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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睫症和正常睫毛区别(双睫症)

双睫症和正常睫毛区别(双睫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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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跃抑郁

秋天的夜里,海风确实有些凉了,但是并不能阻碍我迈进海水的脚步。海水的温度刚刚好,不会破坏我走向深处的勇气。脚下的沙越来越细腻,海水涌动,一会儿像要把我往沙滩上推,一会儿又像要把我卷入腹中,这没来由的拉扯,彷佛我此刻纠结的心情。脚步开始虚浮,站立越来越困难,可是前方不远处传来小女孩的哭声,我努力前行,想要听真切,没注意一口海水灌了进来。海水漫过口鼻、头顶,我睁不开眼睛,无法呼吸,脑子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让我不受控地扑腾,但是那些胡乱的挣扎怎么都跟不上海水吞噬我的节奏,水从鼻子涌进来,呛得我生疼,肺里像熔岩灼烧。我尝试挥动手臂,奋力做最后一搏,却完全动弹不得。最后耗尽洪荒之力,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家中的床上。惊魂未定,双手握拳,抵在床单上,我在暗黑中环顾四周,感受意识慢慢地回来。

刚才是梦吗?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我不会游泳,怕水,也很少去海边。可是那种溺水的感觉怎么会这么真实?海风,细沙、又苦又咸的海水、鼻腔的痛感,不不不,那不是梦。此时的我,甚至比梦里更加惊恐。哦,对了,那不是梦。我的确溺水了,自杀。难道我没死?被救了?一直昏迷?昏迷了几天?完全想不起来了。下意识地把手伸到床头柜,熟练地摸到手机,打开一看:9月31日星期三23:00。什么?这是醒来以后的二连击。10月9号是我女儿投海的日子,这个日子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12号我处理完所有的事,给女儿烧了无数的金元宝,给远在家乡的妈妈寄了一封道别信,把一生积蓄留给她傍身,在夜色中把自己淹没在同一片海域。

可是现在,手机告诉我,今天是9月31号。一向酷爱穿越和重生文的我,意识到我可能重生了,回到了那个决定我们母女生死的日子。现在只需要证实一下。怀揣着一点忐忑,还有一点激动,我轻手轻脚地走下床,推开女儿的房间,公主床上蜷缩着一个熟悉的小人儿,失而复得的喜悦几乎要冲开天灵盖,鼻子一酸,温热的泪水瞬间堆满眼眶。怕吓到她,忙转身撤步,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边抚胸平复,还是难以自抑,又踱步到窗边,拉开窗帘,于远处寥寥灯火中,仔细辨认起伏的山峦,这熟悉的景色和人间气息,让我倏忽不定的心开始有踏实的感觉,也生出些许坚毅的力量。一切还来得及,我必不会让悲剧再次发生。

我是一个单亲妈妈,从女儿出生不久就是了。为了生活,这些年一直漂泊在外,工作繁忙,不敢有一时松懈。精力不济,只能把女儿一直寄养在父母家。父母心疼我,也可怜孩子,所以对女儿万般宠爱,所求未有不应。只可惜父亲在女儿升入高中那年,骤然离去,妈妈三魂丢了一魂半,感觉好好的家突然被人掀了屋顶。之后女儿莫名其妙得了眩晕症,到处求医却查不出原因,在医生建议下,住进省城医院。我趁周末一路颠簸从外地赶赴医院,看着刚遭逢巨变的妈妈,强撑着陪在女儿身边。白天还好,晚上只能蜷缩在沙发和椅子拼接成的临时床铺上,辛苦异常。思虑再三,决定让女儿休学一年,然后带她回我工作的地方。希望新的环境能帮助她恢复健康,也给疲惫不堪的妈妈留出时间慢慢走出阴霾。

那几年过得担惊受怕,生怕女儿就此废掉,大学都考不上。好在虽然一路跌跌撞撞,她最终录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如今已经大二了。而我这边,经年累月的顽固性头痛和走不出二里地的亚健康体质,让我对工作产生了生理性的厌恶。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上班的路上总觉得头晕恶心摇摇欲坠,每天坐在办公室一遍遍体会度日如年。看着女儿学业顺利,自己也步入中年。2022年6月份,我辞了职,来到这个海滨城市定居下来。准备从此赋闲在家,清粥小菜,简单生活。有时间再多读些书,充实一下被掏空的大脑。或许还可以学一门才艺,自得其乐,然后安心等退休。

这些年,我走过了大半个中国。最爱的,就是这个海滨城市。这里依山傍海,四季分明,春天的繁花似锦,夏季的新鲜瓜果,秋天的肥美海鲜,冬日的海鸥群飞,处处戳中我的心巴。早就选好了这处终老之地,所以前些年就买好房子,闲置了几年,等一点一点收拾停当,女儿也放暑假回来了。

这个暑假,是我一生中最舒心的时光。远离职场和生存的压力,胸中块垒消弭殆尽。每天睡到自然醒,牵着女儿的手去逛菜市场,几十块钱便能买一堆手掌大的生蚝。下午附近果农会送来刚采摘的水果,像小桃子一样大的杏,果皮一半喜庆绯红,一半灿烂金黄,凑近闻还有晨露的清冽味道。一口咬下去,果肉软烂,甘甜的汁水溢满口舌,待入腹中,好一个沁人心脾。仲夏时节,吹着凉爽的海风,用一颗颗果子把肚子撑圆。尘世烟火最能抚慰人心。

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两三个月,整个人变得心境澄澈,神清气朗,看什么都欢喜。直到九月下旬的一天,接到了女儿学校的电话。彼时女儿刚返校不足一个月,我刚刚介入到朋友的一个初创项目当中,正在朋友办公室商议着下一步的进度安排。窗外晴空万里,景色宜人,一如我当时的心情。

电话是班级辅导员打来的,说女儿最近状态很不好,焦虑失眠,学校很是担心。我先是对辅导员的认真负责表示了感谢。接着坦诚了女儿最近跟一位任课老师有点别扭。心高气傲的她事事争先,老师却总看不上她的作品,让她郁闷非常,以至于每次上这门课都有心理压力。辅导员表示理解,说这位老师的确有些与众不同。然后辅导员又说女儿有一次在宿舍出现比较严重的手抖现象。这丝毫没有引起我的警觉,因为我们家很多人都或多或少发生过因为劳累或者情绪波动过大导致心悸、颤抖及至昏厥的现象,尤以我发作次数最多。自18岁以后,每年都有发生,早已习以为常。辅导员听了我的说明,似乎松了一口气。说一会儿把女儿舍友的联系方式推给我,好在平日多些有针对性的关照。

事情并没有就此打住。接下来的消息才是辅导员今天这通电话的重点。她说学校的心理咨询老师听女儿自述,曾有过投湖倾向。虽然女儿说是当天被分手,心态一时崩溃,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走进湖里,但是咨询老师仍然认为女儿的精神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建议及时就医。

我能感觉到全身的肌肉紧绷了起来,完全不再是刚刚松弛的状态。大概是愣了那么一下,我跟辅导员说,要么等我先了解一下情况,再做答复。这个消息太过突然,想要否认,内心却隐隐觉得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我还是想着,这孩子从小有个毛病,为了叙述生动,又或是为了引起足够的重视,有时会喜欢夸大描述,说不定这一次也是如此。再者,女儿说自己性子有些凉薄,谈恋爱也不是第一次了,若说她会为情所困到这种地步,我是不信的。多半是最近事情都压在一起了,没捋明白,一时想不开。现在问题不知道有没有解决,先惊动了学校。我不免有些担心,她毕竟年纪小,不知道学校的规章机制,和心理咨询老师的立场所在,这样口无遮拦,可能会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局面。

放下电话,再看窗外,视野里彷佛多了些昏黄的颜色,头上感觉顶了块板子,仰一下都觉得困难。

我还没想明白怎么跟女儿沟通,女儿的微信已经到了:妈妈,国庆我真的不能回家吗?

这句话像锤头狠狠砸在我胸口,这样幽怨的表达方式,无疑证实了有事发生。想起来她临走的时候跟她讲,路途遥远,刚去学校,国庆就不要来回奔波了。然而事到如今,当然要尽快回家,当面细聊。

9月31日,也就是手机显示的这一天,女儿回来了。去车站接她的时候,发现她瘦了好多,竟有些形销骨立。她垂着眼,一脸木讷地跟着人流,拖着脚步,缓缓而行。看不到我招手,也听不到我喊她。等她出站,我第一时间迎上去,看到她眼睛浮肿。她伏在我身上哭了一会儿,我抚着她的背安慰。她很快平复下来,我便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她傻乎乎地问我:我们去哪里?她的声音那么轻,像刚受了惊吓的小学生。她的样子让我有一丝慌乱,而问出的那句话,显示她的思维近乎静止状态。这很奇怪,明明回来的火车上,她还在思维敏捷地跟我争辩。我提醒自己不能乱,这个时候只能清空一切的杂念,把全部的心思放在她身上,及时、认真地回应她所有需求。于是我耐心地跟她解释:我们要出站,然后打车回家。

当晚,我们聊起学校的事,除了困扰她的那个老师和失恋,并没有其他的新情况。这在我看来实在是大惊小怪,怎么就会折磨自己至此呢?我抱着她让她哭出来,想着就这点事,哭一场就好了。一场不行就两场,实在不行大哭三天,足可以过去了。她却说哭不出来,还提出要去看精神医生。我强压住不悦的心情,跟她商量能不能先在家休息几天,如果实在不行再去看医生。她拉着我的手,哭着求我务必带她去,就彷佛她已经命在旦夕。我沉思片刻,很严肃地跟她讲:一旦医生的诊断书上出现确诊信息,这个标签会伴随她一生。学业有可能无法继续,求职更会受到巨大影响,后果非常严重,可要想清楚。她还是不肯让步。我恨其不争,却也毫无办法,便答应了她。

隔天睡醒以后,她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只是仍然心事重重。傍晚的时候,说想要跟前任最后谈一次。我平生最恨恋爱中没有志气的女人。不能先行抽身也就罢了,别人提了分手还死皮赖脸拼命挽留,把自己的尊严铺在地上任对方践踏。心想我的女儿,怎么如此不成器,实在丢人。但又怕她真已到了危若累卵的地步,只能曲意相劝: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沟通,很难有让你满意的结果。不如等过段时间再说。

事情明摆着。换位思考一下,一个萎靡不振、状态潦倒、情绪不稳定的人,别人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会重新接受你呢?倒也不出所料,她已经没有半分理智,一意孤行,把自己关进房间,足足打了两个小时电话。结果当然是不可挽回的。她却说已经把认识以来的全部问题都梳理清楚了。哎,徒劳无功,连个台阶都算不上,我断然是不会做这种蠢事的。但是于她,如果觉得是个不错的交代,那也随她吧。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试图去帮她找出心结,她却让我不要白费力气。因为她也是刨根问底的性格,也曾经试图追本溯源,可惜都失败了。我是不服气的,失败了,也许是没想明白,也许是挖到了内心深处,害怕了,不敢再追究。我始终认为,精神出问题的人,要么是脑子不够清楚,要么是自私懦弱。

人生啊,谁不艰难。承受不了的时候,生病不失为一种最佳的逃避策略。如果我也在最难的时候选择这条路,生活的重担就要压到女儿身上,那她还有精力抑郁吗?母亲晚年痛失一生挚爱,她完全有理由倒下,哪怕只是倒下一阵子。可是她一天都没有,每天吃着丹参滴丸,一脸平静,该干什么干什么。甚至有段时间还要照顾动不动就晕倒的女儿。为这个家操劳大半生,她唯一的执念就是健康活着,不能拖累儿女。我很难想象,那无数个无人的夜晚,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是怎么挺过来的。

其实对于女儿当年的生病,我内心是有那么点怨气的,怨她非但不能体谅已经神魂俱伤的姥姥,还要添乱。我始终知道,那个莫名其妙的眩晕症,其实是心病。姥爷的离去,她也受了很大的打击。突然间失去姥姥大部分的关注,更让她心慌。孺慕之思,让她渴望重新占据姥姥的视线。我带她走,是因为我是她的妈妈,养育她本就是我的职责。她生病了,我该陪着她。等她病好了,我还要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我能清晰地预见到,如果继续把女儿留在母亲身边,多年的祖孙感情很快会被厌烦和怨怼替代。小孩子解决不了太复杂的事,可能会把心病实质化,然后这个家将永无宁日。

很多人说,父母的爱是无条件的。凭什么呢?如果亲生父母不爱熊孩子,那到底是对还是错呢?如果父母发现子女犯罪,那到底帮到哪一步算是无条件的爱呢?爱从来都是有条件的。也通常只会落在“可-爱”之人身上。一个人能被爱,一定是被发现了某些价值。有的人会给这些“价值”很高的溢价,姑且称之为重情之人,通常会爱得多或者爱得久一些;有的人会给予平价,所以当对方不“可-爱”的时候,爱会消失;也有的人擅长杀价,那就可能会“渣”一些。这道理并不复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人类总喜欢把“爱”过于神圣化。也许是在这浩瀚宇宙中,以人类的渺小,觉得能拿出手的,也就是自己都搞不清楚的“爱”了吧。

母亲无疑是爱女儿的。女儿从60厘米的小胖藕长成170的美少女,都是她一口一口喂大的。可是这不代表她不能有情绪,不会发牢骚,尤其是在心力交瘁的时候。她也受了伤,需要人关心。我能力有限,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她时间和空间自我修复。还好,我们就这样平稳地度过了那段暗黑时刻。如我所料,自从女儿跟我到了外地,再没晕过。我也第一次意识到,虽然女儿初中阶段就已经展示出对世情的洞察力,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理智而练达的人。相反,在面临真正的问题时,她脆弱而失措。说到底,她只是个孩子。而我们这样普通的家庭,也没有能力引导她打开格局,站在更高的维度,去智慧地对待生活。

她这次回家以后,除了每天恹恹地,并没有太多异常。我内心更觉得她只是刚刚失恋后的常态悲伤。跟精神疾病有什么关系呢?最大的问题不过是饭量很小,一整天吃不到三口饭,也不知道是怎么活着的。让她多吃一点,她说没有食欲,实在让人气闷。我这辈子从不跟饭作对,动不动就哼哼吃不下的人,在我眼里就是矫情。不过体谅她现在心情不好,倒也情有可原。有一天,她一顿饭吃了小半碗,便献宝一样给我看,想让我表扬她。而我只看了一眼,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没有收到希望中的回应,她报复似地猛塞了满满几口饭到嘴里。那时候我并没半分触动,只觉得厌烦。想着这辈子若是每天这样别扭,相看两厌,人生实在没什么可留恋。

10月6号,是我们预约看医生的日子。我一向对精神类疾病的诊疗是持怀疑态度的,所以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去挑选专家。不过在我看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的事,好让女儿心安。她这几天还不是好好的,能有什么问题呢?第一次去精神卫生中心,没想到早上8点多钟,等候室已经人满为患。想想也是,毕竟约个专家号要等7天呢。女儿多少有点社牛基因在身上,从大一开始跟医生叙述各种感觉不对的地方。医生倒是一直很耐心地听,几乎不插嘴,这点我蛮佩服的。因为听着女儿用模糊的语言表述着她忽高忽低的情绪、阶段性的失眠、不可测量的思维迟钝,我几次都想打断她,追问细节。医生等女儿陈述完毕,直接开了一串的血检、脑电脑地图、诱发电位组合、心理测定项目,让我们做完再去找他。

拿着单子去缴费的时候,女儿特意凑近来看。发现单检查费就要700多的时候,一脸抱歉地嘀咕着“好多钱啊”。我笑着拍拍她的背,让她别担心。我虽然身体状况并不好,但是本着不濒死就不去医院的原则,这些年医保卡里留存了不少钱。心理测定需要时间比较长,排在最后。等她做题的时间里,血检和脑检结果都已经出来了,并没有任何问题。此时我的心已经放下了一大半,想着一会儿就可以跟她讨论中午去哪里吃好吃的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她拿着两张A4纸出来了,我一把抓过来翻看,发现里面很多字烫眼睛。

抑郁程度偏重、焦虑程度偏重、严重焦虑、重度抑郁、自杀风险中度、重度躁狂。我眼前发晕,几乎站立不住,转来转去想找个椅子坐下。找不到空座,勉强抓到一处栏杆,几次深呼吸之后,才堪堪稳住心神。我盯着她,想问她,到底有没有故意的成分?刚刚偷瞄了几眼那个标化测试,我不相信以她的智商,会不知道该选什么。之前看到网上有不少抑郁症患者会在确诊以后不仅不难过,还会窃喜。这种心理很微妙,一直被父母说是矫情,终于可以狠狠地回击父母:“我不是矫情,我就是有病,是你们错了”。这种可以理解但本质荒唐的思维,多半会出现在叛逆期的孩子身上。我考虑了片刻,还是觉得,有些真相实在没必要揭破,对我而言,她远比真相更重要。更何况,我也未尝不是武断,或者偏见,谁能保证我的推测就一定是真相呢?

我转过头不再看她,把脸上的肌肉拉回到正常位置。然后走向电梯,她跟在身后。电梯门开了,我自然地迈脚进去,她一把拉住我,提醒电梯的运载方向不对。这一刻,我得承认,其实我的心里仍然有波涛汹涌。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率先开口了:“妈妈,这个测试不准的,有些答案我是瞎填的,因为选项里面没有符合的。”我仍然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这时候说什么是对的。只是在出电梯的时候,习惯性地牵起了她的手。

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近中午了,太阳当空高悬,我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病历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初步诊断:双相情感障碍可能(混合发作)。这几天我看了很多有关精神疾病的资料,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双相指的是重度抑郁和躁狂混合发作,被列入6种严重精神障碍之一,复发率高,几乎没有痊愈的可能,大多需要终身服药。有个黑色幽默,双相患者是可以领残疾证,申请补贴的。这样的诊断出来,是有可能断送掉女儿学业继而断送一生的。我不懂,之前女儿跟我争辩,说她得了双相的好朋友告诉她了,医生不会轻易写这样的诊断,会考虑到她的学业问题,询问她个人意见的。但是现在,怎么办?我不懂,血检脑检都没有问题,病例上也写了:意思清,思维连贯,意志活动好,有自知力。怎么就轻易地下了这样的判断?

我气昏了头,药都没拿,就拉着女儿离开了医院。我需要静一静,也许应该去其他医院另约一位专家重新诊断。回家的路上,我坐在出租车里,泪流满面。我知道这很丢人,尤其是一个从精神卫生中心上车的人,这样子的哭法,可能会吓到司机,可是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甚至没有顾上看一眼女儿。

10月9号,她说有朋友约她到海边玩。傍晚,收到了她溺海的消息。她最后给我的留言是:妈妈,让你失望了。可是,我仍然爱你。

我知道啊,她当然是爱我的。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听到同事跟我争论问题的时候,就直接冲上去抡起小拳头砸同事的腿,不许他说我一丁点不好;我生病的时候,她给我送药盖被,一边陪着一边安安静静做作业;她会用零花钱给我买生日礼物;她早早就学会了做饭,出门非要帮我拎东西,总是担心自己没什么用处,会拖累到我。现在,她再也不用活得这么辛苦了。我想知道,她真的如愿解脱了吗?

三天后,我追随女儿而去。我不该弃年迈的母亲于不顾,但这茫茫天地间,女儿只有我。二十年相依为命。她走了,我还怎么独活于世?不能让她等太久,我着急去陪她,只怕晚了再也见不到她。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问她。

如今,一切居然又回到了原点。我要好好考虑清楚,该怎么救救我的孩子。

躺在床上,我开始追忆这些年和女儿的点点滴滴。女儿从小寄养在父母家,母乳时间不过半年。为了生活我常年在外打工。虽然条件好些的时候,我把孩子接到身边两三次。最终却因为自己没精力照顾,女儿又不知道什么原因跟几个保姆都合不来,我的父亲心疼孩子,又担心误了她学业,在她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把她接回了老家,再也不让我带出来。算起来,我们母女朝夕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四五年。于她,我是有着亏欠的。

第二次把她接出来的时候,她才五岁的样子,那时候还没有高铁,路途遥远,我们要在绿皮车上过夜。我哄女儿睡着,告诉她醒了就叫妈妈,我就在对面上铺。睡是睡不踏实的,眯一会儿就睁开眼瞧一下。下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女儿很安静地坐在下铺。我一骨碌爬下来坐到她身边,问她在做什么,怎么醒了不叫我。她没哭没闹,说以为我丢下她走了。我吓出一身冷汗,想着幸亏她即便这样想,也没有跑下车去找我。怕吓到她,于是抱着她软语安慰:妈妈就你一个宝宝,丢了什么也不可能丢了你啊。女儿没有作声,我就好奇地问了一句:那你刚刚在想什么?她回我:想怎么回姥姥家。我有点心酸,才知道在她心里,妈妈这么不值得信赖。

甚至一直到我们一起生活一年多以后,尽管看上去我们相处融洽,越来越亲密,但她在内心还是惶惶不安的。记得那次我发现她撒谎却死不承认,一气之下说了句:以后我再也不管你了。结果她吓坏了,哭着跟我说:妈妈,妈妈,你等一下。接着背过身写了张字条,噗通一声跪在我脚边,把字条举给我看。那上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字: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这一跪,把我的脑子跪了个大坑,彻底打碎我已经完全修复亲子关系的美梦。她对于我的不信任,和被抛弃的恐惧,是深入骨髓了吗?

那天是全球熄灯日,我把灯全部关掉,黑暗里我抱着她坐在床上,外面寂静无声,彷佛这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抱着她,轻轻晃着她的肩膀。耐心地跟她解释:妈妈说以后不管你了,是说既然你不听话,那以后再犯错,妈妈也懒得骂你了。都是气话。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那天我一遍一遍跟她重复着,她对于我的意义。说她是我的唯一、最爱、生命里全部的光。我知道她还小,听不懂,但就是想说给她听。哪怕她能理解到万分之一,或者有那么一点感受到自己是被妈妈珍视的,那我再多说千遍,都值得。后来,她也曾抱着我的腿撒娇,说就要赖着我一辈子。我以为没事了。可是最后的结局告诉我,并非如此。她还是没有勇气在最不堪的时候赖着我呀。

我也曾经觉得,一家人的倾力爱护,足以抵消掉她父母不在身边的缺憾。直到父亲离开以后,有一次在外应酬,遇到长者垂询:爸爸妈妈还好吗?我眼前一黑,愣在当场,回过神脱口而出:我没有爸爸了。说完已是泪盈双睫。想起来《唐山大地震》里徐帆的话: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当即转头快步奔进卫生间,门一关便是心似汪洋,泪如泉涌,完全控制不住。那时候才明白她的感受,心上缺了一角,终其一生也不得圆满。更何况,我很快会知道,事情并没我想得那么简单。即便她已经开始一点一点被治愈,也难挡外界随时随地出现的恶意。

因为明天一早,我会问她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委屈?或者是我们做得有哪里不好?”“或者”后面的句子,我其实并没有什么诚意。因为陪伴她长大的姥姥姥爷,实在无可挑剔。我父母对她的宠爱,即便是唯一的孙子都要往后面排。唯恐她因为双亲不全,受了委屈。弟弟敦厚,姐姐贤惠,一家人待她如珠如宝,照顾得无微不至。倘若她连姥姥姥爷也不满意,觉得个个对不起她,我是没脸跟父母说这话。至于我个人,她在青春期的时候,确曾说过我不是个合格的妈妈。我哪是会被轻易PUA的人。直接硬刚:你有本事做得比我好再说。她后来也说过,她知道我们爱她,所以才敢跟我们发脾气。她什么都明白。

也许是压抑太久,她也有倾吐的欲望,跟我说了很多。说起小时候,跟姥姥一起晒太阳的几个老太太总跟她说:爸爸妈妈不要她了。说起在大城市读书时,被排外的当地人骂乡下人,不配在那里读书。说起初中的同学跟她说:她是我的累赘。说起高中时期令人惶惶不安的校园霸凌。

她所提到的种种旧伤,大部分我们都知道,有的倒真不知情,看来平日对她的关心确实不如我们认为地那么周到,几件事的处理上,也并未给出她想要的解决方案。让她郁结至今,我觉得很抱歉,也很遗憾。我们能给她提供庇护的空间实在有限,出了门去,处处皆是风雨。我曾发现她有些讨好型人格,也告诫她:靠单方面付出哄来的,都不是真朋友。却没告诉她应该怎样。她一颗赤子之心,只懂得吻世界以歌,哪怕世界报她以痛,她也不知如何反击。这个世界处处藏毒,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我没能教会她分辨忠奸,抵御伤害,保护自己,与恶意脱敏。

她跟我说起被骂乡下人的那段时间,为了寻求庇护,跟老师说了单亲的事情。我说她傻。这样大的软肋曝于人前,其危害无异于太阿倒持,很快会反噬自身。我以为她又会说我恶意揣测。结果她低着头,说“是的”。胸肋间逆气上行,喉头被顶了一下。这世间,还有比恶意揣测被事实证明,更让人难过的事吗?

她说起当年我带她离开姥姥家的时候,她以为是姥姥不要她了,我才只能接手。我完全不能理解她在这件事上的的脑回路。后来跟我母亲讲起来这件事,母亲也是委屈地不得了。说自她走后,在家里见到跟她相关的物件,就要哭一场。一手抱大的情谊,和独一份的宠爱,都没能入得了她的心?怎么会觉得是不要她了呢?终究还是个敏感又多疑的孩子啊。

不过她所述的一切,也算亲口确认她的病因主要并非我们的问题。我的病耻感和愤懑情绪,一大半都来自于原生家庭有罪推论的压力。这种甚嚣尘上广为接受的歪理,会让我觉得她的病就是在证明我的失败,就是在宣告她对我的不满。现在,我心里的阴霾卸了一半。

这一夜的回忆,除了让我失眠之外,并没有给我任何启发,想到什么解决问题的新办法。但是有一点无比明晰: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失去她。

我决定,从明天开始,开启全天候陪护服务。以逗她开心为核心任务,先让她从坏情绪里走出来再说。

第二天上午,等她睡饱,给她热牛奶,煮她爱吃的溏心蛋。吃饭的时候,翻出抖音里存好的搞笑段子,读给她听。她笑了,虽然有点艰难,只有“噗”的一下。我还是坚持了一整天,以为多少是有点效果的。结果傍晚的时候,她跟我说,并不喜欢这样,觉得“屈辱”。这让我有点沮丧。而且也从来没听说过,谁被哄的时候会有“屈辱”的感觉。这两件事的联系在哪里?我百思不得其解。

她似乎从起床心情就不好,嘴角下弯、眼皮下垂,传说中的厌世脸。还一直说:“它来了,我知道它又来了”。问她谁来了,她说是些外来的不好想法。见了鬼,在自己脑子里的东西,那不都是自己的想法吗?难道被夺舍了不成?这锅甩的,让我有点瞧不上。对于我毫不掩饰的不屑,她显得波澜不惊。说她好朋友自杀的时候,她也完全不能理解,好好的怎么就会有轻生的想法呢?她也完全听不明白,什么叫外来的想法。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就是这样的。我表示永远也不可能理解,也丝毫不打算试着去理解。跟这么无厘头的想法共情,我大概是脑子坏掉了。

人呢,真的要保持谦逊,千万不要太狂。后面我会被打脸。

她晚上的状态倒还不错,通常会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面色轻松地刷视频,看到搞笑的,自己会哈哈笑。她说这是轻躁狂状况。还跟我解释说,轻躁狂状态会激发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提高工作效率。所以双相又被称为天才病。她还有点小得意。我对家里出个天才可没有任何欲望。自古以来,天才都是很费家人的。我只想舒舒服服过我的小日子,不想当战损。

又到了10月6号,还是同样的医生。想过换其他医生,但是没约到。一样的问诊,一样的检查,只不过这次心理测试出来的时候,我虽然心情依然沉重,面上却尽量毫无波澜。这次的任务就一个,请医生改动病历,不要写双相。不过很可惜,任务很快失败,医生不肯改,说诊断改了,用药会有问题。进了医院,病人哪儿有话语权,也只能这样。随后假装云淡风轻地拿了药,带她回家。一路上都牵着她的手,却想不到任何安慰她的语言。此时的我,正在忙于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前车之鉴,历史的走向没有更改之前,谁知道会不会是无限重复的轮回?即便我内心决绝,誓要为女儿改命,这一纸诊断下来,会不会打碎女儿前程?药物介入一旦开启,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毒副作用,谁知道会不会是另一个天坑?

可能我再怎么伪装,不开心也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一整天下来,女儿都是小心翼翼的,主动帮我做饭,努力找话说,我也努力地回应着。还特意叮嘱她不要忘了吃药。晚上,我把前几天找到的一篇关于双相分类的文章发给她。我一直坚信,心病还需心药医。再没有发生器质性病变的情况下,以药物作为主要医疗手段,绝没可能解决根本问题。我要带着女儿寻找病因,陪她一起打败疾病。而且必须尽快解决,以免形成药物依赖,陷入复发漩涡。

她看完文章,非常笃定地把自己归因为叠加性心理创伤和病理性正性情绪体验。叠加性心理创伤,在之前的交流中,已经表现的非常清晰了。但是病理性正性情绪体验,是之前未曾想到的。简单地说,就是曾经被过度吹捧。的确,女儿幼儿时期说话早,凭着图文记忆的能力,不到两岁即识字。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帮外甥女梳理初中英语的语法,她能记住框架,默写出一部分。她在赞美声中长大,难免自负。尽管她跟在我身边那几年,我一再告诉她学习的路很长,顺其自然,只要跟得上,不厌学,保持求知的兴趣,结果自然不会太差。但是,也许是捧杀的压力,让她骑虎难下,对自己期望值一再拔高。一方面是压力,一方面是业已形成的胜负欲,导致做事的时候情绪高昂,做不好立马自我否定,在两个极端中左右摇摆。

女儿的躁狂症状并不明显,只是一直不明白所以。现在清楚了根源,不用一味地把症状推给一个抽象的疾病名称,不用把宝全部压在药物上,知道自己仍可能成为自己情绪的主宰者,这无疑是鼓舞人心的。如果轻躁狂已经不足为虑,接下来,只要解决抑郁的问题就好了,压力瞬间减轻一半。不过,有一点我也是忍不住有些疑惑,到底怎么样才算科学育儿呢?我上学的时候,还流行棍棒教育。当时的优秀教师,好多都擅长暴力加羞辱,我们就这么委屈巴巴地长起来了,这一代人可能在自信心和自我意识上不是很足,但是好像抗压能力还是不错的。等到我女儿这一代,主张赞美式教育,我们积极践行,结果却出了这样的岔子。到底是教育的问题?还是个体差异?为人父母,真是一件很难的事啊。

随后,女儿也跟我分享了她自己对于病因的探索结果。她说通常人的快乐情绪来自于多巴胺的分泌。当我们做自己喜欢的事,就会分泌多巴胺,我们就会感到愉悦。她说从放弃美食决心减肥以后,除了学习再没有任何爱好,可是学习又让她痛苦。痛苦的时候又没有任何爱好作为发泄渠道,陷入了恶性循环。所以说,为什么要轻易减肥呢?人间若无美食,快乐会少一大半。没有快乐,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呢?现在她也尝到了失去食欲的痛苦,接下来最紧要的事,就是帮助她在药物的辅助下,恢复对美食的热爱。然后再拓展一下其他的爱好。看小说、刷剧、跑步,好像都是近期比较不错的选择。可以都先试着做起来看。

接着她又提到自己从小就有情绪反刍。这对我是个很新的知识点。情绪反刍的定义是这样的:针对负性事件中的情绪与自我表现进行持续性的反思。这在我看来,不就是自己PUA自己吗?听着就不正常。一直在负面情绪中不停消耗自己,换谁不早晚抑郁?很多不幸看似事发偶然,其实都有必然。若事情无法挽回,就让它过去。譬如我们这次,若并未重生,而是在地府重聚,难道要一直对着磕头,不停检讨,终日天以泪洗面吗?这是个人的性格问题,只能慢慢来。需要她自己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警觉,有意识地自己慢慢修正思维习惯。

很多问题似乎都有了答案。这个常被认为是不可战胜的病,面目逐渐清晰。尤其是发现女儿依然保持着自我觉察的能力,现在又愿意与我坦诚沟通。这双向的奔赴,让我对解决问题更添信心。

气氛烘托到这里了,我于是很自然地鼓励女儿坚强一点。没想到她淡定地回答说:“妈妈,我不坚强,很怂的”。这种清醒的认知和心安理得的态度,让我自愧不如。一个被从小捧到大的人,在年轻气盛的时候,承认自己不行是需要勇气的。我不太确定,她这份态度突如其来,是不是因为那篇双相分类的文章起了作用。人与人的承压能力确实会有差别。在密集的压力面前,表现迥异。有的选择迎难而上,抽丝剥茧或挥剑斩之。有的选择绕道躲开,有的选择找妈妈哭诉,有的可能直接崩溃。如果我的宝宝就是找妈妈哭诉那一款,我还爱不爱她?当然啦!她再怂,也没忘记爱我,风里雨里一直坚定地跟我站在一起。我不爱她要爱谁?她就算怂,也是我最爱的小怂怂。

她见我并无不悦,接着问我:“妈妈,你会离开我吗?”我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几个月前,她得了双相的朋友在停药一段时间后自杀未遂。她痛哭流涕,很是自责,之后每天电话安慰。我劝她远离这位朋友一段时间,否则以她敏感又悲观的性格,早晚会被同化。她大发脾气,我也不肯让步。告诉她,如果她朋友不能及时自救,继续糊涂下去,父母都会抛弃她。她此时问出这样的问题,我怎么回答都不对。不可能说“会”;但是说不会,她也未必相信。最后,只说了一句:“你是我在这世上的唯一”。算是很诚恳的回答了吧。她显然是不满意的,然而现在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是没有力量的。我在思考,怎么样尽快用幸福感受覆盖她的创伤记忆,用爱修复她脆弱的安全屏障,我要帮她做回那个自信霸气的小公主。

两个月以后,轮到我问她:“你现在相信,我不会抛弃你了吧?”她呀,用完全的沉默回应了我。这傲娇的小姑娘啊。

疫情的原因,女儿一直不能返校。也正好给了我们缓冲的时间。毕竟学校的环境给了她很大的压力,在妈妈身边,她还是轻松很多。两三个星期后,我们去医院复诊。因为始终对第一位医生写在病历上的诊断心有芥蒂,就另约了其他专家。女儿开始吃药以后,食欲开始正常。这个月里虽然说不上多开心,但是情绪稳定,智商在线,我总感觉她的问题并不大。加之担心长期服药,副作用大,万一有了依赖性,怕是要陷入终身服药的泥潭。所以迫切地问医生,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停药?结果医生一脸讥诮地说:这种病吃药都是以年为单位。

我瞬间血液凝固,从头凉到脚。我若说出此时对这位医生的怨怼和恨意,怕是他也要给我开一张心理测试单子。说不定我的病历上要多一个“躁狂症”。拿了药,快步走出医院,我迫切地需要阳光照在身上,真的好冷。在医院门口等车的时候,总觉得周围空气稀薄,喘不动气。我故意前走几步,要拉开跟女儿的距离。但她虽是玩着手机,却亦步亦趋紧跟身后,仿佛生怕走丢了。她,依然是很缺安全感,很是依赖着我吧。瞬时又觉心酸又是心疼,又有点欢喜。于是牵起她的手,带她去附近的Mall觅食。发现一个她称之为“怪~好吃”的东西:奶油青豆汤。味道真是难以形容的奇怪,但是又有点好吃。这好像是我们这一天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晚上,我躺在床上,独自消化着白天暂时搁置一边的情绪。想到自己辛苦半生,好不容易辞了俗务,远离尘嚣,以为此后余生便是山水田园人间烟火,母女相伴,无忧无虑。现在却在离天堂一步之遥时,一棒子被打入泥沼。打入地狱说不定还能贿赂下鬼差,逃出生天。打入泥沼,都不知道怎么扑腾才能死得慢一点。想到未来的每一天,都要面对着一张木木的脸,每个月奔波一次医院,各种检查各种药。也许伴随我后半生的只有压抑、担忧、小心翼翼甚至死不瞑目,一刻也不得放松。感觉呼吸都急促起来,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会陷于窒息。

我睡不着,默默流泪到困乏。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自己还能撑多久。又想万一自己撑不住,会不会给她造成太大的打击?可是这都及不上想到会失去她带来的痛苦。万一是她先撑不住,我是一天都活不下去的。悲伤、愤怒又无力,心里像压着一团熊熊燃烧却没有任何温度的火。又不敢搞出太大的动静,只能摔枕头、砸枕头。直到开始出现心慌的感觉,伸手摸到随时备在床头柜的丹参滴丸,强令自己放松下来。夜晚不是理智思考的好时候,先睡,等明天太阳出来,万物新生,定不会像今天这样糟糕。我是决不能倒下的,如果我也开始摆烂,那我和女儿,甚至母亲,原本可以幸福的生活,会迅速塌成烂泥一样的人生。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女儿已经习惯了家里的生活,每天很规律地上网课,吃饭,等我工作回来一起去市场买菜。逛菜市场变成了她新近的爱好。可能唤起了她小时候跟姥姥一起生活的快乐时光吧。虽然还是没什么笑脸,但是嘴角和眼角下垂的弧度几乎看不到了。有进展,只是慢于我的预期。我们需要一个契机,或者催化剂,迅速扩大战果。愈合越快,服药时间越短,说明自我修复的能力越强,未来复发的可能性就会降低。那么这次的病就会变成我们生活中短暂的危机,安稳幸福于我们而言,才是可期的。

事情的转机是女儿生日前夕。她远在海外的父亲给她发了大红包。购物永远是女孩子很重要的快乐之源。她盘算着拿手里的活期资金买一个数码相机。我看着女儿脸上久违的笑容,突然不想再计较她父亲那些不着调的想法和行为。女儿大了,会有自己的判断。现下她需要的,就是能让她开心起来的人。对于她跟她父亲的联系,我们从未阻止。但她是个很乖很乖的孩子,明白我们的担忧,一直主动保持距离。 这一刻,我决定冒下险,尝试把父爱还给她。这么多年,她应该无数次幻想过如今的情形吧。父女两人几乎每天不断的短信息,隔三岔五的视频,一聊就是一个小时。她的父亲慢慢有些飘了,想要说服她大学毕业后去海外留学,承诺全额资助学费以及生活费。老实说,我也是有点心动的,毕竟对女儿有大大的好处。有人愿意为女儿铺路,哪个妈妈能拒绝呢?

与此同时,我们也开始了每天跟姥姥的视频聊天。未免横生枝节,我跟女儿达成共识,不会跟任何人说起她的病情。我要让她在安全的环境下,在没有杂质的爱河里获得滋养,然后生长出力量,去对抗那些没有意义的情绪内耗。姥姥后来也形成了习惯,戏称女儿的视频电话像小喇叭广播,每天都会按时等候。我们聊当下,一起分享,相互关心;我们也聊往事,会从各自的角度回忆家里的点点滴滴,家的地图越来越完整,亲人之间的纽带越缠越牢固,每个人的形象都日趋饱满,幸福不断具象化。爱和陪伴开始起作用,女儿的情绪持续好转中。她讲话的声音越来越洪亮,笑声也逐渐多起来。特殊时期,我们让亲子关系回到她的宝宝时代,她因为外界恶意而风雨飘摇的安全屏障,正在家人的守护中快速修复。我把这段时期称之为“滋养计划”。

感觉稍稍安定一些,我便想着找个朋友聊聊。郁结于胸的情绪,总要有个排解的地方。我找了一个认识近二十年的朋友,他温柔儒雅,情商极高,从不会让人尴尬。然而,当我简单地跟他说了情况之后,他一句一句都是认定,这一切的根源是我的养育方法不对,让我反思是否对她期望过高,给了她太大的压力?果然还是这一套,原生家庭有罪论。甚至不如说,做父母就是原罪。早知如此,还真不如不结婚,不生子。

难怪抑郁症的康复之路都是孤独的。因为抑郁症本身并不容易被理解,抑郁症患者的家人更是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其实政府对精神病患者有完善的支持政策,但社会舆论环境对精神病患者和家人都并不友好。接下来的路,还是要做好孤军奋战的准备。我与女儿,都只有依靠彼此、相互扶持了。

对于精神类疾病,尤其是青春期孩子的精神类疾病,不知道是哪位专家搞出来的原生家庭有罪推论,真是既可笑又有毒,害人不浅。一说孩子的问题,就把全部责任都推到原生家庭身上。我称之为医学界的懒政。因为这种话很难证伪。没有人的家庭背景是完美的,没有人的家庭教育是百分百正确的,要说问题,总能找出一堆。且不说同样家庭不同的孩子都会有不同的人生走向。谁的问题谁付主要责任,这是基本逻辑。任何外力都只是诱因。不去解决根本问题,舍本逐末,最终只会反噬到孩子。我看过很多的案例。原生家庭有罪推论在短时间内可能会有效果。但同时也会暗中助长孩子对父母的怨恨,最终导致亲子关系紧张。孩子终究要跟父母过的,如果对父母苛责过甚,一旦父母失去信心,彻底放弃,失去家园的孩子,此后人生,通往幸福的路上将遍布荆棘,艰难异常。

可惜,这种说法偏偏接受度挺高。后来我以“无中生友”的方式跟不少人探讨抑郁症,也都得到了同样的反馈。但是我从未接受过这种PUA。我们的家庭或许不完美,我们的教育也肯定有不足之处。但这不代表我们就有罪。我们每一位家人,对她的爱是不容置疑的,都为她的成长倾注了大量的心血。若曾经有过什么过错,我们会改正。不过当务之急,是要解决女儿的问题。

在精神疾病领域,绝不能搞谁生病谁有理。我始终坚持这样的认知:患者才是那个有问题的人。医生的职责是找出患者的问题,而不是介入别人的家庭关系,指手画脚,这不是医生应该管、有能力管的事情。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家里或许处处烦恼,走向社会还会有更大的挫折委屈。家人可以放低身段,哄着宠着。若在外受了刺激,医生可以让所有伤害过患者的人全部过来道歉吗?环境不可变,唯有改变自身,才是长远之计。

第三次去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初冬。我又换了其他专家,是个中年女医生,面目和善,讲话温柔。她说女儿的情况并不严重,坚持吃药几个月就会好的。还叮嘱我们过几天来做个血锂检测,排除一下药物中毒的可能。患者和患者家属,能得到医生对于病情好转的官方认可,能得到医生的暖心鼓励,是比什么都快乐的事。从医生诊室出来,我们的脚步都明显轻快很多。我内心的小孩儿更是像小兔子一样,已经蹦蹦跳跳。可惜这里虽然是精神病院,总还是要顾忌点形象,不然真要来段兔子舞。出了医院,发现天空飘起细细碎碎的雪,举着双手,感受着小雪花落在掌心,一触即化。雪落得多了,手掌一收,便凝成一滴水珠,拿近看,晶莹剔透,煞是可爱。

我们现在已经很少讨论病情的事了。可能讨论了这么久,发现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情。原因找到了,心结也打开了。这次的治疗就算是进入收尾工作了。下个阶段的重心会变成降低复发的概率。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可是世上的事,总是一波三折,绝不会让人太过安乐。先是她的前任突然作妖。

那天做好晚饭刚要喊她,发现她在小书房哭。我心里一惊,忙过去搂着她,问出了什么事?才知道是她前任跟别人好了。我有些纳闷,问她:

“你们不是互删了吗?你怎么知道的?”

“他特意发了封邮件告诉我。”

“还有这种贱人?把他电话给我,看我不骂到他跳楼!”

我不是开玩笑。如果说两个月前,我还只当她们是正常的恋爱分手,无法定谁对错。今天对方做出这种无耻卑劣的行径,已经突破我的容忍限度。对方明明知道,女儿因为分手的事受了很重的打击,当着他的面有过自杀的倾向。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故意来刺激她?简直禽兽不如。心情激荡,血海翻涌,平日的涵养已经不足以控制我的愤怒。一瞬间,脑子里已经转过十几种方案,百来句粗话。

女儿看我真动了气,倒不哭了。跟我说她已经骂过了,而且刚刚跟一个朋友吐槽,那个朋友也是气得要去打人。别说,最近她交的朋友都挺给力。我问她打算怎么办?她若说要出这口气,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挺她到底的。可是她想了想说,算啦,正好可以彻底死心。话倒也没错,这人如此龌龊,就算以后不小心见到,都觉得脏了眼睛。若计较起来,被他缠住,只怕天天都会恶心得要死。女儿是我的软肋,这个时候她的身心健康大过天,投鼠忌器,我不得不思虑周全。

知道女儿心里憋闷,吃完饭我给她留出私人空间,找朋友倾诉。她自小是个话痨,还是个社牛,朋友是真多。我坐在客厅偷偷支着耳朵听,倒不是要窥探她隐私,只是时刻留意着,怕有什么异动。一直等她聊到半夜,怕她累着,才催着她去睡觉。

第二天,第三天,我忍着不问,她也不提。也再没掉过一滴眼泪。反倒偶尔会说起,她的朋友们如何如何贴心地陪着她。一个周以后,她的笑脸也回来了。这样恶毒的伤害,居然也没伤她分毫。而且恢复地如此之快,超过我的预期。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承压能力已经大大增强,那么等她返校,也有足够的能力抵御挫折。毕竟疫情眼看要消失了,原本像她一样上网课的同学都在陆续返校。虽然我跟辅导员沟通了几次,辅导员都说不用着急,这个学期网课应该一直开着。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还有老师不催着学生上学的呢?而且期末考试怎么办?她是学生,总归要重返校园的。最近她已经跟我说起过,因为绝大部分同学都回到教室了,有时候老师会忘记给她开视频,她也不好意思提。上课听不到声音,她很着急,觉得自己融不进班级。

遵医嘱,这两天去医院做了血锂,医生说没有问题。让我们继续吃药。

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去了四次医院,看了四个医生,个个说的都不同。有的说坚持吃药几个月就会好;有的说这种病用药时间以年为单位;有的说要终身服药。这种诊断真的科学吗?用药对症吗?如何判断有没有过度医疗?毒副作用怎么处理?药物依赖怎么处理?没人准确地告诉我们。靠药物治疗,到底能不能治好?看命?还是靠几率?

不管怎么说,女儿的情况已经好转很多,诊疗方案也没有新的调整。离期末考试越来越近,我们决定尽早返校。订票之前,我联系了辅导员,询问进校前的防疫规定,好安排哪天返程,要不要定酒店,核酸怎么做。我是准备陪她一起过去的,还得考虑我返程的时候当地有哪些规定。

结果,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辅导员说,由于之前学校心理咨询老师提供的信息,如果女儿要返校,必须要提供正规医院出具的精神鉴定,要有医生证明女儿可以回去才行。而且需要我签校外住宿承诺书。女儿返校以后,需要定期去做心理咨询,还要定期到当地的精神卫生中心做检查。女儿的病历已经给她定了性,这样的规定,无疑是在逼我们主动休学。而且休学的理由,也会出现在档案里,这意味着,女儿的前途尽毁。世界再一次对我们展示出它狰狞的面孔。巨大的恶意袭来,我们还能再一次安全度过吗?

我把信息告诉女儿的时候,她沉默了很久,跟我说:“心理咨询老师说会保密的”。我知道她觉得受到了背叛,这无疑是小孩子的傻话了。虽然我也不耻心理老师的钓鱼执法,对学校这种徒增学生心理压力的粗暴处理更不认同,但是想到她终究要回学校,这就像在别人手下讨生活。如果有了抵触情绪,最终受伤的还是她。也只能把真相跟她讲清楚:首先,不能怪心理老师。她不上报,万一出了问题,她饭碗不保。在自身利益和他人利益之间,老师选择自身利益,无可厚非。然后,学校设置这么多的返校障碍,也是同样道理。这么大的学校,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不尽力规避一切风险。

道理归道理,情绪归情绪。道理再明白,该难过还是会难过。

此后几天,女儿的情绪明显低落了很多。接连受到打击,就算正常人,也不可能马上就高兴起来。她没崩溃,没发疯,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在悄悄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准备让她休学。也在盘算着找哪位医生朋友咨询一下,是否可以用其他的病情申请?毕竟是有眩晕症的病史,也曾经因为焦虑出现过躯体症状。这个时候,我的斗志也已经快要消耗殆尽。这天早饭后勉强打起精神,准备跟她商量一下,让她慢慢接受事实,准备休学。等说完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泄了去,万念俱灰,准备去睡觉避世。没想到她在短暂的低落之后,跟我说这几天已经找朋友问过,说可以帮忙开假的精神鉴定证明。

我吃惊地望着她。诚然,开假的证明并不是良策。但是她的勇敢却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原来在我已经放弃的时候,她还在冷静思考,默默努力。这样积极面对问题的态度,她可能会是重度抑郁吗?

既然她都站起来了,我哪儿能拖后腿?我决定带她去医院做鉴定,但是要换一家医院。我们去了省城,跟医生坦诚了来意。美丽善良的女医生很理解我们的气愤与担忧。尤其是在看到女儿的情况以后,觉得学校变相强迫终止学业的要求很无理。因为女儿本来就没有器质性病变,这次的心理测试又是有备而来,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医生看了所有的单子,也是疑惑,说这明明很正常嘛。但是也说病历上没办法直接给我们写“可以返校学习”这种诊断。最后出具了“未见异常,可以正常参加社会活动”的意见。辅导员拿到以后,终于同意女儿返校。接下来就是校外住宿承诺书。我也据理力争,既然我们按照要求做了鉴定,那么就要在承诺书上把医生关于“未见异常,可以正常参加社会活动”的诊断写上去。而且我们不可能选择校外住宿,当然也不必为校外住宿担责,要求学校对文件里的表述依据事实进行修正。辅导员还是通情达理的,同意了我们的改动要求。

女儿看着我签完承诺书,感慨了一句:丧权辱国啊。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哎,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我母女之多艰。不过,我看着她此时的表情,虽话里有些不甘,面上却一片光风霁月,明显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她的心态之良好,让我很是惊喜。此前心里的烦闷和怨气,也逐渐释然了。

票买好,酒店定好,行李收拾好,只等出发。万万没想到,疫情像龙卷风一样袭来。临行前一天再给辅导员打电话,得知学校已经在考虑提前结课的事,等我们到当地隔离结束,估计学校也就快放假了。形势变化之快,简直像做梦一样。辅导员建议我们暂时不要返校,等待通知。我们也请老师帮忙关注一下期末考试的安排,如果必须线下,那即便再多波折,也是要回的。幸好后面考试都转了线上,这个学期就算草草收场了。回想这一年,女儿简直就是上了个网大。

疫情从北京呼啸而来,迅速攻城掠地,哪管什么隔山隔海,只十几天的功夫就覆盖了这个海滨小城。我们家也没能幸免。第一个中招的是我。上半年封控的余悸仍在,物资储备的意识早已刻入基因。所以家里一应药物是不缺的,米面时蔬也足够,抗原更是多得可以随意挥霍。只是要辛苦女儿照顾我。她四处咨询过已经阳过的朋友,觉得反正早晚躲不过,就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她像个小大人一样承担起全部家务,空下来还得做作业、陪姥姥聊天。

可能她就是传说中的天选做饭人吧。硬是在每天跟我面对面吃饭的情况下,坚持了五天。等到我的抗原转成弱阳,她才开始有一点反应。而且恢复得比我快很多。我是到第十天还心慌气短,严重的时候,需要她在身边陪着。一直到一个月后,还是很虚弱。病情淋漓不断,我很是焦急。别说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就算是自己,也厌烦得不得了。谁天天半死不活地还能开心起来?更何况,跟朋友一起做的项目,本来就因为合作方经验欠缺,进展缓慢,现在还只能线上沟通,很是不便。经常为了掰扯明白一个问题点,争得口干舌燥嗓子疼。

食欲不佳,容易失眠,精力严重不足,经常胡思乱想,每天都觉得很累。有一天,给妈妈打视频,没说两句就头晕,挂掉电话躺在床上,一时睡不着就拉着女儿聊了一会儿。都不记得说了什么,突然就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泪滚下来,抹一把,糊一脸。吓女儿一跳。哭出来仿佛好一点,迷迷糊糊昏睡。大白天的,哪儿有那么多觉,不过个把小时,就醒了。刚睁眼的时候,有种满血复活的感觉。身子起到一半,就觉得电量又不足了。女儿大概不想看我一直这么丧着,傍晚的时候拉着我一起出去买水果。呼吸到新鲜空气的那一刻,心情骤然好了些。再看看天上的弦月和远处橘红的晚霞,有一丝生机仿佛回到了大脑。临近过年买什么都贵,几只丑橘、果冻橙加几颗青菜,就花了一百多块。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开心就好啊。哪怕只能让我开心一点点,也好啊。

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病理性抑郁症患者的状态,反正我那天是这样的。时而焦虑,时而压抑,浑身不舒服,总觉得要吃点什么药才安心。上午都是死气沉沉躺在床上,只有饿得心慌的时候随便塞点什么补充营养。头痛,吃了药试图接着睡。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也不知道睡没睡着。烦闷,又忍着头痛刷抖音。发现看到好玩儿的还是会笑,但那种欢乐只是一瞬间。就好像平时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现在是极其简短的“哈哈”, 甚至就只是“哈”,然后那所谓的欢乐就被风吹跑了,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想起来我之前逗女儿的时候,她一笑我以为她好了。但是她总说,其实每次她都觉得有点受侮辱。虽然感觉上有细微的不同,但我想,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就是那种我很难过,只是希望有人陪我一会儿,给我一段时间安静地消化情绪。但是你非要逼着我忽略自己的委屈,无视自己内心的小孩儿,还逼着我陪你玩闹。一切都因为你心里根本看不起我的情绪,你觉得我大惊小怪,觉得我不堪一击,以为只是几个笑话就能过去的事。

这样一天下来,等到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我已经陷入抑郁躁狂近乎崩溃的状态。我坐不住,只想冲出房间,去哪里,不知道,也不重要,只觉天地于我如牢笼。我在屋子里焦灼地走来走去,不知如何发泄是好。我想打开窗,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海滨城市冬天的夜风,能吹起大象。我这次疫情中招就是着了风。现在开窗,我不一定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那么,见不到又怎么样呢?这样活着,真的好难过。百转千回中,我猛然惊觉:我竟有了自杀的念头。这仿佛斜地里刺出的念头让我震惊了,大脑在此时瞬间清明。好不容易重生了,如今好好地我为什么去死?谁在引诱我去死?去他的,我在心里把这无赖的想法很是痛扁了一顿,然后气呼呼地睡着了。明天我要喝一杯红花逍遥颗粒,冲散这晦气。

都说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半夜里逃过一劫的我,第二天一早出门买菜居然被车撞死了。

醒来的时候,又躺在了自己家的床上,我坐起身,一脸懵,手机显示:9月31日星期三23:00。我努力思考做错了什么?一定是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呢?要说“最不对”当属我的精神状态了吧。是的,我已经很不对劲了,可是我只想蒙混过关。如果命运不帮我推倒重来,我的状态一旦崩溃,对女儿的滋养计划将难以为继,然后我可能会把刚要重回山巅的女儿裹挟进情绪的漩涡,最终一同滚落深渊。

想明白这个关节,我用极短的时间就说服了自己:承认吧。我抑郁了,病理性的那种。而且确实产生了自杀的念头。亲历全程,对于精神疾病患者那些极其负面的念头,我更加反对“那些想法不是自己的”这种说辞。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宽慰患者,减轻她们的压力。事实上,既在自己大脑中,既然自己意识清楚,那些想法就是自己的。只是在它偷偷猥琐发育的时候,自己没有察觉到它。找不到它的滋生轨迹,只能当它是外来的。大脑是自己的,任何脑子里的念头就都应由自己分对错,辨真伪,定生死。不能让它反客为主,由着它殖民自己的大脑,指挥自己的躯体。

当我看清事实的时候,居然没有了一丝沮丧。我的心结是再简单不过的:项目推进受阻;新冠后遗症延绵月余,久不能愈;最最重要的是,女儿用药的时间超过我最初的预期,担心她出现依赖性,以及随后可能接踵而来的各种隐忧。可是凡是种种,都只能默默承受,无处诉说。这都是近期发生的事情,稍一回忆,眼前便如放电影一般,一帧帧,栩栩如生,历历在目。追寻起来脉络清晰。其实这些问题,只要按照轻重缓急分类,都不难化解,根本不足以压倒一个成年人。只是没有及时觉察,时间一长,所有的问题都好像被一根绳偷偷牵着,绕到同一个地方,堆成疙瘩乱成麻,一时难知全貌,无法解开,引爆了身心一瞬间的躁动。

女儿的情况要复杂些,经年累月积压了很多这样的心结,伤害深的会记忆深刻。有些或许已经湮灭在时光的流逝中,但情绪的残骸还在,一有风吹草动,便卷土重来。只是时间久了,问起来,又觉得不可名状,难寻踪迹。

我现在能完全理解她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能跟她共情。而且也找到了问题的根源,甚至解决办法。精神疾病,如果没有器质性病变,就从来不是纯病理问题。药物只能缓解急性发作期的病理症状,绝不是治本的方法。情绪的问题一定有现实的原因。一定要找到症结所在,解决症结的办法,也是解决抑郁症的钥匙。就我个人这一次的中招而言,抑郁情绪集中兵力搞偷袭,是唯一突破我理智屏障的手段,也是抑郁症唯一让我觉得狡猾的地方。破解之道,不过是觉知当下,及时疏导,不轻视情绪,不累积问题,明白了自然不足为惧。

几个月来被命运搓圆捏扁,受尽折磨,能像今天这样可以俯视精神疾病,我也不算白白受苦。我现已能深度理解抑郁,却又有信心不陷入情绪之中。这种拿捏非常有挑战性,但是我很喜欢这种掌控的感觉。虽然不知道对面者是谁,但我此时只想对着天空比一个“ok”的姿势,大声说一句:“好了,导演,开始吧!”

第二次重生的夜晚,我没有再胡思乱想,很是美美地睡了一觉。明天开始会是新的战斗。

我带着女儿,再一次踏上求医、陪伴、滋养、追本溯源、缓步纠偏的路程。

这一次,我仍然陪着她分析病因,讨论病情,但我学会了控制住自己说教的欲望。我时刻提醒自己:面前的,是聪慧、理智、有着丰富知识储备的大学生。那些废话一样的道理她都懂。她现在遇到坎儿了,或许是因为她有缺陷有不足,但有幸成为她妈妈,承她全心全意陪伴这许多年,我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要坚定地站在她身后,给她安全感和情绪价值。我要亲自帮她找回重新站立在阳光下的勇气,以后才有资格站在阳光美好的她身边呀。她若是圣人,我这样平凡的人,给她做使徒都不配。

除此之外,我们还加了一味药:转移精力,增加正向反馈的机会。一边修复,一边成长。

我跟朋友一起发起的项目,有些设计工作要外包。我跟女儿商量以后,帮她揽了过来。她学画画很多年,虽说不是科班出身,好歹也在几个知名的画室受过系统的专业训练。还有最近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几个闺蜜,也有艺术专业在读的,正好组个小团队。她们有事做,就不用一直把精力耗在对情绪的讨论上。情绪犹如灵智未开的小兽,你若降不住它,必会被它咬伤。女儿听说有实习机会,还有小钱钱赚,激动地搓手手。一起工作的日子里,偶尔对我也会表现出几丝丝对金主爸爸的谄媚。为了给她沉浸式的实习体验,我会很认真地跟她讨价还价,在她特别放松的时候,会像甲方一样给她出些难题,催进度。

有一天晚上,女儿和她的小伙伴提交logo设计图,我们要求选三稿。她的小伙伴只交了一个作品却被首先选中。她交了五稿,却只有一稿入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被我误导。本来准备洗澡的她把电脑重新搬了出来,一边委屈地掉眼泪,一边修改设计。我心疼又自责,偎在她身边道歉也没有效果。她情绪烦躁,但是始终没有埋怨我一句。一直改不出满意的作品,她有点怒了,一甩手把鼠标砸在pad上。这个举动吓到了我,可能她也意识到了什么,平复情绪,努力改好设计之后,默默去吃了药。

实际上,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扔鼠标,是她唯一一个失控动作。如果让医生问诊,不知道会不会被认定为躁狂?我记得有位医生说过,抑郁情绪和抑郁症的区别在于,抑郁情绪都是有原因的,抑郁症的发作是没有原因的。根据这种判断,女儿的举动是不应该归属到疾病反应当中的。但是医生写在病历上的诊断结论,像是框定了考察范围和解题思路。你被归类为精神病群体,出现什么样的行为就属于发病状态,这种状态临床上称为叉叉。网上常会有人问:如果你被困精神病院,如何证明你是一个正常人?至今我还未见到一个完美的答案。那么,精神疾病的诊断,到底是科学吗?还是玄学?亦或是概率学?甚至是伦理学?对于精神疾病的诊疗方法,究竟帮到人类了吗?还是在越来越商业化的道路上,成为各色人等的工具?

欢乐的日子慢慢多了起来,我们的日常画风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宝宝你看,今天的扇贝壳好漂亮啊!”

“是啊。难怪小美人鱼用扇贝做bra呢。”

“啊?是吗?难怪王子不要小美人鱼。”

“嗯?是嫌弃美人鱼的bra五块钱一斤?”

“不是,是胸太小了。”

“妈妈,不对,我刚刚查过了,最大的扇贝直径有20厘米。”

......

“妈妈,我卷不动了,你能不能努努力让我当富二代?”

“有什么用?反正你也不打算结婚,我们家就算有皇位,也注定二世而亡。”

......

“宝宝,等我老了,万一有人骗我买保健品,你就赶紧把我的钱都转走啊!”

“重新再说一遍,录个音吧!”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有吗?”

......

“宝宝,今天午饭想翻谁的牌子?”

“胶东选供的白菜姬。”

“蛋蛋姬最近失宠了吗?”

“嗯,让她先在冷宫里待一会儿。”

.......

“妈妈,今天火锅里的山药太好吃了。”

“是啊,你看我们都冷落它这么久了,它不计较,还努力把自己变得这么好吃。”

“谢谢山药。”

.......

“宝宝,家里没有丑橘了,你手里是最后一瓣,一人一半可以吗?”

“呐,大的给你。”

“啊呜”

.......

“妈妈,有你是我的福气。”

“嗯嗯。”

“妈妈,不对,这是个梗,你要说:有你我是真的服气。”

“哦哦,那你重新说一遍。”

“妈妈,有你是我的福气。”

“那当然了。哼!”

.......

“妈妈,我这次的设计做得没有学长好。”

“你都郁闷好几天了,干嘛老揪着自己不放。多想想别人的不足。”

“......是哦,这样好像确实开心很多。”

.......

“妈妈,快看,好大好漂亮的烟花。”

“哇!白嫖到这么贵的烟花。难怪都喜欢白嫖。”

“是哦,双份的快乐!”

“那万一是吓死人的二踢脚呢?”

“妈妈,白嫖的问题,就是质量很难保证。”

.......

偶尔我们会聊些严肃点的话题。中国人的极刑心理和悲壮情绪;教育的变迁;职场的禁忌;生活的规划;家庭的平衡。我们不再每天关注心绪的上下,也不再专题讨论情绪的问题。日常生活完全回到正常轨道。亲近美食、偶尔运动、看书刷剧,看她招猫逗狗,一起喝茶养花,虽然养什么死什么,仍是乐此不疲。

五个月过去了,女儿没有过任何过激的行为,后面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喜怒哀乐已经完全与往常无异。只有一点经常让她在悲喜之间横跳,就是家里伙食太好,她足足胖了十几斤。她一个好朋友很是有趣,让她上秤证实一下,答应她胖一斤送她一件生日礼物。结果礼物足足收了十几天,她等全部到齐,把自己围在堆成小山的快递盒子里,一边拆,一边对着手机镜头跟她朋友说:看看,这可都是我用尊严换来的。我真的好喜欢她这批闺蜜们。

春季返校前去复诊,因为迟到只能加号。她因为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问题了,所以不愿意等,想挂个普通号算了。我坚持要挂那个中年女医生的专家号,因为看过几个医生,觉得这位医生态度和蔼,心里有病人,有慈悲心。不会在开药的时候给患者和家属增加心理负担。我是决不允许她带着一丝的心结离开家的。果然,医生很耐心地听完女儿对自己状态的描述和我们的诉求,虽然并不同意我们立即减药,但是并没有强硬反驳。只是温和又坚定地建议我们最好再开两个月。医生的淡定情绪真的能安抚患者及家属的焦虑,动不动就说吃药以年为单位,甚至终身服药,真的让人很绝望啊。这种医生怎么可能治好病呢。

考虑到她返校以后,环境的变化可能会诱发不确定性,我们都欣然接受了医生的建议。似乎已是雨过天晴。虽然偶尔也会担心复发率的问题,但是未来的事,谁能说得清呢?未雨绸缪可以做,杞人忧天大可不必。毕竟路还很长,波折无处不在,无非遇山开山、遇水架桥、遇难呈祥罢了。这一场劫数,只当是二十年隐患的清算,也是对我们两个人智慧和心力的试炼。这段艰难岁月里的相互支撑,成全了我们都思慕如渴的母女情分。自此以后,人生哪怕还是场障碍赛,我们都无所畏惧。

唯独让我想不通的是:这几个月,我常做一个同样的梦。那梦里,我跳海后魂魄回到老家想见母亲最后一面。深夜,母亲在熟睡。床边赫然是女儿环抱身体,蜷缩在地上,头发湿哒哒的。看到我,猛地扑上来,抱着我大哭道:“妈妈,妈妈,终于等到你了!我好想你啊!”我一边抱着她安慰,一边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她说:“我去了下面,人家都有亲人接,只有我,一个都不认识。鬼差跟我说,你也跳了海。我一直等你来接我,可是等不到。就逃出来找姥姥。妈妈,你是不是不想见我了?妈妈,我知道错了,我害怕。我冷。”

“不怕不怕,妈妈在。天上地下,妈妈和宝宝永远在一起。”

我带她去卫生间洗热水澡,用毛巾仔细帮她擦干,给她换上她最爱的长绒兔家居服。我抱着她,暖暖的,香香的。她望着我,眼中星光悦动。

我们牵着手回到母亲床边,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别。微光中,有一滴泪,从母亲的眼角滑落。

那个场景,过于真实,以至于我每次从梦中醒来,都要花几分钟来理清,到底身在何方?哪个是梦境?这世界亦真亦幻,我已分不清楚。