赦,想必国公府复起也指日可待。您要多保重才是。」
兴国公却摇摇头:「天恩难测,此话说来还尚早。」
「国公府昔日怜贫济困、拯溺救危,经此一难,想必日后定能后福在望,如此方不负天道。」
「哈哈哈,你这小子,跟谁学的,竟然这般嘴甜起来。」
王珩一指在一旁忙着从车上卸包袱的我,颇有些心甜地道:「跟她学的。」
「这是——春妹吧。」
早在上次来塔山,王珩就将我家是如何救下马奶奶祖孙三人的事跟兴国公讲得一清二楚,没想到他老人家耳聪目明,虽未见过面,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大大方方地给他施礼:「杜爷爷安好,我马奶奶时常念叨您,日夜盼着您回家呢。」
「好好好,你马奶奶身子还安好吗?」
「好着呢,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比在国公府时还康健。」
「那就好,那就好。」
提到远在燕州的老伴儿,兴国公一时动情,竟然哽咽住了。
不过,他很快就收起了软弱之色,深吸一口气,对我笑着道:「你们全家是我们的恩人,你也是个好孩子,春妹啊,不如我认你做干孙女如何?」
王珩赶忙躬身上前:「世伯不妥,此事还是等日后回京再议吧。」
兴国公一愣,瞬间醒悟过来:「哈哈,确实,是老夫心急了。」
我:「……」
这八百个心眼子的公子哥儿,恐怕,他是怕差辈吧!
哭过笑过之后,关起门来,少夫人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春妹——」
一语未尽,她泪落千行,无语凝噎。
我岂能不知她的心意,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少夫人千万别说那个『谢』字,难道您忘了,是国公府对我们家施恩在先的?」
少夫人擦擦眼泪:「不过是随手给些东西而已,不值什么。」
「您错了,」我正色道,「那一年若不是您口中那不值什么的东西,恐怕我们全家得饿死一两口,我娘和我弟弟也没命活着。说出来不怕您笑话,那一年啊,我奶就是带着我去国公府打秋风的,只是没想到,这一打,还打出一段深厚的缘分来了。」
这一番话,将少夫人逗得破涕而笑。
她点着我的鼻尖道:「你呀你,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的妙人,不知谁日后有福娶了去,想必能福及三代儿孙,自此便兴了家呢。」
虽然有银子打点,但国公府的人在塔山依旧要做重体力活,不过幸好,这里没人欺辱他们。
此次,我们带来了很多书籍和笔墨纸砚,毕竟这里还有几个少年郎,虽然如今落难,但日后复起,不能做睁眼瞎。
兴国公又是一番感慨,感慨之后,便催着我们尽早回燕州。
「我们这里一切安好,日后便不要再来了。」
来多了,恐怕惹人嫉恨,平白多生事端。
「世伯说得对,我们明日即回。只是晚辈要多嘴提一句,今年云州天灾,恐怕明春会起瘟疫,您和族中众人,要提前预防才是。」
兴国公脸色一变:「好。」
就这样,在塔山住了三日之后,我们一行人便又踏上了回程之路。
朝廷反应很快,途经云州时,发现在官府的带领下,很多人在忙着赈灾和灾后重建。
哎,老皇上其实还是不错的。
回到桃水村,我娘抱着我哭得不成个人样,马奶奶搂着芝安和安芝也坐在炕上抹眼泪:「听到云州大地动,全家都吓得要死,你爹还打算租辆马车带人找你们去着,幸好,幸好你们都好好的,要不然,家里人可怎么活。」
我奶没抢着人来抱,便缠着王珩问长问短:「砸着没?吓着没?路上遇到歹人没?塔山那边的人遭罪没?」
王珩将这一路上的事详详细细地讲了一番,然后朝我奶深施一礼:「奶,让您担心,是晚辈的不是。」
我奶惊得身子一趔趄,给他新端来的婆婆丁水,好悬没洒在他身上。
「你、你喊我啥?」
之前不是一直喊的「李伯娘」吗?
王珩却故作镇定,神色不变:,「奶。」
我奶好像琢磨出点不对劲的事儿来,但还没来得及细问,王珩便又匆匆地走了,全家很快也忙了起来。
因为夏收之后,就是秋收,秋收之后,还有秋种。
庄稼人,一年有三季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真真是能把人给累死。
直到十月份,终于有了空闲,却又人心惶惶起来,因为王珩听过往的生意人说,南疆闹瘟疫了,人传人,很厉害。
「南疆离得远着哩,闹不到咱们桃水村。」
我奶不爱喝秋妹熬的苦药汤子,每每都想趁人不备,偷偷地倒掉。
秋妹却霸道又鸡贼,我奶不喝,她就堵在门口,不让她去茅房。
人有三急啊,何况我奶上了年纪,急得多,稍耽搁一会儿,就得换裤子。
她「桃水村小村霸」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
无奈,我奶只能捏着鼻子,一天三顿地喝。
「这就对了嘛,这方子是田爷爷家祖传的,专治瘟疫。我可是跟我大姐姐拿了好多银子,才买着这些药材的。」
我奶从茅房出来,听到此,更来气了。
「啥玩意啊?花多少银子啊?」
「柴胡、黄芪、人参、半夏、炙甘草、生姜和大枣。田爷爷说了,命比银子重要,奶你肝气失调脾胃不合,这银子得花。
我奶顿时脸煞白,心「扑扑」喷血,忍不住就抄起了烧火棍:「我打死你这个败家子!」
秋妹吓得撒腿就跑,这烧火棍到底是没挨着。
可是,到了隆冬,瘟疫却真的从南疆,传到了北地。
08
桃水村死人了。
第一个是要饭的周大愣。
以往,他每日晌午都走街串巷的,到乡邻们的家门口,敲着碗讨饭。
他脾气好,人家给了,他欢欢喜喜地接着;人家不给,他也不恼,朝主人家作个揖就走。
所以,桃水村的人都不嫌弃他。
可是突然有一天,乡邻们发现周大愣已然好几日没露面了,有好心人去他栖身的破庙一看,却看到了他早已冰冷的尸体。
镇上的仵作是蒙着口鼻来的,他忧心忡忡地和里正不知说了些什么,登时便把里正吓得腿都软了。
「快、快、快都回家猫着,这是瘟疫。」
可是猫着,也得呼吸不是,瘟疫是个隐身鬼,当你发现它时,它早已来很久了。
于是,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渐渐地,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性格怪僻的瞎老头终于忍不住了,他蒙着口鼻,走一步摸一步地去给村里的病人扎针。
「我扎死过人,你们害怕不?」
每到一家,他便问一句。
到了这个地步,死马当活马医,大家自然是不怕的,不仅不怕,还催他赶紧扎。
于是瞎老头摸着穴位下针,边扎边说:「大槐树下秋妹在熬药呢,赶紧去端,不要钱,记着,那是老陈家出的银子,要知恩。」
镇上的馄饨铺挣了些银子,王珩不在,我便私自做主挪用了。
银子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可就真的没了,我相信王珩和我的心思是一样的。
扎过针,喝过药,病人渐渐好了起来,可是瘟疫实在太厉害,瞎老头一人之力太单薄,桃水村发热的人却越来越多。
于是,我奶和马奶奶接手了熬药的活儿,而秋妹也去给病人扎针了,村里第一个被她扎好的病人就是张寡妇家的二小子。
还真让这臭丫头说着了,如今桃水村的人,都求着被她扎呢。
王珩十一月又去了随州,音讯全无,我很是担心。
如今瘟疫已经闹得人心惶惶,据说连宫里都开始有人发热了。
他孤身在外,又是个四体不勤的公子哥儿,向来不会照顾自己,这可怎么得了呢。
哎——
寒冬已至,我的心渐渐不安起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像水蛇一般,整日湿漉漉阴森森地缠绕着我。
我做噩梦了。
哦,不是,是我奶做噩梦了。
腊月里,我奶感染了时疫,高热不退,陷入了昏迷。
因为喝了小柴胡汤的缘故,我们全家都无大碍,冬宝倒是发热了两夜,但很快就活蹦乱跳了。
唯有我奶,针扎过了,药喝过了,却依然满口呓语,形同疯癫。
她时而闭着眼沉声痛哭:「老头子我对不住你啊,咱大儿死得可怜,闺女也受人欺负,我做鬼也没脸见你啊。」
又时而猛然睁眼紧咬牙关:「可了不得了!国公府被抄了!咱受人恩惠,砸锅卖铁也得救哇!」
马奶奶在一旁哭成泪人,她紧紧握着我奶的手,泣不成声。
「李大花,你是我亲姐姐,你若有事,我也活不成了!」
秋妹哭着将瞎老头请了过来:「田爷爷——」一时间,我哽咽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瞎老头却一摆手:「救人要紧,废话少说。」
没出一炷香的工夫,我奶便被扎成了个刺猬,头顶、眉心、手臂、双腿、脚心,瞎老头每扎一针,我们全家就激灵一抖。
眼睁睁看着亲人遭罪,那滋味,谁受谁知道哇。
好在老天爷保佑,到了半夜,我奶出了一身的汗,终于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声「饿」。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阿弥陀佛,退热了。
这场从未有过的瘟疫,从隆冬到初春,听说死了十几万人,老皇上也得了,虽然在御医的照料下,他到底缓了过来,可经此折腾,他的身子已然大不如从前。
京城的天,大概又要变了。
除夕夜,王珩的信姗姗来迟,他在信上说,此次远行,有事耽搁了,等三月我及笄时,他定能赶回来。
于是我数着手指过日子,一天、两天、三天——
可直到山间的野花开放,及笄之日就在眼前了,他也没回来。
孤竹书院因为瘟疫早已放假,镇上的馄饨铺也已关了很久,我忍不住去清风客栈找他,小二却捂着口鼻推开了一间门,满脸忧色地对我说:「王公子昨日回来的,不过,他染了时疫,正发热呢。」
原来如此。
数月来,高高悬在我后颈的那把利剑,此时此刻,终于落了下来。
我一步一挪,如见珍宝般,缓缓来到他床前,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眉目如画,如玉如琢,这是我初见就中意的公子啊。
戏文上说「知好色,则慕少艾」,他这般俊俏又贵气的公子,我一个乡下丫头,怎能不爱?
如果不是一早就动了心,又怎会在不知他身份时,就亲手做了个狐狸皮帽子送他?
只因,情不知所起,初见,就想以我长满茧子的双手,暖他长夜漫漫,伴他风餐露宿,若三生有幸,我还要为他添衣加饭、生儿育女,与他一起做很多很多只有世间夫妻才能做的事。
所以,他不能冰冷冷、孤零零地躺在这里啊。
我,陈春妹,要将他王珩,平平安安、妥妥当当、干干净净地带回桃水村。
也许是天意吧,我居然随身带着那匣子首饰,托小二将首饰当掉请来镇上最好的郎中,郎中替他诊过脉后,忍不住皱了皱眉。
「公子是不是昔日受过伤?不然怎会病重如此?」
我心陡然一紧:「劳烦您再仔细瞧瞧。」
老郎中点点头,伸手解开了他的衣衫,一道道猩红的伤痕,就这么突然攫住了我的目光。
「这些鞭伤,看起来有三四年了——」
老郎中自言自语道。
竟然有三四年之久?
三四年前,能伤他的,除了把他逐出家门的青州王氏,还能有谁呢?
我的公子啊——
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他这样清傲矜贵的少年郎,是怎样独自在漫长黑夜,如野兽般,孤独舔舐自己伤口的呢。
我仰头,将眼中泪水生生逼退,强挤出一个笑容,对郎中百般恳求:「您行行好,给他开个方子吧。」
「呦,别哭,老夫这就开方子,我家孙女与你差不多同龄,老夫最看不得小丫头流泪。」
「哇」的一声,老郎中吓了一跳:「这丫头,说不让哭,咋还哭得更大声了呢。」
开过方子,让小二抓了药来,老郎中临行前叮嘱我:「这是你兄长还是?」
我脱口而出:「这是我未婚夫。」
老郎中捋捋胡子,「那就方便多了,半夜你要警醒些,切莫让他再发热,只要熬过今晚,再多喝几日汤药,慢慢养上一两个月,想必便无妨了。」
千恩万谢地把老郎中送出客栈,转过身,走出了几米远,老郎中还在说:「这丫头比我孙女挑女婿的眼光好啊。」
夜里,我压根没打算睡,因为老郎中走后,王珩就发起热来。
我解开他的衣衫,一遍又一遍用热毛巾给他擦身,一遍又一遍给他喂水。
可他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吃过药,竟是一点汗都发不出来。
眼看着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我熬红了双眼,汗濡了辫子,摸着他滚烫的额头,突然就崩溃了。
猛地伏在他裸露的胸膛上,用双手捶打着他,摇晃着他,我声嘶力竭地边哭边骂。
「王珩,你快给我睁眼!我可跟老郎中说了我是你未婚妻,你若有事,我得给你守寡!
「你就是个说话不算数的纨绔子弟,明儿我就及笄了,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打算连个及笄礼都不送?!
「你真是混账!招惹我,却又打算抛下我,我告诉你,这辈子你都跑不了!不仅这辈子,下辈子你也得给我当牛做马还我的恩!」
「……」
窗外,一弯新月悄悄,几朵流云渺渺,屋内,我披头散发,狼哭鬼嚎。
忽然,一只手缓缓摸了摸我的头,我一惊,抬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脸,迎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及笄,便可以嫁人了。在下王珩,仰慕姑娘已久,望姑娘垂怜,容我高攀。若今生有幸,得你为妇,定当牛做马,甘之如饴。」
烛光下,缓过神志的他,用干裂出血的唇,和嘶哑低沉的嗓音,缓缓对我,许下世间最深情的誓言。
我的这个及笄礼,终究是没能办成。
王珩病着,我们全家也都很忙,不仅要春耕,还要抽空为乡邻熬药扎针。
生死之劫面前,及笄显然是件再小不过的事。
四月份,王珩的身子恢复如初,便带着浩浩荡荡的聘礼来到了桃水村。
一进家,他便「扑通」一声跪倒在我奶和我爹娘的面前。
「奶、叔、婶,晚辈中意春妹,愿娶她为妻,今日是专程来提亲的。」
「啥?!!!」
一语未尽,我奶差点惊得从炕上蹦起来,我爹娘也目瞪口呆,唯有马奶奶抿嘴着偷笑,一副早已了然于胸的模样。
王珩跪得直直的,语气坚定如山:「晚辈求娶春妹,望您应允。」
我奶瞠目结舌,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音调都变了:「你说你一个公子哥儿,要娶春妹?」
「是,晚辈非春妹不娶。」
我奶猛摇头:「她大字不识!」
王珩紧忙道:「我五谷不分!」
我奶仍拒绝:「她是乡下丫头!」
王珩立即道:「我是无家儿郎!」
我奶不松口:「我家无权无势!」
王珩连声道:「我早没爹没娘!」
我奶:「……」
我奶连自己都纳闷了,这咋越说,还越觉得俩人是天生一对,甚是般配呢?
「这能行是能行,只是事出突然,连个媒人都没有——」
我奶搓着手,犹犹豫豫,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这时,一直在旁偷着乐的马奶奶,满面红光地站起身来,她笑语吟吟地看向我奶:「媒人不是现成的吗?老姐姐,你看我行吗?」
我奶:「……我看行。」
这桩亲事发展之顺利与迅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我本以为,我奶和我爹会纠结门不当户不对的呢。
但随即也想明白了,见过了抄家,历经了瘟疫,大家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早已把世事看透。
所谓的门第,又哪里比得过真心呢?
只是我没料到,三言两语间,几个大人竟然开始为我和王珩挑选成亲的日子了。
除了我和王珩,表哥周勤的亲事也定了。
镇上刘屠夫家的闺女刘水秀,名字很软,人很硬。据说有一次,表哥腹泻,独自去医馆求医,结果半路上肚子疼得直不起腰,当日恰巧刘水秀经过,她问明缘由,二话不说,扛起表哥就走,一直把他扛到了医馆。
表哥对她上了心,自此以后,他只买刘屠夫家的肉,用尽各种理由接近她,最终用勤谨善良打动了她的心。
我姑妈对这个准儿媳妇也很满意:「女人嘛,就得硬着点,不然撑不起家。」
正在想方设法让腰肢柔软些的我:「……算了,我还是算了吧。」
王珩在我身旁忍俊不禁,他悄悄凑到我耳边说:「没事,你软硬我都喜欢。」
我的脸瞬间红透,朝他的腰间狠狠掐了一把。
就在我们忙着打情骂俏之时,京城真的变天了。
老皇帝感染时疫时,众皇子和后妃们都不敢靠前,唯有曾被囚禁的三皇子衣不解带、蓬头垢面地在榻前侍奉了半个月之久。
他药石先尝、枕扇温席,老皇帝高热不退,他在佛前发愿折寿救父,老皇帝苏醒神志,他激动得哭红了双眼。
年近花甲的老皇帝,经此生死之劫,突然大彻大悟,再次临朝主政时,他下旨立素有贤名的三皇子为太子,并将另几位皇子封了王,命他们非诏不得离开各自的封地,更不得私自入京。
朝堂地动山摇,风雨大作,然而老皇帝雷厉风行,立太子后的第三日又昭告天下。
「朕践祚之初,即焚香默祷上天,若蒙眷佑,则在位二十年,即当传位嗣子,不敢上同开国世祖二十一载之数,故今便祗顺昔志,出逊别宫,禅位于太子。」
自此,老皇帝成了太上皇,一心求神问道,游山玩水,没有比他更逍遥的了。
三皇子登基成新皇,曾与他一起被囚禁的结发妻三皇子妃,成了当朝皇后。
新皇登基时,正是桃水村春种最忙的那几日。
家里人手不够,王珩这个准女婿自然是要赶来帮忙的。
便是华服再贵、玉靴再难得,到了准岳父家,小女婿也得下田种地,越是一身泥泞,才越显得诚心。
可——
「这、这铁犁如何用啊?」
自从定了亲,王珩倒是百般抢着干活,但奈何他自幼受的是世家教育,没学过种地啊。
求亲时,他那句「五谷不分」,可真是说的一点都不假。
看他愁眉苦脸的扶着铁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我气得直摆手:「哎呀,真笨啊,连七八岁的娃娃都会扶犁,偏你学不会。」
王珩窘得满头大汗,却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殷勤地在我脸上擦了又擦,「莫生气,我一会儿就能了。」
想到他身上的那些猩红伤痕,我幽幽地叹了口气:「算了,你还是去田埂上歇着吧,郎中说你最好多休养几个月,把底子彻底养好。你那些伤——真是?」
他淡淡地点头:「青州王氏的家法。」
我勃然大怒:「真是一群黑心肝的东西!无情又无义!依我看,与他们断得再干净些才好!」
王珩是当今皇后的亲姨弟,新皇登基,青州王氏这个墙头草又心痒痒了,私下里想借王珩这个外戚在朝中安排几个族内的年轻子弟。
王珩桀骜,怎肯如此?听说他已经撕毁好几封青州来的书信。
「你放心,我早已不是王氏中人,日后我的家人只有陈家、杜家和我外祖一族。」
我在内心暗自叹气,放心?
哎,放不了心啊。
本来吧,我和他挺般配的,毕竟一个大字不识一个五谷不分、一个乡下丫头一个无家儿郎、一个无权无势一个没爹没娘来着。
可如今,他拐着弯,成了新皇的小舅子,还是颇为亲近的那种。
这、这、这桩亲事,还能不能算数啊?
想到此,我简直要把肠子愁断。
09
五月槐花香,马奶奶的心也香着哩!
因为新皇下诏,起复兴国公,归还府邸与奴婢,重用一众杜氏子弟,国公夫人也被封为一品忠顺夫人。
国公府的人,终于从塔山回来了!
在桃水村的这两年,马奶奶日夜为亲人担惊受怕,如今终于苦尽甘来,能家人团聚,尽享天伦之乐了。
只是——
「老姐姐,我舍不得你,这回你们必须和我一起回国公府!」
马奶奶喜极而泣,紧紧拉着我奶的手不放,生怕这一松手,我奶就像泥鳅一般跑了似的。
我奶还真想跑。
「不去不去,我们是泥腿子,没见过世面,传出去给国公府丢人哩!」
马奶奶怒了,罕见地霸道起来:「谁敢说半句闲话,就是与整个国公府为敌!这事可由不得你,现在又不是大忙季节,你们必须听我的,去!」
我奶肝颤心也颤:「非去不可啊?」
「非去不可!」
「那就去?」
「去!」
于是就这样,在马奶奶的威逼下,除了芝安要准备考童试和姑妈表哥要看铺子不能走,我们全家都准备去国公府小住几日。
临走时,我奶没忘将周姨娘的牌位带回国公府。
我知道,这几年我奶一直深深记着周姨娘的恩情呢。
国公府真大真美啊,比我记忆中还要辉煌几分,真真是令我看花了眼、绕断了腿。
兴国公一家热情地招待了我们,提到我和王珩的亲事,兴国公捋着胡子爽朗大笑:「原来如此,哈哈哈,好好好,珩哥儿定亲、国公府起复,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啊。」
用膳之后,少夫人亲热地将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枚白玉佩:「这是我娘的遗物,说是要留给儿媳妇的,如今它是你的了。」
我刚欲推辞,她却赶忙又说:「珩哥儿命苦,因着你,他才有了甜,日后你们可要好好的。我知道你在因何事忧心,你放心,你们这桩姻缘,便是玉皇大帝也拆不散。」
我:「……」
玉皇大帝他不管姻缘,这是月老的事啊。
进了京城我才知道,原来王珩这么多年,一直在暗地里为三皇子做事,他就是新皇的钱袋子。所以新皇给他在户部封了一个四品的虚职,不拘他自由,俸禄优厚,生意嘱他还照常要做。
毕竟,国库的银子永远不够花,新皇的私库也嗷嗷待哺。
都穷着哩,比庄稼人还穷!
国公府复起,来往贺喜的宾客不断,兴国公不胜其扰,马奶奶也烦得要命。
「这真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初国公府被抄家,这些人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如今却都跟假装没那事儿似的登门,真真是臭不要脸!」
我奶也很是气愤:「可不是咋的!庄稼人都做不出这种事来!听说还有借故住下不走的!」
我爹和我娘这是第一次来国公府,走路都不知该先迈哪两条腿,胆大的秋妹却在这里玩疯了。
她带着安芝,一会儿爬树捉鸟,一会儿玩秋千,园子里种的那些名贵花草,都遭了她的毒手。
偏偏这丫头还大言不惭:「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秋妹摧百花,田爷爷说做郎中就得敢对花花草草动手动嘴才行。」
我拎起棍子追她:「我看你是要疯!」
秋妹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不服气地瞎嚷嚷:「田爷爷还说了,不疯魔不成活!」
被她撇下的安芝,见我怒气冲冲,便扑过来哄我:「大姐姐你别生气,我告诉你个秘密哦,是关于小舅舅的。」
我奇了,扔下棍子:「你小舅舅咋了?」
安芝附在我耳畔:「前日我在园子里听到一个姐姐说她要嫁给小舅舅,还说大不了让你做个姨娘。」
我一愣:「什么姐姐?」
「就是崔家姐姐,她母亲带她来跟我娘叙旧,我悄悄听了,她们还提到那个姐姐跟我小舅舅的亲事。」
我:「……」
这玩意的,我好像更生气了。
安芝见我脸色比方才还青,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转身就要跑,跑了几步,又跑回来了。
「大姐姐,那些话,就是那个穿黄裙子的姐姐说的!」
她一指不远处花园里出现的那个身影,讨好地对我说。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那位黄裙女子也看见了我,她怔了一下,随即得意洋洋地笑了,环佩叮当地带着两个丫鬟朝我走了过来。
「你就是陈春妹?」
她撇着嘴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带着三分矜傲七分不屑之气地问道。
我挑眉一笑:「没错,我是陈春妹,王珩的未婚妻。」
她怒:「未婚妻不是妻!」
我笑得更深了:「那早已退亲的未婚妻就更不是妻了。」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蕲州崔氏那个势利眼。
亏她们还有脸来?
王珩被逐出王氏,她们便果断退亲,如今王珩成了外戚,她们又巴巴地凑上来要再续前缘。
癞皮狗都要比她们好些!
可那自幼娇生惯养的崔氏女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她故意用帕子掩住口鼻道:「人要有自知之明,你不过是个乡野丫头,哪里配得上他?!若你识相,日后我定能容你,若不识相,哼!」
我故意气她:「还没配呢,你咋知道我配不上他?」
「你!」崔氏女哪里听过如此粗鄙的话,登时又气又羞,脖子都红了。
「你不过是瞧上了他如今的富贵权势,山鸡也想配凤凰,真是痴心妄想。」
我更奇了:「我自己选的男人,他若一无所有,我便陪他吃糠咽菜,他若有钱有势,我便好好替他守着。你们这群千金大小姐,话里话外都是『富贵权势』,难道你们挑男人,看中的不是人品,而是钱财家世?那不是把自己当成玩意卖了?脑子有毛病吧!再说了,我是不是山鸡,想不想配凤凰,又与你有何相干?还定能容我?我的天爷啊,谁口气这么大,可熏死我了!」
说罢,我也故意掩起口鼻,扭过了身去。
「咯咯咯咯——」
安芝这只小鸡崽又开始没完没了地笑,我朝她挤挤眼,她机灵地拉起我的手就走:「小舅妈,这里太臭,快带安芝走吧。」
我:「……」
杜家安芝深得我陈春妹心也!
我奶和马奶奶很快就听说了这件事,这把她们两个老人家气得呦。
「赶出去,给我赶出去,日后不许她们姓崔的再登门!」
少夫人差点当场气哭:「这不知羞臊的母女俩,我早已拒绝得明明白白,她们却如此不死心,真是丢了世家大族的脸!」
我奶冷哼几声:「国舅爷啊,多大的诱惑,错押了筹码,如今肠子要悔青了呢!」
马奶奶一拍大腿:「成亲!赶紧给他们操持!我这个媒人等不及了,方才我翻了翻黄历,六月二十八是再好不过的良辰吉日,不冷又不热,咱就定那天!勤哥儿和水秀的亲事,也一起办了,热闹!」
我奶喜极而泣:「那就劳烦老姐姐了!」
马奶奶也情不自禁地落泪,「咱两个老货,哭啥哩,是大喜事。是不是啊春妹?」
我在一旁羞得脸通红,六月二十八,那岂不就是下个月?
这、这、这是不是太着急了点?
我可是真的一点都不着急的啊!
马奶奶在国公府住了半个月便再也受不住了:「这腰也酸背也痛,浑身不利索,不行,我得回桃水村。」
兴国公哭笑不得:「你还真把那里当成自己家了啊?」
马奶奶狠狠瞪了他一眼:「我亲姐姐的家,不就是我的家吗?客气个啥?」
第二日,她便坐着马车回到了桃水村,还带来了——兴国公。
兴国公如今追马奶奶追得可紧了,颇有点少年夫妻老来伴的黏糊劲。
兴国公说了:「本以为两年前的生离是一场死别,不料上天垂怜,如今还能夫妻团聚,既如此,便不能辜负了天恩,日后老婆子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对此,我们全家自然喜出望外,尤其是我爹,虽然场面话不会说,却已经开始操持着盖房子了。
女婿要进门了,外甥媳妇也要进门了,恐怕日后来的人会越来越多,没房子可不行。
听说我家又要盖房,桃水村的汉子们都跑来帮忙。
「陈二哥你客气个啥哩,你说村里哪家没喝过你家的药汤?」
「就是啊,秋妹还救了我家二小子的命呢。」
「废话就别说了,大家伙抓紧开干吧,早点把房子盖好,春妹等着成亲哩!先说好了啊,到时候喜酒得请我们多喝几盅!」
我爹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一个劲地嘟囔:「喝、喝、都来喝,酒管够,肉也管够,差不了事。」
兴国公也挽起袖子凑热闹:「老夫也能帮忙,毕竟在塔山砍过两年树呢。」
马奶奶一把把他薅了回来,「一把子年纪就别丢人现眼了,你出银子就行。」
「哈哈哈,银子好说,银子好说。」
这一边,有钱又有人,新房子起得极快,另一边,我和王珩、表哥和水秀姐的亲事也操持得差不多。
就等良辰吉日了。
成亲前,我忽然心神不宁、患得患失起来。
「你到底中意我哪一点?」傻呆呆地坐在田埂上,任清风吹乱我的鬓发,我失魂落魄地问。
王珩温柔地替我将发丝挽到耳后:「看见你,我便心安,因为我知晓,落难,你不相弃,富贵,你亦相陪。我想了,成亲后我便与你同住桃水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种田,卖卖小馄饨,如此一生白头,也是极好的。」
我一怔,「难道你不顾自己的锦绣前程吗?」
他捏捏我的鼻尖,满目宠溺:「傻丫头,伴君如伴虎,抄家、被逐、大地动、瘟疫,几经生死,如此波折,荣华富贵在我眼中,早已形同烟尘,那些俗物,哪如枕边人的一息温柔来的实在呢。」
他深情款款,百般感慨,我不知不觉便沉溺其中,真想一生都不再醒。
日盼夜盼,六月二十八,终于到了。
那日,国公府一家、王珩外祖一家、朝里的同僚旧识、桃水村的人、孤竹书院的人、老郎中、刘大哥他们都来了。
大槐树下,摆了整整六十桌,酒和肉流水似的端上来,那叫一个人声鼎沸啊。
新皇和皇后本来也想来凑个热闹,但奈何宫中的规矩实在是多,最终没能成行。
但他们说,宫中会有人来替他们送个大惊喜。
我家百般好奇,会是个啥惊喜哩?!
吃席的众人中,有个又黑又矮的胖老头,那胖老头吃香喝辣,与里正勾肩搭背,聊得那叫一个热乎。
「老哥哥,你当多少年里正了?」
里正伯伸手指算了算,颇为得意:「整整二十年了!」
「呦,那你觉得这二十年如何啊?」
「海清河晏,天下昌平,好啊。」
胖老头喜上眉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如此说来,太上皇执政,还算凑合?」
里正多喝了两杯,酒早已上了头:「那是相当凑合,只不过就是总改年号,爱折腾了些。」
「哈哈哈——确实,也不知他折腾个啥——」
兴国公在一旁越听身子绷得越紧,拿着筷子的那只手都在微微颤抖,再看在座的朝中贵宾们,人人低头猛吃菜,故作没听见,但却看得出,他们个个又战战兢兢。
桃水村没有新娘子不让入席的规矩,掀了盖头喝完交杯酒,我好奇地问王珩,「这老头是你家亲戚?」
王珩诧异地摇头,「我还以为是你家亲戚。方才我听他说,桃水村山清水秀,他突然打算要留下来,不走了。」
我笑:「桃水村养老是再好不过的,不过话说回来,我瞧这位虽穿着布衣却从骨子里透着一股王者之气,宫里说的大惊喜,不会就是他吧?」
王珩的脸瞬间凝成了苦瓜:「你说的不会是?这、这尊大佛,如何供得起。」
「嗐,他既不提,咱就装糊涂呗。再说了,咱不偷不抢凭良心做人,怕个啥哩。」
「媳妇所言甚是,日后为夫都听你的。」
我:「……进入角色挺快啊。」
在众多的宾客中,孤竹书院的学子们闹得最咋呼,毕竟是一群热血澎湃的少年郎啊,饮下几杯烈酒,便情不自禁地意气风发起来。
其中有一位少年,据说是孤竹书院第一才子,大家都起他的哄。
「你不是给馄饨铺专门作过一首诗,还给新娘子起过『馄饨小西施』的绰号吗,今日怎的倒只顾自己饮酒起来?」
那少年微醺,斜睨向众人:「不然,来一首打油诗?」
众人齐声起哄:「来一首,来一首!」
「好!」少年拿起酒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挥舞长袖,七步即成诗。
「怜贫济困救饥渴,偶生佛心结善果,
福根哪是凭天造,共祝良缘把酒歌。」
我和王珩齐齐将刚入喉的美酒喷出:「……」
好诗好诗!
可真是一首通俗易懂、劝世警俗、令人情不自禁把手拍的绝妙好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